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逆流而上的鲤鱼
2019-09-23刘佳
刘佳
最近两年,一到暑假,微信朋友圈的人好像一半去了蓟县,一半去了日本,总有人行前让我帮着做攻略,我也会尽心尽力推荐那些“性价比高”的目的地,可是,无论我如何苦口婆心,过几天看一波一波的照片,绝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在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到蒸笼一样的京都、大阪、奈良去挤、去抢、去抱怨。我也曾在那样的盛夏时节当过“导游”,亲身体验过挤到缺氧的公共汽车、人满为患的景点、连牙膏都要限购的超市,一早斗志昂扬地出门,一天紧锣密鼓、东奔西走,傍晚几乎是央求着自己的双腿能行行好挪回住地,再看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新添了一块块“刺青”——那是蓝色碎花衬衣与汗水较量了一天的战绩。曾经,我认为这是很高效的旅行,再挤、再热、再累,也要把那些人尽皆知的景点走个遍。或许是“上了年纪”,我越来越觉得这样的“旅行”看似收获满满,其实一无所得,所见所感的一切都不是它们应该有的样子。其实,景点的名气不会因为我去过与否而受到影响,而对于一次旅行的感受却将改变我以后的记忆。就像一块马德兰小点心与味蕾的相遇能勾起对逝水年华的追忆一样,旅行总会在心灵上留下永恒的投影。也许在某个春雨纷纷的清晨,也许在第一缕秋风拂过面颊的时候,也许在冬日暖暖的阳光里,我会想起雨中的樱花树,想起早上刚刚出炉的面包,想起晴空丽日下的梅花,这样的时刻,难以言表,却是一种自给自足的心领神会。现在,我很少再帮别人做攻略了,听着他们旅行归来时疲惫不堪的抱怨,我总忍不住庆幸自己去过的那些并不热门却会记住很久很久的地方,高山,就是其中的一个。
2003年,当一个同事提议去岐阜县的高山时,它在中国游客当中还没有如今这样的知名度,就连一位在日本执教多年的前辈都表示“从来没听说过这地方”,但我们四个外加一位日本同事还是撇下六个充满担忧的同伴,倔强地出发了。当时的我不会日语,凡事只能跟着走,已经忘记了是如何到达高山的,回想起来最有可能是在下课之后,匆匆跑出校园,乘坐了速度最慢、票价最便宜的长途公共汽车吧。到达的时候正下着雨,天阴沉沉的,正午时分却像黄昏一样。同行的日本姑娘西川是学部外聘的事务员,汉语说得非常好,虽然每天上班的时候也像其他日本职员一样,服装正式、妆容精致、笑容职业,但性格极为爽朗,甚至有点儿大大咧咧的。我们此行的一切杂务都是她负责的,买车票、订酒店、规划路线,我们只是提个大概的想法,她就很利索地办好了。西川也没去过高山,对这里的了解很多来自一本旅行杂志,那上面的内容林林总总,但她好像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推荐给我们,对旅行抱着一种认真又随性的态度,仿佛我们是导游,而她成了“团员”。我记得她只强烈地推荐过一个地方——那本杂志上提到的一家猪排店。那是一家门脸很不起眼的小店,一下子进去五个人就显得满满当当了。我们占据了吧台前面的所有座位,对厨房里的忙碌一览无余,外面的雨声时断时续,吧台后面的老板却没有一刻清闲,手里一直忙个不停,还不忘和我们聊几句,每逢有客人出来进去,更要抬起头大声地寒暄几句。不一会儿,我们面前就都有了一盘金灿灿的炸猪排,量大味美。在大巴车上昏睡了几个小时的我们,实在没什么食欲,但在这样的小店里坐坐,忽然感觉高山也不是个很陌生的地方了。
“品”字形的岐阜县位于本州岛中部,是一个被爱知县、三重县、滋贺县、福井县、石川县、富山县、長野县包围起来的内陆县,虽与大海无缘,却拥有80%的森林覆盖率,号称“森林之国”,而且北部海拔超过3000米的群山连绵不绝,南部则有木曾三川大河奔流,又称“山水之国”。岐阜县北部和南部在古时候分属东山道的飞驒和美浓两个令制国,如今这些古国早已不存,但岐阜人还是喜欢用一个充满诗意又极有气势的词语来称呼自己的家乡——“飞山浓水”。江户时代,飞驒国成为德川幕府的直辖领地,在明治维新前将近两百年的时间里,江户幕府派遣的政府机构就设置在高山阵屋。据统计,在日本全国这样的政府机构曾经有数十个,而至今建筑保存完好的唯有高山阵屋,它当然已不再是高山城主金森氏的宅邸,也不再是幕府的“代官”、“郡代”,而成为珍贵的国家史迹。“飞騨高山”是个出现概率极高的名字,常常让外乡人以为这是一个城市,这或许和人们对于古飞驒国的记忆有关吧。如今,飞驒和高山在行政区划上是岐阜县最北端的两个城市,而高山还是日本面积最大的城市,和整个东京都的面积差不多。
