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中世纪与文艺复兴“归春诗”传统
2019-09-23包慧怡
《春日已降临》(Sumer Is Icumen in )或许是现存所有中古英语抒情诗中最著名的一首,别名《布谷之歌》。这首中世纪“国民诗”有时又被称为《夏日卡农》或者《雷丁轮唱曲》(Reading Rota),因为保存原诗(包括乐谱)的唯一抄本是在英格兰东南部伯克郡的雷丁修道院发现的,手稿现藏大英博物馆(MS Harley 978 fol. 11v)。此诗大约在一二四0至一二六0年間以中古英语威塞克斯方言写就,作者不详,一些学者认为出自十三世纪英国作曲家韦康比(W. de Wycombe)之手。这首轮唱曲是现存最早以英语作词的六声部复调歌。根据手稿上的有量乐谱(十三世纪至十六世纪盛行于欧洲的主要复调音乐记谱法),第一歌者从曲头唱到第一行标记红色十字的地方时,第二歌者开始重复第一歌者刚才唱过的旋律,以此类推。全诗的最后两行“现在唱吧,布谷,唱啊布谷!/ 唱啊布谷,这就唱吧,布谷!”边以红色拉丁文标注着pes(“足”,或译“基础音”),表示此为重复叠唱句。实际表演中叠唱句从头到尾贯穿整首乐曲,并由专人负责,直到曲末由全员加入合唱:
《春日已降临》
春日已降临
高声歌唱,布谷!
种子萌芽,草甸开花
森林正在破土而出
唱吧,布谷!
母羊跟着羊羔咩咩
母牛跟着牛犊哞哞
公牛腾跃,雄鹿放屁
欢唱吧,布谷!
布谷,布谷,
你唱得可真妙呀,布谷!
永远别停止歌唱,布谷!
现在唱吧,布谷,唱啊布谷!
唱啊布谷,这就唱吧,布谷!
(包慧怡译自中古英语)
尤为难得的是,《春日已降临》原手稿上除了包含诗文一歌词以及乐谱本身,还完整保留了可能是实际演唱的僧侣们以拉丁文添加的合唱指示,也就是乐谱手稿第四行以下黑色细框内的文字。该拉丁文指示大意为:“除去负责‘基础音的两人,轮唱部分可由另外四人演唱,不应少于三人,最少不能少于两人。唱法如下:一名轮唱人与基础音演唱者同时开口,其余轮唱人不出声,当第一轮唱人唱到十字标记后的第一个音节时,第二轮唱人开始唱,以此类推。所有人都应该注意那些和一个长音同长的休止符,而不是其他那些……”
不知道雷丁修道院的唱诗班僧侣是否认为这样的指示足够明晰——很可能如此,所以七百多年来《春日已降临》一直是中古民谣演出的常备曲目。它欢快而朗朗上口的旋律、生动模仿布谷呜叫的人声合唱、悠扬的伴奏及其营造的令人愉悦的氛围使它在现代听众中如同在中世纪一般受欢迎。对我们而言,《春日已降临》首先是一首形式和内容都具有高完成度的抒情诗,更确切地说是一首“归春诗”(reverdie , 古法语字面意思“再度变绿”),一种源自中世纪早期欧陆吟游歌谣、此后备受英语诗人青睐的节日庆典诗体。
标题和全诗中反复出现的中古英语名词“sumer”是现代英语名词“summer”的早期形式,但与今日之“夏季”不同,“sumer”在此诗和绝大多数中古英语抒情诗中指的是“春日”。中古英语诗人常用“sumer”或“ somer”表示春分与秋分之间的任何时节,与中世纪拉丁语中的“aestas”一词对应,后者在《布兰诗歌》(CarminaBurana)中常被用来表示“春天”。学者们校正罗马儒略历的算法偏差后,通常将本诗描写的时节定在四月中旬,也正是布谷鸟来到英国南部海岸的季节。
本诗的另一个语文学难点在于第八行:“公牛腾跃,雄鹿放屁”(Bullucsterte p, buckeuertep)。“Bucke”可以指雄鹿或者公山羊,与之搭配的第三人称单数动词“uertep”存在校勘争议,早期研究者将它解释为誊抄笔误,认为原文应为“vertep”, 而将此处译作“ 雄鹿藏匿于草丛中(吃草)”。然而从原手稿的缮写状况来看,誊抄笔误的可能性很小。目前学界的共识是此处原手稿用词无误,“uertep”原形为“uerten”, 为中古英语动词“ferten”或“farten”(放屁)之异形。
