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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展区

2019-09-25巴兰华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大队黄河

巴兰华

引 言

从来没有第二条河流在神州大地上这样曲折和雄浑,从来没有这样一条河流承载了中国五千年的辉煌与苦难……它奔袭万里,从海拔5267米巴颜喀拉山的山口流经青海、四川、甘肃、宁夏、内蒙古、山西、河南、山东等九个省市,流域面积752443平方公里,以上帝之椽在大地上疾书遒劲恢弘的一个巨大的“几”字,笔走偏锋,由西而东穿越一半国土,波涛滚滚……由清湛到浑浊,如同一条动脉,养育了两岸千千万万的中华儿女,哺育草木庄稼,成为古代中国文明的摇篮,中华民族前赴后继的图腾。

它穿越中国北方最广袤的原野,从垦利注入浩瀚的渤海。她滋养了华夏文明,孕育出共和国最年轻的土地——黄河三角洲。在这片水运的“飞地”上,一半灵动,一半坚实,新生湿地蒹葭苍苍,红毯铺地,百鸟入林,白鹳登高,远古与现实对接,混黄与湛蓝缠绵……垦利人在这片土地上薪火相传、和融共处、辛勤耕耘,以包容、厚德、务实、创新的垦利精神,托起了一片蔚蓝的梦想……好一片生机勃勃的黄土地、好一个百川归海的黄河口。

董集镇位于山东省东营市垦利区西南部,33个自然村,土地面积66.7平方公里,人口21000人。董集镇是一片古老而年轻的土地,早在商朝时期既有人類活动,1855年黄河夺大清河河道入海后逐渐形成的新生大陆。

东汉时期,黄河在魏郡元城(今河北大名东)以上决口,河水一直泛滥至清河郡以东,董集镇已成陆区就在此范围内。东汉永平年间,王景治水成功,黄河自千乘郡(今山东省东营市境内)入海,是为“东汉流路”,当时的入海口称之为“千乘海口”。

滔滔黄河,沿着故道从东汉永平十三年(公元70年)一直流淌到唐朝景福二年(公元893年),此后900多年的时光里,黄河中下游频繁改道,时而南流徐淮,时而,北注津冀,如同一条蛰伏在华夏大地上的一条巨龙,昂头呼啸,龙尾却摆动在渤海……清朝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六月,黄河夺取大清河河道入海,重走汉唐故道,横穿利津、垦利二县区,紧贴着董集镇罗盖、小街村侧身东去,泥沙俱下汇流入海。

第一章 一纸命令惊动千年古镇

生于斯、葬于斯的黄河滩地

黄河造就了山东东北角渤海湾西南部这片肥沃广袤的新大陆,距今二千多年这里曾是烟波浩渺的大海,距此五十华里的滨州北镇古迹——“秦皇台”就是这历史的物证。

据说,当年徐福去琉球群岛寻找仙药不归,秦始皇等的心焦,命令行军的队伍每人用钢盔装一盔土,行至海边依次倾倒,高台以此堆积而成。始皇登台手搭凉棚东望,一片雾气沉沉,全是无边无际的水泽……他心如死水,悻悻而归。

如果用锋利的大镐利刃铲开“秦皇台”被草木遮掩的土质,受力点从铁镐木把传导到手臂的力道,你会怀疑尖利的镐尖砍啄在野兽的骨头上。那一层层的积土是灰白色的,跟当地红淤土、黄沙土截然不同——那并非是黄河挟裹而来的黄土高原的沙土,是内陆人工运来的优质土壤合上蛋清、小米粥夯实的地基。

小山一般的“秦皇台”遍布野枣树,树身低矮,枝条上布满圪针,小枣酸甜,是方圆几百里平原不曾有的树种。站在当年的“秦皇台”瞭望东方海一样的远空,真的叫人心里漫生出幽幽怀古之情,渤海的浪头从心底一拨高过一拨,令人迷失了本性,仿佛一下回转到两千年之前的大秦王朝。

与董集镇紧邻的胜坨镇的“小宁海”村,更说明了这片大地的前世今生,碑文不但详细记录了村庄的历史,还栓释了村名的出处。“小宁海”意思就是大海宁静、水波不兴的意思。

可见,这方圆几百里当年曾是一片汪洋,归海龙王统治的区域,是渤海湾的属地。

黄河,是一条桀骜不驯的黄龙,摇头摆尾,气势恢宏,从天而降,是经久不衰的波涛着着寸进,洋洋千里的伟大造路运动,成就了这片人类赖以生存居住的广袤厚实的新大陆。

刘家遗址。2004年4月董集镇刘家村村民在水库打鱼时,发现了一个盔形器具。就是这一个无意的发现,揭开了董集镇人类居住久远的历史。

2013年3月6日,山东省文物局文物专家对该地实施勘探,从考古发现的宋代钱币、寺院遗址出土的翁棺为汉代葬具,那件被农民无意发见的盔形器具是古人制造食盐的器具,以及大量的红色和灰色的碎片为商周时期的器物及残片。专家推断,早在商周时期,渤海湾西南沿海今天的董集镇刘家村一带即有先民制盐活动,由此推断垦利县董集镇历史上溯到商周时期。

刘家遗址是近年来在垦利区域发现的海北遗址、黄店遗址最早的人类居住生活的区域的考古发现。董集镇刘家遗址的这一考古发现,将垦利区的历史往前推进了一千六百多年。

王莽建国三年(公元11年),黄河在魏郡(今河南濮阳)决口改道东流,至东汉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由青州部千乘郡(今利津县东南)入海,此后经过长期的淤积造陆,逐渐孕育出这片肥沃的新大陆。

《中国历史地图集》表示今董集镇西南部地区春秋时期已经是陆地至三国、魏晋时期亦出现过重镇“甲下邑”。《水经注·河水》记载:“河水又东,分为二水,枝津东经甲下城南,东南历马常坈,注济。”“河水自枝津东北流,经甲下邑北,世谓之仓子城,又东北流,入海耳。”《水经注·济水》:“济水东北至甲下邑南,东历琅槐县故城北”。

这个“甲下邑”就是今天的垦利区董集镇。根据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所标示的地理位置,甲下邑就在南清户村南、刘家村的现董集镇境内。

甲下邑成为古代王朝的经济重镇,源于渤海海水的制盐业,可想而知,当时,食盐是当时社会不可或缺的民用生活必需品也是当时统治者主要的战略物资……董集镇的前世今生一下掀开了远古与现代社会千丝万缕的历史真相。

东营市垦利区属于黄河三角地貌类型,地市低平,西高东低,沿着黄河流向为轴线形成向海倾斜,凸显于渤海的扇子面型。境内黄河流长118公里从大汶流附近入渤海。因境内区域曾被称作垦区和利津洼而得名。一说因荒滩较多,土地肥沃,取名“垦殖利民”的意思而命名。于1959年设立垦利县。2016年8月2日撤县换区。

垦利县是一个典型的移民县。元末明初,元朝统治者的内讧,起义军与元军对抗,朱元璋的统一战争,明朝的“靖难之变”,几次沦为主要战场的山东要地烽火连年,以及水涝、干旱、蝗灾、瘟疫等天灾人祸,导致山东人口急剧下降。正如明朝大思想家顾炎武《日知录》记载:

“明初,承元末大乱之后,山东、河南多无人之地……”这种情况之下,大移民在所难免,元朝末年实行了“请住户”政策,从内地往沿海利津、垦利一代迁移民众。

明朝洪武、永乐年间,朝廷从山西洪洞、直隶枣强向中原大批移民。垦利县西南部的郝家镇、董集镇、胜坨镇几乎同时从两地迁移而来。至今流传着这样的歌谣:

问我祖上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

要问祖上在哪边?本是直隶枣强县……

期间,由附近的淄川、滨州、博兴、章丘,远的有浙江、湖南等外省的盐民、盐商、灶户、逃荒户在这里定居与移民共同形成现在的村庄。

董集西南部临近黄河的村庄,比如小街村世代为半渔半农的“渔农民”,而东北部的村庄基本为农。小街村的先民从村边的黄河切入,渔船随波逐流,船儿由黄河入海口进入浩瀚的渤海湾。

這种跳上船是渔民,爬上岸是农民的村庄,别说董集乃至当时的惠民地区也是少之又少。乡亲们驾小船可以顺水东去渤海捕鱼捞虾,做真正的渔民的本分,也可以逆流而上去济南运物资、渡客的贸易交易。

几十年前,小街渡口在山东省远近闻名,甚至到了只要听说是小街村人,济南泺口的运输船都给免票的地步,原因也简单,就是小街渡口的重要性。从济南泺口到滨州、利津这一水路,小街渡口是一个非常重要和繁忙的渡口。小街村民的淳朴和勤劳以及好客,最关键是那些半渔半农乡亲们驾船的历史和高超技术给小街赚得声名远播。

垦利县与利津以黄河为界,北岸为利津,南岸为垦利,董集西南部村庄跟利津一河之隔,渡过黄河就是利津县城,比起几十里路程的垦利县城便利的多,所以,购买物资和贸易甚至赶集上店都去了北岸。

