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花飘香
2019-09-20倪月友
倪月友
一进大风村,就闻到了淡淡的枣花香,仔细嗅闻,空气中还弥漫着另外一种说不出的清淡花香。我无暇寻找两种花香源头,得尽快到村委找扶贫驻村工作队的苏曼队长和浦南书记报到,要不他们就下组了,我对山里道路不熟,找不到他们。
刚接到驻村扶贫任务,我很忐忑,没基层经验,又不知道重点。所以,必须及时找到苏曼队长和浦南书记,向他们取经,尽快拟出计划。苏曼队长很漂亮,浑身散发着干练劲,仿佛还是年轻姑娘。我上楼时,她正伏在桌上写扶贫日记。听完我的自我介绍,她笑开了花,连声说欢迎欢迎。还说你这么年轻,是该到基层锻炼。我很不好意思。我都已经五十岁了,只是粗粗一看比较年轻,仔细看,就会发现白发丛生,眼角缀满了鱼尾纹。
苏曼队长说,吃早饭没?要是没吃,招待你吃板溪黑面条。我忙说吃了。正说着话,浦南书记戴着一顶草帽上了楼。为了让我尽快熟悉工作,他们召集村委会干部开了见面会,通报了大风村产业发展、贫困户利益链接机制、基础设施建设、精准识别和因户施策等情况,也明确了我的具体任务。快散会时,浦南书记仔细询问了几个特别困难户的情况,有关同志进行了详细汇报。我记住了阮长泥、邱老三等几个特别困难户的名字。
见面会后,苏曼队长先带我查看了官印路、安家路硬化进展情况,又走访了木水、安家几个山寨的春耕情况。第二天,浦南书记带我走访部分特别困难户。
下午,浦南书记说,山寨走完了,走走街上两户。我们沿着一条开放的小巷往里走,我终于找到了枣花香的源头。原来小巷边有一棵脸盆那么粗的枣树,我还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枣树。枣树正开花,成串清新淡黄的小花挂在枝头,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浦南书记说,小巷进去是板溪老街,自从三十多年前乡场搬出来后,老街萧条了,生意淡了,人气也淡了。尽管生意不很好,但巷子两边的门面还是摆满了商品。越往里走,店面越少。村民们都认识浦南书记,老远就给他打招呼,他也笑眯眯地作答。看得出他和村民的关系融洽。板溪人爱莳弄花草盆景,一方小小的院子总要给花草盆景留出点位置。我们一路走下来,心情倒是很愉悦。
浦南书记说,三十多年前老街人很骄傲,街上热闹兴旺,门前小小一块地方就能支个摊子做生意。要是自己没本钱,就把摊子租出去,一个赶场天能无本收入两三块,一个月有十几块,很可观了。有了这得天独厚的条件,盖上的姑娘都想嫁到街上,街上也自然不可能有单身汉。哪怕小伙子身体有点缺陷,人家也愿嫁过来呀。
我说,新街搬得也不远,也就八九百米,没多大影响吧。
浦南书记说,还是影响大,新街老街完全两种景象,新街到处是铺面,一年四季开铺营业;老街稀稀拉拉就几个铺面,一年四季紧闭大门。
正说着话,迎面走来个老年妇女。她和浦南书记打了招呼,又问,书记是要去看老三吗?
浦南书记说,是呀,他在屋没?
