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冬丽娜下乡演出
2019-09-20袁喜波
袁喜波
1
动身之前,冬丽娜与我约法三章:第一,听姐的话,姐说啥是啥,不准讨价还价。否则,一脚把你踢回家。第二,不准乱看乱听乱讲话。演出队虽小,也是个江湖。第三,坚决不被乔月月勾搭,哪怕她上赶着投怀送抱,你也得像那个叫柳什么惠的古人一样,坐怀而不乱。
唠叨这些时冬丽娜正手忙脚乱收拾衣物,往旅行箱里塞。那口玫瑰红色旅行箱跟随她七年,箱底四个角已经磨秃了,我记得还是我初中一年级那年暑假,她从市百货大楼买的降价处理品。那年春天我俩的父母因车祸离世,冬丽娜的男友和她分手,她又丢了在市评剧团跑龙套的饭碗。她得给我俩另找一口饭吃。
我问乔月月是谁,为何要勾搭我?
“只要遇到像样的男人,她就想勾搭!”冬丽娜怒冲冲地道。
我没敢再往下问。冬丽娜炮筒脾气,发作起来电闪雷鸣,还练过几年花拳绣腿——她在戏校学的专业是刀马旦。
衣物收拾妥当,冬丽娜用膝盖压紧箱盖,合上锁扣:“嘱咐你的记牢没?”我忙不迭点头应承。冬丽娜心情似乎舒畅了,催我检查一遍家里电源开关,带插头的统统拔掉,以防电器短路失火,门窗也要关好。
“贼要是进咱家,空手进来,空手出去。”我说。虽是玩笑话,可冬丽娜听后着实有几分伤心。
“咱家是穷……不过,姐好赖把你拉扯大了。”她拿纸巾拭一拭眼角泪痕,从肩包里翻出化妆盒,照着盒盖嵌的小镜子,重新涂一回眼影。
接我们的车到了。我和冬丽娜抬旅行箱下楼,楼梯窄,我俩穿的又臃肿,磕磕绊绊从七楼到一楼,累得额角沁出细汗。“你先别出去,当心闪了汗。”冬丽娜让我在门洞里等着,她先跑出去,招手叫车近前来。
司机头伸出车窗冲她吼:“老娘刚把车头摆正!才几步路,都懒得抬脚?金枝玉叶呀你?”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嗓子脆生生的。
冬丽娜回嘴说:“开辆破面包你嘚瑟啥,哪天开宝马,还不上天?”
女司机说:“天我可上不了,那是良家妇女去的地方。”一面扭头瞟后车轮,一面慢腾腾倒车。
车厢侧门从里面拉开,冬丽娜先上车,她拖我推,总算把旅行箱弄进去。我躬腰上车,前排座位的红羽绒服女孩恰好起身,同我相撞,“哎哟”一声。冬丽娜忙问:“撞哪儿了?”女孩揉着胸口横眼瞪我:“你谁呀?真会挑地方撞!”我臊眉搭眼不敢言语,心想她就是前言中的乔月月了。冬丽娜伸胳膊揽住她腰,说:“我弟冬立秋。没撞疼吧?姐给你揉揉。”红衣女孩嘻嘻笑,拍脱冬丽娜的手:“不要你揉,你手不老实。”偏过脸打量我,“你就是立秋?常听丽娜姐说起。你不在念大学吗?”