这都得益于小街村的渡船。那个时候当然没有横跨天堑的黄河大桥之说。行人过往都是小木船,之前也没有机械运输工具,最大载量的也就是大马车,遇到这样的大主顾,一次只能运送一家,马匹站船头,由车把式勒紧了缰绳,或者给马匹遮挡住眼睛,以防惊吓了牲口,否则,那麻烦可就大了去了。小推车啊,人啊,一次运一大帮呢。

鲁北大地农穑基本是以小麦、玉米、大豆、高粱为主,因为土地为黄河淤积土壤,良田少,贫瘠地居多。

黄河从上游挟裹而来的土壤大部分是黄土高原的黄沙,也有很少一部分的红土,这肯定是上游遭遇了水灾,土地泡软被洪水劫掠,在长途奔袭征程中,会在大量的黄沙泥中搅裹着一溜溜的红淤泥,大水过后沉淀,红淤土就是漫漫黄沙中的“狗头金”。

红土地播种什么就丰收什么,只是,这样的土地几乎很少,也不成规模,一溜,一方,一爿,零零散散地融合在大片的贫瘠土壤里。

乡亲们祖祖辈辈生于斯,葬于斯,安身立命,广种薄收,以极其耐心,像养活自己的孩子一样,不厌其烦,耕种,除草,补苗,任劳任怨地履行着一个农民的本分。

这片大地,由于是渤海退海之地,尽管上面覆盖了厚厚的黄河泥沙,然而,时间久了就从地下往上泛盐碱,太阳下大地呈现白花花的“斑点”,当地人们戏称“牛皮癣”。

这“牛皮癣”可是厉害,只要它在哪里出现,那里肯定一棵苗儿都不成活,什么庄稼都会颗粒无收。

只有一种当地的芦草,根子深深地扎到地下,吸吮这齁咸的地下水源,蓬勃成长。那草尖都有一小截子的干枯,且锋利,刺扎着生灵的嘴唇。

尽管“牛皮癣”最令庄稼人讨厌,但是,有一种人却十分青睐。那就是制造鞭炮的小贩。他们用扫帚将周围的白碱土聚集到一起,再用收子装到麻袋里,回家用大铁锅干炒,合上草木灰,再添加其他原料,就制造出火药。春节家家户户燃放的鞭炮、礼花都是这种原料的功劳。

“牛皮癣”还有一个普度众生的功绩。

以前,因为穷人买不起咸盐,就到盐碱地里收集这种碱土,放置到大铁锅里用水熬,行家里手很容易从里面提炼出白花花的盐巴。做菜当做食盐,也可以炒糊研磨成面,蘸干粮当咸菜。当然,穷人这些讨生活的技巧是被逼出来的,这种盐巴跟海盐是无法比的,又涩又苦,按照现在的科学方法来说,也缺乏碘,人吃久了会得大脖子病。不过,总归百害还有它一利,物质极度贫乏和战火频仍的年代,也确实为当地穷人做了一些贡献。

因为土地盐碱化严重,粮食歉收,饥馑成为黄河两岸人民的最大威胁。于是,大众就想办法改良土地。

最初的办法就是,每隔十几年,就把黄河水引过来“挂淤”,意思就是把黄河的浑水放过来,沉淀泥沙,把盐碱地给盖住,等大水退去,放眼望去蓝天下是一望无际的良田。

挂淤的土地肥沃,庄稼收成自然好,人民安居乐业,只是,这样换来的土地代价太大。每次挂淤放水时,所有村庄都得搬迁到高地,一等就是几个月,拖家带小,叫苦连天。尤其暂住之所,无遮无拦,简易的草棚条件简陋,苦不堪言。

退水后重返家园,没有被泡到的房子加固维修,毁掉的屋子又得重新建设,家家又都穷得叮当响了。

尽管生存条件艰苦,乡亲们并没有因为家乡的土质贫瘠而放弃,没有背井离乡出走,而是,一代一代在这片热土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默默坚守,繁衍生息。

鲁北这种土壤很适合一种农作物,棉花。

全球的棉花主要产地为中国、美国、印度、乌兹别克斯坦、埃及等,其中中国的单产量最大,乌兹别克斯坦则有“白金之国”之称。

棉花是从印度和阿拉伯元初传到中国的,是朱元璋强制推行才得以传播推广开来,宋之前中国填充被褥都是以木棉为主。

鲁北地区土地为红黄(红土和黄沙土)相间,土壤松软,临海而温度适宜,空气流通,地理条件不错,国家又研制出鲁棉一号,适合土壤中的盐碱成分,长期以来,滨州、利津都是我国的棉花高产地区。

黄河下游沿河的利津县陈庄乡和垦利县董集乡、宁海乡、建林乡一带,棉花种植面积尤其突出。

盛夏,棉花如同相连成片的小森林。一到秋后,叶子五彩斑斓,棉铃果实累累。

霜降后,棉杆挺立,呈现“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盛大场面。人若从黄河大堤上走过,仿佛穿行于漫天的雪花海洋,无边无际的洁白把伟岸的河堤挤压成一条纤细的黄带子。

董集的乡亲们就如同这黄河两岸的棉花,吸吮着大地深处的苦涩,跟随着日月流转,春华秋实,无畏地挺立坚守在这无垠的土地上,双手捧出的是无暇的纯洁和一生的善良。

哺育之恩与伤害之痛

两岸人民得益于黄河的润泽哺育,感恩于黄河馈赠厚土的恩典,得以耕种果腹,赖以生存,繁衍生息。

烈日把大地炙烤,土地干涸张裂开地缝,庄稼草木枯萎……是她,身裹征尘激情四射,所到之处枯木发芽,大地回春,低头耷脑的大地马上青春焕发,改天换地,绿色重来,季节的颜色得以轮换。

尘土飞扬的土地得以安静如初,古树老村岁月静好……匍匐大地的臣民感恩戴德,心怀感激。

黄河,这条从天而降的地上悬河,横亘神州大地的河流注定身负不可推卸的伟大使命。她以充沛的乳汁哺育两岸儿女,惠及百草万物。752443平方公里甚至延伸到更远更广的地域的生灵而赖以生存,亘古以来,黄河儿女对于一个创造万物的母亲的万般虔诚和信赖。

然而,黄河在无私袒露母乳的同时,对于自己创造的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有时脾气过于暴躁甚至于肆虐。

据历史记载,建国前二千多年中,黄河决口泛滥达1500多次,其中大的改道就有26次。

1484年以前,黄河涉流改道在今黄河道以北,最北曾沿太行山麓北流,再折向东流入海。1484年筑太行堤阻水北流,迫使黄河南流入淮,夺淮河道入海,历经约400年,直到1855年黄河又在铜瓦厢决口东流,夺大清河由东营市垦利区入海,即今黄河下游河道。

自此以后,人们筑堤防洪,河流泥沙被约束在堤内大量沉积,导致河床日益淤高。

每次决口泛滥都给广大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最近的一次就是著名的“花园口决堤”,1938年,为阻碍日本侵略军队的大举进攻,人为炸开花园口大堤,暂时延迟了侵略军队的进攻速度,黄河两岸人民也付出惨重代价,河水淹没了豫、皖北、苏北等66个县,造成5.4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淹没,致使1250万人流离失所,89万人丧命。

且不说历史上这些大的洪水泛滥决口的事件,仅仅下游的垦利区境内的大大小小的水灾就足以叫人目瞪口呆。黄河下游从老于村到章丘屋子(现义和村)72华里河段是黄河险工,一共决口24次,是历年來黄河发大水的决口险段。

1965年4月,山东省鲁东、鲁北一代发生大面积蝗灾。连年干旱,庄稼歉收,正当大众为冬末春初断粮断炊而焦躁之际,蝗虫,也就是民间俗称的蚂蚱,从蛰居的洞穴里爬出,仿佛接到同一条命令,一股一股一片一片地往同一个方向聚集,天空宛如被撕开了一道道口子,阴影遮挡了日光,大地被笼罩在一片阴暗中,如同云雾遮蔽了太阳。

刹那间,沙漠风暴般的蝗虫起飞,所到之处一扫而光,别说野外的庄稼草木就是村庄的麦秸屋檐都被一哄而过蝗虫啃吃一半,露出了土墙,一些农户的猪圈都被各种蝗虫充塞,二百多斤的大猪都被上面的蝗虫给捂死了。可见,那铺天盖地的蝗虫啊,有多可怕。

干旱之后的年底,全国大面积普下大雪。大雪封门,人们心想,这下好了,瑞雪兆年,明年有大白馒头吃了。

可是,人们没有预料到春天的河水大涨,黄河如同沸腾的开水,漫过了河堤,大浪滔天地扑向村庄。滨州、利津、垦利受灾最严重,房屋倒塌几万间,受灾群众十几万人,黄土院落,大树宗庙都变成一片汪洋。

