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童话作家霍夫曼及其另类童话书写
2019-09-23李雨薇
李雨薇
在群星闪耀的文学长河中,总有一些人生前无名,死后显名,正如落在我们眸中的星光曾奔跑过几个光年、穿越层层大气,即使这颗恒星早已死寂。这些人也具有穿越时空的力量,带给后世深思与震撼。在两百年前的一位德国作家,他在1809年发表处女作《骑士格鲁克》,他的作品风格神秘、怪诞、恐怖,并很快因此作为消遣读物成为当时妇女的口袋书,他的童话《胡桃夹子和鼠王》由柴可夫斯基改编成芭蕾舞剧,获得世界聲誉。而与在读者中的大受欢迎相比,同时代学界对他的评论就显得不那么友好,如著名作家歌德在谈到他独特的创作风格时,表现出强烈的负面态度,认为其作品是“过量使用鸦片而产生的幻觉”,将其视为作家中的“鬼怪”——他就是E·T·A霍夫曼(Ernst Theodor Amadeus Hoffmann,1776-1822),一个备受争议的德国浪漫主义作家。
生不逢辰的时代流放者
霍夫曼的一生短暂而充满波折。
1776年1月24日,霍夫曼出生于东普鲁士柯尼斯堡(今属俄罗斯)的一个律师家庭。他的父亲放荡不羁,母亲恪守礼法,夫妻之间多有罅隙。两岁时,他父母离异,由于母亲有严重的抑郁症,无法亲自养育他,因此他被寄养到姥姥家,由舅舅对他进行照顾和教育。霍夫曼自少年时期就展现了惊人的天赋与才华,他享受写作、音乐和绘画带来的精神洗礼,并在这些方面皆有所成。然而古板的舅舅无视他的爱好和天赋,为他规划了一条当时的“成才之路”,1792年,他被舅舅送进柯尼斯堡大学进修当时热门的法律专业。专业和爱好的对立使年轻的霍夫曼感到痛苦,他曾写道:“如果我可以自己做主的话,我将成为一名作曲家,我本来抱着在这个专业里大干一场的希望。”可是一切破灭得如此轻易,甚至没来得及激起反抗的浪花。霍夫曼在1795年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走上了法学的职业道路,成为当地法院职员。
矛盾从未消失,职业的束缚与对艺术的渴望使得霍夫曼陷入巨大的内心挣扎之中,他常表现出对生活中荒诞与无聊的无情嘲弄。1798年,霍夫曼在柏林高等法院任职,后因同情反普鲁士军官而受罚被派往波森(今波兰波兹南)。当时波森风气荒淫无度、纸醉金迷,霍夫曼对此嗤之以鼻而又深感格格不入,于是他画漫画嘲讽上司,也因此在1802年被调往更小的城市普沃茨克(今属波兰)。1803年对霍夫曼来说意义匪浅,他参加了柏林报纸《正直人》的一场文学辩论,第一次出版了自己的文章,这极大地激励了霍夫曼的创作热情。次年,不知是上天听到了霍夫曼痛苦的祈祷,还是为了惩罚他对所拥有一切的不知足,霍夫曼被召到华沙,适逢拿破仑战争,1806年法军占领华沙后,他彻底丢了官职,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
失业后的霍夫曼决定将余生献给艺术,迫于生计,他接受朋友的资助,开始了在班贝克、莱比锡等地流离迁徙的生活。他靠着天赋和才华,做过乐队指挥、舞台布景,甚至家庭音乐教师,在那个年代,他的天分仅能满足糊口,不能带给他应得的尊重与声誉,艺术在当时是富人生活锦上添花的调味品,而艺术的创作者却是为其服务的侍应生。当他跳出职业束缚时,却落入了另一个不由自主的泥沼之中。身份的低下给他带来的不只有生活的困苦,还有感情的失意。霍夫曼在颠沛期间,与温柔的音乐学生尤利娅坠入爱河,然而尤利娅的母亲——一个趋炎附势的女领事,却强硬地枉顾女儿的苦苦哀求,逼迫她嫁给了一个品性恶劣、患有性病的商人。这段感情就在强权与金钱的淫威之下被强行终结,霍夫曼带着满心伤痕愤然离开班贝克。这段感情对霍夫曼之后的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他开始将目光从广袤的艺术海洋集中到能够自我表达的语言艺术,通过文字表达他对唯利是图、虚伪丑恶社会的抨击。
