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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公寓

2019-09-23游利华

清明 2019年5期
关键词:女儿

游利华

1

周碧痕不知道天什么时候黑下来,怎么黑的,仿佛一眨眼,窗外的人和树就看不清了。一切都罩在黑雾中,有细瘦的树枝在风的鼓动下摇晃,像被蛛网粘住的虫子。

音响里放着曲子,又回到了那首说不清什么乐器拉扯出的长调。无数的云,纠作一团,时卷时舒,时扬时沉。天空这个巨大的面盆,费力揉扯着白云做的面,那乐音,更像云的呻吟。痛,周碧痕闭上眼,眉头拧紧,然而,她不敢呼吸,一呼吸,原本血淋淋的心脏,会因这细微的颤动痛得抽搐。

手机响了一下,听声音,周碧痕知道是系统更新提示。天越来越黑,再过一会儿,就会坠入令人窒息的黑夜。周碧痕换了衣服,朝她惯常散步的公园去。六点四十分,她可以慢慢走,走到八点四十或十点四十,家里依然空得四壁苍白。女儿小小要周末才从军训营回来,徐知常昨天就出差了,没说要几天,走的时候,周碧痕还关着门躺在床上。

出差之前,她和徐知常已经冷战了两天。她不和他说话,好几次,两人在不大的屋里迎头碰上,她的目光冷硬得如冰刀,徐知常被这目光逼得赶忙低下头,猫身折进卧室。他把刚收下叠好的衣服放进衣柜,却不知那条绣花牛仔裤到底是女儿的还是周碧痕的。他并不熟悉家里的衣物,模糊记得她们都有条这样的裤子,有次女儿拿错了,周碧痕找不到发了通脾气。犹豫了几秒,徐知常将裤子放进了周碧痕衣柜。

整理好衣服,他开始收行李,肚子剖开两半的行李箱摊了客厅一半空地。周碧痕去阳台拿东西,目光斜到客厅空地,徐知常用眼扫扫她,也没说话,继续往行李箱里塞各种衣服用品。周碧痕拿了东西回来,僵直地跨过他的行李箱。

晚上周碧痕没睡着。她睁大眼看着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的天花板。早上起来,几顿没吃她仍没什么食欲。灶台上竟然有碗面条,摸着还是热的,她抽出筷子戳了几口,突然泛起恶心,胃气上涌,将一口吞下的面条原原本本呕出。

2

周碧痕的母亲姚丰兰上午就过来了。她没像往常那样唠叨,而是默默把买来的大骨烫好洗净丢进砂锅煲。周碧痕在房间上网,姚丰兰在客厅看电视,看了几轮广告,她终于走进来,靠在门边,支吾道:“你们没吵架吧?”

周碧痕仍盯着电脑屏,姚丰兰小心地又说了一句:“我这几天整个人都没力气。”

“没吵,争了几句嘴。”

周碧痕看着她,姚丰兰的眼睛又红了。那天,周碧痕拖着沉重的身体,像游魂似的,不知怎么就回了爸妈家。老周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研究报纸文件,姚丰兰围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说你怎么来了,也不早点来,刚刚吃过饭。她哦一声,没再说话,把自己关进以前住的房间,躺在床上死人一般。姚丰兰觉察到了异样,三下两下洗净碗,进屋关上门,神色不安地盯着她。

到底对姚丰兰说了。许久,两人都没说话,空气也像停止了流动。周碧痕擦擦脸叹口气说:“妈,我想睡会儿。”姚丰兰赶忙替她盖好被子,抽了抽鼻子。周碧痕发现她两只眼睛红红的,她装作没看见,往内侧了侧身,闭上眼,听见姚丰兰说:“我希望你们好好的,好好的。”

3

那天,他们一家三口照旧出门吃饭。周碧痕找了家人气很旺的烤肉馆,老公徐知常最爱吃烤肉。

系安全带时,周碧痕发现车里有片垃圾,她捡起来准备扔掉,无聊,展开了纸团。是张超市电脑打印的购物小票,只有两样东西,一包烟,一盒安全套。她没多想,像往常那样顺手团紧纸片扔出车窗。

吃完烤肉,徐知常提出去商场买两件衣服,周碧痕陪着他试衣。在商场落地镜中,徐知常穿着以往从来不穿的紧身牛仔裤、条纹粉色衬衣。周碧痕这才注意到,徐知常剪了个新发型,街上年轻人偏爱的那种,带一点点前斜刘海,很精神,原本稍长的脸被刘海遮盖也帅气协调了点。