董集镇的小街村、罗家村、盖家村、崔家屋子、还有东营区的打渔张村、赵家村离黄河最近,也是首当其冲受灾最严重的村庄。他们得到水漫河堤的消息最早,因为站在屋顶就能看到沸腾的河流,这样百年不遇的大水,溃堤的几率较大。

在没有出现水灾苗头之前,东营区的打渔张村和垦利县董集镇的小街村的半渔半农的乡亲们就早有准备,年前就把打鱼出海的家把什准备其全。

倒不是说他们神机妙算,也不是对黄河水灾的科学预测,实则是因为去年蝗灾造成的家庭负担,急于出海自救,弥补去年的巨大损失,挣了钱也好修补房屋和家庭花销。谁也没有预料到第二年春节的鞭炮硝烟还没有散尽,身边这条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大河又祸起萧墙。

坡程村程鹤亭那年刚刚成家,年轻人充满了向往新生活的热望,憋足了劲要干出一番新天地。去年的蝗灾收成锐减,父母也只是从荆条编制的粮囤底多分给几捧高粱、玉米而已。

去年被蝗灾折腾的哪一家农户都没有多余的粮食。粮囤都见底了,这还有漫长的春夏两季,离秋收还有半年之久呢。

恓惶的人们尽管预感到青黄不接的日子已经不远,但是,对于未来的渴望暂时冲淡了这种后怕的担忧。

小程背上瘪瘪的粮袋子回到新家,喝一碗豌豆红高粱面的糊糊,年轻人抗上铁锨?头参加合作社的集体劳动。

与程鹤亭同龄的小街大队刘云阁是建国初期,第一批新青年,建设社会主义的主要力量。经过战火洗礼的中国大地,百废待兴,土改后的全国人民在中央政府的领导下,全身心地投入到农业发展和重建家园的建设中去。

人民群众的思想纯洁的如同高天上的流云,满怀豪情,红心向党,的确是那个时代天下老百姓万众归一的真实写照。豪强被打倒批斗,穷人当家做了主人,对,主人翁,人人都是社会主义的主人翁。天下的老百姓能够给国家当家做主,这是中国五千年来破天荒的事情,亘古未有的事情,说是翻天覆地一点都不为过。

那场水灾来的毫无声息。正当小街大队的一半社员被分配去修整船只渔网,准备去渤海创收;其他大队全力投入农业生产的节骨眼上,黄河下游河堤利津险工出事了。

上游大面积汇集的雪水引发了下游的水患,河流拐弯处90角度的路家险工,挟裹着上游一涌而下的红色泥流,以万钧之力撞开厚重的土坝,浑浊的激流从缺口处倾泻而下……当地政府全面进入抢险救灾工作,撤离的乡亲们难舍那熟悉的一草一木,那从呱呱落地之时就熟悉的黄泥小院落。

救灾大军就近拆除民房,房檩、砖石、麻袋包,只要堵口子能用的一切归公,全力以赴。大堤是保住了,可是方圆百里的村庄都成了泽国,未成熟的庄稼压在水底,死猫烂狗、甚至来不及转移的大牲口的尸体被水泡涨的圆鼓鼓的,漂浮在水面十分恐怖……大水退去后,已经是半个月的事情了。

乡亲们急不可待地跑回村庄,一切侥幸全成为泡影。那些能漂浮的东西不知所踪,至于建筑物被水泡的轰然倒塌,成为一坨黄泥。解放后遗留下的地主大院,因为地基是砖石牢固,得以幸存,其他土屋土墙几乎无一幸免。

刚刚建立起来新家的程鹤亭,看着眼前一堆黄泥和一蓬芦苇,眼睛里满是哀怨,一屁股蹲到湿地上发呆。他从那个时候就发誓,一定重建一个家,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园。

皇天厚土之下,竟然蕴藏着国家宝藏

董集人民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黄河馈赠的厚土,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耕作,靠天活人,多少辈子了,只说是安贫守分,岁月静好,娶妻生子,颐养天年,最后一把骨灰深埋这黄土之下与大地交融。又有谁想到,在这远古渤海统治,近代黄土活人的贫瘠大地之下竟然蕴藏着国家无尽的宝藏。天上飞的飞机,海里游的轮船,地上跑的汽车……都离不了它,石油。

石油是现代社会不可缺少的宝贵资源,缺了它就像人体枯竭了血液,血液啊。一个国家如果缺少了石油,那还不坐等人家欺凌?毕竟,把侵略者刚刚赶出国门的日子并不遥远!

苏联专家妄言,中国是贫油区。

意思就是中国的工业要发展必须靠纯粹的石油进口。百废待兴的新中国工业发展势在必行,一个有着世界最多人口的农业大国,要想发展工业,石油是无法绕过去的门槛。

“中国石油之父”双雄:孙健初和黄汲清。

孙健初是第一个跨越祁连山的中国地质学家,探明并开发了玉门油矿,建成中国第一个石油工业基地。培养了中国第一批石油地质人才。孙健初是中国第一个大型油田玉门油田的发现者。

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秘密档案——大庆油田发现真相》一书指出的“中国石油之父”、被誉为“一代宗师、地学泰斗”的著名地质学家黄汲清,是他运用独创的“大地构造理论”和“陆相生油论”,首先提出并坚持在东北松辽盆地进行勘探最终发现了大庆油田。

大庆油田的横空出世,首先打破了以西方国家为首的对我国的“贫油”论;石油铁人王进喜们创造了世界石油创业史的奇迹。大庆油田发掘的巨大成功,粉碎了西方国家对一个新兴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围困堵截。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我国的基本国策成就初现。

为了扩大石油生产这一关乎国家命脉的战略资源的重大国策,我国勘探人员在中华茫茫大地上探索与追寻,终于,在华北地区发现了第二大油区。这一伟大地质勘探发现,改写了中国石油布局的新观念,彻底粉碎了西方国家的战略围堵和经济制裁的不良企图。

石油部华北石油勘探大队的两个钻井队--32104、32120钻井队,从1956年到1961年,奉命钻探华北地区第1号至第8号基准井,转战河北、河南、山东历尽千辛万苦,探索地下奥秘,发现和命名了四个标准层:华1井为明化镇组、华3井为馆陶组、华7井为沙河街组、华8井为东营组,勘探目标逐步向东转移,落脚是黄河三角洲。

这个巨大的油块,就分布在被黄河赶走渤海的退海之地,原惠民地区的垦利、利津地区,尤其是垦利县境内,油块连接成地下大油层……其油量储存不可估量。中央领导人惊喜地预测,也许第二个大庆油田要诞生了。事实证明,也就是那个不眠之夜,中国第二大油田胜利油田(原923厂)的胚胎已经孕育成熟。

1961年4月16日,在垦利县东营村附近打的华8井,首次见到工业油流,日产原油8.1吨,从而发现了胜利油田。

1962年9月23日,在东营构造上打的营2井,获日产555吨的高产油流,这是当时全国日产量最高的一口油井。

1965年1月25日,在胜利村构造上,32120钻井队打的坨11井,发现了85米的巨厚油层,试油日产1134吨。

很快,从大庆油田和全国各地抽调而来的石油大军,一股脑地涌进黄河三角这片既年轻又古老的大地。这片沉寂了几千年的大地深处终于被钻井队高高矗立的钻塔给唤醒。

经过十几年的石油开采,油田遍地开花,成就喜人,黄河两岸的采油树(俗称磕头机)已经随处可见,标志着中国大地上又一个新兴油田——胜利油田的崛起。

黄河两岸巨变,滩区居民搬迁在即

923厂探明原油储量,对鲁北大地的石油开采,中国人民又以实际行动打破产油国家的行业垄断以及外国专家的武断预言,石油工人夜以继日地以高昂的爱国热情和忘我的劳动精神,为把我国建设成为社会主义强国大踏步前进。

与此同时,山东鲁北大地同全国一样经过太多的磨难和曲折,正回归理性,土地再次成为群众关注,农村经济发展出现微光的时期。

董集公社各大队按照上级指示,召集各生产队商议农业生产任务,重新调整生产模式和落实工作效率问题。从放羊式的集体“大锅饭”细化为小组、个人任务定量和负责制。责任落实到个人,大家伙肩头就有了重量,提高了责任心,年底收成自然好于往年。正當乡亲们粮囤里稍稍有点余粮的时候,从大队喇叭里传来一条消息,叫董集的农民刚刚平复下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搬迁。

这个消息,前一段时间曾传得沸沸扬扬。乡政府怕闹出事情来,出面澄清,可是,这次是从连接县广播站的喇叭公布的,人们由此不再怀疑。

九二三厂(胜利油田前身)在黄河窄河道南岸的垦利县胜坨地区打出第一口油井,国家石油部提出“确保南岸堤防”的议题。1968年黄河西岸又探明今滨南油田,石油部随之又提出“两岸必须一起确保”的要求。

在两岸一齐确保方针指导下,经专家论证,提出展宽“窄胡同”意向。1970年,时任水电部副部长的钱正英会同山东黄河河务局、胜利油田负责人和有关专家,经过现场勘察和分析比较,确定了“南展、北分、东大堤”等近期河口治理意见。

