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阿娘
2019-09-25蒋静波
蒋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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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族的长河里溯源而上。
母亲系中,模糊不清的人流里,一位端庄秀美、体态丰腴的妇人,正含笑向我招手。“阿娘——”我张开双臂,扑向她的怀抱,她却化成一朵浪花,随波而去。岸边的我泪流满面。
“阿娘”是方言“奶奶”的叫法。我唤“阿娘”的,除了奶奶,还有两个外婆。为何我有两个外婆,且以“阿娘”相称?少时不甚了了,成年后才明白其中的辛酸。这曾是母亲家族,包括我在内的家庭成员,一直避讳的话题。
“阿娘”之一叫陈阿英,民国十四年(1925年)出生于浙东鄞奉平原柱石村。她有三个兄弟,一个姐姐。一条剡溪从村边蜿蜒流过,流向东海。当年的旧居,后门见山,遍植桃树。我曾几次爬到山上,想像少女的陈阿英是否曾倚靠着桃树,面对眼前的剡溪,眺望甬山,怀揣着一个桃花般的美梦。
一场突如其来的婚姻改写了她的人生。
先是,一顶花轿将她的姐姐陈根凤吹吹打打抬到数里远的蒋葭浦村。这是一桩令人们羡慕的婚姻,新郎蒋能铭,名兴祥,生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是江口镇一带小有名气的富商。他在镇上开一家“蒋正康南货店”,店号取“正宗健康”之义。店面三开间,楼上住人,一楼销售和生产拜岁饼、麻饼、结饼、状元糕等各种糕饼、糖果,有糕饼师傅、店员等三四十人。方圆几十里,小至拜岁、送礼,大至婚丧嫁娶、建房上梁,“蒋正康南货店”都是人们的首选。如今七十岁以上的江口人,几乎无人不知蒋老板和他的南货店。隔着七十多年时光的河流,我着实难以知晓富裕的男方如何会与普通的农家女结亲。婚后多年,夫妻虽然和睦,但陈根凤一直无出。有一年,陈根凤身患伤寒,奄奄一息。她母亲疼惜之余,想到若女儿撒手而去,女婿定要再娶,万贯家财必将旁落,便主动向能铭建议:看来我家根凤命薄,没福伴你到老,若你喜欢我家阿英,就娶她吧。
彼时,阿英16岁,容貌出众,小姐姐根凤11岁,颇获已35岁的蒋能铭欢心。
很快,蒋家的花轿再次降临柱石陈家。大家都没想到的是,陈阿英婚后,姐姐陈根凤的病,竟慢慢痊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蒋家前辈向有纳侧室前例,且新妇又是亲妹,陈根凤自然无话可说。一年后,陈阿英抱着襁褓中的儿子,上甬山躲避日本鬼子,冷饿交加致断乳,眼睁睁看着襁褓中的幼儿饿死在自己怀中。之后,陈阿英又相继产下三个女儿——香蜜、小蜜(幺折)、乖蜜,最小的乖蜜即是我母亲。多少年后,因陈阿英、陈根凤居地不同,我分别叫她们为上海阿娘、后竺阿娘。在男尊女卑的时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许,这阿娘的称呼能给她们带去些许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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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春,新中国第一部婚姻法规定实行一夫一妻制。当其他有两房妻室的家庭在为谁去谁留伤脑筋甚至大动干戈时,陈阿英却主动提出与外公离婚,去上海投奔她的弟弟。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我们江口一带,有不少吃苦耐劳、头脑活络的年轻人喜欢去上海十里洋场讨生活,男的做工、做裁缝,女的做娘姨。至今,许多人家都有上海的亲戚。陈阿英的母亲声声叮嘱陈阿英,到了上海,看到好的人家,就嫁了吧。26岁的陈阿英,携一只仅容几件替换衣服的包袱,拒带外公为她准备的一切钱财,泪别年幼的姨妈和母亲,从剡江乘船至宁波,再在宁波江北外滩乘轮船渡海,在一位已在上海定居的好心乡人的陪伴下,登上了黄浦江十六铺码头,从此成了一位上海人。
少不更事的母亲,听说自己的妈要去上海,便高兴地拍着手说,姆妈,新新袄袄带点儿来噢!上海阿娘含泪点头。此话真的成了母女间一辈子的约定,以后上海阿娘持续不断地为我姨妈、母亲及她们的孩子们买衣送鞋,终其一生。当我也成为母亲后,我实在不敢想象这样离别的场景,上海阿娘的心一定在滴血。当年,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女子,需要多大的勇气,才会抛家弃女,远走他乡谋生?
此后,养育我姨妈和母亲的责任,自然落到后竺阿娘的肩上。天生一副菩萨心肠的后竺阿娘,将孩子们视如己出,慈爱有加,无论她们有何愿望,只要能办到,总是尽量满足迁就。加上家庭富裕,生活无忧,姨妈和母亲的成长是快乐的,促使她们养成了阳光、执拗、无拘无束的个性。母亲说,她小时候身边围绕着许多小伙伴,她常叫小伙伴在店门外等着,自己到南货店偷些糕饼或糖果出来,混了个好人缘。而打扮时尚、年轻漂亮的姨妈,更是江口的“名媛”,是众多小伙子的梦中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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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阿娘在江口时,外公一家人的生活起居,从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到倒马桶、痰盂,家务活都有人包揽。到上海后,由小舅公介绍做娘姨。从一个被人服侍的老板娘成为服侍别人的娘姨,落差之大岂是一般女子所能承受?好在上海阿娘本是农家女出身,刚强开朗,手脚利落,年轻力壮,颇得主人家喜爱。
几年后,上海阿娘结束了娘姨生活,到里弄办的工厂织毛巾、做手套、骑三轮车运货,同时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一间仅容得下一张床一张桌的亭子間。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我去过她居住的成都北路7弄56号。这是一处三户人家合住的二层楼房。一楼狭长过道的右侧,并排安放三户人家的煤气灶、煤球炉及煤饼、引火柴等。一楼尽头和楼上各住一户人家。阿娘的家,是7平方米的亭子间,位于一楼大门左侧和楼梯弄的交接处,家中仅容得下小床、斗桌和木椅、小凳各一。阿娘将所有的空间都利用起来了。在楼梯下床的一侧置一张低矮的小桌,上面放饮料、小菜等物。再里面的低处放皮箱,床下有折叠小桌,取出来作餐桌用。虽然是蜗居,但阿娘已十分满足。艰辛的生活,丝毫没减少她的美丽,她依然是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的女子,以至于如今当我父亲回忆她的模样时,仍赞叹她:“到了六十岁,还面若桃花,肤如凝脂。”有的男人欣赏她的美丽,有的男人喜欢她的自强,但皆被她拒之门外。
我无法推知阿娘锁在心底里的真实心思,就如我无法推知当年外公离世时她为何都没回来与他见最后一面。我一遍遍呼唤已沉睡地下的阿娘,你的心里深藏着多少为后辈所难能体味、无法探测的辛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