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弭灾·罢乐·行荒礼
——释吴元年“罢女乐”

2019-09-24

中央音乐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旱灾礼乐中华书局

尹 蕾

前 言

吴元年(公元1367年)朱元璋下令“自今朝贺不用女乐”(亦称“罢女乐”)。明代文献史料对此次“罢女乐”一事多有记载:

其一,《明会要》:“太祖初克金陵,即立典乐官。其明年,置雅乐,以供郊社之祭。吴元年,置太常司,其属有协律、司乐等官,职雅乐。又命:自今朝贺,不用女乐。”(1)〔清〕龙文彬:《明会要·卷21·乐上》,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339页。

其二,《明史·卷61·乐一》:“太祖初克金陵,即立典乐官。其明年置雅乐,以供郊社之祭。吴元年命自今朝贺不用女乐。”(2)〔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61·乐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500页。

其三,《明史·本纪第一》:“癸酉,命朝贺罢女乐”。(3)〔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1·本纪第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5页。

另外,《明实录》及万斯同所著《明史》中也均提及此事。因所罢为“女乐”,研究者常将此事与“崇雅黜俗”的礼乐观念相联,认为朱元璋“在明王朝草创之际立官方雅乐体系,已将‘自古亡国之音’的女乐屏除在宫廷用乐之外。历代立国者鄙视民间俗乐伎艺的情形屡见不鲜,明太祖则更专横……明初立国者崇雅黜俗的官方文化立场由此显露。”(4)丁淑梅:《中国古代禁毁戏剧编年史》,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85页。这一结论直指“罢女乐”事件为朱元璋专横斥俗之举,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一、朱元璋“崇雅”“黜俗”

中国古代宫廷中的“女乐”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她们色艺俱佳,在宫廷中除用于仪式场合外,更多地是在统治者饮宴享乐的欲求下发展成为一种娱乐性的俗乐。人们也常将许多误国、亡国归因于女乐,致使后世的统治者常常对女乐予以禁断、罢黜(5)如《全唐文》载有唐代《禁断女乐敕》:“睠兹女乐,事切骄淫,伤风害政,莫斯为甚,既违令式,尤宜禁断”即为朝廷诏令禁断。。

朱元璋虽出身寒微,但“初定天下,他务未遑,首开礼、乐二局,广征耆儒,分曹究讨。”(6)〔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47》,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23页。此后的执政期间又陆续诏令编定《存心录》《大明集礼》《洪武礼制》《礼仪定式》《大礼要议》《皇朝礼制》《大明礼制》《洪武礼法》《礼制集要》《礼制节文》《太常集礼》等礼书,力图厘正祀典。作为礼的重要组成部分,“乐”自然亦是如此。所谓“王者功成作乐”,历代开国之君都十分重视礼乐建设,《周礼·春官·大司乐》便有:“凡建国,禁其淫声、过声、凶声、慢声。”(7)〔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94页。的记载,朱元璋也不例外。他初克金陵,便立典乐官、置雅乐。吴元年,定乐舞之制及郊祀、宗庙礼乐,并置教坊司,设大使、副使、和声郎,左、右韶乐,左、右司乐等职。这一切都显示出朱元璋重视礼乐、重建儒家文化的政治追求。因此,从思想根源看,朱元璋确有崇雅倾向。另一方面,从史料记载看,朱元璋下令“谀词艳曲,皆弃不取”,思想上确有“黜俗”观。洪武四年,他谕礼臣曰:“古乐之诗,章和而正。后世之诗,章淫以夸。故一切谀词艳曲皆弃不取。”(8)〔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61·乐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507页。又命儒臣撰《回銮乐歌》三十九章,曰:“殿中韶乐,其词出于教坊俳优,多乖雅道。十二月乐歌,按月律以奏,及进膳、迎膳等曲,皆用乐府、小令、杂剧为娱戏。流俗喧譊,淫哇不逞。太祖所欲屏者,顾反设之殿陛间不为怪也。”(9)同注⑧。洪武六年二月壬午(公元1373年3月4日)“禁教坊司及天下乐人,毋得以古圣贤、帝王、忠臣、义士为优戏。违者罪之。”(10)〔清〕龙文彬撰:《明会要·卷21·乐上》,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341页。