随后,惠民地委抽调黄河修防处管理干部、工程技术人员组成勘察规划队,在广泛调查研究和认真勘测规划的基础上,形成黄河南展宽工程规划报告,使“以防凌为主,结合防洪、放淤和灌溉,保障沿黄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以及胜利油田开发、工农业生产发展和改善展区生产条件为主旨”的黄河南展宽工程得以正式开工建设。

黄河南展大堤上接博兴县老于家村(今属东营区)临黄堤,下接垦利县西冯村东侧临黄堤,堤顶宽7米,起点高程19.39米,终点高程14.81米,总长38.165公里。南展区平均展宽3.5公里,库容3.27亿立方米,总面积123.3平方公里。

1971至1978年为工程集中建设阶段。

1971年10月工程正式动工。为保证工程顺利实施,惠民地区成立黄河南展宽工程指挥部,下设配套职能机构,制定工程分步实施计划,动员组织全地区力量,在山东黄河河务局的领导下,采取“边勘察、边设计、边施工”的办法。

土方工程主要由惠民地区11个县和农建一师三团的技工、民工完成。

涵闸工程分别由山东水利厅、山东黄河河务局、黑龙江浑江工程局、昌潍和惠民地区水利安装队、胜利油田运输队,微山工程局、菏泽和惠民等地黄河修防处的工程技术人员承担。主要工程项目:变黄河单式河道为复式河道;修筑南展宽大堤;临河大堤上建设麻湾、曹店分凌分洪闸和章丘屋子泄水闸;展宽堤上建设大孙、清户、胜干、王营、路干等五处7座灌排闸。

随着黄河南展宽工程的实施,展区将成为黄河滩区或蓄滞洪区。

为确保展区内群众安全,本着就近搬迁安置、有利生产生活、便于交通出行、邻近村庄合用一个房台等原则,在做好搬迁安置村户数、人口数统计核实的基础上,共修筑房台38个,总面积328万平方米。

其中,展区内临河堤外侧修筑高于南展堤设计水位0.6米、面积288万平方米的房台31个,展宽堤外侧修筑高于附近地面4米、面积40万平方米的房台7个。38个房台中有35个靠人工修筑、3个是机械淤筑。到1978年底,南展区主体工程基本完成,先后共计24.6万人次参加施工,总投资5252.09万元。

第二章 南展区的前世今生

独特的筑台民生工程

当时隶属于山东省惠民地区的滨县、利津县、垦利县是黄河下游临近黄河的县区。国家工程项目南展区开工,山东省境内各地军民积极配合,一场声势浩大的土方工程迅速铺排开来。

惠民地区调动该地区11县的人力物力,由农建一师配合,大批的技工、民工全力以赴,劳动大军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无论推车的,挑担的,赶车的,汽车运输物资的,每一个队伍最前面都有旗手高举着红旗开道,如同又一场人民战争在鲁北平原黄河下游打响。

黄河南岸以老河堤基础为界,紧贴着边坡筑起高三米,宽度70米的房台子,这就是国家为南展区搬迁的村庄设计的新房台。再往南边方向扩出一个圆弧形的宽阔地带。南展大堤(新堤)上接博兴县老于家村(今属东营区)临黄河大堤,下接垦利县西冯村东側临黄河大堤,堤顶宽7米,起点高程19.39米,终点高程14.81米,总长38.165公里。南展区平均展宽7华里,最宽的十几华里,最窄的也不低于3华里。

从原博兴县的曹店村(现为东营市东营区辖区)附近的曹店引黄闸口以舒缓而巨大的“c”字型形成疏流“南展区”第二河道,往东北方向76华里处与黄河大堤合拢,南展区分流河道切入主河道一并汇入渤海湾……南展区就是黄河南岸躺倒的大写“D”字母,123.3平方公里的新河滩是黄河下游的泄洪第二河道,库容量为3.27亿立方米。

构筑南展区南部防洪大坝的农建一师与筑建“房台”的地方民工队伍隔着七八华里遥遥相望,黄河大堤这边的人能听到南面工地上的高音喇叭播送的革命歌曲以及机械的轰鸣,对方站到刚刚筑起的高土堆上能瞭望到黄河大坝上迎风招展的红旗以及蚂蚁搬家一般黑压压的人群。双方工地上红旗猎猎,高歌飞扬,大集体时代在鲁北大地最后一场盛宴正在上演。

展区南岸农建一师是以军绿色的东方红100马力的链轨铲车和解放牌翻斗汽车为生产主力军,就地取土从两边堆积积土,技术人员支开三角架子,用精密仪器打点、抄平、取直,后面的民工则用铁锨做技术性地修整……

因为展区南岸施工队伍主要以机械化为主,施工进展迅速,很快超越北方构筑房台的民工大军。当对面全部完工的时候,黄河这边还没有完成总工程量的一半。

可是,了解实际情况的人们都清楚,北方房台构筑的难度和人力劳动强度是非常大的,用现在人的眼光衡量,人的体力和精神简直是无法承受的。他们全部是人工运送,独轮车推,条筐抬,全凭着劳动者一双手和磨出老茧的肩膀,把一筐筐、一车车的原土攀爬上高坨,一点一点聚少成多,蜜蜂筑巢一般日积月累……

千千万万个农村家庭的主要劳力定格在这片大工地上,又有成千上万条心惦记着这条北方最大的河流的尾闾。

多少年后,曾经参加过此次工程会战的人们,每每经过此处时,无不驻足停留,仰头遥望远去的河流,低头审视着脚下的土地,无不泪水充盈……这里凝结着他们当年流淌的辛勤汗水,拓印下劳动者无数的艰辛脚印和曾经的昂扬斗志以及人生中最美好的芳华!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历史转折

南展区正在与时间鏖战的时候,全国的形势已经开始有些微妙。大集体劳动模式正在不被人察觉地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而第二场土地革命正在一个小村庄里酝酿。不久后,几个农民的签字和鲜红的指印,引发中国大地上波澜壮阔势不可挡的土地包产到户,开辟了中国改革开放的新纪元。

1978年11月的一天晚上,安徽省滁州市凤阳县小溪河镇小岗村18位村民冒着坐牢的危险,在一份承包责任制的文书上按了鲜红的手印,从此,中国农村开始了由“人民公社”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历史性变革。

就是这几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中国老百姓,为了吃饱肚子,毅然决然按下了历史的指印,为中国改革迈出了第一步,为全国人民从大集体解放出来,大刀阔斧地迈向新纪元打响冲锋的第一枪。

从此,改革的洪流滚滚向前,一发而不可收。

全国的农民都在解脱大集体,土地承包制的第二次“农民大革命”的时候,南展区搬迁的村庄却正处于搬迁、建房的焦灼阶段。尽管没有耽误土地包产到户的进程,可是,连住的地方都还没有安稳好的农民,又怎能心无旁骛地搞好刚分到手的土地?

苍茫大地上,十几里地的队伍呈散射状从四面八方往南展区这个点集结。队伍以各县区各乡镇为单位,前面是拖拉机载着锅灶帐篷物资,紧跟其后的是骡马车,各单位的运输工具和办公日用品,之后就是把红旗插到独轮小车上的民工队伍。一路人声嘈杂,车轮滚滚,上空腾起薄雾一般的征尘。

这就是当年南展区筑建房台的劳动大军,他们肩挑车推,硬生生紧挨着黄河南岸堆积成一条十几公里长,70米宽,高三至四米的“土长城”,凭的就是一把铁锨、一辆独轮小车和浑身的力气和激情。

1977年初,南展区造成搬迁村庄和房屋统计:

博兴县的乔庄、龙居(现属东营区龙居镇),垦利县的董集、辛庄、宁海、民丰等6个公社的80个自然村、71个大队。据1973年统计,共12155户、50160口人,房屋58717间(包括社直单位和村集体公房915间),附设房屋门楼、厂棚等近20000间。

黄河岸边房台盖房掀起一场“造房”运动,说“运动”在当时一点都不为过,沿着黄河下游70华里一带,八十多个村庄五万多人民,几乎是同时大动土木,如果乘飞机从低空往下俯视,其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何其壮阔,其宏大气势不亚于一场军队大决战前的集结。

罗盖大队

2018年8月11日,经董集镇相关领导安排与杨庙社区取得联系,我于当天入住罗盖村原村址的项目部,作为我此次采访的临时驻地。

在食堂就餐空间,从罗盖村项目部负责人之一的盖建林口中得知,原来这罗盖村是由四个自然村组成的,前身是罗家、窑上盖村、大庄盖村、坡程村,由于当时的上级组织在罗家村的一个大地主家的院落里办公,1962年四个村合并为一个村,取名“罗盖大队”。

罗盖大队是垦利县溯流而上沿黄河而居的第一个村庄,人口1400人。黄河大堤南岸是村庄,北面是黄河,黄河与大堤有一段空阔地段,是种满农作物的河滩。可以这么说,罗盖大队是距离黄河最近的村庄。也是沿着河而居房台上人口最多的村庄。

