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之旅
2019-09-23中跃
中跃
上 部
“告别三峡!告别三峡!!抓紧最后的机会啦,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啦!!!”
刚下汽车,我和小叶就被一群导游盯上了,并渐渐形成一种包围之势。同车下来的其他旅客他们都不盯,就盯上了我和小叶。事后我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眼光,他们不愧为“职业杀手”,一眼就看出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去三峡吗?去三峡的船票很紧张,在我这儿买啦,半小时后开船,不买就来不及啦!”
“我是中国旅行社的。我们是国营大单位,你看,就在马路对面,找到我们你就找到家了。三峡二日游、三日游我们都有,有普通船,还有豪华船,你们可以过去看看,做个比较,做个参考……”
我和小叶被几个陌生人簇拥着,过了马路。
马路这边看上去有好几家旅行社,招牌一个比一个大:中国旅行社、国际旅行社、环球旅行社,不一而足。在过马路的过程中,我不时掉头看看四周,看看马路对面——也就是我们来的那面,那儿也亮着好几家旅行社的招牌,春风啦,三峡专线啦,白帝啦(刚才由于视角原因没有看到它们)……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回头一瞥的当儿,我还看到了不远处矗在空中的几个立体大红字:宜昌客运总站。
我们在中国旅行社看了看二日游的内容和价格,觉得不太满意,便说,请你们稍等,我们出去商量一下。一出门,我拉着小叶就往客运总站跑。我的想法是,看看有没有开往巫山的夜班船,明天一早到了巫山,再见机行事不迟。
小叶是我在这次旅途中刚刚结识的女孩。在我的印象中,她仿佛是一片顺流而下的树叶,被偶尔徜徉在河边的我随手捞起来,带在了身边。具体地说,昨天,在南京到武汉的长途卧铺汽车上,我们刚刚“同床共眠”了一夜。
我是第一次坐这种卧铺车。按我原来的想象,汽车上的卧铺应该同火车上的差不多,谁知上了车我才小吃一惊:这里的卧铺竟然全是“双人铺”,等于是一张床上睡两个人,中间没有任何隔挡。
我爬上那张“双人床”的时候,上面的女子一直没有转过身来,似乎抱着一种“不管阿猫阿狗与我同床,都与我无关”的态度。由此我也判断出此刻她是单身一人,并没有伙伴,这让我心里暗喜了一下。
当晚一夜无话。她一直侧身朝里,背对着我,一副不想搭理人的姿态,我也只好知趣地保持安静。“双人床”是如此狭窄,两个人一点不接触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看见她像只壁虎似的侧身紧贴着车窗,给我留下了比较宽裕的面积,便也尽量侧身朝外,努力保持着尽可能大的距离。我想,一个年轻漂亮的正派女子独自出门在外,最担心的事大概就是被那些臭男人沾便宜(南京话叫“吃豆腐”)──何况在这种与陌生男人同床而眠的特殊情况下。我不想做这样的臭男人。
这一夜,在颠簸的汽车上,不知她睡着了没有,反正我是很迟很迟才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儿,然后一直迷迷糊糊,时睡时醒。当最后真正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了。我发现车停着,好像在过卡交费。同时我还吃惊地发现,同床的旅伴不知何时面朝我睡着了,一只手正搭在我的胸口上。我大气不敢喘,却听见自己的心脏毫无道理地怦然大跳起来。很快她也醒了,看到了发生的这一切。她倏地将手抽了回去,红着脸说了一声对不起。
没关系。我说的是真心话。
停了一会儿,她主动问了我一句,快到武汉了吧?
大概是吧。我说,你到武汉来干什么,出差吗?
她羞赧地一笑,不,我来玩。
我说武汉有什么好玩的。
她说,主要是想玩三峡。现在不是流行告别三峡吗?
真的?我的语气突然惊喜起来,你此行的目的竟然与我不谋而合!
真的?她也惊奇地问了一句。
然后我们就围绕告别三峡的话题,滔滔不绝地交谈起来。
十五分钟后,到汉口汽车站下车时,我们已经俨然是一对熟悉的旅伴了。
宜昌客运总站门口挂着很醒目的航运时刻表,我和小叶气喘吁吁刚在它面前停下来,惊魂未定,旋即又陷入了另一个包围圈。在那么多人的围追堵截之中,不知我是怎么和小董搭上的。也许是他抢先递了张名片给我?那名片上写着:
巫山县政府旅游接待服务总公司
业务主任 董超
也许是他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董超,这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挺熟悉的,我嘴里叽咕着。这时旁边的小叶提醒我说,《水浒》上那个押解武松的……
哦,我恍然大悟,并开玩笑地对他说,怎么就你一个人,那个薜霸呢?
董超却答非所问地说,我们是政府机构,县政府办的公司,讲信誉的,你放心,我们不会宰客的……
小叶在旁边拉拉我的衣襟,示意我别理他。
我看看面前的这个董超,瘦瘦小小的,年纪也就二十出头,脸上并无凶恶、奸诈之相,似乎并没有怕他的理由。我说我们现在不需要导游,到了巫山再说。董超顺着我说,他也是这个意思,现在就是帮我们买个船票。他说船到了巫山,岸上有许多旅行社拉生意的,你们凭我的名片,找到我们县政府的公司,可以享受优惠接待。
说话间到了售票处。时刻表显示,晚上6点到7点有好几班开往巫山的客轮,小董建议我们坐6点半起航的“航吉2号”,明天早上6点多钟到巫山。他说这条船上比较干净,服务态度也比较好。我问票价是不是一样?他说票价都是一样的。我想,这就给了我一个考验他的机会。我来到站内的售票窗口,问售票員这几班船的票价是否相同,回答是肯定的。我想,暂且相信他这一回。
董超抢着帮我排队,买下了两张三等舱的船票(每张一百多元)。他将船票交给我们,一分钱也没有多要,便和我们说了再见。估计是寻找下一个目标去了吧。
我和小叶打趣说,我们是不是碰到了雷锋?小叶说,干他们这行的,经手买票是能拿到回扣的。按理我们应该给点小费才对。
捏着船票上船时,是下午5点多钟。小叶说这么早上船去干什么呢?我说这岸上乱糟糟、脏兮兮的,也没什么好玩的,早点上船去躺着休息休息吧。
我们刚上船,小董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突然竖在了我们面前,说你们来啦?来来,我帮你们去换票!说着就从我手里把船票扯了过去。
我吃了一惊,连忙喝道,你干什么!并立刻从他手里把船票夺了回来。
小董连忙赔笑道,误会了,误会了,我是说帮你们去换舱位票。我认识换票的,可以帮你们换好点的铺位,比如靠窗的。
我说,我跟你一块去吧。
他笑笑,说你还是不相信我。不过这也不怪你们,出门在外,外面都挺乱的,尤其是旅游点,还是小心点好。你們找我算是找对了,(别臭美了,我心里说,谁找你了?)在外面千万不要去找那些个体的野导,像我们这种国营的、政府办的公司才可靠……
说着到了二楼的换票处,我这才把船票交给小董,说,那就麻烦你一下吧。
不多时,他换了两块塑料小牌牌,说是好位置,船舱靠前面驾驶舱,铺位靠窗。
小董在前领路,七弯八拐的,领我们进了船舱。
情况与他说的没有大的出入。舱里看上去还比较清爽,三张双层床,六个铺位,有空调,有洗脸池,还有一台14英寸的电视机。玻璃窗也比较大,很明亮的样子,开关尚灵活,床铺看上去也还算干净……
小董说,就这样吧,祝你们一路顺风!假如你们对我的服务还满意的话,下次有朋友来再找我!