然而,当你走在高山的街道上,你怎么也不会联想到那个周身都散发着现代化气息的东京都,却会从心底里相信这还是一个保存着古风古韵的小小山城。这里没有高楼林立,也没有车水马龙,窄窄的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亮晶晶的,不远处的一架红桥娇艳欲滴,雨势渐歇,人力车夫又欢快地奔跑在路上。这样的景象,我后来只在京都看到过,难怪高山有着“飞驒小京都”的美誉。我们在高山的旅行全无章法,如今回想起来总是一条古街、一座古寺、一处老宅、一丛花木、一阵急雨、一刻青天、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店、一串人力车清脆的铃声……没办法归纳出清晰的路线,或许因为我们实在没有好好做功课,也或许因为高山本来就是处处皆风景吧。我们是从古街走进高山的,鳞次栉比的店铺和民宅都有厚实的木头窗格,看起来和其他地方的传统建筑既相同又不同,虽不华丽,却在古朴典雅中透出一种威严。其实,高山的木结构建筑和木造工艺非常有名,就连京都、奈良的很多宫殿、寺院也凝结着飞驒木匠们的精湛技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孕育一方的匠心,“森林之国”自然有一颗很耐雕琢的心。
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京都比起来,高山的古街显得更敞亮,可以悠闲地举着一串刚烤好的酱油团子,把一家家店铺细细看个够,也可以容许五彩缤纷的雨伞舒展地撑开一道风景。这里的很多商品在外乡人看来和其他地方大同小异,总离不开几类保留项目——煎饼、年糕、筷子、瓷器,但有一家店却令我久久难忘——高山兔子舍,一家从里到外、从门帘到每一件商品都把兔子当主角的工艺品店。这家店似乎有好多签约设计师,纺织品、瓷器、绘画、木器各有专攻,于是兔子就在不同的载体、不同的艺术家手中 “活”出了千姿百态、万种风情。如果财力允许,相信很多人会和我一样,恨不能把店里的东西统统搬回来,如果只能选一样,那我一定会选西村月的手绘年历,与那些笑眯眯的胖兔子一起走过四季,一起在周而复始中感受时光永远不曾重复的魅力。后来,我一直很想念这家店,所幸在京都的岚山、北野天满宫也遇到过“兔子舍”和西村月的年历,不知与高山有什么渊源。还有一家店铺,好像是高山吉祥物专营店,一切都和高山吉祥物“猿宝宝”有关,说是猿宝宝,其实是个手脚尖尖、无脸或者说有脸而没有五官的布娃娃,一点儿也看不出像猴子。相传,这最初是当地妇女给孩子缝制的玩具,后来人们相信它能保佑孩子平安幸福,就渐渐成了吉祥物。猿宝宝最正宗的颜色是红色,现在又衍生出各种色彩和时尚的形态,连一些流行的卡通角色也来客串猿宝宝。说实在的,手脚尖尖、一个圆圆大大的红色脑袋,又没有脸,看上去有点儿恐怖,不知道《千与千寻》里无脸人的构思是不是来源于此。至于猿宝宝为什么没有脸,妈妈们又为什么拿一个没脸的娃娃去哄孩子,解释颇多,其中有一种解释说:你有什么表情,猿宝宝就会有什么表情,想让它对你笑,那你就先笑一个给它看看吧,如此一来,孩子就慢慢成为爱笑的孩子了。
去高山的时候,我是个在团队里处处需要别人关照的队员,既没有独立思考,更谈不上贡献,始终紧紧跟在同伴身后,唯恐掉队,好多时候甚至没搞清自己到底都去过哪些地方。比如,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相信自己去过人气爆棚的白川乡,因为确实曾有一辆质朴的小火车从飞驒古川出发,载着我们一路背向山脚下的小村庄,我也确实在村口的池塘边与天鹅、水车合影,然后走进一座座合掌房,抚摸那些古老的农具,看老爷爷、老奶奶们编草鞋、织土布,我也确实坐在屋子中间的地炉旁和好多萍水相逢的人一起喝着茶吃热热的煎饼……直到不久以前,我才搞清楚那里并不是白川鄉,而是一个名为“飞驒之里”的野外民俗博物馆。它占地近10万平方米,汇集了30多座飞驒地区有代表性的民宅建筑,其中还有几座是国家级的文物,而每座民宅都有一个和劳动相关的主题,游人们可以亲身体验各种劳作的乐趣,让思绪回到那个渔樵耕读、星月为灯的田园牧歌时代。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为自己没去过大名鼎鼎的高山阵屋而遗憾,但值得庆幸的是,清晨散步的时候在一个路边的菜市场吃到了有生以来吃过最新鲜、最美味的草莓。前不久翻看照片才发现,分明还在回味着草莓甘甜的我们,身后竟有座气派的门楼,旁边的石碑上写着“史迹高山阵屋址”,而那个菜市场就是始于江户时代(1603年—1867年)、号称日本三大朝市之一的“高山朝市”。