早晨倒是看见在,不晓得这阵在不?那女人边说边往新街方向走了。
浦南书记说她是邱老三大嫂,没少给邱老三出主意,他就是不上道,甚至人家还让他住到大嫂家去,给他腾一间房住,可邱老三不同意。
巷子小,沿路两边都是几楼一底的砖房,路面很干净,看得出有人经常打扫。快到小巷尽头时,露出了几幢木瓦房来。浦南书记说那就是老街正中心了。我说终于在老街看到了几幢木瓦房。
浦南书记笑着说,这些木瓦房人家,大多在新街有砖房,即使新街没有,也在附近有。
我说,看来街上人都勤劳,日子也过得红火些。
浦南书记说,主要是条件不一样,坝上不错,两边高盖就恼火多了,再说,新街老街离县城不远,属于城乡接合部,致富机会多一些。
转过弯,又是几幢木房,木房前面后面都是果树杉树。中间一幢木房院子有一架茂密的猕猴桃,有几棵猕猴桃藤蔓都攀爬到院前院后高高的杉树上去了。正是猕猴桃开花季节,枝叶间密密麻麻开满了黄花花。我终于明白,空气中另一种花香,原来是猕猴桃花香。有猕猴桃架子的院子前面是一条水泥路,水泥路另一边露出了两间矮小的木瓦房。说是木瓦房都有些夸张,大概只有牲口棚那么大。
小木瓦房前后都是三楼一底的砖房。高楼映衬下,小木瓦房显得更加寒碜了,就像长在茂密庄稼地里的一棵小杂草。小木屋的朝向与其他房屋的朝向也不协调,仿佛是硬生生斜插进去的。
浦南书记说,王月你看,那就是邱老三家,算不算贫困户吗?
我说,单从住房安全看,就可以认定是贫困户了。
浦南书记摇摇头说,的确是你说的那样,但也有部分群众说他不算贫困户,说什么他一个人,还有银行存款,不该纳入建档贫困户进行帮扶。
我说,当然,什么人都有,关键是做好教育和解释。
浦南书记说,对了,只要做好教育解释,秉持公平公正,真正做到精准识别,一心为群众服务,最终会得到支持和理解。
去小木瓦房,要下一道土坎,绕过一個废弃的猪栏。下土坎的路狭窄湿滑,被屋檐水反复冲刷过。废弃的猪栏虽然快垮塌了,但粪池里还是有半池脏水,散发出阵阵恶臭。
邱老三以前喂猪吗?我问浦南书记。
他说不喂。
这猪栏不是白修了?
浦南书记说,猪栏不是他家的。
小木瓦房前有块小坝子,十几平米左右。坝子里荒草丛生,荒草中有些梨树李树和杜仲,李树和梨树都刚挂果。杜仲高过了小木房,枝叶也正繁茂。浦南书记说,这个邱老三啊,给他说了好多次,叫他把卫生打扫打扫,就是不干。
听到有人说话,小木瓦房的门打开了,走出个黑瘦的小老头。
邱老三,吃饭没?浦南书记大声说。
吃了,吃了,书记又来了,真是辛苦。邱老三红着脸回答。
这是新来的王月副队长,我今天专门和他来看你。浦南书记把我介绍给邱老三。邱老三看着我笑了笑,没说话,脸和脖子都红了。邱老三大概五十岁,身材矮小,旧西装外面围着脏兮兮的围腰。小木瓦房外堆满了垃圾,塑料袋、编织袋、塑料油桶和废旧书报,真是应有尽有。浦南书记皱了皱眉头,也没说什么,直接带我進了屋。
小木瓦房共两间,四围的板片因年代久了,歪歪扭扭的,仿佛马上就要垮了。浦南书记说木房看着易垮,其实很难垮下来。进屋后,我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惊讶了。外面屋子堆满了各种垃圾,挨后墙的垃圾都顶到楼梁了,靠门只留出了尺把左右的路,路边的一只破旧轮胎中间堆满了柴灰,还有些没燃完的塑料垃圾,上面架着铁三脚,铁三脚上歪着一口鼎罐,做过饭,但没清洗。我问浦南书记,这是做饭的?
