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撵孬头

2019-09-25陈彦斌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浅水黑子渔民

陈彦斌

黑龙江下游的冬天,天黑得格外早。马蹄表还没跑到下午四点,外面已经黑下来。我们在马灯旁吃过晚饭,看外面雪停了,张凤祥到外面转悠一圈,回来后对我俩说:“走。”

我奇怪地看着他问:“已经黑天了。这么晚了,想去哪儿呢?”

“你不想撵孬头了?”张凤祥没直接回答,反问我说,“刚才我到外面撒尿时,在树林边发现一对孬头踪。可那是一对走驼子,我跟了半天没跟上。”

听张凤祥说,他发现一对孬头,二愣子高兴地说:“你想带我俩去撵孬头?”我则不感兴趣地说:“已经黑天了,也看不清楚孬头踪了,咱们怎么撵呢?我看,不如明天咱们起点早去撵孬头。”张凤祥则说:“第一场雪肯定站不住,再说,那还是一对走坨子,等到明天早晨日头出来,黄瓜菜都凉了。”二愣子在一旁再次插嘴说:“咱们不是还有两只看家狗嘛!”我不屑一顾地说:“那两只家伙看家还差不多,还能撵上孬头?”张凤祥坚持说:“别看它们只是两只看家狗,但毕竟是狗啊,鼻子眼睛比人强多了,再说还有那么亮的月亮。刚才我已经看过,别说孬头踪,就是一只蚂蚁走过都看得一清二楚,何况孬头呢!”

我疑疑惑惑地跟着张凤祥走出网房子,只见皎洁月光下铺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两只狗在院子里撒欢时留下的爪印清晰地印在那白纸一样的雪地上。我们赶紧回屋穿好外套,套上长筒水靴子,随后跟着背着猎枪的张凤祥走出了网房子,一直朝泡子西岸的小树林走去。

别看我没撵过孬头,但听村里一名猎人说过,要想撵孬头,最好挑选雪后初晴天,也不用带着猎枪,不用领猎狗,只带一双棉闷子,再加上一根绳子就足够了。而我们不仅带着猎枪,领着两只狗,只差没有猎人自卫的短刀了。这样一副打扮,当然不是用来对付孬头的,还是为了自卫。要知道荒芜的卧牛河岸,不仅活动着狼和猞猁,而这个秋末初冬季节,熊瞎子可能还没钻进洞穴里冬眠。而晚上又是狼等野兽觅食的时候,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小心点总没大错!

“撵”是北方方言,有两种意思。可以解释为驱赶,还可以解释为追赶。而这里所说的“撵”字,是后者,是追赶孬头。看到这儿,肯定有人会问,孬头究竟是一种什么动物,难道还能被人撵上吗?

说来,可能有人不相信。其实,孬头像狼和狐狸一样,也是一种犬科动物。它们同样都是犬科动物,但为什么没人撵狐狸,更不要说撵狼了,只撵孬头呢?

孬头个头只有半大狗大小,和狐狸的个子差不多少,长一对短而圆的耳朵,面颊生有长毛,前面是一个细长嘴巴,怎么看都有点像狐狸。不过它比狐狸肥胖多了,外加四条短腿,还有一根短尾巴,怎么看都有点傻乎乎的。最可笑的是它的正面呈“八”字形,长有黑褐色斑纹,当地人才把这种动物叫“孬头”,多数北方地区将其叫“貉子”,字典只有一个词:“貉”,古人称之曰:“貊”,当然指的都是“孬头”了。

孬头四腿很短,积雪一深,肚皮贴在雪地上,走路很费劲,它用四肢轮番在积雪拔插,还没有人跑得快呢!只要发现了孬头踪迹,赶紧追上前去。孬头走不远,一天也不过走十几里地,要是在厚厚积雪上赶路,更是走走停停,可能在几里地之内就能追上。而一旦发现了孬头,戴好棉手闷子,伸手过去将其摁住,用绳子把它一捆,背回家里就可以了。