出了朝市走不几步就是高山市内最古老的建筑、有“飞驒第一名刹”之称的国分寺。天平十三年(公元741年),圣武天皇为了镇护国家,下令全国各地建造国分寺、国分尼寺,又称“金光明四天王护国之寺”和“法华灭罪之寺”,以东大寺、法华寺为总本山,据说是效仿了中国武则天时期各地兴建大云寺的做法。随着历史的变迁,很多国分寺早已不复存在,或者成了其他宗派的寺庙,但日本全国各地留下了好多和“国分寺”有关的地名,成为一种历史的纪念,像飞驒国分寺这样保留至今的并不多见。这座寺院的全名叫“高野山真言宗金光明四天王护国之寺医王山飞驒国分寺”,《日本纪》记载了它建造时的情况,建寺之初留下的塔基被文部省指定为重要史迹,而现在正殿下面的旧金堂基石尚存,宝塔与金堂面南并立的特征体现出奈良时代寺院的建筑布局。平安时代的文献中有国分寺起火和重建的记载,如今的正殿修建于室町时代,供奉着药师如来坐像。走进国分寺,巍峨的三重塔、由高山城迁到此地的钟楼门静静地耸立着,而那棵1250多岁的大银杏绿叶婆娑,撒下满院春光,透出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难怪它成了当地妇女的保护神。此番整理当时的照片,我非常欣喜地发现了自己与大银杏、三重塔、钟楼门的合影,总算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关于国分寺,我只记得偶遇了寺内的“神犬”——黄白黑三色、身躯像小牛一样庞大的圣伯纳犬。我们大呼小叫地跑过去跟它合影,似乎让它不胜其烦,本来趴在路边的长椅下歇得好好的,竟气呼呼地站起身,一扭头跑进寺里再也不肯出来了,而老和尚正笑眯眯地坐在长椅上喝着咖啡。
高山,也有很多清晰的记忆如在目前,与很多第一次有关:在这里,我第一次体会日本的温泉,虽然还不是地道的温泉旅馆,而只是宾馆里的大浴场;在这里,我也第一次体验日本的民宿,那是巷子深处一栋二层小楼,有点儿像大学里饱经风霜、年代感极强的筒子楼,老板一家与客人都住在这里。洗澡间是公用的,贴满了马赛克瓷砖的浴缸蓄满了水,却不能跳进去洗个痛快,而只能拿水舀子往身上淋水。后来我听说,很多山上的小旅馆都是这样的沐浴方式,这在很大程度上考验着人们的公德心。尽管设施简陋,价格便宜,一餐一宿不过几千日元,但当我们走进一楼的餐厅时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长长的矮桌上杯盘碗盏摆得满满当当,刺身、天妇罗这些普通的菜肴自不必说,每人面前还都有一个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飞騨牛肉火锅。我们这些自打到了日本就总觉得处于半饥饿状态的打工仔本来可以大快朵颐,怎奈中午的炸猪排还没消化,对着这么硬壳的晚餐只能望洋兴叹了。
离开高山的时候,我们又经过一条古街,道旁多是民居,还有仿佛小河一样的水渠,时宽时窄,有些人家和道路之间就隔着水渠,出门要先跨过一道微型的石桥。日本的水渠、湖泊,哪怕街心花园里的小喷水池都少不了鲤鱼,特别是颜色各异的锦鲤,这里也不例外。一路走来,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也许是地势起伏的缘故,水渠里的水量虽不大,流速却很急,而鲤鱼总是逆流而游,哪怕根本不可能冲破水流的阻挡而前进。有时候,好几条鲤鱼齐刷刷地静止在水中,就像五月时河川上一排排迎风招展的鲤鱼旗一样,其实,倘若真的静止,它们早就在一个瞬间被急流冲走了,这样竭尽全力,难道是不愿随波逐流吗?后来,在京都、名古屋的名园古刹,在那一方静静的湖水中,我看到过无数备受呵护、只靠颜值就能混得膘肥体壮的锦鲤,除了见到鱼食会争先恐后一会儿,其他时间都是懒洋洋的,与它们相比,高山的鲤鱼显得卑微而徒劳,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对高山的很多记忆模糊了,而对高山的鲤鱼我始终记忆犹新,尽管我至今仍不明白它们那样坚持的理由,但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容易想起它们。尤其是当我感到压力山大、阻力无穷、助力难寻而想要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高山的鲤鱼——或许,坚持不需要理由,坚持,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去仔细地感受高山,再看看高山的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