但从另一角度看,宫廷进膳、迎膳、燕乐场合仍在使用乐府、小令、杂剧,甚至教坊司也表演优戏。说明至少在洪武初期,宫中仍然使用俗乐,并未全面废止。如果“崇雅黜俗”,又为何“罢女乐”的同时继续使用其他俗乐呢?因此,吴元年突然出现的“罢女乐”事件与朱元璋的“崇雅黜俗”观是否直接相关,值得思考。

二、吴元年之社会背景

历史事件的产生有偶然,也有必然。文献史料有时只录事件本身而无始末原因,这就需要我们在解析现象时予以充分考虑,不能仅着眼于表象。一些看似无关的事件,却往往有着密切的关系。探究吴元年“罢女乐”的起因,还须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及礼制传统。除前文所列史料之外,“罢女乐”之事还出现在《明史·太祖本纪》(张廷玉)、《明实录》及《明史》(万斯同)中:

其一:元至正二十七年五月(11)元至正二十七年为公元1367年,即吴元年。,“以旱减膳素食,复徐、宿、濠、泗、寿、邳、东海、安东、襄阳、安陆及新附地田租三年。六月戊辰,大雨,群臣请复膳。太祖曰:‘虽雨,伤禾已多,其赐民今年田租。’癸酉,命朝贺罢女乐。”(12)〔清〕张廷玉:《明史·太祖本纪·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5页。

其二:吴元年六月癸酉“戊辰,大雨。先是,上因久旱日减膳、素食,宫中皆然俟天雨复膳。既而雨,群臣请复膳。上曰:亢旱为灾,实吾不德所致。今虽得雨,然苗稼焦损必多,纵肉食奚能甘味。廷臣对曰:昔武王克商,屡获豊年,诗人颂之曰:绥万邦屡丰年。主上平海内、拯生灵,上顺天心、下慰民望,而忧勤惕励,感兹甘雨,丰年之祥,其有兆矣。上曰:人事迩,天道远,得乎民心则得乎天心。今欲弭灾,但当谨于修己,诚以爱民,庶可答天之眷。乃诏免民今年田租。命自今凡朝贺不用女乐。参知政事张昶以谋叛诛。”(13)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校印:《明实录·太祖实录卷二十四》,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2年,第345页。(引文标点为笔者所加)

其三:吴元年“春正月乙未谕中书省曰:吾昔在军中尝空腹战,归得粗粮如饴,今乃珍食美饮其敢忘吾民?太平应天诸郡,吾创业地,先劳供億其赐太平田租二年。……(五月),赐徐、宿、濠、泗、寿、邳、东海、安东、襄阳、安陆,及自今新附土地徭赋三年。久旱减膳蔬食。六月丙午朔,日有食之。戊辰,雨。太祖曰:虽雨伤禾已多,其赐今年田租。癸酉,革朝贺女乐,诛参知政事张昶。”(14)〔清〕万斯同撰:《明史·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1页(引文标点为笔者所加)。

综上史料可知,吴元年(即元至正二十七年)“罢女乐”前后,曾发生如下事件:

吴元年 五月公元1367年5月29至6月28日间旱灾,减膳素食吴元年六月丙午公元1367年6月28日日食吴元年六月戊辰公元1367年7月20日大雨;臣请复膳;赐民田租;弭灾吴元年六月癸酉公元1367年7月25日罢女乐;诛参知政事张昶