现今的罗盖村已经从房台的老屋乔迁到了大楼林立的新型农村社区,杨庙社区。对于六十年代的中老年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二次搬迁,换了三次家。第一次是因为“南展区”从古村搬迁到房台上“移了一回民”;第二次是2016年10月是从黄河大堤的房台上搬到了新型农村的杨庙社区。

经罗盖村干部盖建林陪同,我在杨庙社区居民区见到了现年81岁的程鹤亭老人。程鹤亭原来还干过罗盖村的村支部书记,任职时恰好就是“南展区”搬迁那段时期,我眼睛一亮,心说,这下可好了。找到明白人了。说实在的,现在要了解四十年前的事情,找这么一个了解当时情况的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畢竟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当时即使中年人到了这时候,也都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大都耳聋眼花,能够自理的算是身体好的。

程鹤亭可是一个竹筒倒豆子的直性子,从小喝黄河水吃高粱米长大的鲁北汉子,做人做事从不掺假。他身体硬朗,思想开放,说话从不遮遮掩掩,甚至对自己的一些往事也从不忌讳。

他说,过去的都是历史,历史是无法改变的。

我有些小激动,忙搭腔说,对对对,有啥说啥,这样最好。

1977年春,黄河南岸大堤相连的房台和南展区南边的防洪疏流大堤全部竣工,南展区范围内80多个村庄到了搬迁的时候。罗盖大队是搬迁村的最大村庄,雁无头不飞,大家都在眼巴巴地看着“老大”。罗盖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是程鹤亭。

那年他正当中年,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做起事来风风火火,里里外外一把好手。由于他仗义执言,扶贫怜弱的个性,在群众中很有威望。

政府下达搬迁补助指标:

房屋迁建费每间正房(人住房)补助粮食30公斤,现金130元,煤30公斤,木材0.01立方,原来房屋、临舍等全部归公处理。

这个通知一下,社员就闹哄开了:这些补助怎么能够盖起新的房子?大家还指望着借用老屋的梁檩呢。社员们一起找到书记程鹤亭家,七嘴八舌地争吵。把个程书记吵闹的实在受不了了,最后,他摆了一下大手,说,大家都别争吵了,我的头都被你们给喊炸了……我去跟上面汇报一下,看看能不能变通一下。

他私下算了一笔账,尽管政府拨付给这些补贴,想要房台上再盖起原来的住所,无论资金还是粮食那是远远不够的。

程鹤亭本以为去镇上反映农民的合理要求会得到支持,起码在给农民做思想工作上讨得上级一星半点的经验。他没有料到,遭到指挥部领导的点名批评。

程鹤亭低头耷脑地回到大队,面对社员热望的眼神,无奈地说,大家散了吧,上面的决定不会更改的,大家各自想办法去吧。他嘴里这样说,可是,心里跟大家一样想不通。作为大队支部书记即使想不通,也得绝对服从上级的政策。这个道理,他程鹤亭心知肚明。

其他大队看到罗盖大队的程鹤亭“为民请命”挨了削,冲动的思想一下冷静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是他程鹤亭的为人,谁不懂得见势不妙扭头就跑的道理。

于是,周围这些大队扔掉幻想,开始动员社员搬迁,不但没有像罗盖大队程书记那样挨批,还受到了上级的表扬,大喇叭里为此还专门做了新闻宣传。

虽然程书记“上书”没得到好果子,社员依然故我,好像有好事情等着大家,只要拖字诀。程鹤亭召开生产队会议,告诫生产队队长,拖是没有出路的,趁早跟别的大队一样,尽快赶上去。

罗盖大队有的人开始行动了,比如年轻力壮的赤脚医生盖玉德,今年刚刚26岁,脑瓜灵便,消息灵通。他跟大伙说,别难为程书记了,他为大伙的事情都挨批了……上面决定的事情,岂是你一个大队能改变得了的吗?整个惠民地区搬迁80多个村庄,五万多人啊!

盖玉德其实并非完全是为支部书记程鹤亭解围,但凡有一点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这种财政补贴是国家定的,别说是乡镇就是县政府也无能为力。

那个时候,国家穷啊。

盖玉德首先从罗盖大队出发,到南展区属于本大队的房台分宅基地,破土动工。程鹤亭看到大家伙思想开始松动,也开始张罗着自己建造新房的事情。

农民看重的是实际行动,村里的“大能人”盖玉德新房已经动工,尤其是村支书程书记也开始了新房建设,就“呼啦”一下散开,回家各自忙活着盖房、搬家的事情了。

盖玉德“围魏救赵”和程鹤亭“身先士卒”的配合,罗盖大队搬迁存在的问题不攻自破,这得益于程书记、盖医生二人配合默契,攻守同盟的结果。

赤脚医生盖玉德在村里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那些年,村里人头疼脑热的都是指望村里的赤脚医生治疗,不但是罗盖大队,周围十里八乡的社员为了图方便,当然,也是没有钱逼得,大病小灾的一般都是有求于盖医生的。

盖医生,人年轻,热情,医疗技术在赤脚医生这一行当来说,没的说。盖玉德的名声和号召力可见一斑。当初,董集乡医疗所的所长三番五次邀请他去当个副所长,都被他婉拒,这是后话。

程鹤亭的房子盖到了全村第二,第一是盖玉德嘛。抢第一的受到了表扬,这是搬迁的积极表现啊。可是,名列第二的村支书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一封检举信摆到了乡政府领导的办公桌上。

程鹤亭抢在前头盖房的目的很明显,是以自己的行动,督促村民跟进,以免全村行动落到最后。这个行为本意是积极的,是好的,是无可厚非的。

可是,一个1400口人的大村,有着四个村合并而来的历史,如果说全村一个人不得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程鹤亭的房子在新房台竣工了。大家都来祝贺,围着这青砖墙体,红瓦披顶的五间新房羡慕的不得了。老程也高兴,毕竟,新房落成,这次因为有了补助自己又尽力,终于拥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一个新家。

夜里躺倒新的土炕上,嗅着新鲜的泥土味道,回想着那年大水淹没老屋惨不忍睹的一幕,真的是感叹不已,要不是政府补贴,自己就是再能干,怎么住上这么高级的砖瓦房呢!程鹤亭激动的彻夜难眠,感叹、感恩两股子水流就像身边日夜流淌的黄河,一直到天亮。

乡政府本来对于罗盖大队搬迁工作就不满意,尤其这个程鹤亭还代表社员来上书,如果别的村庄都这个情形,那“南展区”就别弄了,光处理这些鸡毛蒜皮就够这些乡镇干部喝一壶的。

这次又有村民举报。那就新帐旧账一起算吧。举报信上说,程鹤亭占用政府拨付全村的砖石沙料,用于建了自己的房屋,还是砖瓦房。那个时候,大部分村民都是泥土墙体,屋顶披瓦的更是寥寥无几。

乡政府觉得问题严重,就下来调查小组。

当调查小组现场勘查时,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很严肃,眼睛里有的都噙满了泪水。这哪是举报信上说的“占用集体砖瓦”?那清白的墙体,从农村上去的乡镇干部只看一眼,心里就明了那是什么“磚”。

这种“砖”叫现在的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甚至非常恐怖。这种砖不是给人盖房的砖,是当年给死人打造坟茔的砖,是深埋地下不见阳光的“坟砖”。

……

在采访杨庙社区的十一个村中,从经历过那段特殊历史的耄耋老人口中得知,南展区房台所有盖的民房,无一例外地使用过这种特殊材料——“坟砖”。在经济及其贫困,建筑材料极度匮乏的特殊年代,乡亲们只有挎篮提壶,焚纸烧香,向沉睡地下的祖宗请罪,借用地下的坟砖,资助地上建造房屋。

齐鲁大地自古以来以孝治家,祖坟就是一个家族的象征,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当初,自掘祖坟借用先人的阴宅去建筑活人的阳宅,是一种怎样的刻骨心情?有些白发老人几乎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怎奈现实就是这样,不借用坟砖,你就无法盖起新的房子,那么,一家老小如何应对这冬日的天寒地冻?

于是,人们经常见到坟岗野地里有三三两两祭拜祖坟的同路人,大家互相避开,心里也都明白……等烧纸燃尽,又一座古墓会被自己的子孙开启,先人为后代做最后的贡献。

既然大家都这样做,人们的心里慢慢地平静了。就这个现象,还传出段子:

老干部

做贡献

供应青砖和木板

……

“木板”指的就是死人的棺材板。当然,能够供后人使用的仅仅是盖板,因为底板和两侧的立板早就腐烂掉了,当然,也不干净。

人们把坟砖砌了房屋的底层基础,棺材板就解开做了门窗、过木、挑檐橛子的木料。每逢阴天下雨,那门就吱吱嘎嘎地响,十分骇人。小孩子跟年轻的父母当然不敢做声,只有年长的爷爷奶奶咳嗽一声,并大声安抚道:……别委屈了,为了后代没有什么可冤枉的……等清明了,多给你们烧点纸钱!