这样撵孬头,好像很容易啊!其实不一定,尽管孬头不像其他犬科动物那样很少会咬人,更不敢主动向人进攻。但它们会吓唬人,伸手过去抓它的时候,立刻转身向人龇牙,低声地吼叫,模样有点令人害怕。这时千万别管它龇不龇牙,吼不吼叫,只管把它摁住。假如让孬头吓唬住,当捕猎人犹豫不决的时候,它会趁机快跑,拼死地逃窜,发起最后的冲剌。这个时候,再想撵上孬头,肯定没戏了。别管怎么说,它们毕竟也是四条腿的野兽,玩命地奔跑起来,人肯定撵不上了。

为什么撵孬头,非要等雪停以后,别的时候不能撵孬头吗?说来好理解。当天空还在飘落雪花的时候,孬头肯定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发现不了它们的踪迹。要是过两三天,出几个太阳,雪雾在积雪上结了一层硬壳,也很难找到它们的踪迹,自然也撵不了孬头了。

别看孬头是一种像狼、狐狸一样的犬科动物,但它行动远不如狐狸敏捷,更没有狼的凶猛,即使被逮住也不敢下口咬人,只会低沉吼叫,反应迟钝,性情温顺,一旦受到攻击,吓得一边跑,一边不停地撒尿,简直熊到家了。孬头确实很窝囊,不仅没有锋利的牙齿和爪子,跑不快不说,它的眼神更不济,稍远的东西就看不清楚了,只能靠鼻子去闻,几乎把所有弱点集于它的一身,难怪这里的人把它叫“孬头”。好在它的嗅觉还比较灵敏,而且不挑食,别管荤的素的都吃,不但没有被饿死,还吃得很胖,公孬头体重能达到二十斤重左右,网房子好多渔民都喜欢吃肥美香浓的孬头肉。看到此处,你一定以为我们撵孬头是为了吃肉了?

孬头肉并不值钱,也不像狍子和野猪肉那样可以卖钱,而是为了弄一頂孬头皮帽子。黑龙江中下游的男人,都喜欢戴一顶孬头皮帽子,摸一摸,毛绒厚密、轻暖不说,皮子结实而柔软,尤其赶上刮大风下大雪的天气,纷纷雪花落在孬头毛上,好像帽子上有一层看不见的油,雪花一落下就跌了一跟头滑掉了。这样对孬头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啊,自然成了猎人的追捕对象,连我们也乘着夜色出来撵孬头了,好各弄一顶孬头皮帽子。

我和二愣子渴望得到一顶孬头皮帽子由来已久。这年捕鱼队一直没离开卧牛河,开始在河口捕鱼,到了天冷水瘦的深秋,沿着河道向上游划了几十里地,到两岸大泡子打拉网。

北纬四十八度的秋天十分短暂,几场秋风刮过,树叶黄了,簌簌地飘落,水泡子上漂了一层落叶。很快湖面结冰了,也是一年中最艰苦的捕鱼季节。渔民们都穿着棉袄棉裤,举着一根粗柞木棒子,把冰面砸开,才划船进湖里撒网。天太冷了,几个四五十岁的捕鱼人还戴上了狗皮帽子。

不到最寒冷的时候,我们几个年轻人不会把狗皮帽子扣到自己的头上。要是有一顶孬头皮帽子,则另当别论了。孬头皮帽子不仅暖和,而且戴在头上很精神,都想有一顶,尤其年轻人。看见渔民一个个弄得浑身湿漉漉,狼狈不堪,王队长和张凤祥商量,准备撤点回村,等到湖冰冻到一尺来厚,再来这里镩冰窟窿打拉网。

还没等撤点,当天傍晚已是乌云密布,朔风怒吼。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已经飘起了雪花。回家心切的渔民们冒着风雪,离开了网房子,只留我和张凤祥、二愣子仨人看护网房子。

王队长本想让二愣子也一起回村,可贪玩的他软磨硬泡,说啥也不肯回去。看二愣子不想回村,张凤祥只好说:“把他也留下吧,还多个伴呢!”