“放寒假了。——宁红,演出队同事。”冬丽娜代为回答和介绍说。
“都坐好,开路。”女司机说,奋力摇起外层结霜的车窗玻璃。后视镜里我瞥见她脸,面相已近中年,搽了厚粉仍压不平眼角鱼尾纹,与她清脆嗓音大不相称。面包车碾轧过积雪路面,摇摇晃晃驶出老旧破败的煤矿家属楼区。
她们要去的地方在城北百里远,一个名叫跳鱼泊的沿海小镇。两场演出,在镇上演一场,有家酒楼开业。翌日去三十里外某个村子,有位老太太做八十大寿,宁红说村名挺好玩,好像叫啥蛤蜊,电话里老诺说得挺快,她没听清楚。
“那对儿漂亮的招风耳朵,”女司机慢悠悠丢来一句:“算白长你脑袋瓜儿上啦。”车出了城,柏油路和面包车裹着硬雪壳,女司机——我听到冬丽娜叫她莲姐,开得小心翼翼,车速很慢。
宁红辩解说:“不赖我,那边手机信号不好,有杂音,老诺又是个大舌头。”
莲姐扑哧乐了:“小丫头片子,守在最后一句等我呐,老诺嘴皮溜得很,什么时候大舌头了?”
“你再说我招风耳,我就说老诺大舌头。”
“行行行,你不是招风耳,是元宝耳。”
冬丽娜和宁红坐车厢前排,我在后排靠着一堆行李。我注意看了一下宁红的耳朵,耳轮单薄,耳廓向外翻卷,确有招风之嫌。
“那村子叫花蛤蜊筐。”莲姐说。
“怎么叫这么个哏名字?”冬丽娜好奇问。
“那里产花蛤,多得用筐装。不过,是很多年前的景象了。”莲姐说,后半句低沉下去。
“你去过?”冬丽娜问。莲姐没再回答。
越向北行,路旁田野越空旷,铺陈在天地间的白色单调乏味,注视久了令眼睛厌倦。偶尔有防风林带滑过眼帘,枝干光秃,黑乎乎的鸟巢从枝桠间裸露出来。途经村镇渐趋稀落,房屋也渐渐低矮,房顶仍都戴着尖尖的雪帽子。
“什么时候能到啊?”宁红问。车里没有暖气,她和冬丽娜不时跺一阵脚。
莲姐说:“不急,中午之前趕到就行,老诺已经搭好了台子。”
冬丽娜呼一口气,说:“还好,乔月月没跟来,咱们每人能多分点银子。”
宁红撇嘴说:“哪儿呀,难得这趟油水厚,演出费加倍,她舍得放过?小骚蹄子今儿一大早就嘚嘚地跑去了。”
冬丽娜失望地“唉”一声,随即又“咦”一声:“老诺接的她?他俩孤男寡女——莲姐你可得多加小心。”
宁红在旁补充:“孤男寡女,一路卿卿我我打情骂俏——”
“呸,你俩少一唱一和煽风点火起哄架秧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莲姐恶狠狠说,“老娘心中自有分寸。”
“我俩不是替你担心嘛。”宁红的语调听起来很委屈,手指暗地里捅捅冬丽娜,俩人捂嘴窃笑。
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仨插科打诨荤素不忌,一路将戏唱到了目的地。
2
赶到跳鱼泊时将近上午十一点。很轻松就找到了那家即将开业的酒楼,小镇只有一条主街,各色店铺不分青红皂白都挤在这一条街上。我们只需直奔那座披红挂绿的演出舞台即可。
酒楼门前的舞台上面,立着个穿绿棉大衣的瘦高男人,手拿话筒“哎哎哎”地试音。莲姐停车,按两声喇叭。男人比手势示意她把车停去台子左边。
冬丽娜简单交代句:“老诺,我们班头。”就和宁红老鼠搬家似的忙乎开了,拽行李箱、翻肩包,她绊了她的腿、她碰了她的腰,夹杂着“我的化妆盒呢”“丝袜放哪儿了”的嘁喳……片刻后冬丽娜发现造成现状混乱的原因在于车厢里多了我这个闲人:“你呆头鹅似的坐那儿干啥?没看见我们在换衣服?赶紧下车!”
约法三章第一条:姐说啥是啥。我赶紧下了车。不能靠车厢太近,也不能走太远,便在附近溜达。舞台两丈见方,离地面三尺,身披红地毡,头缠红绸横幅,胳膊肘挎两排细腰花篮,看上去挺喜庆。天空晴朗,风却大,不时掀开地毡一角,揭露它那由銹铁架和杂木板条拼凑而成的旧底细。
“喂,你是新来的男歌手吗?”