──怎么,这就要分别了?他帮我们买票、换票,把我们送上船,前前后后为我们服务了半天,不要我们一分钱,只要我们答应上岸后去找他们的旅行社……他这么信任我们?
我说好吧好吧,小董,你忙你的吧,今天还有好几班船,肯定还有新的旅客要接待,你抓紧时间去忙吧。我们上岸后会找你们公司导游的,你放心好了……
小董走了以后,我还在心里对他起了一阵歉意,因为我不相信他,不尊重他,甚至怀疑他,一直对他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连一分钱小费都没有给……但随即我又谅解了自己,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出门在外,还是多个心眼为好。
我和小叶分别在自己的铺位上躺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昨天夜里在汽车上几乎通宵未眠,实在是太困了。
不久,我们被一阵开门的动静吵醒了。原来舱里又进来了其他旅客。让我吃惊的是,那个小董正坐在我们对面的一张铺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你醒了?他说,我是来叫你们吃晚饭的。我认识船上的人,帮你们买饭可以买好一点,便宜一点。
这个……我……我一下子变得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转头看看窗外,发现船正在往前开,我下意识地抬腕看看手表,时间大约是6:40。这么说,船刚刚开了10分钟?
你没、没下船?我问他,你也跟我们一起、一起去巫山?
他点点头,说,顾客是上帝嘛,我在船上可以更好地照顾你们……
我马上打断他,我们可没有这么要求你啊,也没有承认当你的顾客。我们早就说好的,到了巫山以后,我们有自己的选择权,哪个旅行社服务质量好、价格合理,我们就跟哪个。再说,你坐船的费用……
小董笑起来,说,我们旅行社的人坐船不用花钱,不然,我们天天坐船来来往往,怎么吃得消?
我问,那你们住在哪儿?
他说,船上有空铺就睡空铺,没有空铺就睡在船员舱。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地问,你这趟坐船回去,不是为了我们两个人吧?
他说,今天就你们两个。
我又是一惊,那──我们可承担不起。
小董解释说,在船上,到巫山之前,我们是免费服务的。
那──到巫山以后呢?
小董愣了愣,说,我们也是免费服务。
这不可能,我说,都免费服务,你们吃什么?
我们是公司的员工,按工作量在公司拿工资,公司不准我们要顾客的小费。
你的意思是说,到了巫山,我们一定要跟你们旅行社走?
那不一定的,不过,游小三峡的票价是统一的,都是200元, 如果再游小小三峡,再加65元,都是统一的。我们公司负责帮你买票、订座,除此之外,不多收你们一分钱。
好吧,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跟你们旅行社。不过你要把你说的这些承诺写下来,我们才放心。
说着,我找出纸和笔,递到他手上。他说不要写的,这些在我名片的背面都有的。我找出他那张名片,翻过来看了看,果然在“服务宗旨”下一二三四几条写得清清楚楚。我还不放心,说,那你在这上面签个字。他就把名片拿过去,签上了“董超”两字,说,这下你们放心了吧。
我接过来一看,说,你字写得还挺不错的。你是高中毕业还是上的旅游学校?
他说,我们都是移民,明年三峡工程一完工,长江水位要升高几十米,我们巫山周围好几个县都要被淹掉,到那个时候,三峡和小三峡都不好玩了。
这时躺在床上的小叶插话说,现在你们靠三峡吃三峡,到那时候,三峡没了,你们吃什么呢?
船到桥头自然直呗,小董苦笑道,烂泥萝卜揩一截啃一截,想那么远做什么?我们不喜欢想那么远,要是天天想那么远,还不把人愁死?
说了一通话之后,小董再次提醒我们该去餐厅吃晚饭了,他说他认识船上的人,可以帮我们打好一些的饭菜。这时躺在床上的小叶插话说,吃饭我们自己会吃,就不麻烦你了。他说不麻烦不麻烦的。这时小叶的语气就有点不耐烦了,说你不要老盯着我们好不好!现在我们上了船,又跑不了的,我们不是答应你上岸后跟你们旅行社走了吗,你还想怎么样?
他愣了愣,回过神来说,那,我就不打搅你们了……
小董出去以后,我望了望躺在床上的小叶,说,这家伙也他妈的太热心了!
小叶闻言大笑起来,说,你知道呀,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俗话说,三分帮忙真帮忙,七分帮忙帮倒忙,这家伙简直是十分帮忙了,热心得让人害怕。你说,这家伙会不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小叶睨我一眼,你知道就好,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跟他东一句西一句聊得火热!
你嫉妒了?
她故意冷笑一声,那你为什么不和他去共进晚餐?快去呀!
