水滴·梦冬
2019-09-25吴佳骏
吴佳骏
水 滴
我蹲在一片油菜地里,与一滴水对视。那滴水,它长久地在那里等我,等了许多年。在我尚未到来之前,它是一朵云,流浪在天空。就像我,流浪在大地。我们都在做着寻找的事情。有时候,我流浪累了,就会跑回老家来歇一歇。老家是我的旧巢,我这只飞鸟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它。而那朵云呢,自从被风放逐之后,它就时常变成泪珠的形态,滴落下来,落在云朵升空的地方。
这次,它是专为与我相遇,才故意滴落在油菜叶上的。我一眼就认出了它。它那么圆润、晶亮,梦幻般迷人。我蹲下身子,影子映在水滴上,整个人都像被它包裹住了。仿佛一个孩子,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我终于看到了自己原初时的模样。
承载水滴的叶子也很鲜嫩,翠绿中略带浅灰。几条暗红色的叶脉布满整片叶子,像我的眼球布满了血丝。我的眼睛之所以如此,一是熬夜所致,二是因为我老是眺望远方和家的方向。为使眼睛保持清澈,我会用眼药水滴眼睛。这药水真是神奇,它不但能治疗我的眼疾,还能替我流出已经干涸的泪水。我虽然知道这泪水是假的,但我的思念是真的,我的心灵是善的。一滴泪,有时候就是一个人内心的一场洪水。它不泛滥,只那么一滴一滴地滚落,直到把流泪的人折磨得欲哭无泪。
那么,那滴油菜叶上的水,是治疗我眼疾和乡愁的药水吗?
我用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叶子,水滴便在叶片上滚动起来,沿着叶脉分布的方向。我用目光追随着它。它朝左边的叶脉滚,我的目光就向左边移动;它朝右边的叶脉滚,我的目光就向右边移动。我必须要将这滴水含在我的视线内。只有它,才能引领我找到回家的路。正这样想着,水滴突然停在叶片的正中位置,不动了。它默默地盯着我,让我心生战栗。
霎那间,这滴水,让我想起我在前几天看到的另一滴水,它挂在一个人的眼睫毛上,像屋檐上的冰滴。这个人是我的邻居,七十多岁,胡须花白。一张漏风的嘴,已然咬不住生活。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站在自家的破屋前,露出一副伤悼的表情。他家的房子,已经好几年没有住人了,堂屋和灶房都已坍塌。由于昨晚刚下过一场冬雨,雨水泡湿了灶门前的衰草,也泡湿了他的心情。他那天是专程赶回来看老屋的。自从他被儿子儿媳叫去城里照顾孙子以来,他就跟老屋分开了。他是一棵被移栽进城市的老树,虽然幸存下来了,却再也难发新芽。所以,只要有空,他就会背着儿子儿媳,像个贼似的偷偷摸摸地跑回家,看老屋一眼。他说,那是他埋棺材的地方。
他看见我,既兴奋,又亲切。他清楚我是他老家的人,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他家屋前的那几棵樱桃树,他也是看着它们长大的。他回到乡下,等于是一棵树回到了森林,一穗高粱回到了秋天。他站在院坝里,跟我聊天。聊从前的天气和人事,也聊现今的孤独和冷清。他说,他儿子在城里按揭了一套小户型房子,两室一厅。儿子儿媳睡一间房,两个孙子睡一间房,剩下他自己睡在客厅的阳台上。每天晚上,当城市的喧嚣暂时恢复宁静,他从窗户朝外看,都会看到老屋的轮廓。每每如此,他就会失眠,睡不好觉,他感觉自己身上的骨头在碎裂。
我问他,儿子儿媳在城里干什么?他说,儿子是个江湖牙医,靠摆地摊求生。儿媳在一所家政服务公司当清洁工。大孙子刚满十七岁,辍学后,跟着一个私人老板学开挖掘机。去年,他这个孙子耍了个女朋友,今年便产下一子。于是,他那还未满十岁的小孙子也只好跟着他睡阳台。他的小孙子有病,先天小脑发育不全。手术后,生活难以自理。他的任务,就是负责照顾这个可怜的孩子。聊到最后,他叹了口气说:“我这辈子真是没用,没有为后人创造任何东西,想想,好生惭愧。”说完,那滴水就从他眼里滚了出来。
