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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与诗词彼此成全

2019-09-25王鹤

同舟共进 2019年8期
关键词:叶嘉莹古典诗词

王鹤

古典芬芳,弱德之美

看叶嘉莹的照片,年轻时直到老来,都那么好看。从早年的娟秀,到晚年的温润,都是从内到外散发出来的,并非化妆师的高明所能涂抹勾勒,实在是要文化的馥郁之香、隽永之气,才细细熏染得出来。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就是她这类人吧。

叶嘉莹号迦陵,出身于北京一个书香世家,本姓叶赫纳兰,与纳兰容若同里籍。6岁就随家庭教师、也是姨母学习《论语》,她后来说,虽然幼时不能完全领略其语意,却是一生都受益于这部书。成年后,每到恰当的心境、处境下,儒家经典就不期然地从记忆深处奔涌而来。比如物质生活艰苦,想到的是“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遇到有人态度不好,也想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叶嘉莹的曾外祖母就是诗人,迷恋诗歌是家族传统。北京察院胡同老四合院那安宁、幽静的瓦屋前、树荫下,溢满诗情词韵。父亲和伯父喜欢大声诵读古诗,母亲和伯母则习惯轻声吟咏。童年时,伯父已开始指点叶嘉莹学写格律诗。少女时代,她笔下的庭院景致、薄雾轻愁,已经别有滋味。《对窗前秋竹有感》云:“记得年时花满庭,枝梢时见度流萤。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叶嘉莹大学毕业离开北平去上海结婚时,伯父写有一首五言古诗,不乏伤感,但他对侄女的文采斐然,却十分欣慰:“有女慧而文,聊以慰迟暮。”

1941年,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师从著名学者、教育家顾随教授。她是用功又颖慧的学生,师生时有唱和。大学时代是叶嘉莹写诗填词最密集的时段,顾先生有一次给她的评语是:“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若此,当善自护持。”

在大学期间及毕业工作后,叶嘉莹坚持听顾随教授的课长达六年,直到结婚南下。她说,顾先生评析诗歌,精深微妙,旁征博引,“上天入地,兴会淋漓”;与此同时,他也讲立身为人的道理,讲诗人的品格与诗风的关系,强调修辞以立诚为本,诗人当有对大自然和广大人世的同情与关怀。

叶嘉莹说,顾先生的讲授,展示了古典诗词深微高远的意境和璀璨光华,那是她终身热爱诗词的一个重要原因。她听课记笔记时,总是心追手写,一字不漏。后来几十年,从北平辗转南京、台南、台北和美国、加拿大,那八大本笔记她一直随身携带,多少书籍、衣物都散失了,笔记本却完好无损。40年后,她把它们交给顾随的女儿,由后者整理,辑成七万余字的《驼庵诗话》出版。

叶嘉莹1948年结婚,丈夫当时在海军任文职。“我的一生都不是我的选择。我先生的姐姐是我的老师,是我的老师选择了我。”结婚后,她随着丈夫的工作调动去往台湾。

叶嘉莹的诗词声幽意远,词旨清新,它们是她自抒胸臆、忧生伤世的最佳途径。但刚到台湾那几年特别颠沛流离,多愁多病,更困于生计,让她很难有时间和心绪提笔。

那是漂泊者难享太平的多事之秋,1949年底,女儿还在吃奶,丈夫在台湾却因莫须有的“思想问题”被拘捕。1950年夏,叶嘉莹和不满周岁的孩子也遭关押,幸而不久被释放。缺乏收入,没有居所,正值暑假也无法求职,母女俩无奈中投靠亲戚,寄人篱下。亲戚刚到台湾,祖孙三代挤于陋室,自顾尚且不暇。叶嘉莹抱着女儿白天在大树下徘徊,晚上在走廊打地铺,勉强栖身。

直到开学后找到一所私立中学教书(因丈夫被关押,她无法进入公立学校),才算有了生存和立足之所。此后,叶嘉莹低眉敛首,独自抚育幼女,万般艰难委屈,却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唯有“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转蓬》)