说着,她背起她那只小挎包扭呀扭地朝舱外走去。
我和小叶先在三楼的船头观了一会儿风景,然后去了二楼的餐厅。
餐厅里正卖盒饭,有10元的和18元的两种。我征求了一下小叶的意见,两种各买了一份,想比较一下它们有何不同。但比较的结果是,我们发现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一人端着一只泡沫饭盒,一时找不到坐的地方──餐厅里已坐满了人,没人坐的桌子又脏得要命。这当儿,小董又在餐厅里出现了,他招呼我们往餐厅的后门口走,说他在后门口的船舷旁摆好了几只方凳,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观赏江上的风景。我们跟在他后面,跑过去一看,情况还真如他说的那样,很惬意、很有情调的样子。
我知道你们来迟了就没有好座位,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小董说。
我问他吃过饭没有,并邀他和我们一起吃。他说吃过了,问我们要不要来点儿啤酒。他介绍说船上有一种什么牌子的啤酒味道不错,5元一瓶,还介绍说这啤酒餐厅里没有卖,要到三楼小卖部去买,如果我们需要的话,他愿意去帮我们跑一趟。我说让你专门跑一趟,太不好意思了。他说,反正我也没事,闲着也是闲着,能为客人做点事,我心里也踏实一点。
小董刚走,小叶就忍不住笑起来,你听听,这台词像不像电影《雷锋》里的对白。
我说,也许他真的没有什么恶意呢,现在的旅游业竞争如此激烈,不排除有的公司追求信誉、实行微利服务的可能性。
小叶说,他专程为我们两个人免费服务?就算他们公司拿一点船票、门票的提成,这一趟又能赚多少钱?接着小叶很快算了一笔账,我们两人这趟巫山之旅的船票、门票钱加在一起大约有800元,就算他们公司提成15%……
利润尚未最后得出,小董的啤酒已经到了,而且瓶盖已经打开,外加两只一次性纸杯。他一边为我们倒酒一边报账,说啤酒5元一瓶,纸杯5毛钱一只,啤酒喝完了可以退瓶5毛,我可以帮你们去退……
小叶不得不打断他,哎,小董,你让我们安静地吃顿饭行不行?
小董愣了愣,才诺诺地退回餐厅里去。
不到半分钟,小董又伸出头来,喂,你们快点吃啊,再过二十分钟,船就要过葛洲坝了,到时候船要被水抬高几十米呢,很好看的,千万不要错过啊!
过了葛洲坝,船靠在一个小码头上不走了。我们看见有好几只小木船开过来,靠在船帮上,向底层四、五等舱的旅客兜售食品、饮料什么的。
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来。
我们希望船早点开,好在天黑之前看看西陵峡,但看此情况,这个愿望大概是很难实现了。我和小叶只好在窗前打开导游图,在纸上游览了一番。导游图上说,西陵峡以滩多流急闻名,水下多暗礁,船只上下,都要曲折迂回而行。旧时民谣说:“新滩泄滩不是滩,崆岭才是鬼门关。”所说的新滩、泄滩以及号称“鬼门关”的崆岭,都在西陵峡内……
这期间小董又到我们舱里来过两次:一次说要带我们去洗澡间洗澡,他认识船上的人,可以为我们借双拖鞋什么的;第二次说要带我们去船上的舞厅耍耍,他认识里面的人,点歌可以点一送一。小叶挺烦他,说既不想洗澡也不想去唱歌。她说洗澡间她看过了,里面很脏,很小,再说船上到处都不干净,把自己洗干净了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至于歌舞厅,船上能有什么好音响?还不是白白糟蹋人的耳朵。还不如抓紧时间早点睡觉,明天好有足够的精神玩小三峡。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之中,忽然感到有人在扯我的衣服。我大吃一惊,一个激灵,从铺上坐起来──原来又是小董。
我有点恼了,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董超你他妈的干什么,你想学《水浒》上的董超谋财害命啊?
小董诺诺地解释说,三峡大坝到了,好多人都到船头去看大坝,我给你们在船头留了個凳子,又不见你们来,恐怕你们睡着了……
我看了看腕上的表,是夜里12点。我没好气地说,知道睡着了你还来吵,什么鸟坝,有什么看头?
董超说,还有,还有桥,很好看的。
什么鸟桥,值得把我吵醒了去看?
这时上铺的小叶说话了,既然吵醒了,就去看一眼吧。
三层楼的船头上果然拥了不少人。大部分人踮脚站着,翘首而望。小董带我们挤进人堆,一直挤到船头的栏杆前,这里视线开阔,风也畅快。小董在地上摸来摸去,最后终于摸出一张小方凳,摆正了,请我们坐。
我藏了两张,现在只找到一张了。他吁着气,很抱歉地说。
我和小叶在方凳面前相互谦让了一番,最后商定,每人坐半只屁股。这样我们两个人自然就靠得很紧。为了保持稳定,我不得不将一只手从她背后绕过去,紧紧地搂住她的腰。她咯咯地笑着,说把她弄痒了。她这句话提醒了我,我于是顺势又胳肢了她几下。
三峡大坝工地上灯火辉煌,蔚为壮观。据说就是这道大坝,几年后一合龙,长江上游的水位将提高几十米,要淹没掉董超他们好几个县。这真是大手笔啊!我不由得在心里感叹。我感到人在它面前,一下子就显得渺小了,看上去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可我们这些微小的人,还要为更微小的每一分钱去争,去拼,去竭尽全力,甚至不惜同归于尽……多可笑啊。
告别三峡,告别三峡,喊了好多年,今天终于有机会单枪匹马来和它作别了(尽管是在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清)……小叶也是单枪匹马,幸好我们两个单枪匹马偶然撞到了一起。现在我们靠得是如此之近,如此之紧……
虽然是初夏季节,但深夜的江风呼呼一吹,我感到小叶单薄的身体很快变得冰凉,尤其是那两只露在T恤衫外面的膀子。我脱下身上的长袖衬衫,让她穿上,她却不肯,因为这样一来,我身上就只剩下一件背心了。后来我们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即合穿这件衬衫。我们一个人套上一只袖子,一边穿一边笑。那件衬衫正好是长条纹的,看上去有点像医院里的病号服──“我们这样子,像不像刚从疯人院跑出来的?”我们为自己的这一发现大笑不已。
小董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轮船穿过那座燈火辉煌的新建大桥时,我将头转了几个360度,也没见着小董的脸。我还叫了几声──
小董?小董?
倒是紧偎着我的小叶嘻嘻地应了,你真有病啊,叫他做什么?
我说是啊,我也奇怪,我会不会被他逼出毛病来了?这么长时间听不见他的声音,我倒有些不习惯了。
小叶嘻嘻直笑。
这当儿,我们身旁的一位导游小姐正嗲声嗲气地向她的客人们介绍,这座桥造型奇特,单拱横跨天堑,中间没有用一座桥墩,它的颜色设计成橘红色,象征这里是著名的橘橙之乡……
这么好的景,他把我们叫起来看,自己却不看,真是毛病。我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小叶说,这有什么奇怪,他们在这条江上来来往往不知看了多少遍,司空见惯了。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他是不是回舱睡觉去了?小叶闻言哧哧笑起来,你老惦着他做什么?当心他把你卖了。
你这么认为?