又欣赏了几眼镜中人,售货员也跟着夸赞衣服好看,徐知常價牌都没看就让售货员开单付款。那张扔掉的超市购物小票突然就闯进了周碧痕大脑。

安全套是某个陌生的牌子,两只小包装。周碧痕不记得他们用过这个牌子,这两年,都是她网购,她每次只买大包量贩装。

不可能,徐知常不会的。周碧痕觉得自己想多了,但那张购物小票清晰刺眼地又挡在她眼前,上面每个黑字都在嚣叫,叫声像塞壬的歌声,让她痴怔。

买完了衣服,他们接着去了鞋店。周碧痕使劲拿手压住胸口,生怕自己叫出声来,心脏跳得扑通响,弹踢着手掌,快要把手掌踢开了。终于,徐知常买齐了东西。终于,车拐出地库。终于,车过红绿灯。终于,他们到家了。

徐知常准备午睡。重新组织了一下话语,周碧痕也进了屋,右手压住心口,尽量保持声调平静正常:“知常,你什么时候改用某某牌套了?”

床上的徐知常怔了怔。周碧痕笑着说:“中午我在你车里捡到张购物小票,你买了个它们家小包装的。”

徐知常又怔了怔,突然,眉头一挑明白过来,眼神转为凌厉:“什么购物小票,你是不是看错了?”

“买了就买了。”周碧痕没想到话题刚开了头,就被生生切断。

“我没买这个。”

“那怎么会在你车里?!”周碧痕知道他在装蒙。徐知常的记性从小就胜过普通人。

“我哪里知道。”徐知常凶着脸,头朝右边歪歪,“或许是同事坐我车扔车里的。”

“那小票上还有烟,是你常抽的那种。”周碧痕早就想好了问题。

“抽那烟的人多了去了,大众烟,你去问问,商店一天卖多少。”徐知常突然从床上弹起来,掀开被单,双脚“噌”地杵在地上,趿上拖鞋“咚、咚、咚”往外面走。周碧痕跟上去,还想问点什么,被他“嘭”地挡在厕所门外。满肚子疑问与怒火被人一盆水当头浇灭,周碧痕气得使劲拍门。玻璃门被拍得摇摇欲坠,徐知常只得扯开门,气鼓鼓地又折进卧室,不待周碧痕追上,他再次“嘭”地将她挡在门外。

4

夜晚寂静出根根白骨。

屋里到处亮着灯,门窗紧闭,窗帘布也拉得严严实实,电视声音炸响。周碧痕歪在沙发上,抱着抱枕,目光呆滞。往常这个点,她必定在书房台灯下看书,或是写东西。她几乎从不看电视,更不会跟着剧中人物故事傻笑傻哭。这两天,她却追起了一部当红网剧,强迫自己喜欢剧中那个红得发紫的男明星,随他更新剧集。

头一阵阵刺痛,人也晕晕乎乎,可能发烧了。晚上散步时突然降温,她仅穿了件单衣。周碧痕挣扎起来,感觉到人又是轻飘的,她就这样飘到厨房,烧了一壶水,兑上凉水喝下一大杯,继续歪到沙发上看电视里那些人夸张的表演。

她不敢睡。白天她不怕,一个人睡在野外的荒屋也不怕;夜里不行,天一黑,她就不敢睡。五岁那年,姚丰兰有一天带她去从没去过的远房亲戚家玩,周碧痕以为姐姐弟弟也要跟着去,姚丰兰却只带她一个人。远房亲戚家挺远,姚丰兰骑了好久的自行车才到,一下车,亲戚就等在楼下,抱起周碧痕,逗她亲她。那天她们在亲戚家玩得很愉快,亲戚家条件比她家好多了,她们吃了好多好吃的,唯一不足的是,亲戚家没有孩子,周碧痕只能和一只大毛绒熊玩。下午她照例午睡,醒过来,天已经黑了,姚丰兰不在。亲戚说,她妈妈有急事,过两天来接她。周碧痕有种不好的预感,“哇”地哭了,吵着要回家。她就那样哭得眼泪都干了,趁亲戚不注意,私自下楼凭记忆往家走。幸好,那天她真的走对了路,也幸好,亲戚很快追出来,无奈地带她去找姚丰兰。后来才知道,远房亲戚没有孩子,姚丰兰见他们孤独,自己也实在顾不过来,这才同意把周碧痕抱养给他们。