这样才把二愣子留下了。我们仨人站在大泡子岸上,看着渔船一只只迎风冒雪地划远了,才返回网房子。

外面下着雪,我躺在温暖网房子的床上看书,直到吃晚饭才从床上下来。这样鬼天气,而且还是晚上,不可能出去撵孬头。晚饭后,张凤祥到外面溜达时,在树林边发现一对孬头的踪迹,他循着走了一段,本想拎两只孬头回网房子。可那是一对“走驼子”,一时半会儿撵不上,这才回屋叫我和二愣子。

我们每次出门,两条看家狗總跑在最前面。尽管看不见它们,但知道它们不会跑远,肯定在不远处等着我们,只是朦胧月光下看不见它们的身影而已。临钻进树林子前,回头看了一眼:刚刚离开的网房子,已经藏进朦胧的月光里,只有一缕淡蓝色炊烟在深邃天幕的衬托下,袅袅地升腾……

三人跟随两只狗身后,默默穿行在树林里。每次离开网房子,不用打声口哨呼唤两只看家狗,它们自然会颠颠跑在我们前面,好为主人引路。

它们一只狗叫黑子,另外一只叫四眼。这样的名字好理解,黑子是条黑狗,名字自然叫“黑子”了。四眼也是一条黑狗,只是它的眼睛上方各长有一个白点,像长着四只眼睛一样,才叫“四眼”。两条狗迈着轻快的脚步,一直跑在我们前面。

它们毕竟是两条看家狗,开始还能发现孬头留下的踪迹。可在树林子转来转去,竟把目标跟丢了,怎么也找不到了,我们更是毫无目标,现在唯一的希望只能跟在两条狗的身后,在树林里的积雪上盲目寻找。

这场雪下得不大,还不到鞋面深,但已经湿漉漉了,鞋上沾了一层。张凤祥说得不错,明天太阳出来,这场积雪很快就会融化一干二净。好在我们早有准备,都穿着一双水靴,才没被积雪打湿棉鞋。

现在不仅我仨,两只狗也失去了目标,领着我们在树林四处乱找。不到两个钟头,我们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几乎走不动了。磕磕绊绊地穿过一片空心柳,来到一片草甸子,我一屁股坐在塔头墩子上。

这里很背风,身后是茂密的灌木空心柳,前面是一小片杨树林,夜风刮到这里也停下了脚步。看我俩各自坐下,看样子张凤祥也累坏了,随后也坐在塔头墩子上。从兜里摸出烟荷包,自言自语地说:“抽根烟,喘口气,再赶路吧!”

我接过张凤祥递来一支卷好的纸烟,抽了一口,立刻呛得连连咳嗽起来。随手把手指夹的纸烟往雪地一扔,说:“咱们回去得了。眼看转游到半夜了,孬头踪也被两只废物看家狗跟丢了,能撵到孬头吗?”

二愣子还不想回去。他狠狠抽了几口纸烟说:“埋怨两只狗有啥用?孬头不可能在有人烟的地方活动。咱们才出十几里地,可能还不到地方。再说了,撵孬头得等到后半夜呢,是不是张大哥?”

听二愣子这么说,张凤祥也随声和附地说:“没错。孬头胆子小,多在后半夜才出来活动。”

他俩一唱一和,简直快把我的肚子气炸了。可我那么好欺负吗?于是我对张凤祥说:“你不是说,那是一对走坨子吗?怎么又说孬头到后半夜才出来活动呢?”

听我这么问,他俩一时都无话可说了,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抽烟。见他俩都不想回去,我也无法硬坚持了。况且,我确实也想有一顶孬头皮帽子,那可不是一顶狗皮帽子啊,头上戴一顶孬头皮帽子,不仅暖和,而且很神气,哪怕刮“大烟泡(暴风雪)”,也不用把帽耳朵放下,像一团毛球样顶在头上,年轻人更是梦寐以求的一顶神奇的貉皮帽子。这样一想,我没再说什么。为了打开这种尴尬局面,我再次打破了沉默,随口说:“那对孬头,能不能钻了獾子洞呢?”

“不会的,还不到时候。”张凤祥随口说。

我这样说,不仅是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更担心那对孬头真的钻进獾子洞过冬。

黑龙江下游,不仅獾子有冬眠的习惯,熊也有那种习惯,孬头也有冬眠的习惯,只是孬头不擅长挖洞,只能住空树洞或在河沿下的裂缝里,甚至在塔头墩子下的悬空处过冬。好在孬头毛绒保暖效果好,甚至可以露天在雪地里宿眠。可忠厚老实的孬头又不像狼那样凶猛,也没有狐狸那样狡猾,很容易受到其他掠食动物攻击,老实憨厚的貉只能不停地挪动居住的地方,不停地四处躲藏,行踪不定。为了有一个安全的地方,不会挖洞的孬头只能寄居在别人家里过冬,而最好的对象就是獾子洞。