小叶掉过头看看我,说,你只当是一句玩笑罢了。
那你怎么不怀疑我呢?
谁说不怀疑,她有点俏皮地一偏头,谁知道你是不是个骗子?也许我正在冒险。
那你为什么和我靠得这么近?
环境所迫嘛,我有什么办法?她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再说我单身一人就不冒险了?也许更冒险。我这次独自一人出来旅游,就是做好了冒险的准备,否则还有什么刺激。你呢?
我不知道。本来在南京想跟旅行社出来的,家里人也这么劝我。可我这个人天生自由散漫,不喜欢受约束。平时在单位受约束还没受够吗,跑出来玩几天也要找个人管着?我不乐意。
你的想法和我一样。小叶说,所以我有点讨厌那个小董,前前后后地缠着你,我们好像是他押送的犯人似的,烦不烦啊!我看你还是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为好,免得湿手沾面粉──甩不掉。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这时,周围的人已陆续散了大半,船头上一时显得空旷起来。船上的探照灯来回照射着江两岸的悬崖峭壁,船速似乎更快了,呼呼的江风也显得更大了。我不说话,只是把小叶搂得更紧了些。
我累了,身上也冷得不行,我们回舱里去吧。她说。
我只好点点头,再次表示同意。
翌日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被小董叫醒了。一看表,凌晨5点还不到。
到巫山了吗?我迷迷糊糊地问。
还没有,他说,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
我没好气地说,没到站你叫什么叫,催命哪你!
船,现在,他结结巴巴地说,正在过巫峡,马上要到神女峰了,不过今天雾大,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你还叫什么?我一翻身将屁股朝着他,什么神女峰,“羊癫峰”我也不看。
你想啊,两夜加起来才迷糊了五六个小时,那个困是什么滋味儿……
小董又开始催。我发现我的身体像一块大石头,用锹都挖不动。小董在床边一个劲儿地说,快点,快点,一上岸就要坐游览船了,早去早开,迟了就要排队等,就没有好位子了……
小叶懒洋洋的还在水池上洗脸,小董拎起我们的行李包就跑,说你们在后面快点,我先上去给你们抢个座!
我正愣神呢,小叶在后面轻轻推了我一把,你还不快去跟上他!
我连忙像只兔子似的蹦出舱门,左右一瞧,哪里还有小董的影子!赶紧随着下船的人流往出口处走,同时又不断掉头朝后看,生怕小叶再走丢了。不料小叶在这种场合下还很机灵,她像是水流上的一叶小舟,又像是在舞台上跳太空舞,两只细细的手臂宛如两只船浆那样划呀划的,三划两划就划到了我面前。
听说找不到小董了,她反而镇静下来,问,你包里有钱吗?
我摇摇头,我的钱放在腰包里呢。你呢?
我也没钱,她说,我的钱放在手提袋里呢。
好了,这下反而轻松了。下船以后,小叶在船坞上跳舞似的原地转了个圈,显出一副特别轻松的表情,说,你说奇怪吧,出了事,心里反而轻松了,好像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这事要出不出的时候,最难受了。
是啊,我说,就像一个人朝你射箭,他老拉着弓瞄着你,不射出来,你紧张吧?恐惧吧?因为你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会射,会射中你什么地方。
码头上很乱,很脏,风起灰涌,到处是人,到处堵着东西。我们在人群和货物里转来转去,竟然找不到一条通到岸上的道儿。
正乱着呢,隐约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哎──南京来的,哎──南京来的!
我循着声音抬头一找,可不是他嘛,那个小董,现在又突然现形了。
这边走,这边走,对,跳下来,快点,那边的游览船要开了!
他站在一个很徒的土坡上,朝我们指手画脚地喊,要我们从船坞上直接跳到他面前的那个土坡上。那落差足有半人高呢。我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儿。不是说我不敢跳这个坡,而是觉得现在是和平时期,天上并没有日本鬼子或者北约的飞机在轰炸,作为一个旅游胜地的客运码头,总不至于没有一条正常的可以走人的通道吧?幸好我今年才40岁,假如年龄翻一番呢,这辈子我还能上岸吗?
我在船坞上东张西望,转来转去,迟迟不跳。这可急坏了山坡上的小董,跳吧,快跳吧,这里是最近的,最好跳的!码头上的路堵塞了,还要绕个大弯,上个大坡,再下个大坡。这里离上船的地方最近,快跳吧!6点的游览船就要开了!
看来我只好从这里往下跳了。80岁的事情还是放到80岁再去考虑吧。在跳之前,我再一次抬头望了望头顶上方这座陌生的名为巫山的山城,好像要和这个世界做最后的诀别。
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公司的领导。我和小叶立足未稳,小董就指着他身边一个皱巴巴的老头朝我们介绍,他已经为你们把门票预购好了,优惠价:小三峡加小小三峡,每张195元,两张一共390元。
说话间,老头已经从挎包里摸出一叠门票, 从上面撕下两张来。我接过来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个真假。
我问小董,票价都一样吗?
都一样,是统一的优惠价,比售票窗口卖的便宜。如果多收你一分钱,认罚100元!
你送不送我们上船?
送!你们快点,6点的游览船就要──哎哟,船已经开了!只好等下一班了。
下一班要等多久?
15分钟到半个小时,坐满了就走。
买了这个票,不需要再交其他费用了吧?
不要不要,都包括在这张门票里了。
包括小小三峡漂流吧?
不包括漂流。要漂流的话,你们可以再租一个橡皮筏,90元钱一个……
我们紧跟着小董,抄近路从山坡上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停游览船的小码头奔去,感觉完全是一小撮受到追捕、落荒而逃的犯罪嫌疑人。小董两手提着我们的包,在前面走得飞快。小叶气喘吁吁之下还不忘及时说出她的怀疑:那个干瘪老头哪里像个什么领导,一看就知道是个票贩子,一只老“黄牛”。这个小董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有没有组织?我看值得怀疑……
我说管他是什么人,有组织的就可靠了?说不定更加危险。我们只要把握住一条——看紧自己的钱包,不给他把钱骗去就行。
上了游覽船,经过一番核对,证实门票是真的,优惠票价也是这个价,我稍稍心定了一些。
可游览船却迟迟不开,说人还没有坐满。小董说他不陪我们游小三峡了,他要留在这儿帮我们买当天返回宜昌的船票。说是船票很紧张,不过请我们放心,他在这里有熟人,肯定不会误事。他建议我们坐当天晚上6点半的那班豪华客轮“白帝彩云”号,订两人住的二等舱,票价虽贵一点,但很舒适。我问票价多少,他说220元一张。这么多钱可以买两张三等舱了,我心里想,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肯定不会买这么贵的,但问题是现在还有一位漂亮小姐,她肯不肯花这么多钱和我单独住二等舱?