只有等天亮了,哪怕天边只有一丝微弱的光,她也可以勉强睡去。所幸,她工作自由,白天可以补补觉。

坐在沙发上,沉沉睡意让周碧痕像株沉甸甸的稻穗,头勾如镰。有那么几分钟,她实在撑不住,倒在沙发上,却猛地惊醒,习惯性地摸摸身边,空的,惊得她完全醒来。电视里的人仍在夸张地哭,也不知为了什么事,哭得天昏地暗五官扭曲。屋里亮如水晶宫,是了,今晚,只有她一个人,往常她和小小同睡。家里突然就安静了,正是她现在想要的。

头还是痛的晕的,但已经好点了。她撑起身子,进厨房再喝了一大杯水,水早已凉得冰沁,冷得她内脏打战。周碧痕强忍着,喝完整杯割得她嘴牙生痛的冰水,觉得整张脸都被冰湿了,一摸,摸到几颗冷冷的泪。上完厕所,经过主卧室,她发现门洞开,被子在床上仍保持拱起的模糊人形,徐知常换下的衣服也扔在床上,一股浓浊的汗味从门洞直往外灌,徐知常的体味很重。周碧痕皱皱眉头,利索地拉上门。

5

她应该保留那张购物小票的,然后,翻出手机内徐知常的相片,去票上写的店里问问,那天这个人是不是来买东西了,或者直接按时间调出店里监控视频,看看情况,或许,他身边还有其他人……

去单位开完会,校对完这期杂志稿件,坐上公交车,周碧痕想,公交车上都是刚下班的男女,大部分单身,年轻。周碧痕又想,自己很快也要加入他们的行列。等徐知常回来,她会跟他再谈一次,实在不行,就离婚。离婚?周碧痕心脏猛地一缩,被这个想法吓住,她从没想过要跟徐知常离婚。这么多年,她甚至从不把徐知常当别人,觉得他跟自己是一体的,仿若连体婴儿。谁说得准,也许,真要分开连体,开始新生活。周碧痕木着脸,看着一车陌生的面孔,他们像一根根水泥桩,杵在车中,低头看各自的手机。她不禁算了算自己目前的情况,租个差点的房子,勉强能糊口,就得离开每天散步跑步的那个漂亮且配备完美绿道的公园。还有她的东西,杂物多,书本更多,要将它们都搬出来,必然是一项拔根扯须的大工程。

透过人缝,周碧痕察看起车窗外路过的房子,比较它们的外形与位置,甚至考虑将来租住哪一间,多大面积。手机好像响了一声,周碧痕赶紧松下手臂,小心地避开身边挤得密实的人肢体,取下背包,摸出手机。是姚丰兰的语音消息,让她好好吃饭,凡事想开。周碧痕听了开头就立即掐断。她又翻了一遍,没有别的消息,除了一大列热热闹闹的群聊。公交车扭扭身子拐了个大弯,马上就要到达她家附近那个站台。她捏着手机,眼睛盯在屏幕上,看着那些热闹的群聊不停跳动新消息。等待红绿灯时,她给女儿发了条消息,问她这几天好不好,想不想妈妈。但是直到她吃完晚饭,女儿也没回。突然想起女儿说军训期间教官规定不准用手机,周碧痕不得不丢开手机,换好衣服下楼去透透气。

6

徐知常几天没来电话,也没有只字消息。以前他天天都要跟周碧痕通话,哪天不通话,就像忘了吃药。周碧痕知道他是在逃避。徐知常凶巴巴的,脸涨得通红:“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事实胜过雄辩,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也不想跟你吵了,吵得脑袋炸,越吵越说不清。”一席话倒把周碧痕将住了,她成了无理取闹的泼妇。他解释什么了?购物小票是同事扔车里的,哪个同事?其实周碧痕就是随口问问,她不可能揪住他同事问个青红皂白。冷静下来时,她想,自己就是想听徐知常说话,听他把这事说清楚,像说书人一样,一五一十,情节细节,起承转合地把这事说给她听。他口才好,为什么就不把事情好好说清呢?一句无理取闹就打发她了?她是讲理的,会听他好好说。