吴元年五、六月间,先后发生了旱灾和日食,这在古代属于灾异现象。按照中国古代文化传统惯例,统治者应采取措施以“弭灾”。弭灾,就是消弭灾害。是指灾异发生后,统治者采取措施以应对和消解灾难的行为。古人认为国家灾异是“天”对人间社会失序的告诫,需采取措施消弭。《明实录》也明确记载旱灾发生后,朱元璋“欲弭灾”以“答天之眷”。这些弭灾措施一般包括:减膳、避殿、改元、减免田租、下罪己诏、释放宫女、撤悬、罢宰相等等。其中与“乐”直接相关的就是“撤悬”(亦称“撤乐”或“彻乐”)。吴元年的“罢女乐”恰恰发生在旱灾和日食之后、朱元璋减膳素食、免田租之时。如果考虑到“弭灾”这一社会背景,则此次“罢女乐”很有可能是朱元璋应对灾异的弭灾措施之一,是朱元璋按照传统而行的“荒礼”。

三、荒礼与撤悬制度

“礼”为中国古代社会的制度和规范,吉礼、宾礼、嘉礼、军礼、凶礼构成了五礼制度体系,涉及到古代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在吉、宾、嘉、军四礼中,“乐”扮演着重要角色,为研究者所重视,但与凶礼相关的“乐”的规定性尚较少引起学界的注意。凶礼包括丧礼、荒礼、禬礼、恤礼四种,本文涉及的荒礼即为其中之一。

(一)荒礼撤悬

《周礼》载:“以凶礼哀邦国之忧:以丧礼哀死亡,以荒礼哀凶札,以吊礼哀祸灾,以禬礼哀围败,以恤礼哀寇乱。”(15)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礼·春官·宗伯》,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第757页。(引文标点为笔者所加)这里的荒礼,是指国家在发生自然灾害时,由皇帝主导、采取救灾措施的制度。我国自古以农业为国家命脉,自然灾害如四镇五岳崩、旱涝灾等对农业和社会影响最为直接,甚至会动摇国家统治。因此,每遇灾荒之年,都要举行荒礼用以救助和安抚民心,维护社会安定,故极受统治者重视。这些救荒行为,在古代也是礼仪的重要内容,有其相应的制度规范。吴元年,朱元璋欲施行“弭灾”就是在应对旱灾、日食,实施“荒礼”制度。

古人认为:“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16)〔汉〕董仲舒撰、〔清〕凌曙注:《春秋繁露·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18页。灾难为天谴,如对国家之失仍不自知,则会畏之以威。因此,一旦发生重大灾异事件,统治者便会“顺应”天意安抚民心,采取修省自身的一些行为:“岁凶,年谷不登,君膳不祭肺,马不食谷,驰道不除,祭事不县,大夫不食梁,士饮酒不乐。”(17)杨天宇撰:《礼记注译》之《礼记·曲礼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1页。大凶之年,天子需少食减膳,御道不除草,宫悬不作,以降低礼仪规格方式进行自我惩戒。这种自省以告的形式最早可以追溯到商汤“桑林祷雨”,时天下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翦其发,磿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悦,雨乃大至。”(18)〔战国〕吕不韦等编、〔汉〕高诱注:《吕氏春秋·顺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第86页。以自我牺牲之举,祈福于天,取悦于民。

礼乐相辅相成,灾荒之年,统治者也需调整礼乐使用制度,以示与民同甘共苦。周代,救荒由大司徒执掌,采取的对策主要有十二条:“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一曰散利,二曰薄征,三曰缓刑,四曰弛力,五曰舍禁,六曰去几,七曰省礼,八曰杀哀,九曰蕃乐,十曰多婚,十有一曰索鬼神,十有二曰除盗贼”(19)同注,第674页(引文标点为笔者所加)。。其中的“蕃乐”就涉及了礼乐使用方面的规定,是指将乐器收藏起来,不再作乐。针对不同类型的灾异状况,对乐的措施也略有不同:“凡日月食,四镇五岳崩,大傀异灾,诸侯薨,令去乐。大札、大凶、大灾、大臣死,凡国之大忧,令弛县。凡建国,禁其淫声、过声、凶声、慢声。大丧,涖廞乐器;及葬,藏乐器,亦如之。”(20)同注,第767页(引文标点为笔者所加)。《逸周书》也载有:歉年粮食不足“乐唯钟鼓”,饥年“乐无钟鼓”,大荒之年则“国不称乐”“礼无乐”。先秦,“梁山崩,晋侯以传召伯宗,问其所,曰:……国主山川,故山崩川竭,君