小叶问小董,二等舱里有没有单独的卫生间、洗澡间?小董说有的,都有的,就和宾馆里的标准房差不多。那就订二等舱吧!小叶说,我昨天没有洗澡,身上难受死了。我想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安安静静地睡个好觉。
女人真是奇怪,有时她们能为一个轻飘飘的理由去做一个千斤重的决定。或许这只是她的表面,而她骨子里面却是渴望风流、浪漫的?年届不惑的我已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去猜测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也许,对男人来说,一个有朦胧感的女人才是有吸引力的,把一切都猜透了,弄清楚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问她的姓名、年龄、工作单位及家庭情况,她也没有问我,可以说我们对对方的情况一无所知,尽管小董一直把我们当成是一对夫妻。
船票钱我没有给小董,我存了个心眼,说你先帮我们预订一下,回头我和你一起去拿票,没问题吧?小董说没问题,今天下午5点半我在这里接你们。
一个“接”字,说得我心里软了一下。当然这只是瞬间的事,我把眼光朝别处看了一会儿,一切就恢复正常了。
下 部
游完小三峡回头,离码头还有几十米的样子,船上的小叶就看见岸上接站的小董了。她的视力比我戴眼镜还好。等游船再驶近些,我也从码头上的人群中分辨出了他。只见他站在高高的石阶上,两手交叉在胸前,看上去挺有气质的样子。毕竟,在这个陌生的山城,我们只认识他呀。
一上岸,小董就告诉我们,6点半的船票已经订好了,他准备和我们一起坐船返回宜昌。现在离开船还有近一个小时,他先安排我们到他们公司餐厅去吃饭。他介绍说一人18元钱,吃得挺好的。不过接下来,当我们听说需要坐5元钱的中巴车时,都觉得太远了,表示不如在附近找个干净点的饭店简单地吃一顿。
小董就依我们的意见,在路边找了个小菜馆,坐了下来。
小叶点了几样素菜,一碗番茄鸡蛋汤,还要了一瓶当地产的啤酒。后来店主又向我们推荐他们的特色菜:扣肉。看上去也不贵,一碗才12元钱。于是我们就要了一碗。我们再三邀请小董坐下来一起吃,他却不肯,坚持说他在家里已经吃过了。
他说你们在这里慢慢吃,我去帮你们把船票买来。
我正要搭话,旁边的小叶却问,售票处离这里远不远?
他说不远。
小叶说既然订好了,那我们吃完了一起去买,时间来得及的。
小董只好表示同意。
几分钟后,小董还是出去了一会儿,不久拿着两张船票从外面进来了。我接过来查看,除了票价220元,也看不出个真假。
我问他,是现在付钱还是等会儿付钱?
小董说,随便,不着急的。
于是我们继续吃我们的,并再次邀请小董喝一点儿,小董还是婉言谢绝了。
由于我们中午没吃饭,此刻的胃似乎怎么也填不满。小叶说菜还不错,就是米饭硬了点,像夹生饭。
正吃着,门外走进来几个人,跟小董要钱。小董介绍说是他的同事,负责订票的。意思是让我把钱付给他们。我说,我不认识他们,但我认识你,相信你小董。这样吧,我先付给你一半钱,另一半到船上再付清,再加你20元钱的劳务费,你看好不好?
小董笑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不过我能理解。说着他写了张欠条,夹上我的220元钱,交给了他的同事。
等那帮人出门后,我问小董,他们真是你的同事吗?
小董愣了愣,说,你眼光真厉害!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干这行的,但跟我不是一个单位的,他们专门为轮船公司推销船票,可以拿百分之……之五的回扣,不过他们的船票肯定是真的,这点他们不敢作假。
吃完饭,看看时间,离开船还有一个小时。小董建议说我陪你们逛逛巫山县城,买点小特产吧。再过几年它就要被淹掉了,就看不到了。
小叶也表示有兴趣。
在路上,小董又说,我们山城的发廊很多,很便宜的,里面的川妹也很漂亮。你们好不容易来一次巫山,不看看这里的川妹,是很可惜的。
我说可惜时间不够了……
小董说来得及的,你洗个头,她(指小叶)做个面膜,一刻钟就够了。我认识一家发廊,很便宜的,洗头18元钱,做面膜只要16元钱,怎么样?我先带你们去看看,你们想做就做,不想做就走,好不好?
小董边说,边带我们往山城弯弯曲曲的石阶上爬。果然,沿街的发廊比码头上的游船还要多。转过一个弯,我忽然看见迎面的一家发廊门口站着几个搔首弄姿的小姐和几个彪形大汉,吓得我立刻止了步。我说算了,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回去吧。小董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小声对我说,不是这家,这些男的也不是发廊的,可能是旁边的邻居……我只好硬着头皮,从这些小姐和彪形大汉身边走过。幸好,他们并没有找我们的麻烦。走过去后,我又回过头,发现那几个彪形大汉其实也不“彪形”,有的甚至还没有我高,大概刚才我在台阶下面,处于仰视的角度,把他们看高了。
小董把我们带进了一家发廊,说,就坐一坐嘛,歇几分钟再走嘛。
小叶说你进去歇一歇吧,我逛逛店,你又不喜欢逛店的。
她当着小董的面拿走了我身上的钱包,并从中抽了几十元钱给我,半开玩笑地说,就一刻钟啊,开枪放炮随你的便,超过一刻钟我就打110。说罢翩然而去。
进发廊的时候,我打定主意什么也不做,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里面的光线比较暗,好像没有什么客人。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看清里面几个四川妹的大概模样儿,觉得她们的脸并不怎么漂亮,只是从身段看上去很年轻,弹性十足的样子。她们都眼巴巴地望着我,像一群家猫满怀期待地看着归来的主人。
小董好像和她们很熟,他自作主张帮我叫了一位妹子,说你快点,帮我的客人洗个头,我们要赶6点半的船。我正要推辞,小董笑道,你放心,算我请客好不好。说着硬把我推到了座椅上。
那妹子立刻就在我头上忙乎起来。我半眯着眼睛,在镜子里观察着她和其他人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会儿,小董忽然说,我在这里闲着没事,去帮你买两盒“巫山云”吧。那是我们巫山特产,你太太不一定知道,是红薯原料的食品,中外闻名的,不贵,18元钱一大盒,就算我送你的礼物吧。
我连忙掏钱给他,说哪能要你送呢,让你跑腿就很不过意了。
小董一出门,我立马就后悔了──如果他一去不回我该怎么办?这么一想,我的头立刻嗡嗡地加速转起来:如果那两张船票是假的,被他骗去几百元不说,我们今天就有可能回不了宜昌,而要住在这个小山城。我们两个人身上的钱加起来已经不足一千元了。这还不是最糟的。此刻我最担心的是——现在发廊里就剩下我一个客人,万一出现什么情况,连个证人都没有,被活活宰了也没人知道啊。还有,小叶呢,她在哪里?小董会不会去找小叶,骗她,甚至伤害她?因为他看见我把钱包给了小叶……
我一边紧张地胡思乱想,一边从镜子里观察发廊里的动静。我看见我左右的座椅上分别坐着一个时髦女郎,一个在对着镜子描眉、涂口红,一个在故作姿态地抽烟,眼光不时地扫我一下……这当儿,身后的四川妹开始为我做眼部按摩,弄得我的眼睛不得不时常闭起来──这是不是她们事先设计好的阴谋?而且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后脑勺已经靠在了身后妹子饱鼓鼓的胸脯上(那里已被我的头发弄湿了一大块),正享受着那里此起彼伏的弹性……我想坏了,这不是铁证如山吗?仅此一项,恐怕50元也打发不了。
我看看表,简直不敢相信,时间总共才过了10分钟!不过我还是说,请快一点,我要赶船,时间来不及了。
川妹嫣然一笑,说好吧,我们去洗头吧。
她把我领到水池边,弯下腰忙活起来。她的领口下坠得厉害,尽管光线很暗,我还是清楚地看到里面光光的,没有穿任何衣服。洗头的时候,她的腰身和大腿都软软地靠了上来,很温柔地问,先生,你还需要其他服务吗?
