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听雨
2019-09-23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词校注》卷三)
【赏析】
没有生活,就没有文学。
此首《虞美人·听雨》,不同于其他只着眼于一时一境一感的听雨词,蒋捷这“雨”听的,可谓跨越了他的一生,亦可谓是遍历时令风雨及人世风雨后的凝练之作,其中意味,可想而知。
先从词调论。此词干净利落,即便不通律者,读来亦可觉似含清咽利喉片一般,舌齿凉凉,极为爽快。
再从词意上说。蒋捷生在宋、元易代时期的显贵人家,年少时日子过得怎样,不用多说,只一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意思就全有了。尤其一个“昏”字,奢华尽显。接句“壮年听雨客舟中”之“客舟”,有飘荡颠簸之意,讲的是处境;“江阔云低”则有压抑沉重之感,讲的又是心境。理解了这两个词,也就理解了蒋捷在壮年时,眼见国之将亡,战乱不已,自己只能四处漂泊的滋味。下阕“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则讲到了他的晚年生活。此时,国家彻底亡了,蒋捷索性隐居于竹山,修篱种菊,不问世事。某禅宗大师参禅有三重境界:初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彻悟后,看山仍然是山,看水仍然是水。蒋捷笔下的“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大有此中意味—早些年少时,生活优越,心性张扬,或许会借绵绵雨情,来助灯红酒绿,笙歌夜舞;人到中年,境遇每况愈下,四处辗转漂泊中所遇的雨,更多似不是雨了,而是离情,是愁苦,是人心凄然,是前路茫茫;及至年老,历经了繁华与周折,欲念渐趋平静与豁然,遂见雨还是雨,雨就是雨,雨只是雨,任其淅淅沥沥,亦似再無可助、再无可寄了。
接下来再从这首词的修辞造句上说。首先,这“楼上”“舟中”“庐下”用得好。显然,这是经过挑拣斟酌后选用的三个词。这三个词,在意向上正好形成了一条人生的抛物线,在意味上也喻意深沉:人之年少,心气高,有壮志;人到中年,如行舟水中央,任重而道远;一朝年老,低眉、顺服、敛心性,一庐就是一天下。另外,最不可不提的,就是“而今”二字。此二字粘性很强,可收上起下,不仅将上下阕连接得天衣无缝,还将词人几十年走过的心酸、苦乐,含而概之,一把拢住。此二字若换作“转”“至”“到”,虽都有缓缓之意,但就感觉拖沓了。还是“而今”好,“而今”干净、利落。
古代文人极喜起外号,起得也雅致。比如郑谷,因一首咏物诗《鹧鸪》写得好,人送外号“郑鹧鸪”。又如贺铸,因“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写得妙,人送外号“贺梅子”。再如秦观,因“山抹微云,天连衰草”一句写得奇绝,人便称之为“山抹微云学士”。蒋捷也有个外号,叫“樱桃进士”,这缘于那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我觉得,还该给他个别号,叫“蒋而今”。因他惯用“而今”二字,且用得绝妙。除了此词,他另有《少年游》,“而今”用得亦甚有意味:“梨边风紧雪难晴。千点照溪明。吹絮窗低,唾茸窗小,人隔翠阴行。而今白鸟横飞处,烟树渺乡城。两袖春寒,一襟春恨,斜日澹无情。”
蒋捷作词佳,做人也很有意思。他有首小令《霜天晓角》云:“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小令虽小,然闲闲如话,词句既俚又雅,词调既轻快又清丽,词意既有趣味又有人情味儿,如此这般,焉能叫人不喜?(杨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