我知道,这滴水里,不止藏着整个冬天,还藏着一个老人内心的全部隐痛。
梦 冬
我渴望听到一些声音,细小的声音,在这个孟冬时节。我在田野里走来走去,像一个菜园的管家。那些菜全被白雾罩着,宛如农妇冻裂的脸庞涂了厚厚的粉霜。我俯下身子,将耳朵贴于泥土。凉,伴着一股阴湿,钻进我的耳蜗。顿时,我的血管里似有亿万条蚯蚓在蠕动。
田地东边,蹲着一位老人,在扯杂草。他穿得很单薄,发须尽白。浓雾包裹着他,远远看去,仿佛蚕茧里的蚕。我慢慢地靠近他,像一种凉靠近另一种凉。然而,这个老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我。他低埋着头,两只手颤抖地扯着一根一根的草,既像一个匠人在制作手工艺,又像“土地神”在拔出大地的寒气。
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渴望听到一些声音,却无意中听到了一个老人细小的喘息。我掏出手机,想替老人拍一张照片,就像我曾经拍过的那些大地上的河流、树木、飞鸟、芦苇和花朵一样。可令我讶异的是,我刚将手机对准他,他竟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扭头就跑,连身旁的背篼都不要了。
我呆在田地中间,感到莫名的惆怅。我的鲁莽总会伤害那些我所热爱的事物。
那天过后,我决定不轻易在村里乱走。我怕自己的脚步会扰乱季节的秩序。我把自己藏起来,像一只冬眠的青蛙。在乡下生活,只有将寒冷抱紧,才能获取丁点温暖。
转眼到了仲冬。我实在憋得难受,就又想到村里转转。在城市生活久了,我已经失去了耐心,变得不甘寂寞——一个人倘若真要跟自己相处,跟寂寞相处,跟内心相处,那是需要境界和修为的。
村子又安静了许多。一切都在沉睡。我抄着手,在村里闲逛,耳边只有风吹树响。突然间,我很想抽一支烟,可打火机无论如何都打不着火。在寒冬,打火机也是冷的。我没法自己将烟点燃,我的指尖没有着火点。我只好重新把烟放回烟盒,把想法放回欲望。
这真是个索然无味的冬天,我想。我继续抄着手,在村里闲逛。我渴望遇到一团火,就像我曾渴望听到一些声音。这是我的梦想,冬天的梦想。我的梦想非常简单,可是越简单的梦想却越难于实现。
正在我灰心沮丧的时候,我又遇见了那个被我的拍照行为所惊吓的老人。他拿着一把锄头,在房屋周围使劲地挖什么。我很好奇,停下来默默地盯着他。这次,他没有被我的怪异举止吓住。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心思理睬我。他只拼命地刨挖,复仇似的,额头汗珠滚滚。渐渐地,我看明白了,这个老人,是在刨房屋的地基。他想制造一场事件——房屋倒塌事件。这是他在这个冬天的梦想。如果这个梦想能够实现,他将为后人赚取一笔意外死亡赔偿金。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他这几间瓦房太坚固了。几根石柱已被他刨得如裸露的白骨,依旧不倒。
我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不禁汗毛倒竖。这是怎樣的一个老人,又是怎样的一个冬天啊?我仍想抽一支烟。这回,打火机倒是打燃了,可颤抖的嘴唇就是叼不稳烟。索性,我连烟和打火机一并扔出老远,像把冬天扔出季节之外。
不知不觉间,日子到了季冬。一天上午,我站在村头,正在眺望春天的消息,却无意中发现老人拿着一把锯子,在锯生长于屋旁的一棵大树。他不把树锯断,只拉开一条大口。他希望能在春季来临之前,刮起一场大风,将树吹倒,压垮房屋。可这场风却不守信用,它在村前旋转了几圈,就调转了方向。风是聪明的,它识破了老人的阴谋。它不想成全了老人,却毁掉了自己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