那声经音箱放大了的问话吓我一跳,转头望见老诺手持话筒面冲着我,我愕然不明所以,他仍板着脸:“嘿,说的正是你,别假装没事儿往两边瞅!你就是冬立秋吧,傻小子一个嘛,瞧冬丽娜,好家伙,吹起牛来吹气球似的——我弟大学生,念的名牌大学……”最后一句他尖起嗓子,模仿冬丽娜声音几可乱真。
车厢门猛地扯开,冬丽娜探出头大吼:“老诺,你他娘的不想活了?”
老诺嘎嘎笑,绷紧的长脸立正站出两排白牙。他一溜小跑到我近旁的台子边,蹲下,伸出手掌来同我握手:“丁诺山,喊我老诺便成。”
老诺的爱开玩笑大抵与他的职业有关,作为班头,除了负责联系演出、兼职司机、搭台子、一干人等的出行打尖,他还得上台客串主持人,替雇主做宣传代言,和莲姐搭档逗贫耍宝。我问:“演二人转?”他搔搔后脖颈,有些难为情,细声说:“不是正宗二人转,我半路出家的,没拜师学过艺,连挂名的师父都没机会攀上一个。野鸡没鸣,草鞋没号。”
老诺和莲姐年岁相仿,青春已逝,韶华不再,估计这会儿想拜师也没人肯收他了。不过,初次见面我还是挺喜欢这家伙的,驴脸扫帚眉绿豆眼长的滑稽不说,难得他有股子死猪不怕开水烫拿自己开涮的死皮赖脸劲头,十分贴合当下的娱乐至死精神。
冬丽娜、宁红换好服装从车厢出来,高腰皮靴,长筒丝袜,皮短裙,翻领掐腰的皮釉短袄缀满亮闪闪的赛璐珞硬片,脸上脂粉似乎又厚了一层。我有点心疼我姐,粉底搽再厚,防寒作用毕竟有限。
“先进大堂待着去,有暖气,月月在里面。”老诺朝她俩挥手,“上场了喊你们。”追问一句:“你莲姐在车里磨蹭啥呢?”
“还在换衣裳。她箱子压下面了。”她俩急着进酒楼里取暖,边跑边回答。
“她没冻死就好,”老诺笑眯眯说,“不然我还得换个新搭档。”
3
天气寒冷,比城里尤甚,城里好歹有楼群遮挡一二,这里的寒风却能把人整个穿透,就像穿过一面人形筛子。
当地观众还算捧场,约莫四五十个,多数是成年男性,台前攒作一坨,抄手缩颈,仰脸看台上人跳摇摆舞。跳舞的女孩高挑丰满,同样装束的皮靴皮短裙皮釉短袄。观众们盯着看的,是她闪露衣外的亮白皮肉。
身旁的黑脸男人看得入神,嘴角挂下一线涎水,很快冻结成细细的冰溜子。我嫌恶地挪开两步。蓦地,某种难以言说的酸涩呛入鼻腔,酸涩中还掺杂着几分羞惭——我不也照样混迹其中,有着和他们相同的色眼色心?飘忽视线里,台上女孩俨然冬丽娜。如果今天乔月月没来,我姐想必会为了多挣几钱碎银,也这般登台吧?我听她说过,演出队的节目基本固定,这个人缺席,别的人要补场。
脱离台前人群,沿街溜达至镇外。田野中只见土埝低矮的养鱼池和散落的草窝棚。空荡景象令情绪愈发低落,我有些后悔和冬丽娜下乡,哪怕闷在家里望着窗外雾蒙蒙的城市天空发呆,总好过这冰冷粗野的地方。街上的音乐和歌声被寒风送来耳畔,低弱许多,仍能辨别出冬丽娜的沙哑歌喉:“……爱情绝对是个奇迹……我要找到你,喊出你的名字,打开幸福的盒子……”