那些没有老人的年轻人就惨了,一听到这动静,出溜钻被窝,大气也不敢出。为此,闹出好多笑话。时间久了,人们也就习惯了,反正是自己祖宗的东西,子孙用了就用了,还不是一个目的,延续香火嘛。

盖玉德走门串户就医时听说后,大笑,批评他们,封建迷信,那些木板地下多少年了,出土后是干裂的声音。

人们就真真假假地问,小盖医生,你说,祖宗不会怪罪俺吧?

这个赤脚医生有时也很诙谐,开玩笑说:“除非啊,除非你偷别人祖坟的,否则,自己的祖宗怎么会害自己的后代呢……你能忍心害你的儿孙吗?”

人们放心了,可是也有不坦然的,就偷偷去人家坟头经常烧纸赎罪的人。

调查小组雷厉风行地,正好给其他村做个典型。尽管没有问题,可是这风也刮了,雷也打了……叫调查小组怎样下台?这又不是儿童过家家。综合考虑,程鹤亭这书记是干不成了,就安排做了大队的会计。

有些人就弄不明白,这村会计岂不是专管财务以及粮食的吗?这是处分呢还是更换工作岗位?反正,乡里就这样拍了板。

说起这段“走麦城”的经过,我问81岁的程大爷,您对于当年这个处理服不服呢?

他展开半白的眉毛呵呵一笑,说,有什么服不服的,都过去的事情了,再说,我一直在村里干会计,实质上就是换了一下称呼而已!过去那么多年了……

看得出来,程大爷当年豁达直爽的性子并没有因为时间的久远而改变。

黄河岸边的高台子

因为宅基地的稀缺,在安排住户的时候,各大队做了严格的分配要求。家里的姑娘到20岁了就不再分配宅基地,因为马上要出嫁了嘛;男孩子20岁的按照二人的名额分配,因为马上到结婚的年龄了嘛,难不成结婚后再补分宅基?房台一次性分配完成,不会有第二次的。

各大队房基按照人口分配的原则大同小异:

1-2人,二间;3-4人,三间;5-6人,五间;7口人的,七间(大概当时没有8口人的大家庭了)。

房基南北宽度12米,主房间长度3米,南边一般要建厕所、栓牲口的牛栏占去3米,那么,天井几乎就成为仅供人畜过往的胡同道了。每户居住的环境非常狭隘逼仄,因为厕所距离住房太近,一到夏天臭味难闻,又因为地场窄小无法区分男女厕所,就经常上演公公跟儿媳遭遇的轻喜剧。

房台上的人上厕所,无论男女老少,都要站在厕所门口咳嗽几声,如果里面有人就回应,以免遭遇尴尬……这种习俗一直延续到乔迁杨庙社区而消亡。

房台宅基从背面的黄河大堤边坡算起,往南边安排住户,减出一条东西大街占有的空间,满打满算就6户,沿着这6户人家的房子东西顺延,这样村庄的格局就形成东西长,南北窄,一座座村庄似连又断,如同在树木参天的黄河大堤旁并列了一条红、黄颜色的一节节土面包,红的是披瓦的屋顶,黄的是黄泥抹的草屋顶,黄的多,红的少。又像黄的皮肤生了红的痱子,太阳底下鲜艳而又稀缺。

黄河尾闾的桃花源

南展区1977年开始搬迁。

俗话说,搬家一次穷三年,北范村的困难可想而知。村小人少,单挑肯定是撑不下去的,大队决定村民的住宅集体盖。国家拨付社员建房补贴的130元,大队扣留10元,作为办公费用,粮食交由集体用于盖房之需,剩下的120元补贴交给集体购买麦穰、芦苇、脱坯等购料和人工及食宿之用。

因为南展区搬迁的村庄同步施工,造成当地建筑材料价格上扬,甚至到了供应不足的地步。鉴于此,北范大队要求盖房统一标准,新房基础外部为七层青砖,内墙为三层青砖,每户的建筑材料多余的不许卖给外村,只供给本村使用,弥补内需供应不足。

北范大队这个集体式施工,让村内很多劳力少、老弱病残的家庭受益,节省了材料,由于人多势众,建筑速度也快,工期缩短了,就等于节省了人力物力,那都是钱啊。但是,要做到集体施工也非易事,首先政府的补贴一旦到了老百姓的手里,那是说什么都不会往外掏的,只有,北范大队这样的小村,而且,经济条件平均都不好,这样人气好聚,思想才好统一。

别的大队也想这样干,可是,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各有各的打算,首先,人心先散了。

北范大队经济是不太好,这个大家都知道。可是,也有不为外界了解的内情。

1971年“一打三反”政治运动中,大队好多社员私自栽种了果树和小片树林。清查时,大队支部琢磨,全部没收有点不人道,农民嘛,植树造林本分之举嘛,又没偷没抢,可是现实情况摆在那里,不处理是过不了关的。

于是,支部委员开会研究对策,最后商量一个一举两得的决策:大队部按照一定价格把这些违反当时政策的树木全部回收集体。这样的话,当事人不至于人财两空,大队还增加了集体财富。

当时,这个决策是冒了很大风险的,有的人把这个“袒护走资本主义司令部”的一封检举信寄到乡政府。对于调查小组的质询,民兵连长李如光心平气和,他说:

第一、以合理价格回收社员个人树木果园,归集体所有,附和国家现行政策;

第二、大队集体回收个人林木予以统计并给予劳动者合理补偿,符合劳动者应得的正当补助原则……

李如光的回答有理有據,乡政府调查小组向上级汇报后,公社书记庄茂生当即做出决定,对于北范村的这种处理决定给予肯定与支持。

一场险些演变成政治运动的回收社员林木工作,虚惊一场,最终以喜剧落幕。

回收林木为集体所有,这招是支部的明智之举,成就了今天南展区搬迁集体建新房的及时雨。六年后的树木,已经在黄河水的滋润,红淤土的供养下,长成了参天大树,成梁成檩,不计其数。

这连成片的树林不但成为黄河南岸绿化景色,对改变当地环境起了很大的作用。黄河岸边的环境非常恶劣,黄河滩以及清淤的泥沙一到春秋冬三个季节,狂风肆虐,黄沙漫天,社员们编成歌谣:

关上门,

堵上窗,

耽误不了喝牙碜汤。

北范大队在现有的基础上,春季发动社员在黄河滩、大堤两岸以及村里村外植树造林,对于一些河滩、河岸以及无法耕种的土地种植了大批的耐涝耐旱容易成活的柳树。

春天一到,花红柳绿,低矮的土屋黄泥院落被包裹在一片翠绿鹅黄的烟雾中。春雨霏霏,柳条静垂,真的是一副人间少有的景致,难怪三三两两的美术专业的学生不远几十华里来写生,如痴如醉,被春雨润湿了衣帽也不舍花布雨伞罩着的画板的最后一抹。

已成规模的人工造林,不但美化了社员的居住环境,还改善了黄沙漫天的恶劣环境。蓝天下,广袤的黄河两岸突然呈现这片绿洲,着实得到上级的表彰和推广,因此,这片属于北范大队的防沙林身份就变的复杂了。不但属于一个沿岸的行政村,已经上升到公社、县林业局管控的范围内。

南展区搬迁,80多个大队五万人口建房用的梁檩、撩檐橛子、过木等木材就成了紧俏货,不但价格高的吓人,关键是根本供应不上,成为缺货。

这个时候,北范大队的集体树林有了用武之地。

这些树木有柳树也有榆树、杨树,从1971年栽种到了1976年,几年的功夫新树有碗口粗,可以做檩条,老的榆树业已承担大梁的材料。

大队按照最高12元最低3元的价格出卖给社员,为本大队社员提供部分建材。

大队集体处置了一批树木为盖房的社员解燃眉之急,然而,无意间却动了政府的“绿化林带”。

黄河管理部门和林业局相继出面干预,甚至动用了公安维持秩序,剑拔弩张,架势非常吓人。砍伐木头的社员有的被带走,一时,房台工地乱做一团。

民兵连长李如光跟大队几个负责人一起赶到现场,据理力争,又去公社汇报,事情闹到县里。

李如光表明,第一,砍伐树木是北范大队集体决定,不是社员个人行为;其二,所有砍伐的树木都属于集体所有;其三,所有砍伐树木都经过大队部审核并将收入记账,为集体收入。

黄河管理部门和林业局的负责人就反驳,你们北范大队栽的树木就属于你们一个大队所有啊,你们请示过我们嘛?有政府部门的批示文件嘛?你们这些大队干部还有没有法律观念嘛!