谢谢,时间来不及了,下次吧。
当我重新在镜子前坐下,恰好看见小董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两盒食品。我像看见救星似的长出了一口气,说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没误时间吧?
没有,我有数的,不会误事的,船要停靠20分钟呢。
你看见小叶了?
看见了,他笑道,你太太在门口站岗呢,怎么说也不肯进来。
说话间,小姐也做完了,我掏出身上仅有的20元钱给小董,让他去付账。我说不好意思,身上就剩20元钱了。小董说够了。他去付了钱,还找了2元回来。我简直不敢相信,嘴上却说,别找了,给这位小姐做小费吧。不好意思,太太管着呢,身上就这么多了。川妹连声称谢,一直把我送到門外,说,大哥下次再来哦。
小叶果然一脸焦急地站在发廊门口,见我出来,仿佛心里有块石头落了地,说,这么快就完了?你再不出来,我真的要报警了。
我说想不到小叶你也会拿我开玩笑。
我们像三个老朋友似的,边走边笑。
小董说这里的川妹子很多情,不在乎钱多少的,一般只要100元钱,就可以对她随便做什么。
小叶说你怎么不早说,早说了我刚才给他100元不就完了嘛。
我说可能吗,时间也来不及啊。
小叶立刻笑岔了气,说你还真是老实得可爱。
小董说刚才我跟那川妹子开玩笑,叫她把你带到里面去。她说他太太站在门口,我怎么敢?看得出来,她挺愿意的。
你听听,你听听。小叶笑道。
我们这里的川妹子很重情谊的。小董说,她看上的情哥,倒贴也愿意的。
你看看,多好的机会!小叶越发活跃了,都怨我,傻乎乎的,还一直为你担心,为你站岗放哨呢!早知如此呀,你小三峡也别玩了,到发廊里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天,又不花钱,多好。
小董说,这里的川妹喜欢你们南方人,尤其是江南的。她们听说江南好,江南人温柔,爱护女孩子,不打老婆,还怕老婆,她们都很羡慕。我们这里的好多川妹都跟江南的男人跑掉了。
小董你去问问那个川妹,她愿不愿意跟他跑?小叶说。
你没意见?小董问。
我没意见。
你们还真该在我们巫山住一宵,好好地玩一玩,尝尝这里的小吃。小董说,这里的山妹子也是巫山一景呢,有句话不是叫作“巫山云雨”嘛,就是指我们这里的女子多情,令男人销魂,不领略一番,真是可惜了。
这样吧,今天我先走,把他留下。小叶说,你找几个漂亮的山妹子好好地招待他,省得他回去之后后悔,老想着再来……
你们还越说越来劲了,我笑道,别以为我不敢啊!
小董立刻接口说刚才洗头感觉还好吧?18块钱而已,这里的消费低,山里的妹子,不太好看的,最便宜的也就这个价……
这时旁边的小叶忽然生气了,你们还有完没完?当真三句话不离本行啊,也不怕脏了本小姐的耳朵。
小董连忙笑着打住,对不起,对不起啊。
不知下了多少级台阶,我们终于出了小山城。只见眼前豁然开朗,远处的巫山,近处的长江、码头,尽收眼底。
我看了看表,已经过了6点半。小董说不要着急,船还没有到。我不放心地问,会不会船提前来了,又开走了?他说不会的,他天天跑码头,弄习惯了。他指给我们看,喏,船就停在那个5号码头。
就是那个装煤的码头啊?小叶问。
不不,旁边那个小码头。
那么脏啊!小叶说,你们这里既然是旅游景点,怎么连个好好的码头也没有?
小董说,本来是准备建的,后来说要把我们淹了,就不建了。你看后面,我们的新县城都建到山腰上去了。下次你们来的话,说不定我们站的这个地方已经变成水下的礁石了。
哎,到时候你们可以开发这样一个旅游项目,小叶兴奋地说,用一种透明的潜水艇载着游客参观水下山城,肯定很刺激。
好啊,欢迎你们来投资,到时候别忘了我这个小卒子。
什么小卒子,誰不是小卒子?别看我现在优哉游哉的,说不定在单位,我混得还没你好呢……
我在后面听见他们这么轻松地有说有笑,心想做导游挺好的,能经常接触各地来的游客,和各种各样的人交朋友。显然,此刻小叶至少不再把小董当陌生人了。
幸好没有误船。我们赶到5号码头的时候,看见那艘“白帝彩云”正泊在江边上等候,因为码头上还靠着另外一艘客船。
人力车费是小董抢着付的,可小叶还是坚持把15元钱的车费硬塞给了他。不过,现在,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了──即小董根本不是什么正规旅行社的导游,而是个彻头彻尾的“野导”。这点我本来早就应该识破的。
小董离开后,我把这个想法对小叶说了。
小叶说,你到现在才看出来啊?我早就看出来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因为我也是一个“野导”。
……
没什么,这很正常。她淡淡地说,“野导”怎么了?“野导”也有好的,“正导”也有坏的。总的来说,“野导”要比“正导”便宜、实惠,你不觉得吗?