在“归春”为主题的中世纪寓言诗中,叙事者往往会遇见人格化的“春日女士”(Lady Spring)或者“自然女神”(Goddess Natura)并与之展开对话,该传统主要可以溯源至罗马诗人克劳迪乌斯未完成的史诗《冥后之劫》(四世纪)、柏拉图主义哲学家伯纳德·西尔维斯特里斯的散文诗《宇宙全论》(十二世纪)和“百科博士”里尔的阿兰的论著《自然哀歌》(十二世纪)等。上世纪最杰出的中世纪文学研究者之一恩斯特·罗伯特·库尔蒂斯在《欧洲文学与拉丁中世纪》中,还有中世纪学者作家C.S.刘易斯在《废弃的意象》中,都曾专辟章节论述这位自然女神在古典至中世纪文学中的形象演变。刘易斯认为这位女神只有到了中世纪才得到全面而充分的人格化塑造:“自然或许是最古老的事物之一,但‘自然女神却是最年轻的神祗之一。”
然而在《春日已降临》这首十三世纪“归春诗”中,人格化的自然女神无踪可寻,取而代之的是春天骤然打开她丰沛的礼盒,各种形式的生命如泉水般倾泻而出。第一节中植物们缓慢的律动和果决的萌发,仿佛暗示刚刚结束的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冬天;第二节中动物们迅捷的腾跃和兴高采烈的叫声与上节形成对照,无论是母羊小羊的咩咩声,母牛小牛的哞哞声,还是曾引起颇多语文学争议的公山羊或雄鹿的放屁声,都踩着短句子的轻快鼓点,带着对自身生命力的纯然欣喜,异口同声唱出对万物复苏、春回大地的多声部礼赞。布谷鸟横贯全诗的啼声(“CUCCU”一词既是鸟的名字也是鸟鸣的拟声词)犹如一把魔法花粉,被撒到的一切都会重新焕发生机,成为春日回归的鲜活见证。
诗题中的“sumer”对应着布谷重回英格兰的四月,基本已是定论。而或许是所有中古英语归春抒情诗中状物和情感基调与《春日已降临》最接近的《春天随着爱情到来》一诗,则选择“lenten”一词指代春季——中古英语“lenten”原指复活节前的四十日大斋,或以三月二十五日圣母领报节为标志的春日的起点。我们会注意到,现代英语“spring'的各种中古英语形式(spryng、springe、sprincg等)在这两首最著名的“归春诗”的诗题和正文中醒目地缺席,除非是作为表示植物生长的动词出现,“当车叶草开花/它们的冬愁就消散”(Away is huere wynter wo/When woderouespringeth,《春天随着爱情到来》第8、9行)。这是因为中古英语中名词“spring”可以表示“泉水”“源头”“树枝”“日出”“跳跃”,却几乎不用来表示春天。“Sumer”则可以指春分与秋分日之问的任何季节,具体的月份取决于上下文语境。
实际上,“sumer”的这一用法直到中世纪结束仍然阴魂不散,在文艺复兴时期用早期现代英语写作的诸多抒情诗人的作品中有所体现。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国民剧作家莎士比亚的第十八首十四行诗《我能否把你比作夏日的一天》,一首献给一位俊美青年的动人情诗。今天的读者会不假思索地将此诗中的“summer”解释为夏日,可是果真如此吗?全诗第一行“我是否能将你比作夏日的一天?”立刻引出了第二行中的否定回答:不,你不该被比作夏日,因为“你比它更可爱也更温和”(Thou art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temperate”一词还有“节制、平衡”的意思。“夏日”的不完美之处在于不够节制,在于一系列的“过度”。下文中,诗人对这些“过度”进行了清算,仅在第三第四行即列举了“summer”的两种缺点:“狂风会摇落五月娇嫩的蓓蕾/而夏日的租期又太过短暂”(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And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今天我们通常不会把“五月”看作一个夏季的月份,因此稍加细读会发现这两句中的不合逻辑之处:为何“夏日”的不完美中包含着对“五月”花蕾的摧残?夏日是穿越了吗?一些学者的解释是:夏日摧残的是“曾经在春日初绽的”蓓蕾一一可是春日的蓓蕾到夏日会成为盛开的花朵,那么被夏日摧折的就不再是蓓蕾(buds);另一些学者的解释是,那些蓓蕾是在夏日到来之前被摧残的——可是此诗通篇都是在罗列“为什么不能把你比作夏日”的理由,夏日不完美的理由,而“春日的狂风摇落五月的蓓蕾”则完全不能用来证明夏日的缺憾。