但徐知常沉默得像个水泥密封桶。周碧痕孤身奋战,手无寸铁地对着这只水泥密封桶又踢又闹,像个被邪鬼附身的疯妇,他越沉默她越疯狂,让她自己都讨厌。这不是她,起码不是原来的她,她一向知书达礼斯斯文文。

好几次,她都拿起手机,调出他的号码,名字中的每一画都是红外警戒线。她的手指挨着警戒线,无限地靠近,差点按下,犹豫了再犹豫,放下了手机。凭什么?电话打过去,倒像她先软了。他沉默,她只得自己给出答案。靠着椅背,她回忆了一番徐知常近来的变化,加班多了,忙了,应酬也多了。有时周末也不在家,说要加班或者公司吃饭。她没多问,发现他学会喝白酒了,有几次人一进屋,浓浊的酒气熏得她连连后退。他也越来越神不守舍。夜里她起来上厕所,灯依然亮晃晃的,电视不知疲倦地又唱又跳。徐知常歪在沙发上,低头玩着手机,听见她脚步响,他慌忙收起手机,问她怎么还不睡。

一部网剧刷到结尾,女儿小小终于回来了。

分别一周,小小一下长大了很多。周碧痕难得去早市买了几样新鲜小菜,姚丰兰带著小弟三岁的儿子过来玩。姚丰兰已经七十出头了,但仍在带孩子。周碧痕记忆中,她这辈子都在带孩子,带完四个自己的,又接着带女儿儿子的一堆孩子。

女儿小小真的长大了,好像一夜之间的事。周碧痕看着她,五官长开了,声音也成熟了些,身材也有些微凸凹,有点小大人的模样了。她会越长越大,再过两年,她会有许多秘密。灯光照着餐桌边的三个人,三个人串成一条线,周碧痕突然有点感伤,看看左边的女儿,看看右边的姚丰兰,柔黄的灯光将她们的脸映得如琥珀。小小娇嗔地说:“妈妈又发呆。”周碧痕笑笑,夹起一块排骨送进她碗里。

饭后小小边整理东西边跟徐知常通电话。

是徐知常打来的。他还记得今天女儿回家。他还活着,没死没丢。

电话开了免提,徐知常的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像背书,一板一眼。

“军训好玩吗?黑了吧?”他问。

女儿迫不及待地一通哇啦,说了同学说军官。徐知常打断她,问她中午吃了什么。

“饭、菜、汤。”女儿老实答。

“我是问你在哪儿吃的?谁做的?”徐知常顿顿。

“家里,妈妈做的。”

“哦。”

“爸爸你出差啊,在哪?”

“北京,你不是想来爬长城吗?”

女儿在房间,周碧痕在她门外拖地。

“长城,好啊,等放假了妈妈带我去。”

“爬完长城我们去王府井吃烤鸭。”

“烤鸭!”女儿兴奋得哇哇乱叫。

“少不了你的。”徐知常的声调恢复了往常的松弛,“小馋猫,先把你欠的作业完成,回头我检查。”

女儿顿时像只被人捅了一针的气球,嘟着嘴,做了个鬼脸挂掉电话。

周碧痕还在拖地,短短两米长宽的地方,被她来回拖了数遍。电话刚掐断,她就问女儿:“你怎么没问你爸什么时候回来?”

“哦。”女儿依旧嘟着嘴。

“你就不关心,不再问问?”周碧痕提醒她。

“哦,我要做作业啊,没时间打。”女儿埋怨。

周碧痕拄着拖把白了她一眼。

7

第一次见徐知常,他还拖着两行鼻涕。

他和她,是同班同学,更巧的是,住在同一个小区。

他们上学的地方挺远,本来可以读附近两个姐姐进的学校,但那儿塞满了。远点没什么,周碧痕脚快,但途中横着几条大马路。能并行几辆车的大马路,走的全是载满集装箱或物品的大货车,马路上没有红绿灯,大人小孩都趁着货车轰隆隆滚过的间隙,混在滚滚的烟尘里,老鼠般慌乱逃窜到马路另一头。周碧痕本来就怕,不久前同年级有个男孩被大货车碾成纸片,让她还没靠近马路,手心里就全是冷汗。人们都说,看吧看吧,这马路是要吃人的,什么人都吃。

起初谁也没注意到谁。上学或者放学,周碧痕发现总有个牙签样的男孩走在她前面或后面。小区里去那儿上学的人少,她回头看了好几眼,觉得眼熟,恍然想起是班里的同学。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到了第二学期,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名字,还曾经短暂同桌过,他叫过她的外号,她也叫过他的外号。