不久之后,拿破仑战败,霍夫曼在友人劝说下,于1816年重返柏林法院任职,复又开始了白天工作,业余进行文学创作的生活,而后数年间他积劳成疾,患脊椎结核卧病在床,于1822年6月25日逝世,长眠在柏林这片交织着他的爱与痛的土地。世界仿佛一片荒野,我们改变自己在其中的位置,也不过是从一个荒野小站到另一个罢了,兜兜转转,霍夫曼的人生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并永驻于此,而这些年间他的见闻、经历和心碎的过往,成为他创作的养分,交织成了他笔下一个个具有超时代魅力的奇诡莫测的神秘世界。
诡谲的文苑奇葩
霍夫曼在大学期间就开始从事文学创作,一生共写了3部长篇小说和数十部中短篇小说和童话。他的作品大致分成两类:一类为“历史小说”,不同于传统历史小说的恢弘背景与英雄人物描摹,霍夫曼的历史小说贴近自己的生活遭遇,倾心于描绘平庸的手艺人和潦倒的艺术家形象;另一类是颇具德国浪漫特质的文学样式,即其成就更高的“童话小说”。霍夫曼的童话别具一格,区别于传统童话的设定架空、时间地点模糊,其童话直接与现实联结,突出具体的时空背景。霍夫曼跳脱出了童话写王子公主、仙女巫婆的传统套路,他所处时代的欧洲动荡多变,政治腐败,小市民苟且偷生。在经历了艺术追求和生存的对立,经历了爱情被扼杀于权谋后,他眼光冷僻而毒辣地洞见现实的虚伪与人的自私,因此笔下的内容不再是劝善惩恶的儿童教育,而是反映更深刻更黑暗现实的成人童话。这样的暗黑童话,潜藏在夸张离奇的故事情节下是对现实的深刻影射,是作家通过敏锐的观察,外在世界尽收于心后让想象力腾飞,呈现于笔端的里世界,这里隐晦地藏匿着他的所见所想,蕴含着他对自我的探索和思考,也难以掩饰地透露出他内心的矛盾与疯狂。
受西欧哥特式恐怖小说盛行的影响,霍夫曼的创作体现出一种“奇”、“异”的色彩。他敏感又炽热,常常把酒当作创作的兴奋剂,“每逢在酒精的影响下, 他会突然看见黑暗中闪现着磷火,或者看见一个小妖精从地板里钻出来,或者看见他自己周围是一些鬼怪和狞恶的形体,以各种古怪装扮出没无常。”也就不难理解他作品中的梦幻色彩和丰富的想象了。霍夫曼作品中的人物往往行为乖张、性格奇异,情节安排杂糅魔法、科技、离魂和人格分裂等元素,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恐怖氛围,使得读者在阅读之时,随着情节起伏而产生一种独特的陌生化的审美效应。
霍夫曼的创作集中于他生命的后半章,他的第一个中篇小说集《卡洛式的幻想作品》发表于1814至1815年间,其中收录了最早的音乐故事《骑士格鲁克》、荒诞童话《金罐》等近三十个中短篇小说和童话。其中《侏儒查赫斯》是他很有代表性的一篇讽刺童话,文中查赫斯是个生得畸形古怪的侏儒,因仙女怜悯而获得魔力,他改名齐恩诺贝尔,利用魔法不断剥夺别人的能力装点自身,并因此获得了地位和声誉,过上了高贵甚至不可一世的生活,但他最终被大学生巴尔塔沙战胜,现回原形,跌进御赐澡盆中溺亡。这显然区别于儿童读物的唯美风格,霍夫曼用浓重的笔墨描写了查赫斯的畸形怪异,“他的大腿还像蜘蛛脚,站不起来,一步路也不会走,一句话也不会说”,“这个怪胎,吃起饭来倒很多,至少像个八九岁大的最强壮的男孩”。就是这个古怪贪婪的畸形儿,却坐到了国务总理的位子,这既是霍夫曼对欧洲时局表达隐晦的不满,又是对现实中平庸无能却又欲壑难填的“查赫斯”们的讽刺,霍夫曼的文字如同锋利的手术刀,划开虚伪的表现,暴露出在秩序和教养包裹之下人们蠢动的欲望,并对其进行大快人心的判决。正如萨尔瓦多·达利所言:“疯狂只存在于艺术,存在于科学则为假设,存在于现实则为悲剧。”霍夫曼笔锋犀利,无情地嘲讽现实的疮痍。
