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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的易经

2019-09-25冯德斌

决策 2019年9期
关键词:易经草帽科长

冯德斌

孩子今年上初中了,他想到城里的中学去读书。

我家祖宗八辈是农民,县城里当然连一个“海外”关系也没有。这两眼漆黑的怎么才能把孩子转到县城的中学去呢?为这事我脑袋都愁大了。手里的易经书被我翻过来调过去看都卷了边。

现在孩子又少,就这么一个宝贝蛋子。想想自己整日忙忙碌碌还不都是为了孩子吗?再说,孩子想到县城去读书,那是好事,这是要求上进的表现,哪能窝了孩子的心劲呢。何况,现在农村孩子到县城去读书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只要有一点门路的都去了。虽然每学期开学的时候,从上到下,出台各种措施和办法,严格控制农村学生往城里转,可该转的还是转了,不该转的也转了。从幼儿园开始一个个就像小候鸟一样,向城里“迁徙”,大有农村包围城市的态势。

多个朋友多条路,当初自己要是多念几年书,也能多认识几个人,遇到难处说不定就能帮上忙。

正自叹息,却听妻子突然“咦”了一声。“你神经啊你,吓了我一跳!”我说。

妻子并不理会我的抱怨,满脸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喜悦,像中了五百万大奖似的,说:“你刚才说到朋友,我好像听你说过有个小时候的好伙伴在县教育局上班。”

经妻子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是有这么一个小时候的好伙伴在县城上班。我一拍脑袋瓜子,从板凳上跳起来,对呀!我怎么就把他给忘了呢。

妻子说:“亏你还整天抱个易经书在研究呢,连这点事都想不到,还想去给人家算命呢?”我说:“我说算命归算命,和找关系是两码事。就好比结婚和结账,那能是一码事吗。”妻子说:“看你易经说的一套一套,整天自命不凡的样子,村里人家遇事情愿到西山去找张大仙,也不来求你这个自命不凡的‘易经通,你还好意思吹。”“远的香,近的脏。这道理你还不懂?再说了,他们那都是‘本地菩萨不显灵的想法在作祟,见不得身边人的好。不说别的,就拿二婶家的猪不见了……”我说。

“结果不还是没找到吗?”妻子说。“那你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找到?”我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知道问为什么。你怎么不动脑子好好琢磨琢磨。那是她犯了方向性的错误。如果她不是听信了西山大仙的话,如果她当时按照我给她说的方位排序去找,那会找不到吗?结果怎么样?好端端的一头猪,愣是给她找丢了,多可惜!”

妻子说:“你就吹呗你。孩子转学,屁大点事,看把你愁的跟公鸡下蛋似的,拖着个屁股,不知该往哪儿钻好。”我说:“这怎么叫吹呢?这叫科学!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的。”

朋友姓徐,我一直叫他的小名大宣子。 我和大宣子从小在一起光屁股长大,好的就跟一个人似的,听说他现在是教育局的一个科长,专门负责管理中学教育这一块的,我想这事找他那肯定是两个哑巴一头睡,准没得说的。

事不宜迟,我撂下手里的易经书,撒开腿就往外走。妻子说:“你这是去哪儿?”我说:“我这就去找他。”她说:“你把草帽放下,把拖鞋换了。”我说:“又不是去相亲,换这换那干什么。”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县城,我还停留在小时候的记忆里。那时的县城只有东西南北两条交叉的街道,两边的瓦屋,像冬天挤在一起取暖的老人。街道不是很长,去过县城的人都说,站在街道东边放个屁,西边都能听到。

现在的县城真大真漂亮。下了客车,我都不知往哪儿走。马路修得比咱家的打谷场还宽。这要是用来种地,能收不少粮食呢。可惜了,要那么宽的马路干嘛,真搞不明白。路边的盆景,比咱家墙上的画子好看多了,我真想抱一盆回家摆在家堂上当画子看。我一看,到处都是人,想想还是算了吧,把拿到手的花又放回原位。

原先那些挤在一起取暖的瓦屋不见了踪影。及目所致,到处是高楼大厦。我仰起脖子往上看,还没看到楼顶,头上的草帽竟掉了下来,我弯腰去拣草帽,“唰”地一下,一把大扫帚将那草帽从我手底下扫出去,像一只泄了气的破足球,不规则地向路边的垃圾堆滚去。我很恼火,谁这么没礼貌!我在心里嘀咕着。一抬头,见一位头戴鲜红太阳帽,身穿黄马甲的姑娘正对我笑,她说,大爷,谢谢您!您真好,不像我们城里有些人,随处扔垃圾。我想他们要是看了大爷您拣垃圾的举动一定会汗颜的。说完之后,又说声谢谢,就转身往前边打扫马路去了。我想说我不是拣垃圾的。那是我的草帽!可她已走远了。

我一路打听来到县教育局,走进他的办公室,哦,里面挤满了人,有找他从乡下往城里转的,有要办休学的,还有要从三中转入二中的,想从二中进入一中的……好不容易轮到我,他看了看我,说:“你有什么事?”“我小孩想到城里来念书。”我说。“你在城里哪个单位工作?”“我不在城里工作。”“那你在哪个乡镇工作?”“我在村里。”“是村长?”“村民。”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有那么三秒钟:“那你有住房吗?”