为之不举,降服,乘缦,彻乐,出次。”(21)李梦生撰:《左传译注》之《左传·成公五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41页。即为典型案例。时晋侯向大夫伯宗询问山崩原因,伯宗认为国主山川,所以国君应采取撤乐、出次(避殿)等措施以对。汉魏以后,因灾异而废乐之事更不鲜于记载。仅《北史》就有正始元年六月、永平元年五月、永平二年五月、延昌元年正月等多处“以旱故,彻乐减膳”的相关记载。隋制,若京师孟夏逢旱,要祈雨,如仍不雨,皇帝就要素服、避正殿、减膳撤乐或露坐听政。《隋书》也载有梁时遇旱则祈雨,同时要理冤狱、赈鳏寡孤独者、省徭轻赋、举进贤良,其中也包含“撤膳羞,弛乐悬而不作”(22)〔唐〕魏征撰:《隋书·卷七·志二》,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25页。之举措。这一“国有大故,则减膳彻悬”的荒礼制度一直延用至清代。

(二)撤悬之文化内涵

阴阳是中国古代认识世界的基本观念,万事万物都具有阴阳属性。汉以来,阴阳结合五行衍生出诸多原理。它们相互之间相生相克,对宇宙万物发挥着作用。当阴阳五行达到平衡时,自然万物也会有序运行,万物和顺,社会安定和谐。一旦失衡,万物就会处于无序的状态,导致各种灾异频发。反之,灾异出现,则必然是阴阳五行出现失衡的表征。“大旱者,阳灭阴也……大水者,阴灭阳也。”(23)〔汉〕董仲舒撰、〔清〕凌曙注:《春秋繁露·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96页。古人看来,水旱灾害都是阴阳失序造成的。阴气过重导致水灾,阳气太盛则致旱灾。《国语·周语》伯阳父曰:“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阳失而在阴,川源必塞;源塞,国必亡。”(24)〔春秋〕左丘明撰、鲍思陶点校:《国语》,济南:齐鲁书社,2005年,第13页。即所谓“天地之所为,阴阳之所起”。

梳理文献,会发现施行荒礼的措施虽然很多,但“撤悬”却最常出现在旱灾发生时。这一现象与古人对“乐”与“礼”阴阳属性的认识有关,即所谓“乐由阳来者也,礼由阴作者也。”(25)〔清〕孙希旦:《礼记集解·郊特牲》,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74页。《白虎通义》:“乐言作、礼言制何?乐者,阳也,阳倡始,故言作;礼者,阴也,阴制度于阳,故言制。乐象阳,礼法阴也。”(26)〔汉〕班固等撰:《白虎通·卷一下》,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8页。如此一来,“作乐”之事就与自然界的阴阳秩序密切联系在一起。既然旱灾是由阳气过盛而致,此时如果再作属性为“阳”的“乐”,则必然会导致阳气聚集、灾情加剧。因此,旱灾发生时,人们需要遵循阴阳平衡的原则,采取“撤悬(乐)”,以疏导阳气,缓解旱情。晋恭帝元熙元年:“今入岁以来,阴阳失序,风雨乖和,是宜减膳彻悬。”(27)〔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3728页。大中祥符二年(1009)春,由于汴京少雨,右仆射张齐贤奏曰:“宴乐,阳事也。……将事酺饮,请俟雨足。”(28)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500页。北宋刘安世曾上疏求“罢宴乐,昭示闵雨之意”(29)同注。,唐文宗遇旱也停教坊乐等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在古人眼中,“宴乐”与“大旱”相互矛盾,只有“罢宴乐”才能昭示诚意,求得风调雨顺。因此,古代统治者在自然灾害和国家灾异状况下,行荒礼撤悬、彻乐就成为一种惯常采用的方式。