3年后丈夫终于获释,但飽经牢狱生活摧残,让他性格焦躁,动辄暴怒。无法找到工作,或工作总是不长久,更令他的脾气每况愈下。生下小女儿后,家庭负担愈重了,叶嘉莹每天辗转在台北的几所大学工作,一天讲课八九个小时,还要批改作业,承担繁重的家务,产后瘦弱,又染上气喘……既饱尝流离之苦、生计之艰,还要忍受病痛折磨、感情压抑,生活灰暗阴晦,愁绪挥之不去,极端绝望时,她甚至无数次想到要立即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时节,王国维咏杨花的《水龙吟》时常飘来耳畔:“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坠。”杨花似乎还不曾绽放,却已颓然坠地的飘摇、凋零,令她悚然心动、自伤身世。

那段日子,是叶嘉莹自学生时代母亲病故后,经历的第二次人生重大打击。幸而,对古典诗歌的鉴赏、研究与解析,让她能够痴迷沉醉。那些烂熟于心的古诗词,给了她莫大的精神安慰,也多少稀释了苦痛。

1976年,两个女儿都已结婚,叶嘉莹52岁,可以过轻松日子了,人生第三次大灾难又陡然降临——大女儿与女婿在车祸中丧生。这是非常人所能承受的灭顶之灾,她只能以诗歌疗治伤痛,写下十首《哭女诗》,“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伤恸锥心裂肺,让她日日泪涌心寒:“噩耗惊心午夜闻,呼天肠断信难真。”“检点嫁衣随火葬,阿娘空有泪千行。”写诗只能令哀痛略微得到一点抒发和缓解,“也许我留下一些东西,也许我写的诗词或者论文,你们觉得也还有美的地方。可是我那一柱鲛绡,我是用多少忧愁和困难织出来的?”至此,叶嘉莹对顾随先生所说——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态过乐观之生活——有了不一般的理解。从1979年开始,叶嘉莹每年到南开等大学授课,从痛不欲生的深渊里,略微转移。

叶嘉莹他们那一代学人,屡经战祸丧乱,饱经忧患。她的一生,更将颠沛之苦、生计之艰与生离死别、遇人不淑,都样样尝遍,其间既有世道沧桑,时代悲情,也有造化弄人。少年时代,父亲因战乱而音书断绝,母亲病逝,她早早就体会到人世的悲凉无常;青年时辞别故土,如转蓬失根,丈夫被捕,生活困窘,身心俱疲,她“只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从前谁会料到,那个整日与书韵墨香为伴,那么纤弱、精致的女孩子,要历经如许愁苦、磨难?叶嘉莹一生的无数次含悲隐泣,既有世道沧桑导致的时代悲情,有命运弄人的乖谬无常,也有性格和教养牵引下的委曲求全。她出生、成长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固然有民国早期的因循、凝重,但像丁玲那类张扬、泼辣的新派女性,也时有所见。只不过,父亲和伯父的教育理想是用“新知识、旧道德”造就她,叶嘉莹天性原本娴静、端凝,读书之外不喜交际,又彻头彻尾浸润在古典文化和传统道德之中,年轻时实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旧式闺秀。大学时代,同在辅仁大学念书的堂兄曾戏赠四句形容她,真是没有说错:“黜陟(chùzhì指人才进退,官吏升降)不知,理乱不闻,自赏孤芳,我行我素。”

叶嘉莹将历代歌咏里的儿女情长讲得缱绻动人、声情摇曳,她的情感生活却与诗歌的浪漫清甜浑然无缘。丈夫出狱后工作总是干不长,她不仅勉力养家糊口,更要忍耐他的狂暴乖戾、“咆哮欺凌”,“他就是要把所有美好的东西毁掉”。如此风刀霜剑,性格和教养却又牵引她忍辱负重,并告诫自己不要怨天尤人,无论境遇怎样,都“守身如执玉,积德胜遗金”。