“有,有。”我肯定的说,“我有两进大跨院带小楼的住房一幢。”“哇,洋房,别墅!”众人都忘记了要办的事,用艳羡的眼神看着我。

他的眼珠从镜片上骨碌出来:“哪个小区?”“不在区上。”“在市里?”“在村上。在我们浮山乡陶桥村上。”“那你还是回陶桥村上去上学吧。”“孩子不愿意在村上上学。”“你看你,你既不在城里工作,又不在城里有住房,怎么能来城里上学呢?”“孩子要到城里上学,我们做父母的哪能窝了他的心劲呢。”

“这哪是随便说来就来的呢?”他满脸不屑地说,“都像你这样,那城里的学校还不爆炸了?农村的学校还不关门啊!”

看他脸上的表情,听他说这话我估计他认不识我了。这也怪不得他,我们虽同在一個县,他念高中我们就分开了,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他在城里,我在乡下。他分配工作后就把父母都接到城里去了,也就看不到他回乡下的身影了。我呢,平时两眼盯在土地上,四个爪子在土里刨食,抽空还得看看易经书,帮人看个相什么的,弄两小钱花花,哪有工夫往城里跑?再说,人家接触的可是一个县的人啦,哪能个个都记得!如果个个都记得,那还不把他给胀死了。于是我说:“我是石蛋啊,你不认识我了?”他说:“听说过鸡蛋狗蛋,猪蛋牛蛋,没听说过石蛋。”我说:“你再仔细看看。”他说:“噢……”我兴奋地说:“你想起来了。”他摇摇头。我急了,摘下头上掉了沿的草帽,我说:“大宣子,你怎么会记不得我呢?”

没想到,我这句话一说出口,像八级大地震。所有人像被钉住似的,屋里静得发慌发颤。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一圈子的人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但也无法挽回了。他说:“你别拉关系了,能办的事没关系我也会办的,不能办的事就是有关系也得按政策来。这是原则,懂吗?”说完,他让我赶紧走,说别耽误后边的人办事。

那年中考过后,我给大宣子买了一张两块六毛钱的汽车票,一起去县城玩。他看着县城街道两边挤在一起的小瓦屋,眼睛出神地明亮。他说做一个城里人真好,可以一辈子住在瓦房里,还有电视看,还能吃上农村人一年都难得吃上一顿的肉,还有水果、糖……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他叹口气,要是哪天能成为一个城里人该多好!

站在教育局大门口,川流不息的车辆排放出的尾气,像辛勤的清道夫挥动着长长的扫把扬起一道道黑色屏障,沿途的路人们只得捂鼻眯眼屏住呼吸落荒而去。焦灼的太阳像失血过多的病人,面色惨白。无力的风送来工业酸味和下水道的气息。街道两边林立的高楼和远处工业园区高耸的烟囱把天空分割的支离破碎。我感叹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留恋乡村宁静秀丽的田园。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时,却听有人在叫我,让我等一下。

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来到我跟前说:“我们科长让你等会,他有事跟你说。”我说:“不麻烦你们科长了。”“怎么,生我的气了?”我一见他也过来了。龟兮,不生气,不生气才怪呢!因为刚才的教训,我只是在心里这么说的,没敢从口里说出来。我说:“没有,哪敢生大科长的气呢?”他说:“不是我不认你,你也看到了,那么多人围着我,我要是答应给你办了,那我也得给他们办啊!所以就来了个不认识,还望老兄多多担待。”

我一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再说了,我就是有意见又能拿他怎么样呢?人家照样还当人家的官,我还得求人家办事,离了他,我还就真的办不成事。于是我就說:“这我不怪你。”听我这么一说,他释然了,说:“关于贤侄念书的事你放心吧,回去静候佳音就是了。因为现在这个时候是办理转学的高峰,等过了这一阵子,我就把贤侄转过来,怎么样,总可以将功补过了吧。”我一听,那还能有什么说的呢。

于是,回到家等他的佳音。

每年暑假,我和大宣子将牛赶到山上,把牛绳牧在牛角上,然后到林子里去掏鸟窝,把捉到的小鸟放进我们编的笼子里。小鸟喜欢吃蚂蚱。山上的草丛里到处都是蚂蚱,我们用脚在地下趟,每趟过一脚,那些蚂蚱或蹦或飞离开草丛,便落入我们的掌中。每到中午,山上的树木花草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擦根火柴就能着。这个时候林里的知了像待宰的猪,扯长了脖子,拼了命地叫。涧里的水像刚揭开盖的锅,冒着热气。牛也不再安心吃草,一个劲直往水里钻。我们把牛赶到山涧里,把牛绳拴在涧边的树上,然后我们把衣服放在树下,一个猛子扎进涧里,尽情享受水底的清凉。