他点点头。
我说,这很危险,容易着火呀。
浦南书记摇摇头说,做了很多回工作,让他把垃圾卖了,把屋子清理出来,就是没做通,村里干部帮他忙,他又不允许。
邱老三跟在我们后面,满脸通红,始终没说话。我以为里间屋会整饬一点儿,没想到也好不到哪里去。靠窗一张陈旧肮脏的书桌,书桌上堆满了垃圾,围着一台捡来的小电视。靠里有一张木床,床上有一半堆满了纸板之类的垃圾,被子黑黢黢的,枕头上全是脏衣服。抬头一看,为了挡风,房梁川排洞上都挂着破烂的草席或破棉絮。更可怕的是大梁和中柱之间的榫头腐烂下塌了,暂时由几根粗竹绳子紧紧绑缚着。
浦南书记没说话,出了屋子。我跟在他后面也出了屋子。院子门前站了一堆人,用各种表情看着我们。有人说,浦南书记,邱老三凭什么纳入建档贫困户,我比他还穷呢,他有存款,我没存款。
人家住这样破烂的房子,你们哪家比这还破?浦南书记反问。
一个黑大汉说,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勤快点,建个房也不是难事。
一个妇女附和说,哪里是扶贫嘛,明明是扶懒。
又有人说,大家莫争了,邱老三的确困难,他那点存款,要在大风村建房也不行,再说也没谁愿借给他。
正说着,邱老三的大嫂从人群后面钻了出来,顿了顿嗓子说,邱老三是和气不了人,但大家实事求是说说,邱老三都不是贫困户,谁是贫困户?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突然,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说道,人家邱老三根本就不愿修新房,也不愿翻修老房,他是想当许仙,想睡白蛇精呢!人群哄的一下笑起来,嘁嘁喳喳议论起来。
又有一个人大声说,好多年了,人家和蛇同眠好多年了,早就把院里的美女蛇当老婆了。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哄笑,连邱老三的大嫂也忍不住笑了。邱老三满脸通红,站在屋门前也羞答答地笑着。
浦南书记没有笑,指着邱老三说,你呀你呀,然后又挥了挥手说,走了走了。
人群散了,我和浦南书记走出荒草院子。他脸色凝重,心情肯定也不好。枣花和猕猴桃花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漫漶。看来大风村群众并不同情邱老三呀!我打破沉默,和浦南书记找话说。
浦南书记说,开了五次组民会了,邱老三每次都没被评为建档贫困户,都说他一个单身汉,没负担,还有存款,怎么算贫困户。
我说,他究竟有多少存款?
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不过两三万,但要修新房肯定不够。浦南书记答道。
我说,接下来怎样帮扶呢,有没有初步计划?
浦南书记说,先要解决“两不愁三保障”,第一步肯定是申请建房。
我说,不及时建房,夏天汛期一来,安全隐患更大,是否考虑给他租间房,让他先搬出来住?
浦南书记说,他犟得很,不会住别人的房子,别看那一屋子垃圾,可是他的宝贝,舍不得离开。
我说,那怎么办?
浦南书记说,找时间,工作队开会专门研究一下,争取六月前动工建房。
邱老三结过婚吗?我问浦南书记。
你看他那么矮小,生活邋遢,没成年父母就去了,哪容易成亲嘛。
他哥哥没给他张罗过?他那嫂子也不弱呀。
他哥哥早就没了,嫂子话多行动少,再说了这种事,打铁还须自身硬,自己不行,谁愿嫁他。