那董超为什么要骗我们,说他是政府办的旅行社?
他不这么说,你会跟他走吗?再说,他也可能挂靠在什么政府办的旅行社,向他们交管理费。我就是这样的。
我有几分尴尬地说,你每天干这个旅游工作,还跑出来玩啊?
你这是什么逻辑?她笑道,难道厨师天天烧菜,就不吃饭了?
我只好点头称是。停了会儿,我又问,你们干这一行,收入怎么样?
还行吧,她说,看各人的能力了,看你怎样赢得游客的信任。我们一般是找散客。如果运气好,一天能找上三五个散客,拿拿门票、车票、餐馆的回扣,总有百把元的收入吧。当然不是每天都能碰上的。也有大方的游客,会请你吃顿饭,或者给你几十元小费什么的……
我们在码头上等了大约一刻钟。
前面说过,码头上很乱,跟我们早晨来时的情形差不多,吵、闹、脏、乱,看不到一个警察或者穿制服的管理人员,我老担心那些跑来跑去的当地壮汉会把我挤到江里去。这十多分钟,等得我们心惊胆战。我们还要盯着小董,怕他跑掉,好像他欠着我们什么债似的。
这时小叶在背后轻轻捣了捣我,说,你看见了?那个小董和一个男人吵起来了,吵得还挺厉害。我一看,可不是嘛,小董的脸色都发了青。他旁边那个汉子四十来岁的样子,正塞给小董一张钞票,好像是50元面额,可是小董不要,又把钱塞了回去。那汉子加了张10元的,再次递给小董,小董还是没要,又推给了他。我想他们大概是分赃不均吧……
上船的场面太乱了。我不懂大家为什么要这样拼命挤,也不怕挤到江里去。直到上了船,也没有人检我们的船票。
我将船票交给小董,请他帮我们去换舱位票,小董却不接,说我刚刚和他吵过架,不想和他照面。
我劝他说,算了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后退一步天地宽,出门在外的人,多个朋友多条路,和气生财嘛,冤家易解不易结,你去找他换船票,正好表示个主动算啦……
最后小董还是接受了我的意见,去窗口换了票,并和服务小姐一起把我们领到了二等舱。
一打开舱门,小叶就嚷起来,说不对不对,你开玩笑嘛,这里不是两张床,有三张床!再说,里面也没有卫生间,不能洗澡,和我们开始谈的条件全对不上嘛!早知如此,我们就买三等舱了,这和三等舱有什么区别呢?要我们花一倍多的冤枉钱!
小董低着头,一声不吭。等小叶嚷完了,才说,本来我跟船上的朋友说好的,这个舱里不安排其他人,就你们两个,可是刚才他说今天的旅客多,还要安排一个进来,我就和他吵了起来。为了这个床位,我给了他60元钱,把所有的回扣都给他了,可这家伙不够朋友,说话不算数,我懒得理他。你们先商量一下,如果实在不满意,我就给你们去换三等舱,我也不求他了。
我说这样吧,小董你再去跟你的朋友说说,我们夫妻俩玩了一天,很累,就是想图个安静,再安排其他人进来,大家都不方便。如果不再安排其他人,我看就算了,不换了。
小董答应着,退出去了。
小叶早已打开洗脸池的水龙头,哗啦哗啦地洗起脸来。可那脸上的黑灰,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我说你让我也洗一把,可是她站在那儿照镜子,脸上很严肃,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你干吗说我们是夫妻?她冷冷地问。
这……我卡壳了,这不是强调、强调是两个人吗,再说,他一直以为我们是夫妻……
人家以为是以为,你说是你说,这是两码事。
我忽然也有点生气,好了好了,我道歉,行了吧?下次我再也不说了,你以为我真的……
幸亏我还有点克制力,后半截话才没有说出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小叶一下子把自己扔到床上,用毛巾盖住脸,闷声闷气地说,不行,我要换三等舱。
好吧,我说,等会儿小董来了,你跟他说吧。
小叶躺在那儿不吭声了,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小董来了,还是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说话有气无力的。他说他又跟那个家伙说过了,叫他不要安排人进来,那人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小董叹了口气,我估计他不会马上跟我闹翻的,因为他有地方求着我哥。我也跟他说了,他一安排人来,我们马上就退舱。
我不作声,在等小叶说话。可是小叶躺在那儿一声不吭,跟睡着了一样。
舱里一时沉默下来。
最后我说,小董,你带我去看看船上的洗澡间吧。
这一夜,舱里倒真的没有安排什么人进来。不过我们一直提心吊胆的,老怕闯进什么人来。我的意思是说,如果闯进一个旅客倒也罢了,但如果闯进来的是一个公安、保安之类的,我们说得清楚吗?我不知道小叶有没有这样的担心。她好像一直心情不好,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想吭声。我叫她到观景台去看风景她也不去。
我累了,只想休息。她说。
还是去看一下吧,哪怕一分钟。我竭力鼓动她,这观景台普通客轮上还没有,我们既然坐了豪华客轮,就要去享受一下,对不对?
你去吧,别烦我,我想休息。她说。
我只好一个人去了客轮顶层的观景台。
天已经黑下来了,两岸山峰的影子也是黑黢黢的。客轮在黑暗的江面上高速行驶。风很大,像水一样冲刷着身体,吹得我脸上发麻……我坚持了大约三分钟的样子,就下去了。我觉得一个人面对这些挺没趣的,想说说话也没个伴儿。
我回到舱里,看见小叶还是那个姿势躺在床上,也不睁开眼睛瞅我一眼──难道她真的生气了?就为一句夫妻不夫妻的话?她知道我是有老婆儿子的,她呢,有没有老公?她认为我侮辱了她?或者仅仅是用这种姿态来打消我对她的非分之想?又或者她本来期望发生点事,而现在却对这三张床位的格局感到了不安和失望?