四、罢女乐——行荒礼

“撤悬”二字表明,行荒礼应撤的是礼乐。如果吴元年“罢女乐”确是朱元璋行荒礼弭灾,又为何是“罢女乐”而非撤悬?这应与当时吴政权的礼乐状况有关。

(一)吴元年礼乐状况

吴元年(公元1367年)是朱元璋登基为帝前的一个临时年号。时战乱已久,朱元璋又出身布衣,这个临时的吴政权并不具有完备的礼乐建制(30)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校印:《明实录·太祖实录卷二十四》,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2年,第347页。载(吴元年)秋七月,朱元璋对由道童选拔而来的乐舞生亲自进行了测试:“上御戟门召学士朱升及范权领乐舞生入见,设雅乐阅试之。上亲击石磬命升辨识五音,升不能审,以宫音为徵音。”然而,负责礼乐建设的朱升居然不能审辩五音,可见当时礼乐建设面临的困难和窘境。。但朱元璋为夺取天下、成就帝业必然要进行各方面的筹备,礼乐也是其中的重要环节。史料显示,吴元年七月开始,朱元璋开始全面进行礼乐建设:

吴元年七月至十二月间,朱元璋选拔乐舞生,命制乐章、声谱、琴、瑟等编悬乐器,校定音律,正雅乐,定乐舞之制,置教坊司,积极频繁地进行着礼乐建设。但礼乐并不能一蹴而就,宫廷朝会宴享乐舞则直到洪武三年九月(公元1370年10月19日,农历九月三十),方才得定。

因此,吴元年五、六月,旱灾与罢女乐发生之时,吴政权的礼乐不备是不争的事实,此时朱元璋如要弭灾撤悬也无礼乐可撤,只能将以罢女乐来代替撤悬。另外,古代传统文化观念中,女性属阴,如果后宫女性过多,则会阴气过盛,导致阴阳失衡、社会失序,甚至会诱发灾异。因此,“出宫人”也是常见的平衡阴阳、消除灾害的方式之一。当国家发生灾异时,也常裁减宫人以弭灾。汉桓帝就曾因旱灾“出宫女五百余人”以消除怨气、减灾避难。总之,在吴元年礼乐不备的局面及出宫人平衡阴阳的观念两个因素的影响下,旱灾发生时以“罢女乐”弭灾应荒礼也就成为吴政权的必然选择。

(二)行荒礼、聚万民

“天人合一”思想下,天与人间社会为一个整体,相互之间密切相关,可以相互感应。当人的世界发生变故,天就会感应到人间失序,从而降下灾难予以惩罚。这可能是古代人们对于自然界的变幻莫测和不可知性的一种敬畏。古人认为,灾异出现就是上天的预警:“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现怪异以惊骇之,惊骇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31)〔汉〕董仲舒撰、〔清〕凌曙注:《春秋繁露·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18页。作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国家之失就是皇帝之责,需要关注自然变化、不时自省以挽救过失,即“内以自省,宜有惩于心,外以观其事,宜有验于国。故见天意者之于灾异也,畏之而不恶也,以为天欲振吾过,救吾失,故以此报我也。”(32)同注,第319页。因此,灾异状态下,皇帝所采取的措施中很多都是自省的方式,带有“罪己”倾向,如减膳、素食、避殿等等,这种“罪己”方式其实就是所谓的弭灾。虽然现在看来,这些措施于抗灾无益,更像是皇帝用以向“天”求得谅解、解除灾难的谢罪之举,是古人面对无法掌握自然现象做出的心理上的解读。正如谷永所言:“臣闻灾异,皇天所以谴告人君过失,犹严父之明诫。畏惧敬改,则祸销福降;忽然简易,则咎罚不除。”(33)〔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85》,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3450页。但从积极一面来说,统治者的“罪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节制享乐、厉行节俭的作用。于民(如减免田租)、于国(如罢宴等以减少浪费)也会起到一定的作用。但这更多的只是统治者营造出的皇帝与民同甘共苦、爱民如子的姿态,目的是笼络民心。为了达到最佳效果,常见灾异过后,大臣请求解除弭灾,恢复旧制,却常被皇帝拒绝。总要几番推让之后,才会“勉为其难”同意。吴元年的这场旱灾也不例外,六月戊辰(公元1367年7月20日)大雨,旱灾缓解,群臣请复膳。但朱元璋对大臣说:“今虽得雨,然苗稼焦损必多纵肉食奚能甘味。……人事迩天道远,得乎民心则得乎天心。今欲弭灾,但当谨于修己,诚以爱民,庶可答天之眷。”(34)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明实录·太祖实录卷二十四》,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2年,第345页。(引文标点为笔者所加)随后,朱元璋不仅没有复膳,反而更大范围地增赐田租,同时罢女乐,将弭灾进行到底。