据我所知,冬丽娜只谈过一次恋爱。男友是她戏校同窗,毕业后双双进市评剧团,他唱小生,她跑龙套,后来男友跟剧团团长的侄女好上,蹬了冬丽娜。那年夏天冬丽娜被失恋整得披头散发的。没多久,她的炮筒脾气又炸烂了自家饭碗。那以后冬丽娜再未言及过前男友,能让她想起他的物品统统一把火烧了。对那位小生我大致存有印象,脸孔白净,身段潇洒,记得还曾在文化宫剧院看过他半场戏,《秦香莲》里的驸马陈世美,唱功扮相都很到位。
返回酒楼前时,观众稀稀落落已不成群,老诺和莲姐在台上,对口相声似的说女偷情男捉奸的半荤半素段子,老诺头上还戴了顶配合剧情的绿棉帽。我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聊,绕去台左面包车那里,刚伸出手,车厢门从内拉开,冬丽娜喝问:“你跑哪儿去了,害我在台上一边唱歌一边撒目你,歌唱跑调了。”
“撒目是啥意思?”坐副驾驶的女孩回过脸问,桃花眼定定看我。
我迟疑着,不知该不该答言。她应当就是乔月月了。跳舞的女孩。火红短发,白而圆的脸,弯眉小嘴翘鼻子,耳垂上挂着一对很像是钥匙圈的耳环。
“撒目是我们矿区土话,用眼睛撒网,找见目标就收网。”冬丽娜不动声色说,“你现在正撒目呢。”
乔月月眨巴眨巴毛刷子似的睫毛,背过脸低头刷手机。
我到车厢后排坐下,讪讪的不大自在。在履行对我的监护职责方面,冬丽娜向来小心谨慎防微杜渐,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有时我甚至觉得她就像个恪尽职守的护堤员,哪怕发现大堤上有一只小蚂蚁,也务必捉住它,然后亲手扔进水里。
冬丽娜抛来件绿棉大衣,叫我像她们那样裹上。我说我不冷。乔月月并未回头,慢声细语说:“还是裹上吧,天这么冷,要是冻着,把演出队卖了,都赔不起。”冬丽娜闻言蛾眉倒竖,却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反击,挑着眉毛噎住了。宁红笑起来,说:“你俩都省点儿灯油吧。老诺摘头上帽子呢,节目该演完了。”
果然,老诺把绿棉帽朝台板上一甩,说过段不知什么台词,即和莲姐并肩向台下鞠躬,演出结束。此时台下仅剩十来个人,其余观众像被一阵大风刮没了。
老诺跳下台,颠颠跑去街对面,将停放在那里的单排座卡车倒回。我们下面包车,收拾音响设备装箱,卷地毡,拆台子。木板揭开后现出光秃铁架,铁架用套环螺栓固定联结,类似建筑工地搭脚手架的方式。老诺挥动扳手拆得飞快,铁管落到地面咣啷啷响,他吩咐莲姐:“先别顾着干活,去找酒楼老板,结清演出费。”