獾子不是犬科动物,它像黄鼠狼、水獭一样,也是鼬科动物,但它们食性和孬头十分相似,也是什么东西都吃。关键是獾子长有锋利的爪子,擅长挖洞,一会工夫,一对长长的爪子能挖出大量碎土和乱石。挖掘是比较容易,可怎么才能把这些垃圾运出去呢?为了能在獾子洞里熬过寒冷的冬天,孬头赶紧上前帮忙。它们不会挖洞,只能卖苦力,担负向外运输的任务。

向洞外运土时,孬头四脚朝天地躺下,由獾子把碎土和石子抛到它的肚皮上,于是两只獾子前拉后推,把孬头推到洞外,由它自行翻身把肚皮上的土抖掉。因此,孬头还有一个外号,叫“土车子”。由于有“土车子”担负朝外运土工作,这样洞里洞外一次次往返,孬头身上的毛都磨掉了。等洞穴修好后,孬头自然可以得到在洞内寄居的赏赐,在里面熬过一冬。等到来年春天冰雪融化,再出来觅食。

不过,孬头不能进入高级房间里休息,只能居住在距离洞口不远的地方,为里面的獾子阻挡寒风,每到进入寒冷的“三九”天,獾子还把“土车子”推出洞口拐弯处,用它当“挡风草”,堵住灌进来的寒风。一旦成了“土车子”、“挡风草”,孬头皮自然也不值钱了,也是我所担心的。

看见我们三人坐在塔头墩子上休息,两只狗可能觉得有点对不起它们的主人,到附近转悠几圈,随后才返回来。看它们的样子,知道刚才转了几圈,还是没发现孬头的踪迹,只好沮丧地蹲在我们身边。

他俩坐在塔头墩子上一边闲聊,一边抽烟,而我则独自躺在一片茂密枯草上,仰望挂在天幕上的满天星斗。只见满天星星不停地眨着诡诈眼睛,似乎在嘲笑我:你的孬头皮帽子没指望了。

我也是这样想,是有其原因。张凤祥曾向我许过愿:今年冬天,哪怕抓一只孬头,也归你了。可现在倒好,我们只能高兴而来,扫兴而归了。

尽管,我没亲手逮过孬头,但不止一次见过它,只是都被张凤祥制止住了,才没抓孬头。卧牛河两岸有很多种动物,不仅有捕鱼的熊瞎子、水獭,还有狼、狐狸和孬头。一个夏天的清早,已经有只小动物在卧牛河东岸巡逻了。

那只孬头沿着水边寻找食物。这种动物不仅能在浅水抓鱼,还会游泳,只是水性没有水獭那么好。只见它游过一条小河沟,到对岸的沙滩上去寻找食物。

那片沙滩有很多河鳖蛋,只是都埋在沙子下面,不容易被发现。尽管孬头喜欢吃鸟蛋和鳖蛋,但必须找到才能享用。好在孬头嗅觉很敏锐,一直坚持不懈地寻找下去,肯定能找到的。只要它坚持下去,肯定能有所收获。

孬头不仅视力差,还是一个超级胆小鬼,一旦有点什么风吹草动,顿时把它吓了一跳,赶紧找一个地方躲藏起来。这样一来,刚才它发现的食物线索也失掉了。等它觉得安全了,再次来到沙滩上,一切还得从头开始。这样一来,每天都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填饱它那饥饿的肚子。看见那里有只孬头,本想上岸把它逮住,却让张凤祥拦住了。他说:“夏天逮孬头,不是祸害人吗?等到落雪后,孬头长出绒毛后,咱们再抓也不晚啊!”