叶嘉莹生于1924年,虽然成长于西风东渐、古风式微之时,但幼承庭训,受传统文化深刻浸润。她从背诵得最熟的经书《论语》里体悟特深的,是儒家思想中柔顺而坚韧的美德。她也身体力行,谨守古典伦理,认为完美的持守是一种最高理想,无论人际的另一方行为如何,自己都应持守品格。后来叶嘉莹也反省:“这原来是造成人际关系之不平等的一种懦弱的道德观,不过我的积习已成,所以直到今日仍没有改变。”她在七律《天壤》里,含蓄地抒发了婚姻不如意的黯然,尾联说:回头三十年间事,肠断哀弦感不禁。”

叶嘉莹将词体的美感特质称为“弱德之美”——所谓弱德,是自我约束和收敛以委曲求全的品质,“是贤人君子处在强大压力下仍然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这是中国儒家的传统。”这,既是词的美感特征,也是她立身处世的准绳吧。

堕情者醉其芳馨

古典文化之于叶嘉莹,既精雕细琢了她精润、莹洁的淑女气质;或许也令她下意识地恪守旧式妇德,比如在窒息的家庭环境中忍辱负重;同时也赋予了她宠辱不惊的君子风度,给予她从非常之苦难中跋涉前行的从容;以及不懈怠地传道授业解惑、延续中华文化的使命感。

叶嘉莹说,“我对诗词的爱好与体悟,可以说是出于自己生命中的一种本能。”那些灵章妙句,蓄积了古代伟大诗人的所有的心灵、智能、品格、襟抱和修养”,而她孜孜不倦授课60多年,将欣赏古诗词的喜悦传递给世界各地的学生,更使先贤的生命心魄,得到又一次再生。古典诗歌之于叶嘉莹,早年是兴趣导致了迷恋,接着是在悲苦压抑心境下时有情感共鸣,后来她则带着传承文化的自觉,走遍几十所大学授业解惑。她从来不以学者自期,对自己的作品也从来不以学术著作自许,孜孜不倦于讲学和写作,只因“我所要传达的,可以说都是我所体悟到的诗歌中的一种生命,一种生生不已的感发的力量。”

读叶嘉莹的讲稿,古人的灵思妙韵,常令她情不自禁拍案叫绝:“真是精致、美丽”,“真是‘绵邈,真是‘蕴藉”,“声调的抑扬高低,如此的美妙!”“你真的要欣赏中国古典诗词语言、文字的美”……钟嵘《诗品》的那句“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深得其心。叶嘉莹对古诗词的痴迷,融进了血液,诗歌滋润、涵育、支撑了她,带给她无限欢悦,她也用一生的深情回馈它们,她与诗词,真的是彼此成全了。所谓“堕情者醉其芳馨”,叶嘉莹讲课,就爱用“芳馨”这个字眼儿。人生固然渺小、飘忽、辛酸,哪有什么忘忧草。幸好,一旦目醉神迷于古典诗词,由文字、声韵、意境、浓情……构筑的那些重叠繁丽之美,就以其迷人的“芳馨”,驱散万斛哀愁。葉嘉莹总是被大自然穿越时空的美丽,被古人忧生伤逝的情思和他们“幽微要眇”的表达所感染、感动。她很幸运,能终生有缘与古典诗词为伴,那些思接古今、与诗人们神交的时刻,她沉溺而幸福。

叶嘉莹1945年大学毕业后开始教学生涯,先后任台湾大学、辅仁大学,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教授,60多年教书不辍。讲授古典文化是她最大的快乐,再苦再愁的时候,只要一站上讲台,她就神采飞扬。到了加拿大后,必须用英文讲课,叶嘉莹45岁重拾英文,起初常常辛苦备课到凌晨两点钟。她一生被诗词陶醉,也从中获取绝望时的支撑,更将欣赏古诗词的喜悦传递给世界各地的学生,从博士后到幼儿园小朋友。然而,用异国语言讲授中国古典诗歌,总不免有隔膜、失根的感觉。从1979年开始,她每年自费回国讲学,足迹遍布南开等几十所国内大学。