冬丽娜她们虽是女流,干活手脚并不慢,抬的抬,拖的拖,谁费力时旁人便搭把手,看不出之间有什么芥蒂。时间不长装完车,又等片刻,莲姐独自从酒楼走出,说:“老板说辛苦了,请大伙儿进去喝一杯。”老诺问:“账结清没?”莲姐摊摊手,说:“钱捏在人家手里。”老诺皱眉说:“咱俩开车,不能喝酒。”莲姐依次瞅冬丽娜她们三个,说:“都长点眼色,相互照应着。”
宁红提议带上我,蹭顿油水饭。冬丽娜断然否决:“我弟不去,留下守行李。”
他们进了酒楼。我回面包车里,冷且饿。街对面有家小超市,我想过去买点吃食,一摸兜空的,上午走得匆忙,忘记带钱。不时隔窗望望卡车上装音响设备的板条箱,它们是演出队最值钱的家当,还是演出队五个人的饭碗。
不知不觉迷糊着了。倏尔惊醒,睁眼找那几只板条箱,好端端仍在原处。车尾有响动,我下车,绕至车后,一个胖大醉汉正冲车轱辘解溲,尿液溅上鞋面,他也浑然不觉,见我过来,睥睨我一眼,傲然抖落最后几滴,摇摇晃晃走开。
日影偏西,黄昏将至,老诺他们仍未从酒楼出来。
4
老诺是被几个人合力从酒楼门口扔出来的。三个还是五个,我没数清。像扔一只空啤酒桶。老诺在雪地滚了好一会儿才被面包车后轮拦下,脸正好贴在那摊黄澄澄尿冰上面。
莲姐最先从楼里出来,一溜小跑去看老诺。宁红随即跟出,冬丽娜和乔月月落后几步,在台阶上被一个嬉皮笑脸的男人伸胳膊拦住,她俩停下,面无表情看着对方,僵持片刻,男人无趣地收手,放她俩过去。
我们拥到老诺身边。老诺摊手摊脚躺雪地上,眼珠转来转去数他的队员,确认一个不少,一骨碌爬起,前后左右拍打身上雪渍。莲姐帮忙拍打,问:“伤着没有?”老诺说:“好像没事。你们呢?”她们纷纷说没有。老诺的目光落我身上:“立秋有没有事?哦,你当然没事。既然大家平安无事,咱就走。”莲姐迟疑说:“剩下的演出费还没给咱们。”老诺呲牙笑笑,说:“要不,你跟那个混球老板商量商量,他清账,我免费让他们再扔一回。”莲姐咬牙说:“忍了吧。走!”
当地那伙人未再阻拦生事,目送我们离开,有个家伙吹起口哨,听曲调是前南斯拉夫的《啊朋友再见》。
老诺独自开车莲姐不放心,但她似乎更担心别的女人陪他,于是叫我坐卡车,她开面包车领路,今晚到花蛤蜊筐过夜。两车相跟出了镇子,夕阳斜照入窗,带来微弱暖意。
老诺一直默不作声,我也不好开口相问。路面收窄,车辙稀疏,预示我们正前往一个更加荒僻的地方。暮色下沉,旷野表面反射出最后的微小银光。老诺打开近光灯,颠簸的光柱中舞动着前车扬起的雪尘。
“大学生,你知道道德婊吗?”他忽然问。
“谁?”
“道德婊。骂娘的话。”
我粗略解释一番。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的意思,网络常用词,通常用来辱骂那些言辞冠冕的女性,近义词有圣母婊、绿茶婊、心机婊等等。
他说:“我不是。”歪头想想,说:“他们骂错了,这帮龟孙子,他妈的土流氓没文化。”过会儿嘿嘿嘿笑起来:“我才不要当他们爷,那不等于骂自个儿老乌龟吗?”