北范大队的干部就不平了,我们自己大队的土地,自己的社员种的树,属于我们大队集体的东西,咋就成了你们黄河管理部门的,咋就变成你们林业局的了?还讲不讲理。

上面领导一听,这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根据现实情况做出决定:

河堤、河滩以及大路两旁的树木,北范村跟黄河管理部门、林业局各分一半,但是,北范大队需要伐木的时候,必须向林业局打报告,征得同意批复才可以实施,其目的就是为了保护环境,以防乱砍乱伐的现象发生。

北范大队补齐申请手续,上面迅速放人,化解了一场地方与上级部门的纠纷。

事后,李如光仰天长叹,这大队干部真不好干啊,光想着社员,不注意政策也不行,一不小心就会出大事情的。

南展区的“巾帼”英雄

大地不但能给各种动物提供食物,植物以给养,还给人类提供住所或者说建造住所的天然材料。那些地窖、山洞不必说,就说土地上生长的树木、砂石料,还有一种建筑材料,直接从地表索取。这种材料叫做土坯。土坯城市见不到的,只有在农村,当然,是指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的农村。

平原的农村盖房与山区农村大不相同,依据就地取材的原则,山区的房屋墙体基本是以石料为主,作为商品的建筑材料的砖块之前是城市和工矿的专用品,不管山区还是平原之前是很少用得起的。

平原的墙体是用土坯累积砌成的,从离地面三十公分高的砖砌基础,上面压了碱草,避免盐碱从地面爬上土质的墙体。土坯就这样一层一层,让出门口,留出窗口,直到垒砌到“齐口”,压上门窗的过木,然后就是打山尖。

打山尖是个技术活,山尖必须跟对面的成一条线,不能有偏移,否则,大梁要么无法安装到位,要么就脱落到地面,单间也是如此,檩条也是有固定尺寸的,山尖是有齐口处累次递高的,从上到下的斜坡是直线型的,这样下的檩条才是斜平的,屋顶才呈现出规则的三角形。

土坯在房屋的建造中,与基础、房顶相比较占的份额应该在百分之七十吧。可是,材料价格却连总价的百分之十不到。可谓“物实而价廉”。所以说,一般人家只要准备好了基础的砖石和屋顶的梁檩苇箔等材料,盖房的准备工作基本就完成了,至于土坯尽管占盖房材料的大头,因为大地从不缺乏这种原料,所以基本忽略不计。

当然,土坯也有它的生产时机和时间,一般是春天脱坯最为上乘,温度适宜,湿度均匀;秋天风大,干的太快,容易开裂。冬天不用多说,至于夏季雨水多,一场大雨把所有的土坯泡成一堆烂泥。盖房的农民如果打算盖房的话,春天就的把土坯准备好,码成一堆,用草苫子塑料布苫盖,以防雨水,什么时候用,赶上马车驴车直接去野外掀开上面的遮挡物装运即可,方便的很。

脱坯基本是男劳力的事情,因为这种跟泥土打交道的活道消耗体力太大,女劳力一般也就是运送一下“面草”,或者挑水饮土这些辅助工作。至于“砸泥”,脱坯,非身强力壮的男劳力不能胜任。

南展区房台规划建房时,东范大队一个家庭妇女在传统这位老人毫无防范之下,一下闯入女人无法涉足的禁地,并且一举刷新由男劳力创下的历史记录,捧得冠军桂冠。

刘格,董集公社東范大队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在晚饭之时,通过大队部屋顶安装的大喇叭和各家门后的播音匣子,几乎是一夜成名,家喻户晓。

这个叫全县妇女们振奋人心的消息是县广播站播送完《东方红》歌曲,播送完上级新闻之后的本县头条新闻。题目是《南展区房台上的脱坯女冠军》。这个消息让那些平时目中无人的大老爷们一下懵了。

大家议论着,现在的女人哪是“半边天”,整个“地包天”嘛!

东范大队集体盖房劳力集中,盖房的速度加快,眼看着土坯供应不上,马上就影响到盖房的进度。大队领导琢磨出一个激励大家劳动的办法,每脱一个土坯奖励一分钱补助。

别看这一分钱,当时东范大队的经济力量十分薄弱,一个劳力挣一天工分才值八分钱。于是,一些妇女加入到自己男人脱坯的行列里来,帮工。其中,有一个女人叫刘格的,跟丈夫分开干,也就是所谓的单干。

人们一边看热闹,一边劳动。一天的工作下来,傍晚是清点任务的时候,叫大家吃惊的是,刘格一个妇女一天竟然脱坯八十多块,排名第二,把自己男人和其他男劳力远远甩在后面。

平时,大家一人一天也就是五十多个土坯,撑破天六十几个……而一个家庭妇女,一天竟然突破八十个?!新闻,大新闻,这个消息马上在南展区爆开,不亚于当年罗布泊中国爆炸成功的原子弹的威力。

第二天,大家卯足了力气,你追我赶,一个男劳力如果一直被一个家庭妇女超越,这实在说不过去。第一天,大家都没有戒心嘛。

人们常说,出门的马子,进门的驴。意思是说,马儿高大,出门时激情四射,跑完长途归来时就气力不济;而毛驴出门是腻腻歪歪,经过长途劳累,回家的劲头却十足。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这帮男劳力们是别憋足了劲头,与刘格一决高下。

刘格裤腿挽到膝盖,挑着大泥挑子,然后,用精赤的小脚丫踩泥模……大家看着她不慌不忙,悠悠闲闲的样子,心说,这次肯定超过她了。

可是,傍晚再统计,叫大家吃惊非常,男劳力通过努力平均每人完成八十多个土坯,而刘格整整一百个土坯。

这下,不但是东范大队炸了营,就是连其他大队的领导也跑来看稀奇。很快南展区就传开了,紧接着垦利县广播站的新闻干事骑着自行车跑到工地现场采访。

刘格成为南展区劳动场地上的明星,更是农村妇女的先进代表。

观摩刘格脱坯就是一种艺术享受。

担泥的挑子是两个三脚架的网托,砸好的大泥距离脱坯的场地有二百多米,脱坯的速度关键在于,一是这担泥途中的时间,再是以下几个程序的配合,把肩头上担着的网托里的泥翻转填满模具,用脚丫子踩实靠,然后两手提绳,一个完美的土坯就算完成。

脱坯之前先做准备工作,也就是砸泥,晾晒土坯场地的平整和撒上干燥的黄河沙土,以利与原土隔离。

那些男劳力着实有了压力,全然没有了前几天的悠闲模样,尽管表情平静,急促的行动和略显散乱的步伐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刘格呢,本来也不是跟他们来比赛的。她是冲着那一分钱的补助而来,所以,不管别人怎么忙乱,自己一如既往地干自己的活。她上身是粉色的确良,下身半旧的军绿裤腿挽到膝盖,在那些来来回回的泥腿子里就显示出不一样的颜色。

刘格的扁担柔软地忽闪着,到了场地,两只手一扯后绳,腰肢一弯,两堆红泥同时准确地摔入两个模具,然后把担子一扔,右脚丫子踩跺着冒尖的泥堆,三五下就踩实一个土坯模子,抬起左脚踩另一堆红泥……然后,用抹子压平水平面,一提模具的提绳,二个标准的土坯成型……把一个县广播站的新闻女干事惊喜的直拍手,试着要亲自动手,看到那大泥中掺和的刺刺拉拉的麦穰,扒下鞋子的小脚丫又怕冷似地退缩回去,把刘格惹的咯咯笑起来。

刘格一天标准脱坯100个,一天得到补助一元。在那个经济极度贫乏的年代,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这样半个多月收入一笔不菲的财富。不但是经济得到了补助,家庭妇女的地位一下提高了起来。

谁家再吵架,再欺负女人的时候,老婆就会理直气壮地杠男人,有本事去跟刘格比试比试去!一时,竟然叫那些膀大腰圆的大男人张口结舌。

刘格无疑是为家庭妇女争了一口气,为众多的姐妹竖立了榜样。刘格如同一面旗帜,插在男人们的阵地,红旗猎猎,巾帼不让须眉。

南展区的“运输大队”

在南展房台建房区,集体盖房的活计也不都是像脱坯、砌墙、上大泥这种粗重的力气活,也有像木工啊,运输土坯的车把式这样轻巧的技术活儿。

盖房的土坯离新房台三四里的距离,是专划出的红土地片,土坯必须是红土才能粘合在一起,所以,尽管各个村庄不缺土,但是,要找到适合土坯要求的土质距离就远了。

一个土坯有35公分宽,50公分长,10公分厚,晒干重达30多斤。用独轮小车装12个就满载。驴拉的地排子车最大量也就是40来个,再多了恐怕要爆胎。

这个时候的大马车就成了主要运输工具,一驾马车如果牲口得力,起码拉一吨半,120个是没有问题的,即使超点载。一驾马车顶三辆驴车顶十辆独轮车,不光运的多,人工就省老了去了。

罗盖村10队、5队、2队是集体盖房,9队、8队、7队、6队、3队、1队全部是个人盖房。个人盖房的基本是个人用独轮小车运送土坯,家里忙不过来就请外乡的亲戚帮忙,集体的自然由牲口运送,轻松的多。