后来,他们就几乎并肩走了。特别是过马路,周碧痕偶尔还会拉着徐知常。徐知常笑话她胆小,她就生气地甩开他。她生气了,他笑一阵,又站到她身边,嘻嘻叫着她的外号周扒皮。慢慢,他们习惯了过马路拉着手,像穿越枪林弹雨,如果谁快了几步,就站在马路边等另一个人。

上完小学,他们一起进了同所中学,又分到同班。中学不远,也不用过大马路,他们也大了,早已不再拉手,只是称呼对方从不用真名,只叫外号,只有他们彼此知道的乳名般的外号。

徐知常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拉着另一个人的手?或者,跟另一个人说着她熟悉的甜言蜜语?

想到这些,周碧痕觉得天忽然塌了、黑了,心脏被小刀一点点凌迟。最让她难受愤怒的,是徐知常有可能爱上了另一个人,抛弃了她,或者,把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分给了别人。

他曾经,背着她做了什么?她突然觉得他陌生得很,以前那个跟她连体的婴儿,现在离她越来越远。

周碧痕扶着墙,不住打战,牙齿咯咯响。她咬紧牙,两排牙齿仍不听使唤地抖得咯咯响。她用更大的劲咬紧牙,嘴巴抿得死紧,还是冷。这冷,终于泥石流般奔泻而下,将周碧痕抵瘫到墙角。

8

徐知常没再来电話,女儿也没再给他电话。女儿怕他,他三句话里有两句半问她作业功课,所以女儿几乎不主动找他。手机响了几声,都是垃圾消息或系统更新提示,周碧痕心烦,干脆关了声音。她想让女儿打电话,终是忍住了,女儿第一句就会告诉徐知常,是妈妈让她打的。

她在这边擦枪磨戟、排兵布阵、锣鼓喧喧,那边,却毫无动静。什么消息也没有,真的消失了。他走了十来天,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他从来没有出过这么久的差,也没说为什么事。周碧痕甚至觉得,这个人不会回来了,那天晚上,他用那么大一只行李箱,装了厚的薄的一堆衣物,足够他出逃换的。

周碧痕情不自禁猜测起徐知常是什么意思来。吵得最凶那次,她说,既然你做出了这样的事,我们离婚吧。徐知常马上答,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好啊,你可想好了。

那么,他一定是在考虑这件事。说不定,他不单想好了离婚,连财产和女儿的分配都想了,人翻起脸比闪电还快,他要跟她算得清清楚楚,划清界限。她以为她占上风,结果他比她还干脆。周碧痕看看暂时还风平浪静的家,猜想明天柱子就会断,墙壁会垮,桌椅会折。

咯咯咯,周碧痕的两排牙齿又打起架来。她拿起一本书,试图让自己沉浸书里,眼睛跳过一行行字,却一个字也没认出来。那些横横竖竖的奇怪符号,枝枝丫丫地戳着她的眼珠。

夜里,她继续失眠。

好不容易睡着了,她看见徐知常拉着个陌生女人走在她前面。她愤怒得猛地蹿上去。奇怪的是,她并没打女人,而是推开她,扯住徐知常的手,问他要去哪里。徐知常哈哈笑,拂开她,没答。女人也跟着哈哈笑。她生气了,转身要打那女人,女人却扑上来抓她,她一躲,醒了。

窗外是深重的夜。她坐在窗边,打望对面楼下那排霓虹灯店招。“港记茶餐厅”,过几秒,红色的店招亮两秒,再熄,再亮。街道上空无一人,树和草也在睡觉,好像,这世上,就剩她一人。她抬起手,伸开手指,抓了把空气,再展开手。也许,她现在真的该面对离婚的事,有的事情,必须面对,突然就挡在前面,无处可逃。

直到第十三天,晚上,八点半,徐知常终于来了电话。

他还活着,没消失,也没跑远,就在电话那头。當然还是打给女儿小小,他问女儿要带什么礼物,女儿说好吃的,那头就说买只够一家人吃的大烤鸭给她。周碧痕有股冲动,想跳上去抢过电话跟他大吵一架,质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声不响,人像消失了,是在计划离婚吧?谁怕谁啊?但她没动,只是坐在书房握着笔对着记录本发呆。