我说:“等到那时,还不让别人逮走了。”

张凤祥笑着说:“不会的,他们不可能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等到下雪后,一定带你去撵孬头,那天哪怕只逮住一只孬头,也先给你。”随后,他还一本正经地说,“我最看不起那些贪婪的猎人或渔民,看不起那些不计代价,就为了挣点小钱,到处设下陷阱的猎人和四处布下小眼渔网的渔民,直到冰雪开始融化的春天还在捕猎,就是遇到怀孕的母兽也不肯放过,这种人最可怕,没有任何猎人和渔民跟这种人搭伴。”

我知道后面的话,他是对我说的,一时羞愧难当,低下头,不敢正视张凤祥。是的,别管这里的猎人,还是渔民,都看不起那种别管什么季节都在捕猎的猎人,还有那些别管大小都在捕鱼的渔民。这里的猎人和渔民只见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别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开绝户枪,也不能下绝户网。也就是说,无论发现一群里有多少只猎物,也得留下几只,以留种,绝不能赶尽杀绝。当然,渔民插箔时,也必须留下小鱼能钻过去的缝隙,让那些小鱼能从柳条箔中顺利钻过去,返回黑龙江。要是小鱼也被挡在渔亮子里,来年春天还能有鱼返回卧牛河么,到了秋天也不用插箔档鱼亮子了。

他的话确实不错。也只有这样才能生生不息,别管鱼还是岸边动物才不会灭绝。黑龙江下游不仅有渔民,也有猎人。现在这里孬头并没有灭绝,这年夏天不止一次看见过孬头的身影,为什么离开网房子小半天,我们在雪地里艰难跋涉,却连根孬头毛都没发现,能不让人来气吗?

孬头啊,孬头,那对孬头究竟躲藏在哪里呢?

我躺在枯草垫子上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一阵风从远处刮来,在杨树林边的草地上发出一阵“沙沙”声,使静谧的夜色顿时骚动起来,似乎树林里暗藏无数杀机。在那样不安的氛围中,顿时感到浑身一阵发冷,本能地站起来,朝四处不停地张望。这时只见那两只狗突然跳起来,嗖地蹿了出去,径直向前面那片神秘的小杨树林狂奔过去。

看见两只狗向杨树林跑去,张凤祥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爬起来,大声说:“快走,可能它们发现了猎物!”

张凤祥的话音刚落,二愣子已经冲了出去。这小子不愧有名的“飞毛腿”,片刻工夫,他已经把我和张凤祥都远远落在后面了。我正深一脚浅一脚在草甸子里奔波,忽然听见小杨树林里传来二愣子的喊声:“快点,前面有孬头!”

孬头!听二愣子喊发现了孬头,我快步朝树林跑去,激动得心里怦怦地乱跳。孬头啊,孬头,终于发现你们了,看你们还往哪里逃呢?

我和张凤祥气喘吁吁地穿过小杨树林,才发现眼前是一片荒草甸子,可那对孬头在哪里呢?我正疑惑不觉的时候,隐约发现荒草中间有片平静的水面,晃动着一轮寒月。跑到跟前一看,平静的水面上闪烁着一颗颗绿莹莹的星星,在不停地眨动诡诈的眼睛。

那些“星星”似乎受到了惊吓,只是距离较远,还没发现我们,或者两只狗已经分别散开,把“星星”留在浅水泡子里,才迫使它们似流萤般地移动,向泡子中央聚拢过去,在那里形成一片蓝幽幽的光团,向我们这个方向不停闪烁。张凤祥一把将我拉住,随后悄悄地对我说:“别出声,是一群孬头!”

什么,那是一群孬头?!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那样的场面,打死也不会有人相信,那么一个浅水泡子里竟会集聚这么多孬头!我怔怔地看着那团鬼蜮的光团,哪会想到那竟是一群孬头眼睛在月夜下组成。我们一声不吭,生怕惊动了它们,而眨眼间在我们眼前逃掉。当时,我粗略看了一眼,那里足有二、三十只孬头之多,也可能有四、五十几只,简直像一群绵羊一样,被黑子和四眼两只看家狗团团地围困在浅水泡子里,集聚在浅浅的水泡子中央。

看见当时场面,原来还一直小瞧黑子和四眼,说它们只是两条看家狗,仨不顶一条。如今看它们在浅水泡子里跑来跑去,把一群孬头圈住,还能说它们不是真正好猎狗吗?