1815年,霍夫曼的经典长篇小说《魔鬼的长生汤》(又作《魔鬼的万灵药》)问世,这部充满暴力和凶杀的作品,引起了弗洛伊德的注意,认为挥之不去的“同貌人”暗示的是同一自我的不同侧面,是受到抑制的本能冲动的外在体现,为解读霍夫曼的作品提供了另一视域。而后霍夫曼又先后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谢拉皮翁兄弟》、长篇小说《跳蚤师傅》和写实小说《堂兄的屋隅窗子》,在这十余年间他笔耕不辍,用文字绽放着生命最后的光辉。
霍夫曼起笔于1820年的生前未竟之作《公猫摩尔的人生观》(也作《雄猫摩尔的生活观即乐队指挥克莱斯勒的片段传记》)标志着他的创作高峰。这部长篇小说分为独立的两部分:摩尔成为一只“伟大雄猫”的过程以及乐队指挥克莱斯勒的悲惨经历。此书来源于一个巧合,雄猫摩尔在将自己的传记付梓之时,不小心夹杂了艺术家的传记,从而印出了这部二重唱般的奇异作品。在这里,雄猫摩尔以自述的方式夸夸其谈自己的一生,摩尔是披着动物外衣的市侩作家,它的形象看似合理却又极其荒谬可笑,它自认具有良好教养,却极其自私自利,它卖弄崇高,却不愿意分给可怜的母亲一点食物,它自诩具有骑士精神,却不断追求一个比一个漂亮的雌猫。相比之下乐队指挥克莱斯勒的一生极为悲怆,他富有理想和激情,却天才失意,来到侯爵的小宫廷,而冷酷自私的本聪却为了使自己的地位合法化,强行拆散女儿与克莱斯勒,把她嫁给侯爵痴呆的儿子。宫廷里乌烟瘴气,荒淫无道,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打着如意算盘,皇权富贵背后暗藏的是权力私欲间的角逐。在这里,人权、人性是被蹂躏的对象,爱与美的白鸽被权谋者豢养,以待需要时烹煮成贪婪刀叉之下的佳肴。这个虚构的宫廷就是分崩离析的德意志社会的缩影,克莱斯勒坎坷的一生有霍夫曼真实的人生投注其中,作家忧虑社会现状,深思艺术家与社会的问题,用漫画式的笔法摒弃了生活中麻木人心的琐碎与无聊的日常,让平静水面之下的暗流激涌而出,冷而尖锐地针砭社会的痛脚。也难怪别林斯基曾充分肯定霍夫曼卓越的艺术才华及其作品的长处,盛赞他“用辛辣的讽刺对他的同胞的庸俗和諂媚判处了死刑”。
“鬼有所归,乃不为厉”,黑塞曾提过霍夫曼笔下的鬼怪都是在白天出没,大概太平盛世总是人鬼相分,乱世之下则鬼怪丛生。霍夫曼的恐怖色彩小说并不是为了粉饰太平,让人在体验刺激之后回看现实,产生岁月静好的幻觉,而是把现实中的光怪陆离、荒诞可笑剥离出来,重新拼凑完整给你看,你会觉得作品中的世界是那么陌生,而每一个元素又如此熟悉到让人胆寒,他的笔下就是整个时代的缩影。霍夫曼的作品在当代仍有启发意义,它让人在震撼中清醒,在经济的飞速发展和人类的悄然异化中保持一种不被麻痹的自觉。但是痛苦并不代表绝望,暗黑并不是没有黎明,他在童话中对理性提出质疑后,提供了隐蔽的出路,他认为艺术与情感是人类克服危机并向更高层次进阶的方法,这乱象之下,隐藏着的人类灵魂的一线生机。霍夫曼逝世后,19世纪末的德国终于迎来了他的“文艺复兴”,他的作品被重新正视并得到好评,想象的飞驰与现实的厚重,自我揭露与心灵探索。伟大是不朽的,因为总有时间为其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