只说了三四分钟,就挂了,大半都是问女儿课业,责备她不学习,还不听爸妈的话。女儿气呼呼地出来上厕所喝水,脚步声跺得山响。周碧痕皱皱眉却没说她,等小小关进屋,她重新翻开一页新纸,打头写下几个字。

9

接着又过了三天,没有任何徐知常的消息。这十几天里,周碧痕的情绪像坐过山车,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她实在想找徐知常痛快大吵一通,她会像个疯婆样撕破脸跟他吵。悄悄问了他的秘书,秘书说,徐经理是出差了,北京那边出了点急事。但是再忙,他也该打电话来跟她道个歉,把事情说清楚啊。

她计划主动给他打个电话,问他到底什么意思,不想过了就回来离婚。傍晚去公园散步,她边走边组织脑子里的语言。手机响了。

是徐知常。

手机本就拿在手里,几乎在电话乍响的时刻,她按下接通键。

“喂。”

“喂。”那头略微停顿。

周碧痕不出声。那头暂时也没出声,窸窸窣窣一阵,像在找什么。

“我刚才收拾东西才发现,我忘带家里钥匙了,明天下午五点到家,就怕到时进不了屋。”徐知常说。语速不快不慢,声调不高不低,像个播音员。

“那就进不了呗,你反正不想回来了。”周碧痕不知怎么顺口接了这句。

“谁说我不想回来的,工作的事,哪由得我?”听见周碧痕接话,徐知常立即恢复了他平常的语气。

“你都逃到北京去了,怕我审你吗?”

“我怕什么?我清清白白。”

“你清清白白?你心里清楚。”周碧痕冷哼。

“你什么意思?那张购物小票?无不无聊。跟你说过了,那是别人扔车里的,我要真做过那样的事,会留这个证据在车里?”徐知常也冷哼道。

“是啊,我就说呢,你平常比猴精,怎么犯这么傻的错误。”周碧痕又不知怎么鬼使神差接了这句。刚刚说完,她就后悔了,这不是在帮徐知常找台阶下吗?

“你知道就好。”徐知常果然顺坡下驴。

“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你这些天都不管这个家了,消失了。”周碧痕飞快回话。不管这个家了?不对!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又接错话了,她应该骂徐知常一顿,再质问他想好离婚的事没,想好了找个时间去办。这是怎么了?!她的嘴,怎么一点不受控制。

“我的家我能不管吗?不管我这么辛苦天南海北干啥?”徐知常反倒生气了,质问她。

周碧痕被他这句话质问得心里一震,猝不及防,震得鼻子猛地发酸,眼泪差点滚出来。

“好好好,你理由多,借口也多。”眼泪真的出来了,但只是盈在眼眶内。她怕自己再进一步失控,赶紧挂了电话。

她今天是怎么了?握着手机,她越来越后悔,刚才没对徐知常凶点狠点,该说该问的都没说,错失良机,却呱啦了一通废话软话。她忍不住掐了自己胳膊一把,又打了自己一巴掌。

走了一段,怨气仍郁在胸口,音乐声撞上来,原来走到了圆形广场。每天夜里,广场都有几拨跳舞的女人。今天她们跳民族舞,选了支悠扬的曲子,那些稍显僵硬的手脚,在昏暗的灯光中,跟着乐曲努力弯出柔美的曲线。

10

徐知常一回来,家里马上被填塞得充实满当,像一幅拼图,补足了最大的一块。甚至,空气都变实了,周碧痕觉得,不再稀薄得令人呼吸困难。她怀疑,是不是因为徐知常个子不矮,人也壮实的缘故。

徐知常进屋那刻,她竟然没冲他大吼大叫,而是定定地,将他整个人迫不及待扫描一遍,好像在确认是他本人,又像确认重新意外拾得的失物。不过也就两秒钟,周碧痕很快别过脸,进了书房。在书房待了好一会儿,她提出去超市买东西。气象台早在几天前就发布公告,说将有台风过境,几十年不遇的特大台风。

通知播了无数遍,所有人都在为特大台风做准备。收捡好超市买回的东西,周碧痕招呼徐知常帮忙往落地玻璃门和飘窗上贴玻璃纸。台风超过十级,就极有可能会爆窗。还有阳台上的花花草草,也得收好。一忙起来,周碧痕就像换了个人,利索、能干、周全,跟人吵嘴,也不过简单争两句,自有一股大将的气度风范。