天灾之下,朱元璋选择与平民站在一起,应对危机,也就具有了更深层次的含义。可想而知,得到实惠的百姓对朱元璋的感激之情必将水涨船高,而朱元璋也就借天灾、施荒礼,获得了社会的高度认同。无疑,朱元璋看中的不仅是旱灾所造成的影响,更是以此为契机拢人心、聚万民的政治用意。其“得乎民心则得乎天心”一语道破朱元璋得民心、得天心从而得天下的政治用意。

(三)诛张昶

弭灾还有一种措施被称为“罢相”。人们认为官吏滥施政令、以权谋私也会导致社会失序、天降灾异:“今吏既亡教训于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与奸为市,贫穷孤弱,冤苦失职,甚不称陛下之意。是以阴阳错缪,氛气弃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皆长吏不明,使至于此也。”(35)〔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董仲舒传》,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2512页。因此,弭灾时也常斥责或罢免辅助皇帝处理政务的官吏,因被罢免和处置的常为宰相,故称“罢相”。

万斯同所著《明史》与《明实录》同时载有“诛张昶”一事,与罢女乐为同一天。张昶原为元末户部尚书,后奉使至朱元璋的吴政权,被任命为参知政事。参知政事之职在唐宋以来一直位同(副)宰相,元至正十六年(公元1356年),朱元璋设参知政事,官至从二品,辅助宰相统领众职。诛张昶、罢女乐与弭灾行荒礼之间是否有关联,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两件事发生在朱元璋弭灾之时的同一天(即吴元年六月癸酉,公元1367年7月25日),且撤悬、罢相都属于古时常用弭灾手段,难免让人将二者关联起来。从史料记载看,张廷玉所撰《明史》并未提及此事,万斯同的《明史》也未点明缘由,仅载“癸酉,革朝贺女乐,诛参知政事张昶”,只有《明实录》载张昶“以谋叛诛”。朱元璋疑心张昶,欲除之已久,这是事实,也应是主因。恰弭灾之时,借罢相的惯例处置张昶更是顺应“天时”之举,使得“诛张昶”更加合天道、顺民心。既解决了朱元璋的心病又为天下消灾避祸,达到稳定政局,巩固地位,加强统治的政治目的,一举多得。

这种处置大臣的方式,朱元璋运用得十分熟练,对待旧臣李善长也采用了此种做法。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年),御史劾奏李善长其罪当诛,但朱元璋“念其闾里旧人,艰难扈从,服勤左右……群臣奏善长等当诛,上又不许”(36)〔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127·列传15》,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772页。,表现出对老臣的顾念之情。然而,当有司呈报“会有言星变,其占当移大臣”时,朱元璋立刻动手“并其妻女弟侄家口七十余人诛之。”(37)同注。这与“诛张昶”之境况何其相似。可见,灾异的发生有时竟可成为统治者排除异己的政治契机。