大家都说他想睡白蛇精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想起了围观的人们嘲笑他的样子。
浦南书记笑了笑说,都是那些不积德的讨嫌鬼,故意嘲讽他。他那两间木房地基落得矮,潮湿,经常有蛇出没,竹叶青、麻蚕子、红点子都有,去年夏天,刘老七看见他院子中的梨树上挂了两条长长的竹叶青,大声喊他把蛇打了。他笑了笑,没有打蛇。刘老七问他不怕吗?他说不怕。刘老七说,蛇钻你铺盖,也不怕?他红着脸,害羞地看着刘老七不说话。李成富正好路过,看到他那样子,哈哈大笑起来,嘲笑他说,你不会是想睡美女蛇,想做一回许仙吧?逗得刘老七也哈哈大笑。后来,又有人看见他家屋梁上挂了一条红点子蛇,叫他打,他也不打。于是,人家都说他是许仙,经常与蛇同眠。别人嘲笑他,他也不分辩,只是笑笑。
在苏曼队长和浦南书记带领下,一周时间,我走访完了大风村所有的贫困户,也理清了各类基础设施工程进度。星期天,驻村扶贫工作队开了短会,专题研究解决邱老三的住房安全问题,制订了方案。
刚要散会,杨老咪突然闯进村委办公室,说邱老三拉了他家石头上红花岭了。我们都很奇怪,邱老三虽然和气不了人,但从不拿别人东西,再说他一个捡垃圾的,拉石头干什么,废品回收站也不收石头呀。
苏曼队长让杨老咪慢慢说,把情况说具体点。杨老咪坐下来,掏出一支“朝天门”点燃了,说了起来:真是受够他了,不晓得发了哪门子疯,捡垃圾就捡垃圾嘛,你说他拉我石头干什么?去年春上,我打了几方石头在垭口上,堆了两方,还有几方没来得及堆在一起。可是,后来这些散了的石头越来越少了,一查,是邱老三那个悖时鬼拉到红花岭去了。杨老咪拍了拍膝盖说,我问他为啥子要拉我石头,他说他拉的是荒石,不是我的石头,还说我欺负他。老天爷,凭良心说,我怎么欺负他了,欺负他有什么意思,那些石头明明是我打的,还有人做证嘛。
他拉石头到红花岭干啥?苏曼队长问。
你说他拉石头到红花岭干啥?我也问了他,他说要到红花岭修房子。
我说,你们可以随便乱采石头吗?
杨老咪说,你怎么说话的,我自家包产地的石头,怎么不能采了?
浦南书记说,红花岭哪里可以修房子,那里不都是树林吗?
杨老咪说,浦南书记你不知道?红花岭公路坎上那片树林原来是他的土地,好多年没种了,才长成了树林子,他砍了那些树木,理出一块坝子,说要打成屋基。
这个邱老三真是的!浦南书记说。
苏曼队长说,我们去看看。
进了小巷,苏曼队长让杨老咪去忙,不用和工作队一起去邱老三家。杨老咪有些不服气地走了。老远,就看见一辆破旧的手推车停在小木瓦房屋檐下。浦南书记大声喊,邱老三在屋没?邱老三羞答答地从屋里出来了。我们站在门外,和他说起话来。
苏曼队长说,你今天没出去捡垃圾?
邱老三说,上午出去了两个小时。
听说你拉石头到红花岭去了,拉去干什么呀?苏曼队长说。
邱老三脸红了,轻声说,我想在红花岭修房子。
浦南书记说,那么高,怎么适合修房子,再说又是树林子,周围也没房子,没人气呀。
高一点不怕,我喜欢就好,树林子可以砍出来。
我们一起去看看,怎样?浦南书记说。
邱老三脸更红了,轻声说嗯。他带上木门,领着我们去了红花岭。一路上,苏曼队长和浦南书记都做他工作,鼓励他别灰心,工作队会想办法解决他的住房安全问题。他红着脸不说话。沿着一条荆棘路往山上爬了三百多米,终于到了。树林子里的确砍出了一块坝子,说是坝子,不如说是一个斜坡更确切些,斜坡边上堆了些石头。浦南书记说,这是你拉上来的?他点了点头。
见邱老三那样,我有些哭笑不得,又不能当他面笑,怕伤了他自尊。
怎么想起到这里修房子?浦南书记问。
邱老三红着脸说,这里清静些,坎下就是上酉阳的公路,方便。
苏曼队长说,难道你现在住的地方,没有公路,上酉阳不方便?