台风果然在第二天准时抵达。

周碧痕早上起来,煮好早餐,听见外面呼呼大响,像天将天兵降临。她扯开窗帘布,发现路边的小树已经被吹折了不少,所有的路都是空的,既没有车也没有人。所有的门窗也都是紧闭的,紧闭的门窗后,有电视红蓝白黄地闪,有穿着花睡衣的人穿梭。

到煮午餐时,那风已经长成了壮年,小树成排地倒折,大树也抵不住撞击,被狂风拔出来,摔在地上痛苦呻吟。正当壮年的风,用它结实有力的脚,使劲跺踢门窗,窗户被它跺得哇哇叫,幸好有玻璃纸拉扶,惨叫的窗户才不至于粉身碎骨。

做的红烧排骨。本来计划吃那只从朋友农场买的老母鸡,周碧痕爱吃鸡,老母鸡大又肥,炖上够一家人吃的,分开做又麻烦,但徐知常不吃鸡,老母鸡在冷冻柜里暗无天日待了半年,看来还得继续待在冰天雪地。

饭后他们一家睡了个午觉。之后,小小提议看电影,徐知常说就看《绿皮书》吧。周碧痕把火腿磨菇煲进砂锅,也坐过来跟他们一起看。风,依然强劲,似乎能把房子也连根拔起,有那么一瞬间,人恍惚感到了房子的晃动。幸好房子牢固,水泥钢筋。周碧痕还是不由得往沙发深处靠靠。她想,要是没有风,这个周末,就跟以往的周末场景故事人物一样。以往的周末,如果没什么事,他们最爱做的事,就是窝在家里,睡足了,煲一锅汤,在袅袅的香气中,看电影或看书。

风,终于在黄昏时分老弱下来,被跺踢一天的门窗,也终于稍稍挺直了腰身。

到该睡觉的点,已经没什么风,推开门窗,唯有几丝软风,抖抖身子张大嘴,苟延残喘地想撞上来,走到半路,就泄了气,化作凉意拂过人身。

周碧痕换了睡衣,刚刚躺下,徐知常也进了屋。女儿军训回来,坚持要自己睡,昨天晚上,他们就不得不分床几年后再次同睡。周碧痕忙完一堆家务又在网上看了部短电影,不觉过了午夜。徐知常出差疲累,早已睡得像豬。

两人都没说话。

周碧痕还是气的。她觉得,有的东西根本没见天日,就被消灭了,就像被台风一卷吹得无影。她翻了个身,用背朝徐知常竖起一堵墙。

一只手,穿过黑暗,搭在周碧痕身上。她没动。那手就霸道地扳过她,墙倒了。

她正想再翻竖起背墙,手变作两只,将她框定。不及她细想,一具身体也压上来。她只得憋足了劲,吐出几个模糊的字:“干吗,你!”

身体和手都沉默着,却没停止动作,她只得伸出手,咬牙使劲捶打这具身体,想起这段时间的事,恨不得拳头变成尖刀,边捶边骂:“把话说清楚,你到底都做了什么?消失这么久,是在计划阴谋吧。”

身体终于发出了声音:“嘘。”徐知常用一根手指压住她的嘴,示意女儿在隔壁。

周碧痕还想再说点什么,身体和手趁她一松懈,游蛇般,迅速钻进了它们想去的地方。

11

一夜无梦。

上午周碧痕去单位办事,美编小方说:“碧痕姐,你今天气色看上去挺好。”周碧痕拿出镜子,发现脸真的亮了一层,不像前几天,黑得像涂了炭。

她没想到,徐知常昨晚竟然折腾了她两次。他那股狠劲,像要把憋着的东西都发泄到她身上,又像在惩罚她之前的冷漠生气。徐知常来来回回耕了两遍地,直到把自己累得趴下。周碧痕许多年不曾体会到他的强悍,整个过程中,周碧痕如一只任他摆布的玩偶,被他揉捏推搡挤压,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她也有反抗的,好几次,那股力量刚刚露出苗头,即被他用力按下,按得她手腕痛得近于骨折,她干脆不动了。徐知常很了解她,知道她的敏感点,渐渐地,她还体会到了快感。