没错,它们确实是两条看家狗,每天晚上在网房子外面为利民的渔民打更放哨。但别忘了,它们天天和我们这些渔民一起外出捕鱼狩猎,不像村子里那些看家狗一样,见到猎物只会乱喊乱叫,绝不敢冲上前去。现在,你看它们兵分两路,在浅水泡子边上不停地奔跑,并不向孬头群冲去,似乎在等待我们这些主人们做最后行动。

当时我还不明白,实际上两条狗已经被那么多孬头组成的阵势吓傻了,才不敢轻举妄动,围着不停地奔跑。只见它们的身影在皎洁的月光下快速移动,我们仨人把高腰水靴整理一下,等張凤祥摘下猎枪,挂在一根树枝上,才不约而同向浅水泡子走去。

浅水泡子已经冻了一层薄冰,水靴子刚踏上去,随着“咔嚓”一声,冰面立刻炸开了,两脚陷进泥水里。好在湖水很浅,刚没过脚面子,并无大碍。听见冰裂声,还有我们的幢幢身影,孬头群还没有散开,挤在一起向远处移动。

看见我们冲进孬头群,黑子和四眼才狗仗人势地汪汪叫着冲上前去。集聚一起的那团绿光立刻散开,如流萤般地飞走,慌张向四处逃窜。现在我们已经看见那些孬头了,哪能让它们轻易逃掉呢?

很快,我跑到一只孬头前,套上棉手闷子,弯腰去抓它时,只见那只孬头立刻转过身来,呲着白森森的犬牙,发出“哧哧”的威胁声。一时它凶相毕露,令人不能不有点害怕了。

尽管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孬头光龇牙,不敢下口咬人。可面对的毕竟是一只犬科动物,连兔子急了都咬人呢,何况一只孬头呢!尽管听他们说抓孬头很容易,但第一次和孬头较量,绝不像那些人所说那样。当时,我真的有点害怕了,不敢伸手去抓孬头。

当我和那只孬头对峙不决的时候,只见那只孬头突然向前面跑去。看它跑得那么快,想撵上逃远的孬头肯定没戏了,累死也撵不上。好在附近还有好多只孬头,我再次跑到一只孬头前。这次必须吸取上次的教训,不能让这只也逃掉了。想到这儿吗,我随手从水下抓起一把稀泥,猛地向这个龇牙咧嘴的示威者的头上抛去。

一把稀泥顿时涂它一脸,刚才还在闪烁的一对绿色眼睛顿时消失了。现在,也别管它龇不龇牙,叫不叫唤了,伸手抓住吓得乱叫的孬头脖子上的长毛,随手把它拎起来,才知道它真是一只“孬头”。它被我提起来后,顿时老实了,更不敢咬人,乖乖地把嘴闭上。还怕它不老实,随后我抡起拳头,雨点般击打过去。

这个家伙太不禁打了,只是几拳,那个兽生四腿一蹬,顿时不动了。连老虎都扛不住武松三拳呢,何况一只孬头?自然它更禁不住人的三拳。看着它已经被我打死了,扯着它的两条后腿,扔在浅水泡子岸边,现在可以全力对付第二只孬头了。

这里一点不陌生。我们藏在这里捞过几千斤鲤鱼。这次下浅水泡子前的地方,张凤祥那杆猎枪静静地挂在一根树枝上。第二只孬头很老实,再加上,我已经有经验了,很快被逮住了。旧剧重演,再给它几拳,把它彻底打老实了,才朝岸边走去。这时,我没防备身后突然蹿上来一个暗影,径直向我扑了过来。我本能地闪身躲过,定睛一看,竟是一只一米多长,满嘴尖牙的大孬头。它的个头比刚才我打死那只可大多了,也兇猛多了。只见它从泡子里跳起来,一次次地向我扑来。

这下完了,肯定得挨一口。幸好二愣子当时距离我不远,看见我遭到了袭击,他抡起手里的木棒子,朝那只孬头打了过去。疼得那家伙一声惨叫,随后转身想逃。一只孬头竟敢明目张胆袭击人,哪能让它为所欲为,我几步跑上前去,旧剧重演,伸手揪住它头顶上的长毛,狠狠给它几拳,顿时被我打得晕头转向。这还不算完,再踹它几脚,直到看它一动不动了,我才一手一只拖两只孬头回到岸边。

不用猜,可能也知道了。这两只孬头可能是一对孬头夫妇,而我先抓住那只稍小的,是只母貉,后冲上来的大家伙,则是一只公孬头。看见我逮住那只母貉,公孬头才奋不顾身地前来袭击我,好把那只母貉救下来。结果两只孬头都成了我的手下败将,前后都被逮住了,真是“一丘之貉”啊!