邱老三被苏曼队长问蒙了,不知道怎样回答,痴痴地看着苏曼队长,有些尴尬。
把房子修到这上面来不现实,还是原屋基好些。浦南书记说。
邱老三突然急了,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不现实了,一天挖一点,一年就把屋场刨出来了。
屋场刨出来了,砖和砂石怎么办?苏曼队长说。
邱老三笑了笑說,这个更好说,我每天捡两车石头推上来,捡够了就请师傅打砂制砖。
我有些佩服邱老三的精神了,但还是感觉这样太漫长,他那破败的小木瓦房已经很不安全了,熬不了两年。
一时间,浦南书记和苏曼队长都没话说,站在斜坡上朝远处看。正是春暖花开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我在斜坡四周走了走,看见一棵老松树上缠了野猕猴桃藤蔓,枝叶间开满了一串串欢腾的黄花,旁边一垄红籽树(火棘)上网满了八月瓜藤蔓,也正开花,一串串紫花娴静温柔。
邱老三,你有多少存款,自己建得起房吗?浦南书记突然转身问邱老三。
只有三万多点,当然建不起。我从邱老三眼神看出来,他并没撒谎。
苏曼队长笑着说,你是不是撒谎哟,人家都说你存款多呢!
邱老三又急了,结巴着说,谁说的,不信你们去银行查一查。
苏曼队长说,没撒谎就好,你那点钱,在这里建房,何年何月才建得起。
邱老三又红着脸说,总有一天会建起来。
邱老三,你不能在这里建房,不合规矩,浦南书记突然说。
邱老三睁大眼,着急地说,得讲道理,怎么不合规矩了,这块地是我包产地,没耕种才长成的树林子?
浦南书记说,我想起来了,这块地是退耕还林地,你每年都在领森林补偿款,按政策,是不允许毁林建房的。
邱老三蔫了,眼巴巴地看看浦南书记,又看看苏曼队长,抿了抿嘴唇,仿佛是鼓了很大的勇气,开始哀求浦南书记和苏曼队长:浦南书记,苏曼队长,我是贫困户,房子是百多年前的老木房,你们特事特办一回嘛。
浦南书记和苏曼队长都忍不住笑了。浦南书记说,即使是贫困户,也不能违反政策呀,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想在哪里建房就在哪里建房,怎么行。
邱老三更蔫了,仿佛一只泄气的皮球。
苏曼队长说,杨老咪说你拉了他打的石头,有这回事?
邱老三摇摇头,生气地说,明明是荒石,他硬要说是他打的,不是明摆着欺负我吗?
苏曼队长说,怎么说是荒石?
邱老三说,没归成一堆的石头,不是荒石吗?
浦南书记说,好了,邱老三你莫狡辩了,明明知道是杨老咪从他家包产地里打出来的石头,哪里是荒石?
真是太小气了,拉他几块石头都计较,去年我还白帮他掰了半天苞谷。邱老三有些愤愤不平。
好了,邱老三我们一起下山,谈谈你的想法。苏曼队长说。
我们四人沿着上山的荆棘路往回走。浦南书记说,邱老三,说说要把房子修到红花岭来的想法。
好嘛,我就给你们说说心里话,邱老三说了起来。我实在不想在老街住了,再过两年我都五十岁了,两间小木瓦房塞在高房中间,总觉得不舒服,我受够了让人瞧不起。
苏曼队长说,怎能那么想,只要自己和气人,团结人,谁会瞧不起你,再说谁一辈子还没点困难。
邱老三说,贫困户就让人瞧不起嘛。
浦南书记说,哪能那么想,贫困户又不是你一个人,努力劳动了,想办法了,还困难说明是运气不好,你不偷不抢,有什么让人瞧不起的?
苏曼队长说,镇上有花椒厂、茶油厂,愿意进厂打工吗?