叶嘉莹曾经说:“我真是历尽了平生各种不幸的一个人。但是人生经历了大的苦难,就会使小我投身于大的境界。”她被苦难深透地浸泡过,却从一己伤悲里超拔,并臻于丰美、醇厚的大境界。叶嘉莹在谈诗论词时,也并不人云亦云,拘泥于“诗穷而后工”的惯性思维。比如,以往的词评家提到北宋词人晏殊,通常觉得,富贵显达的身世,使得他发声过于圆融平静,有些词还不免流于“无病呻吟”。叶嘉莹《大晏词的欣赏》一文则认为,晏殊固然不能满足人们对诗人之“穷”的预期,也不能让人品尝同情诗人之“穷”的快感,但“诗人的穷与达,原来并没有什么‘文章憎命达‘才命两相妨的必然性,而大半是决定于诗人所禀赋的不同性格。”她将诗人分为纯情的与理性的两大类,认为纯情的诗人有“赤子之心”,故而无节制、无计较;而理性的诗人,对一切事物“有着思考和明辨,也有着反省和节制。他们已养成了成年人的权衡与操持,却仍保有着一颗真情锐感的诗心。此一类型的诗人,自以晏殊为代表。”

透过对晏殊词的赏析,叶嘉莹看到了他伤感中的旷达、娴雅情调和抒情时的哲思。她特别举例:晏殊“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等句,除了勾起人们的“伤春”“念远”之情,“更使读者想到对一切不可获得的事物的向往之无益”,“对无可挽回的事物的伤感之徒劳”。她从晏殊澄明、温润的风格中,看到理性词人独具的、难以体察的特美:他们的词的好处,主要是在于他们在感发生命中所自然流露出来的一种使人深思远想的感动触发的力量。”

四川大学著名教授、曾与叶嘉莹合著《灵谿词说》的缪钺先生,在《迦陵论词丛稿》的《题记》中,夸赞她论陶渊明诗歌的文字,摆脱了纷纭之众说而独探精微。“独探精微”确实是叶嘉莹的一大特色。好诗词除了文字声韵之美,更能超越眼前景、当前事,道出不为时代和空间所阻隔的人类同有之情,比如生离死别之痛,流年逝水之愁,志气难抒之郁。叶嘉莹评赏诗词,也最推崇那些有哲理深度、说尽人世悲欢的作品。

叶嘉莹精于层层剥笋,缕缕抽丝,道出古人的春花秋月、天上人间之叹,以及幽微曲折的言外之意。听了叶嘉莹讲课的席慕蓉,由衷赞叹:她“仿佛整个生命都在诗词之中涵泳”,“我们面对的是世间难得一遇的才情和生命!”席慕蓉说,叶嘉莹的衣着、笑容、声音,都有一种“出尘的秀雅的女性之美”。

叶嘉莹曾归纳自己的性格,其一是主诚,其二是认真。诚与真成就了她吧?在叶嘉莹口述,张候萍撰写的《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中,叶先生追溯往昔,品藻诗词,也与读者分享了自己的古体诗词。看她的故事,不免会想到:经历困厄的人很多,大众会对其中的一部分寄予深挚同情,更会对另一部分人产生由衷钦佩——他们也曾在悲剧的泥泞中辗转挣扎,最终却凭借坚韧与热爱,以一镂一刻的精湛创造,丰富、完善了自己和身外世界,传承了一脉文化香火。这么说,倒不是因为后者有通俗意义上的成功,关键在于,他们让我们看到,纵然“满地霜华浓似雪”,个体生命除了有时不得不承受忧患,还能于绝境中呈现怎样的丰饶、美丽。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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