现在,我已经逮住三只孬头了,但这些还不满足,还想再抓几只——人的本性本来如此,永远不可能满足的。当我在浅水泡子里四处张望时,突然听见黑子发出一声凄惨嚎叫声。

当时,我以为那只看家狗被孬头咬住了,疼得它叫唤起来,赶紧跑到跟前才知道,原来二愣子刚才一棒子没打到孬头,反而狠狠给前来帮忙的黑子砸了一棒子,才疼得它不停地号叫呻吟。

过后才知道,当时黑子看见那么多孬头,一时竟不知道该对付其中哪只才好了,不停地乱咬乱叫,结果连一只孬头都没逮住。见黑子一只猎物都没逮住,不知二愣子从那里抓起一根酒盅粗的柞木棒子,向一只孬头抡了过去。没防备这工夫,黑子也冲上前去,结果一棒子打在黑子的身上,疼得它惨叫一声,倒在浅水泡子里。

看见黑子倒在水里,怕淹死黑子,二愣子顾不上抓孬头了,赶紧把它从水里捞上来,抱到泡子的岸边,在那里躺了好一会才渐渐缓过来。这工夫,只见张凤祥一手拎着一只孬头走过来,问我们:“你们逮了几只孬头?”

我高兴地说:“逮了三只,其中还有一只大孬头呢!”

张凤祥随后问二愣子:“你呢?”

二愣子说:“究竟几只,我也记不住。只是不停地抡棒子,倒下一大片。”

“行了。你们也别太贪婪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张凤祥一边说,一边朝四处张望了一圈,随后问,“二愣子,你的孬头呢?”

听张凤祥这样问,二愣子赶紧在浅水泡子边寻找砸死的孬头。可那如水的月光映在平静的湖面上,一切都静悄悄的,哪里有孬头的影子啊?

见那些倒在棒子下的孬头都不见了,我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妙,赶紧朝岸边跑去。那里也是空空如也,放在浅水泡子岸边的三只死孬头也不见了。当时,我还疑惑不解,以为自己记错了地方,准备四处寻找死孬头。这时,张凤祥拎着两只走过来,身边还跟着垂头丧气的二愣子。这时,只听张凤祥说:“别找了,那东西可鬼呐,刚才你中了它们的金蝉脱壳计了!”

我不服气地说:“怎么可能!我明明记得把三个家伙都砸死了,一动不动躺在这里,才过去抓别的孬头。”

张凤祥说:“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你忘了,好多动物都会装死,甚至给它们几脚,也不会动一下。一旦它们发现猎人离开了,终于有了逃走的机会,还能留在这里继续装死吗?赶紧悄悄爬起来溜掉了。”

听张凤祥一番提醒,再看看挂在树枝下的猎枪,不能不相信了。记得书里也曾有过这样的记载,好多动物确实具有这样的自卫能力,像野兔、黄鼠狼等一些小动物会装死,甚至连鸡和鸽子也是如此,那么孬头当然也不例外了,那是一些小动物最后的一种本能。如果那些弱小的动物没有这样的本能,能一直存活到今天吗?

想是这样想,但一想起那三只孬头,它们中一只可以另当别论,尤其那只曾攻击过我的公孬头则让我一直耿耿于怀,总有一种被人戏弄的感觉,心里还在暗暗地发狠:要是下次再遇到孬头,不管它真的死了,还是佯死,都得用根绳子把它牢牢地捆住,让那样装死的家伙插翅难逃!

今天中了那对孬头的金蝉脱壳之计,不仅二愣子,我也被它们迷惑了,只有张凤祥拖回来两只孬头。莫非他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可他当时为什么不早提醒我俩呢?可能事情他早就预料到,致使刚才抓孬头时,一直没看见他在我们附近,而在远处独自逮孬头?

没错,他一再说,人不能太贪婪,那样会被人看不起的。想到此处,我不由得看张凤祥一眼。他当然不能知道,这时我在想什么?他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现一样,到岸边摘下挂在树枝上的猎枪,挎在肩上,带着两只看家狗向前走去。而我俩像吃了场败仗一样,灰溜溜地跟在张凤祥的身后,一步步向网房子方向走去。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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