她喜欢上徐知常,是后来的事,初三那年。

初三时他们天天都要体育训练,中考里体育占分很高。周碧痕小时候长得瘦弱,坐在教室里她完全可以考前三,但一出了教室,她最多争取不垫底。

每天早上都要先到操场训练半小时,跳远,铅球,跑步,这对于周碧痕来说,简直就是酷刑。

别的项目还好,最怕跑步,体育老师总让他们跑,短跑长跑,一声令下,几十个学生蜂拥而出,迈开腿猴子样窜跳,不出一圈,他们就把周碧痕甩到了后面。

距离越拉越远,穿着白色校服的他们,像一条白虫,迅速往前爬。周碧痕,成了这虫拉出的一颗屎粒,被它远远抛在身后。一圈,两圈,三圈,到第四圈,周碧痕已经喘不过气,心跳加快,觉得自己离死亡只差一口气了。她痛苦地闭上眼,等她睁开眼,发现身边多了个人——徐知常。

体育老师站在操扬中间吹口哨:“快点,你。”他指指周碧痕,“快,跟上。”

徐知常朝周碧痕笑笑,他的笑容挺灿烂,闻闻该有阳光的味道。“加油。”他说。体育老师的口哨又响了。徐知常并没有加快脚步,而是跟周碧痕肩并肩跑着。他们就这样跑啊跑,直到跑完全程。

初三那年的体育训练,徐知常就这样一直陪着周碧痕,他的体育本来很好的,尤其是跑步。

并肩的时候,周碧痕从来不看他,但她知道他在身边,他的气味和他身体的温热,她都能感觉到。他也不看她,但他也能感觉到她吧。有他陪着跑,她觉得没那么痛苦了,整个人变轻了,一圈两圈,她竟然能跑完一千米,甚至两千米,完全超出她对自己的认识与估计。这让她不得不感谢徐知常,从没有人这样对她。

她有一个大家庭。像她这样的大家庭,那个年代并不多。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家里总是闹哄哄的,各种声音,人的,物的。但周碧痕觉得,它们更像噪音,刮刺着她的耳朵。爸爸是个长途司机,总不在家,在家的日子,他也常常出门跟人喝酒打牌,要是醉了,回家倒头便睡,呼噜声扯得房子都在震动;要是输了,回家抓住人就骂,骂得山崩地裂。噪音起初还没那么多,那时家里还只有她和姐姐们。当然,还有妈妈姚丰兰。大姐要帮家里干无数活计,没时间闹腾。二姐是个老实文静的女孩,话不多。后来爸爸跑得越来越远,听说去了东北、内蒙古,来回一趟至少大半个月。爸爸再回来,妈妈就怀上了弟弟。她说这个家要更热闹点,这样才有家的味道。

等到弟弟长大,妈妈的肚子又种下了种子。她像个钢铁人,白天上班,晚上风尘仆仆赶回家立即埋进一堆活计里。妈妈像是迷上了生孩子,第五个孩子胎位不正,让她叫着喊着痛了好几天,险些被小鬼们捉去见阎王。胎儿还是没保住,死里逃生的姚丰兰,这才打消了怀第六个孩子的念头。周碧痕的记忆中,他们姐弟四人,像跑拉力赛,她跑得最慢,最不讨妈妈爸爸喜欢;弟弟打小精力旺,大人们都疼爱他。但她知道,这也不能全怪姚丰兰,她心肠软得赛过豆腐鱼,恨不得把心分成几瓣煮给他们吃了。

12

接下来的一周,徐知常天天晚上都要折腾周碧痕。

开头两天,周碧痕心里有气,会踢他打他,她是真的想狠狠揍他一顿,拳头捏得紧实,手臂比拉满的弓还有劲,将徐知常厚实的肉皮擂出个个凹陷。渐渐地,她不打也不踢了,任他摆布。在这件事上,他们又回到了以前。事后,他们通常会抱在一起睡。

徐知常会说几句闲话,再说几句白天工作的事,其实他说得不多,断断续续,吞吞吐吐,更多的,是标点,是语气词。说着说着,他就睡着了。

周碧痕并没什么睡意。徐知常双手环着她,鼻息吹到她脸上,噗、噗、噗,像有人在吹蒲公英。她躺了一会儿,抬起手臂,微微侧身抱住他。

夜深沉。

已过午时,周碧痕看着四周,觉得这房间像座孤岛,她和徐知常,是这孤岛上唯一的两个人。不,它不是孤岛,它怎么会是孤岛呢,推开门窗,对面、侧面、后面全是楼,楼里塞满了人。但是此刻,在这里,只有她和徐知常,空气中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听得见他的心跳,咚、咚、咚,还有他的呼吸,呼、呼、呼,吹得她脸都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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