我们依然需要回到语言本身。如果把时钟从莎士比亚写作的年代往回拨两个世纪,包括杰弗里·乔叟在内的十四世纪英语作家们使用的语言正是莎士比亚写作语言(早期现代英语)的前身,即中古英语。如上文所述,中古英语名词“sumer”或“somer”可以表示春分日与秋分日之间的任何时节,这期间的任何一天都可以被安全地称作“夏日的一天”。语言的嬗变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虽然莎士比亚在两百年后的十六世纪写作,其时的“summer”一词仍然保留了它的中古英语祖先更宽广的能值范围。如同阅读写作年代更早的《春日已降临》一样,我们需要将莎士比亚的诗歌放进英语语言发展史的语境中去看。十六世纪无疑是一个英语从中古英语逐步过渡转型为现代英语的关键时期,虽然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已频频使用“spring”这个词来指代一般意义上的春季,但他时不时仍会在更古早的意义上使用“summer”这个词,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如此,商籁第十八首中的“summer”和它的前身“sumer”一样,可以指四月至八月间的任何月份,当然也就包括五月。换言之,《我能否将你比作夏日的一天》中的五月就是一个“summer”的月份,属于广义上的“夏日”,那么初夏季节的风会吹落当季(五月)绽放的花蕾,在岁时、语言、和逻辑上就都能完全说通。在这一意义上,这首十四行诗,以及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系列中的其他诸多将爱人比作春夏的颂诗,都可以被看作广义上中世纪“归春诗”传统的一个晚期分支。
回到《春日已降临》这首英国“归春诗”的开先河之作。与此诗写作时代相近的许多广义的“归春诗”中,通篇甚至不需要出现任何表示春天的词眼,并且诗人会将人世悲欢置于春日大自然的欢庆气氛中对照书写。比如这首同样写于十三世纪后半叶、仅有五行并传下曲谱的《林中的飞鸟》:“林中的飞鸟/水中的游鱼/我准是发了疯/满心悲伤地走着,只为/血肉之躯中最美的那一位”(Bodleian Library MS Douce 139[sc 21713]fo1.5)。无论是旋律还是诗文,《林中的飞鸟》与《春日已降临》的情感基调截然不同。
《春日已降临》对英语诗歌的影响如此深远,以至于T.S.艾略特的《荒原》和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春日及一切》(Spring andAll)亦被看作它的现代主义遗产,虽然这两首作品的主题已与它们洋溢着狂欢节氛围的“归春诗”祖先相去甚远。当然,也不乏埃兹拉·庞德这样把它作为老掉牙的文学遗产恶搞一番的一一庞德在一九一六年出版的诗选《拔除集》(Lustra)中有一首对《春日已降临》的戏仿之作《冬日已降临》,拙译如下:
冬日已降临
高声歌唱:“他妈的”
雨滴落下,污渍溢出
大风刮得真叫狠!
唱吧:他妈的!
巴士打滑,我们蹒跚
一场病夺走我的火腿
河儿冻,肝兒颤
你该死;唱吧,他妈的!
他妈的,他妈的,
这就是为什么,妈的
我那么反对冬天的膏药!
唱吧,妈的,唱啊他妈的!
唱啊他妈的,唱吧,妈的!
或许《冰与火之歌》中临冬城的家语箴言“凛冬将至”(winteris coming)亦可以通过庞德上溯到《春日已降临》这首十三世纪中古英语“归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