那天,当我从水下露出脑袋时,却看大宣子像掉进水里的鸡,不停地扑腾,他的滑稽相,引得我们喷了几口水。因为他仗着水性好,常常会在水里给我们做各种滑稽动作,引得我们发笑。但那天,我们笑着笑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我看见他的脸发紫,还呛了几口水。这在平时是没有的。我急忙操起涧边的放牛鞭子,甩向大宣子。他胡乱挠着的两手一下子抓住我甩过去的牛鞭,我使劲一带,他顺势滑到浅滩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原来,他正在踩水时,小腿肚子就了筋。要不是我及时发现搭救,他会像吸足水的球,再也浮不出水面。

“看!看!看!就知道看!都看成书呆子了还看!”妻子走过来一把夺下我手中的易经扔到一边。

好端端的又发哪门子神经?

“几十岁的人了,说话还高一錾低一錾的。你难道没听说朱元璋当了皇帝,他曾经的师弟如悟不拿自己当外人,当朝直呼朱重八,结果被人打出宫殿,关进大牢,是马皇后求情才免一死,就那,仍被割掉舌头,让他永远闭上了嘴。”“他又不是朱元璋。”“人家不是朱元璋,可人家是科长。好端端的科长你不叫,偏叫人家大宣子。”“那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吗?”

“就你能。好端端的事,让你给办砸了。亏你还看了那么多的书,都看到狗肚子里去了。”“老婆,你也别把人家想的那么小气。我们毕竟从小一块儿玩大的朋友,我还救过他的命。他不会不办的。”“给你办?你做梦去罢!他要是给你办,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一点消息都没有?”

是啊,妻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这转眼回来也有二十多天了,好歹他也应该给个信啊。难道真是为了我叫他一声大宣子,让他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而恼怒不办,还是另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不好办呢?

孩子急了,说:“老爸,咱村朱屠夫家的朱二子都去报过名了。他跟我说,找的也是你的朋友。”

我也有点着急,眼看明天就开学了,还没有他的音讯。但我不能在老婆孩子面前自乱方阵啊。

孩子急得哭红了眼,老婆疼儿心切骂我没用,说:“你这种人啊,我算是看透了,跟你大大一个样,窝囊一辈子。说你还不如你大大呢。你大大还当个小队长呢。你连队长还没干过呢。你还不如一个杀猪的屠夫呢。连自己孩子转学这么个芝麻粒大的事都办不成,还整天地给人算命呢,赶明我就把你那些易经书给烧了!”

妻子的话是很有杀伤力的,我的自尊心就像手中的烟蒂一点点的被烧掉。

我拧灭手中的半根香烟,不能再等了!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嘟、嘟”响了两声,随后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再拨,还是不通!没戏了!这肯定是他不愿帮忙了,要不怎么会挂机呢?但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又拨了过去,里面传出的依旧是忙音。我头脑一热,倔劲犯上,非把他拨通不可!再拨,还是不通!我像失控的机器人,找不到支撑的平衡点,此时也忘了易经是怎么说的,完全没有了逻辑。当我准备又一次重拨时,却收到他发来的一条短信:“我正在开会,有事请发短信。”我不仅为刚才自己的多余想法而愧疚,毕竟是好伙伴,怎么会不帮忙呢。赶忙发道:“关于小孩转学之事,还请你大科长帮忙才是。”

“现在严格控制农村学生往城里转,此事不好办!”完了,这下真的没戏了!

儿子说:“老爸,朱二子说,他老爸给你那朋友送了两副猪蹄子就搞定了。”

我真是急昏了头了。经儿子这么一说,我眼前忽然一亮,我高兴地对儿子说:“老爸也搞定了,一会儿老爸就带你去报名。”儿子不相信地说:“真的?”妻子说:“别听你爸瞎胡诌,他要是有那能耐还至于愁成这样?”“女人之见。”我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信了。易经上就是这么说的。”儿子说:“老爸有何‘秘方?”我说:天机不可泄露,一说就不灵了。”我拿起手机,立马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过去。

发完之后,我开始等待那边的消息。眼前老是出现小时候我和他一起放牛,一起上学的情景。在那个营养不良的年代,他常常空着肚子去上学。我比他幸运多了,我爸虽不是李刚,但他是生产队长,最起码不会饿肚子。我经常把家里的吃物带出来分一半给他。他常常感动的泪流满面,还说:“苟富贵,无相忘。”

“嘀、嘀,你有新短消息。”我打开手机一看,是他发来的:“你到二中教导处去找王主任,他会接待安排的。”

儿子高兴地连喊老爸万岁!老婆兴奋地在我脸上吻了又吻。而我望着这条短信想笑却流出了泪。

耳边似有一个声音,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许在权力面前,朋友只是赚取利益的资本。

一阵风吹来,刮得一旁的易经书毫无规律地翻动着,像一位中风的患者,发出口齿不清的呓语。

(原载于《清明》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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