我坐在床上,看看对面的她,看看窗外偶尔闪过的灯火,始终没有理出个头绪。我不反对在情投意合的前提下,两人很自然地发生点什么浪漫的事情,想必那是很美的,也符合正常的人性需求。但像现在这种尴尬的局面,我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我就这样呆坐着,直到感到累了,一阵阵倦意向脑袋深处袭来,才颓然倒在了床上……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舱内的灯光通宵未熄。
凌晨5点钟左右,小董来敲舱门,把我们叫醒了。原来船在两小时前就已到达宜昌。小董一直强调,豪华客轮比普通船要快三个小时。其实对睡眠中的人来说,它快或者慢几个小时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小董帮我们去换票的时候,一个女服务员到舱里来检查了一番。我注意到她特意在我们的床单上看了好一会儿,还低下头看了看床底下,好像里面藏着个人似的。我还注意到小叶的脸色倏然变得绯红起来……
上岸之后,我和小董走在前面,小叶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和我们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我们快她也快,我们慢她也慢,和她说话她也不搭腔,不知是什么意思。
小董一路上和我不停地唠叨着,说他刚才已经下过船,到客运总站联系了去武汉的汽车,6点钟有一班。那是正规的国营车站,准点发車,票价也是全市最低的。他还强调说,宜昌的交通很乱,那些个体车不能上,会宰客,还会倒客(即好几辆车在市区转来转去,最后把旅客化零为整,集中到一辆车上去),甚至有的在半路把你丢下来,把你诓下车……所以,他的结论是,坐车还是国营的保险,至少出了问题还可以投诉……
小董的这番话说得正是时机,因为一来到马路上,我们就看到好几辆中巴车在沿路招客。小董悄悄地对我说,别理他们,这些都是个体车。于是我看也不看那些车,跟着小董,埋头便跑。
这时候,我自然是相信小董的,因为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骗过我们,也没有跟我们多要钱。特别是为二等舱床位的事,他不惜得罪朋友来满足我们的要求,也就是说,我们只花了三分之二的钱,就包下了整个二等舱,所以并无不满之理。现在,到了旅程的最后一站,他有什么必要骗我们呢?
由于小叶一个人掉在后面,又是个女人,于是就受到了那些拉客的包围。又由于小叶的态度不坚决,让那些拉客的看出有机可趁,便越发把她围得紧。我看到这个情况很着急,便回过头对小叶喊,喂!你快点走吧,我们车票都买好了,还犹豫什么?
那些拉客的也很机警,说买了车票也没关系,你把车票给我们就行,我们去退票!
小叶问,车上有没有好点的座位?因为我们都晕车。
对方说有,有,我们把售票员的位子让给你们坐,行吧?
小叶拿眼睛看我,征求我的意见。我还是一个劲儿地招呼她快走。我担心的是,假如她态度不坚决,耽误了人家时间,恐怕想走也走不了了。
小叶对围着她的人说,你们让我们单独商量几句行吧?
有什么好商量的?我低声说,你看不出来吗,他们是个体车,不保险的,且在路上转呢,不拉满了不会开的。
可他们说他们是车站的,现在车站的车都承包给个人了,都要在马路上转的。小叶说,现在这辆车快装满了,转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开的。你坐了车站的车,它就不转了?
我说,我在车站买了票,出了问题就可以找车站,告状也有个对象。你上了他们的车,你看,车上光拉客的壮汉就有三四个,他们欺负你,你敢吭声?
小叶偷眼瞧了瞧那几个壮汉,不作声了……
客运总站就在码头附近,走几步就到了。小董领我们直接进了车站的停车场,上了一辆开往武汉的“依维柯”。
车上只有两三个乘客,我和小叶挑了相对满意的位置坐下来。我问车什么时候开,司机回答过一刻钟就开。我看了看表,6点还差5分。我问开到武汉需要多长时间,答曰三个多小时。我问发车准不准点,人不满开不开,回答当然都是肯定的。小董说,我帮你们去买车票吧,60元一张。我心里算了算,这比从南京到上海(也是三个多小时)的“依维柯”似乎要便宜一些。因此觉得,小董办事还是比较牢靠的,可以信任。
于是,小董去买票,小叶去车站门口买早点,我留在车上看行李。司机对小叶说,你动作快一点,车马上就要开了。听了这话,我心里一阵暗喜,觉得自己的决策是正确的。
谢天谢地,我仰在椅背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6点半左右,“依维柯”终于徐徐开出了车站。虽然比承诺的时间晚了近20分钟,但毕竟可以忍受。
不多时,我们看见小董站在马路对面,正冲着我们的车挥手。我和小叶也冲着他挥了挥手。这个动作让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惜别之情──在这陌生的异地,他整整陪伴了我们一天两夜,难道就这样分别了不成?说不定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了……我后悔自己真小气,这些天,给他的小费加起来都不到100元钱。
好在这时车在马路旁边停下了(司机在招呼车站门口的几个散客),我们和小董也有了最后话别的机会。
小董说,欢迎下次有机会再来三峡玩,来我们巫山玩。
我说是啊,告别三峡,留给中国队的时间不多了。
小董说,如果你们的朋友来三峡,请来找我,我会尽力为他们做好服务。
我说好的,一定一定。
小叶将手上的一只电子表解下来送给小董,说留个纪念吧,你也需要有个表。我在身上摸了半天,找到一支签字笔,送给他,说不好意思,没什么好东西,留个纪念吧。
小董显得很感动,又很局促的样子,拿着东西,红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在车又开动了,算是及时把我们从不自然的气氛中解脱出来,于是我们从车窗里伸出手,和小董再次挥手作别……
当天晚上,我们在武汉换车,又是一夜“双人床”。到达南京时,已是翌日凌晨4点多钟。
天刚蒙蒙亮,大多数旅客都不急着下车,打算再睡个把小时,补补觉。我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身边同“床”而眠的小叶,她的一条腿很自然地撂在我的腿上,似乎睡得正香哩。我也就很安静地把眼睛闭上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发现天已大亮。车上的旅客差不多都走光了──小叶呢?车上并不见她的踪影。我以为她下车买早点去了,后来,当我发现她的行李也不在车上时,这才真的有些慌了。我仿佛再次陷入了一个荒诞的梦境之中──难道小叶不辞而别?或者,她只是一个梦中的虚幻人物?
回到家以后,我蒙头睡了一大觉,直到傍晚才勉強醒来。我打开乱扔在地板上的旅行包,与其说是整理,不如说在急切地翻找着什么──把包翻得更乱。我依稀记起了小叶、小董这些名字,以及他(她)们那模模糊糊、晃来晃去的身影……
后来,我终于在几只臭袜子里找到了一张名为董超的名片,于是, 事情似乎得到了一些证明。可是小叶呢?竟然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哪怕是她的一张照片,一个字,甚至一根头发……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