一条从新房台到荒僻野外的三华里土路上,马车、驴车、独轮车尘土飞扬,热火朝天,其繁忙紧张程度跟电影《车轮滚滚》人民群众往前线运送弹药物资差不多。

在这个杂七杂八的运输队伍里,最小的村庄,经济最为薄弱的东范大队就显的很不平常。甚至有点财大气粗的样子。

人少好聚,人穷心齐。社员一致支持集体盖房,集体的马、牛、骡、驴这些农村当时的主要生产资料就有了他的用武之地。装车的、赶车运输的、盖房的,这三部分人就有了分工。年老体衰和妇女在土坯场地装车和房台卸车,车把式只管赶牲口,壮劳力只管盖房,大队干部各司其職,监督各个工地的劳动情况。

运输工作十分重要,材料供应不及盖房的就得停工,而土坯的场地都选在红淤土的河滩里,从河滩到大堤四十五度的爬坡大半里地,别说拉载的牲口,就是跟在一边擎着马鞭的车把式空手爬上来,也累的气喘吁吁,万一这载重的车辆半坡上出点意外,那麻烦就大了。

千钧之力的马牛如此,那么,那些凭着双手推着几百斤重的独轮车运送一趟土坯,可见有多辛苦,多艰难了。

这个难处他杨呈祥早就预料到了。

之前,开会得到社员的一致支持,他就定了盘子。买车,添加牲口,决定在盖房上咱这又小又穷的东范大队打个翻身仗,起码,咱这一百口子社员少受些辛苦,少受点煎熬。

以前穷是因为土地贫瘠土地少,收成少,手里没有钱,现在社员的补助都在大队集体,手里有钱心不慌,工作安排就有了主心骨。

他跟大队会计从天不亮就去赶四十里开外的牛庄集,那里的集市是方圆一百多里最大的牲口市场。

尽管起这么早,俩人步行到了集市已经是大晌午了。集市人流拥挤跟抽干水塘的泥鳅,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老杨嘱咐会计,你可把钱给我捂好唠,被小偷给偷走了,你的房子就别盖了。吓的会计脸都灰了,推推厚厚的老花镜子,抹一把汗水,把黑色提包抱紧,紧张的要命。

杨呈祥呵呵大笑,说,没有那么夸张。

老会计笑的比哭还难看,委屈地说,谁拿钱谁担责任,要不你自己保管。

老杨跟会计早饭也顾不上吃,就随着庄户汉子们挤进牲口市。老杨把半旧的中山服的袖子挽了挽,露出了一双骨架硕大的大手,一看那白中透着黄的皮肤,就知道这不是成天埋头干活的角色,但是,也估量得到是村里的好把式。

老会计跟老杨屁股后面在牲口市转了三圈,连累带饿,心里发慌,嘴里嘀咕,杨书记,别转了,人都不行了……要不,咱先去吃碗羊汤,来两张油饼再选牲口?!

按照常规,这样的公差饭费是有集体报销的。当然,那个时候没有通乡村的公共汽车,更没有出租车这种先进交通工具,要不车票也会报销的,这步行就只有白搭上了。

杨书记这时正盯上那两头骡子,围着拴马杆相看牲口,对于会计的话根本没在意,头也不回地说,等买回牲口,我们去吃羊肉馅饺子,再喝二两地瓜烧犒劳犒劳。

经过与“经济人”三番五次的讨价还价,最终两头皮毛锃亮,体格健壮的骡子成交。杨呈祥跟老会计各骑着一头骡子,急急忙忙往家赶。

老会计说,咱不吃饭了?

老杨满脸红光,说,事情办完了还吃啥早饭啊?早饭午饭凑一块去你家吃,早就看你家那只大公鸡不顺眼!

老会计有点泄气,扶扶眼睛,撇着嘴说,小气鬼子,拉屎水子——!走就走,反正挨饿的也不光我自己。说罢,俩人呵呵大笑。

两头骡子撒欢地跑,土路上腾起弥漫的黄沙飞尘,惹的散集回家的人们躲到路边驻足观看。

最穷的东范大队不声不响地竟然一下有了二套马车,真是新鲜事啊,周围几个大队的干部都来看热闹。眼见到东范大队的两辆三套马车满载着土坯,快马加鞭地驰骋在黄河大堤上的时候,眼馋的直吸溜嘴,嘴里不服气,心里却明白,东范大队的老杨是有两下子,竟然能把社员的钱聚敛起来,是个做大事情的人。

其他村也想仿效,怎奈,钱早就到了个人手里,想要从社员手里往外掏钱,恐怕给铁公鸡拔毛差不多。本来社员手里就不宽绰,现在都在忙活着盖房子,抢命一般,急火火的如同身上着了火,这个时候去动员大家集资买牲口,那是万万不成的事情。这样一来,别的大队只有眼馋的份了。

东范大队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由于进度快,还破天荒地受到了南展区指挥部领导的点名表扬。人们都夸杨呈祥有魄力,有前瞻性,不但为社员减轻了盖房的压力,还给集体增添了巨大财富。

东范大队这两架三套马车在南展区是赫赫有名了,载量大,速度快,俨然成为房台上的“运输大队”。

这运输大队的名是出去了,杨呈祥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为什么?因为他发觉了运输大队出了新情况、新问题。

这架槐木做的大马车木质坚硬厚实,大胶皮轮子承受一吨半的重量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再说这驾辕的白龙马、枣红马那是百里挑一的好牲口,两边拉套的枣红骡子,脚程快,有后力……这土坯只要垒实靠,一趟拉120个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杨书记原来打算,赶快把本大队的土坯运完,可以腾出功夫给其他大队拉运,能挣多少算多少,这么棒的运输队伍闲着,那简直就是浪费。如果能挣下个千儿八百的运费,这东范大队的社员就会少摊一部分钱,甚至可以把买骡子的本钱给挣回来。于公于私都有利的好事啊。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眼看着外县的人员往这里涌呢。

老杨蹲坐在马车的必经之路大堤上的一块突出地面的木墩上,燃上一锅子老烟叶,眼睛瞅着正爬坡的运输队。

眼见得第一辆马车前面的骡子慢慢露出脑袋,最后整辆马车上了大堤。他抖抖裤裆里的烟灰,把烟袋锅子在木墩上磕了两下,利落地缠绕一下倒背着手迎了上去。

杨书记眼见马车来到近前,抢上一步勒住枣红骡子的嚼子,大喝一声:——吁!驾辕的大青马载重的马车往前窜了两窜终于停稳。

车把式马上跳下车来,忙打招呼,书记,啥事——?!

啥事,你不知道嘛?……你使唤着三头牲口,你回头看看车厢里拉了几个土坯!杨书记怒火冲到脑门,大嗓门传出好远。

车把式老王不由回头瞅了一眼车厢,的确,三十几个土坯摆在诺大的车厢……确实看不过眼。

他嘴里这个那个地正在寻摸借口搪塞对方。

杨呈祥一把从老王手里抢过鞭杆子,一纵身蹲坐到大马车架杆上,撩开长鞭在最前面骡子的右首空中挽一个鞭花,发出口令“吚吚吚——”,三头大牲口接到命令立即调转方向,随着主人一声“驾——”牲口就昂头奋蹄小跑起来。

车把式紧赶两步,看到车没有等他的意思,就无奈地望着远去的沙尘叹气,最后干脆一屁股蹲在路边的界碑上抽起闷烟来。

杨书记停了王把式的工作,把他安排到盖房的队伍往墙上扔土坯。

一天下来,老王就累得不行。一个车把式相当于现在的汽车司机,你叫司机去干装卸工的苦累活道,那还不叫他好看嘛。

老王累的呲牙咧嘴的样子,又被房上房下的小青年嘲讽,情绪低落到极点。

车把式身体、思想都到了崩溃的边沿,干脆耍赖,我不干了。

小组组长警告说,杨书记可撂下话了,如果你不好好接受大家的监督,大队就把你分出去,你自己的房子自己盖……到时候,我们街坊邻居的可帮不上你一点忙。

车把式一听就怂了,哭咧咧地对着大家诉苦:我这也没有旷工请假啊……您给评评理……杨书记这不是给人小鞋穿嘛!

大家就不忿了,齐声反击:给你小鞋穿?你一辆三套的大马车一趟拉十几个土坯?……人家罗盖大队用小推车一個人还推十二个呢……你这是磨洋工……是糟蹋大家伙的钱……是思想反动!……好家伙,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竟然到了上纲上线的地步。老王看犯了众怒,不再辩白,只好连连认错,低头干活。

此时,代理车把式正焦急万分,浑身是汗。

老杨停了王把式的工作,叫另一个赶过小毛驴的人赶马车,这就小材大用了。不说那驾辕的大青马不听招呼,就是前面的两头买刚买来的枣红骡子都欺生。

平时还好对付,耽耽载重的大车到了爬黄河大堤土坡的时候,它们不听使唤了,前面的骡子左右摇晃不用力拉,后面的大青马抻着脖子动不了窝……这就危险了。万一这驾辕的大青马撑不住,载重的马车一后退,就会人仰马翻,说不定会造成大事故的。

杨书记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上前扯着骡子的嚼子,被动地把它往前牵引,好歹马车上了大堤。杨书记怕出意外,就又接过了鞭杆子,叫“驴把式”押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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