邱老三摇头说,不去,我脑子笨,学不来技术,再说我一天捡点垃圾也不愁吃穿,只是房子破烂了点。
至于房子,驻村扶贫队会想办法,但不能修到红花岭去。浦南书记说。
看在我是贫困户的份儿上,让我把房子修在红花岭嘛,浦南书记苏曼队长。邱老三又求起情来。
苏曼队长说,浦南书记已经说了,违反政策的事坚决不能让,你还是仔细说说坚持把房建在红花岭的真实想法。
腾的一下,邱老三脸红到了脖颈根。苏曼队长,你看到了,我都快五十岁了,还没结过婚,我实在想找个老伴,安静过日子,老街人坏得很,我一谈朋友,人家就挑唆,我不想和老街人住一起。
我实在想笑,却努力忍住了。苏曼队长说,邱老三,你仔细想想没,人家要挑唆,你住哪里都可以挑唆,你不住老街就挑唆不了了?打铁还须自身硬,想办法改变贫困状态了,找女朋友也容易些。
邱老三拍拍脑袋说,对呀哈,住哪里人家都能挑唆,要不然怎么叫长舌妇呢?
我和浦南书记终于忍不住了,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通过几天努力做工作,邱老三终于打消了在红花岭建房的想法。
大风村各项基础设施建设稳步推进,几个组的入组公路和便民路即将竣工。我和苏曼队长几次三番到邱老三家,终于说服他把小木房里堆放的垃圾全卖了。我们还说服了他的嫂子,暂时腾一间屋子让他住。开始他觉得扫面子,不愿住,在我们再三劝说下,他终于住进去了。
建筑工程队进场那天起,他每天都要去看几次。小木瓦房拆下来堆在院子边,邱老三联系了废木料收购处,把废木料和陈瓦都卖了。根据邱老三老宅基实际情况,驻村扶贫队要求施工队把地基提高一米半,免得以后屋檐水进屋。见地基筑得牢实,水泥砖码在院子里,钢筋躺在阳沟,邱老三笑了。他对日子有了些新的想法。他把院子里的杂草除去,让梨树亮了出来,竟有了些欣欣向荣的景象。
浦南书记、苏曼队长和我每隔两天都要去查看工程进展情况。两个星期后,房子就建好了,邱老三看着崭新牢靠、明亮整饬的新房,很满意。苏曼队长趁机要求邱老三注意环境卫生,不要再像以前那样邋遢了,他听了,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那年冬天,我因工作原因,不再到大风村驻村扶贫了。可我总是时时想起邱老三来。
第二年春天,我找了个时间专门去看邱老三。我沿着开放的小巷到老街去,巷子比以前更加干净整洁了,沿途合理地设置了一些分类垃圾桶,地上看不到一点白色垃圾。我又闻到了淡淡的枣花香和猕猴桃花香,又是春暖花开季节。枣花和猕猴桃花一串串的,迎着温暖的阳光,仿佛在演奏奔向未来的交响乐。
邱老三不在家,院子干净整洁,李树梨树上挂满了小手指大的果实。砖房的窗玻璃上映着绿色窗帘。我从窗帘的缝隙往里张望,屋子里也很干净整洁,不再像以前那样肮脏邋遢。更欣慰的是,厨房已配置了电饭煲和电炒锅,说明邱老三不再烧垃圾煮饭了。
突然,我听见有人说笑着从那边过来了。仔细一听,竟有邱老三的声音。我转到砖房后面,悄悄张望,一个中年妇女和邱老三一起推着个手推车过来了,邱老三戴着顶蓝帽子,比去年精神多了。手推车上整齐地码着几摞旧书,也许邱老三已经从捡垃圾改行为收旧了。要真是那样,他也算是生意人了。他们有说有笑地离我越来越近,很亲密。那女人我认识,是杉树湾刘巧香,丈夫去得早,儿女都成家了,在外地打工,只有她一人在家,日子格外寂寥。我本来想和邱老三说说话,但看到他们那亲密的样子,我轻轻转过墙角,避开他们离开了。
许仙和白娘子回来了。我听见有人在开邱老三和刘巧香的玩笑。我也忍不住笑了。空气里到处都在流传枣花和猕猴桃花的香气,这香气里仿佛还混有其他花香,竟有了些馥郁的味道。
责任编辑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