(四)明代的弭灾撤悬

有明一代行荒礼撤悬并不鲜见,为灾异状态下较常采用的弭灾措施之一。根据史料记载,现将其中采用撤悬弭灾的时间、灾异类别摘录如下:

时 间灾异类别采取措施出 处成化七年十二月(公元1471年)星变避正殿、彻乐《明宪宗实录·卷99》成化二十年春正月(1484年)京师地震皇上省躬修德,敕谕文武群臣痛加修省,慎刑狱,臣请减膳彻乐《明宪宗实录·卷248》隆庆三年七月(公元1569年)灾异频仍:旱蝗水溢停止兴作、彻乐、减膳《明穆宗实录·卷35》万历二十二年六月(公元1594年)西华门灾礼部请:撤乐减膳、亲郊庙御朝万历:敕臣工修省以弭灾《明神宗实录·卷274》万历二十八年七月(公元1600年)许子伟陈弭灾诸务臣请:灭膳、撤乐、省刑、缓徵《明神宗实录·卷349》万历四十四年十一月(公元1616年)桥坊陨于暴风殿宇飞为烈焰臣请:减膳、撤乐、弭文、修省《明神宗实录·卷551》天启六年五月(公元1626年)王恭厂火药爆炸震撼数十里臣请:皇上减膳、撤乐,诸臣素服角带遂足当修省《明熹宗实录·卷71》崇祯八年十月(公元1635年)正月上干皇陵不期再令溃决下罪己诏、避殿、彻乐、青衣《崇祯实录·卷13》

可见,明代撤悬(乐)可以实施在水旱灾、风灾、火灾、蝗灾、星变等不同灾异弭灾措施中。而各种不同灾异的弭灾也可根据情况选择使用不同的弭灾措施。因此,荒礼在明代“无常仪”。这在明初史料记载中可见一斑:“凡水旱灾伤及非常变异,或躬祷,或露告于宫中,或于奉天殿陛,或遣官祭告郊庙、陵寝及社稷、山川,无常仪。”(38)〔清〕龙文彬:《明会要·卷8·礼三》,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107页。

结 语

总之,荒礼是中国古代面对灾异现象时所行的特殊礼制。行荒礼时,统治者往往一方面采取“罪己”方式以自省,一方面要安抚民心以消除民众恐惧、忧虑的心理状态。由于古代文化对“乐阳礼阴”的认识,使得在旱灾发生时,采取“撤悬”弭灾的方式较为普遍。吴元年的旱灾,朱元璋也不例外,他减膳素食、免田租、罢女乐、诛张昶,这些看起来貌似不相关的行为,在“弭灾”这一对抗国家灾异的行动中得到了统一。从事件的发生发展来看,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旱灾发生时。朱元璋采取减膳素食、免田租的措施,其主要目的是救灾。稳定局势、对抗天灾、维护社会安定秩序;第二阶段,大雨之后,旱灾缓解。但朱元璋仍坚持将弭灾进行到底,他采取免田租、罢女乐、罢相等手段,目的已由救灾转向笼络民心、积累政治资本。

至于朱元璋“崇雅黜俗”思想倾向与吴元年“罢女乐”事件是否相关,我们不得而知。即便有,也绝非直接原因和主要原因。仅凭“罢女乐”三个字就认定朱元璋的“官方文化立场”就是崇雅黜俗,并批评其对待女乐的态度“专横”是不严谨的。研究历史不能割裂事件之间的联系,解读古代乐文化也不能将视角局限于“乐”本身而忽略与之相关的社会、历史、政治及文化等相关因素。否则,很有可能影响对研究结论的判断,导致对历史的误读。当然,历史真相总是湮没在历史发展进程中,我们只能通过史料等历史遗迹与文化相勾连,以管窥、探索事件之间的关联性和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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