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秦晋韩之战》及其叙事义法
2019-09-23张高评
《左氏传》,为鲁史官左丘明所修纂。中国史官传统,源远流长,自《尚书》《春秋》以下,无论“欲往事不忘”之记注,或“欲来者兴起”之撰述,多以经世资鉴为依归。《左传》以历史叙事解说《春秋》,治乱盛衰之启示、成败兴亡之殷鉴,触处皆是,自不例外。要之,《左传》之比事与属辞,提供经世致用独多。清魏禧《左传经世钞·自叙》所谓:《左传》为史之大宗,“古今御天下之变,備于《左传》”。
天下之变,莫大于侵、伐、战、役,《春秋》多征存之。《左传》成公十三年所谓:“国之大事,惟祀与戎。”战争为涉外之大事,与国内大事之祭祀,等量齐观,皆备受重视,《春秋》多据事直书之。《左传》工于叙事,尤长于叙次战争,千古无出其右。春秋时代之战役,见于《左传》叙记,以晋楚城濮之战(僖公二十八年)、晋楚邲之战(宣公十二年)、晋齐鞌之战(成公二年)、晋楚鄢陵之战(成公十六年)、吴越笠泽之战(哀公十七年),最为知名。其他大小战役,《左传》亦多因事命篇,体圆用神,“皆精心结撰而为之,声势采色,无不曲尽其妙。”(吴闿生《左传微》卷四)
为因应经世资鉴之历史使命,《左传》叙次战争,稽考成败得失,最所用心与致力。诚如《汉书·艺文志》所云“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因此,影响战事成败得失之所以然,依序为兵法谋略之高下,将领才性之美恶,军心士气之升降,武器装备之良窳,军队人数之多寡。《左传》叙战,多有具体而微之体现。譬如晋楚城濮之战,笔者已发表《〈左传〉叙战与〈春秋〉笔削——论晋楚城濮之战的叙事义法(上下)》一文,载《古典文学知识》2018年第4期、6期,可以互参。
中国叙事传统,滥觞于《春秋》,大备于《左传》,形成于《史记》(张高评《〈春秋〉〈左传〉〈史记〉与叙事传统》,《国文天地》2017年第33卷第5期)。今以《左传》叙秦晋韩之战为例(僖公十五年,645),持属辞比事之《春秋》教,探论《左传》之叙战书法。《春秋》之笔削,如何转化为详略、重轻、显晦、曲直之书法?属辞比事之《春秋》教,如何运化为历史叙事、叙事之义法?多可以从中窥见一斑。《左传》叙次战争,叙事传人之焦点场景,与后世之史传小说不同,大抵以经世资鉴为依归,观秦晋韩之战,有具体而微之体现。
一、 《春秋》属辞比事与《左传》之历史叙事
“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为古春秋记事之成法。《春秋》《左传》虽为编年体史书,然孔子作《春秋》,左丘明著《左传》,皆薪传此一本末叙事之书法。编年体之失,为相关事迹,星罗棋布,不相贯串。然“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之历史叙事,适足以救济编年体之局限,令来龙去脉洞然,终始本末晓然。《礼记·经解》所谓:“属辞比事,《春秋》教也。”灵活运用,可以助长历史叙事之阅读兴味与接受效益。
始、微、积、渐,为历史发展之脉络与通则。春秋侯国间之军事冲突,自有其远因、近因、导火线,《左传》以史传经,将事件之终始本末,交代清楚,记载明白,此固史官之天职。至于原始要终,叙事见本末,能令千载之下如见如闻,笔墨近化工,尤其难能而可贵。如秦晋韩之战,发生于僖公十五年。然《左传》关注远因,于僖公十三年,叙“晋荐饥,秦输粟于晋”;十四年,叙“秦饥,乞籴于晋,而晋人弗与”。此《左传》叙事,“先经以始事”之例,即所谓“本末悉昭”之史笔。僖公十五年,叙秦晋韩之战原委,开宗明义,再提“晋饥,秦输之粟,秦饥,晋闭之籴”。外加晋侯许赂中大夫,既而不与。于是,秦伯伐晋,乃师出有名。《左传》叙事传人,为救济编年体之缺失,往往运用提叙法,以提纲挈领总括散分,而凸显得失功过,是非成败。韩简视师,所谓“出因其资,入用其宠,饥食其粟,三施而不报”,亦借由拟言代言作提叙。
就秦晋韩战之终始本末而言,近因在晋闭秦籴,远因则为惠公背赂失信。临阵,又闭谏违卜,于是秦获晋侯。总之,韩之战,其曲在晋。《左传》详叙晋惠公无道,韩战之必败可知。清王源《左传评》称:“此文序晋惠公之丧败,全是自作之孽。而前序其获,后序其归。序其获,固见其孽由己作;序其归,更见其孽由己作。”清高士奇《春秋大事表·读春秋偶笔》释韩愈《赠卢仝》诗,称“究终始”三字最妙,此即比事属辞之法。《左传》之历史叙事,探究本末终始,即是古春秋记事成法之演化。
清方苞《左传义法举要》称:“此篇大旨,在著惠公为人之所弃,以见文公为天之所启。”盖以宏观之视野,系统之思维鸟瞰全书,眼光未留滞于韩之战,亦未执着于晋惠公,已观照到重耳之兴晋,晋文公之称霸诸侯。且看《左传》叙“晋侯归,杀庆郑而后入”,知晋惠虽遭困辱,无能改其忌刻恶行,所以为外内所弃。“晋饥,秦又饩之粟”一段,《左传》借箕子代言曰:“姑树德焉,以待能者。”吴闿生《左传微》指出:“惠公事才了,又透文公消息。”清王源《左传评》较早指出:“序晋不亡,即伏文公之兴;秦不取晋,即伏穆公之伯。”犹东海霞起,总射天台,此《左传》历史叙事“究终始”之书法。
二、 《春秋》比事见义与《左传》之叙事艺术
《史记·太史公自序》引董仲舒《春秋繁露·俞序》,述孔子作《春秋》云:“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比次史事,可以体现《春秋》之义;故古人作史,往往于叙事中寓论断(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六),《左传》《史记》多优为之,此之谓比事见义(张高评《〈春秋〉书法与“义”在言外比事见义与〈春秋〉学史研究》,《文与哲》2014年第25期)。
《左传》叙秦晋韩之战,重心焦点不在战事,而在晋惠公之败德无道,可作后世殷鉴。观其比次史事,或作类比,或作对比,而出以反对映衬法为多,此《左氏》叙事之艺术,亦历史编纂学之可取法者。以类比史事言,《左传》开篇叙晋惠公招怨、背赂、食言、失信,三施而无报。临战,再写其闭谏、违卜,秦遂获晋侯以归。晋大夫反首拔舍以从之,秦穆姬偕子女登台履薪以救之,晋阴饴甥会秦伯于王城以说秦,终于“改馆晋侯,馈七牢焉”。迨晋惠归国,乃“杀庆郑而后入”。《左传》叙晋惠公“忌刻以敛怨,多怨以取败,能合其众以释怨而复国”,然不能释庆郑不孙之恨,器量之偏执狭隘,不能成大事。因此,秦穆公只能期待另一位“能者”重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