他是那种能自己把自己逗笑的人,照照镜子都能寻见开心。我有些好笑,还有些怜悯他——才挨过打,就忘了疼。
“今早出门时,村口老槐树的黑老鸹冲我呱呱叫,我忘了啐唾沫。”他懊恼地说,“就弄出这事。全赖我,明明瞧出酒楼老板混球出身,却贪图演出费高,应许下了。他叫我们进去喝一杯,其实是想喝花酒,趁机揩揩女演员的油,类似事情以前我们经历过几回,看钱面上,逢场作戏应付过去。可这回,他那桌酒肉朋友实在过分,借酒盖脸说荤话,还动手动脚,月月的皮袄扣子都被拽掉两个,她骂扯她衣服的秃顶男人‘恶心,秃头伤了自尊——他长的比我还猥琐,自尊心咋恁强呢?举手要抽月月嘴巴。我说谁家里都有姐有妹,就算没姐没妹,总有个妈。秃头跳脚骂我道德婊——我哪里是婊,还道德?骂的文不对题。于是乎闹将起来,骂的、劝的、拉的、拍桌子的、摔酒杯的、抄酒瓶子要开人脑瓜瓢儿的。秃头在镇上有些头脸,酒楼老板非要把月月扔出门,我说我是班头,要扔扔我。他们就把我扔出来了。”
他说的好笑,我却难以发笑。在外演出的事情,冬丽娜从不主动对我讲,有时我问起,她往往三言两语含糊过去。她对我说最多的一句话是:“把书念好,日后奔个好前程。”每年冬天她手指都会生冻疮。
“憋气得很吗?”老诺说,“我放首歌,抒发一下。”
是磁带和收音机一体的车载音响,很老旧的那种。咔啦咔啦一通乱响之后,叮咣叮咣放出了音乐,电吉他为主调的摇滚节奏,一个粗犷男声唱道:
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谁……
老诺小声跟着哼唱,高高扬起的眉毛越发像两把扫帚了。应该是首老歌,此前我从未听过。起初有些刺耳,慢慢觉出歌声中有股难以言说的苍凉。
“我最早听见这首歌是在县城大街上,感觉像遭雷劈了,人整个儿傻掉。那时我和你现在岁数差不多。”
“歌名是什么?”
“《假行僧》。”老诺回答说。
5
以我涉世未深的眼光看来,老诺天然是个乐观主义者,好比政治经济学课本里面的“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人们苦中作乐难免带有无奈成分,于他卻是本性,事情理应如此。比如宿在花蛤蜊筐的那一夜,玻璃和铁壳之外北风呼哨,我俩蜷缩卡车驾驶室内,瞌睡一阵冻醒一阵,他仍有闲心数星星,数够十颗,就轻声唱首歌奖励自己:
竹子开花啰喂,
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
星星呀星星多美丽,
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我记得是《熊猫咪咪》,下一首是《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必须得承认,老诺相当有模仿天赋,我耳边仿佛真有一个小女孩稚声稚气地在唱歌。
花蛤蜊筐的起床时间晚,太阳冒过头顶了,打鸣公鸡也催促过十多遍,它才慢吞吞伸展懒腰,从冬日残梦中醒转。有几户人家房顶升起细细炊烟,公鸡偃旗息鼓后群鸭开始聒噪:呷呷,呷呷呷。皮毛邋遢的看家狗最先蹿去了街上,一条,两条,四条五条,七条八条,很快它们就聚集到我们车前汪汪叫嚷——从哪里来的?眼生得紧。
莲姐摇下面包车车窗大声喊老诺:“快把它们赶走,我们四个谁都不敢下车。”老诺摇下卡车车窗也大声喊:“不能白使唤我干活,给啥好处?”莲姐骂:“死老诺,逮住机会就收保护费。”老诺嗤之以鼻:“少扯那没用的,说吧,给啥好处?”莲姐无奈:“早点钱我出——你手拿根棍子啥的,当心挨咬。”
那伙土狗仅仅嘴里咋呼得凶,老诺下车跺脚轰赶,它们即四散逃开。老诺得意洋洋提着双手走回,说:“乌合之众,不堪一击。”莲姐眉眼弯弯对他笑:“昨儿下午你使出这本事就好了。”
整座村子连家早点铺都没有。如同一只与世无争的乡下蜗牛,除了不得不背着自己的壳,身外之物一概能省则省。村长家开着村里唯一的小卖部,门耳房改就,里面只有三架玻璃柜台。我们去敲门时,村长老婆,一个哈欠满脸乱跑的黑脸中年妇人,蓬头乱发地前来招呼。我们胡乱买些面包火腿肠和瓶装水。
宁红问:“村子太小了,能有五十户人家?”
村长老婆答说:“六十一户。”热情向我们推荐她家的虾皮,她以为我们开车来收海货。
“来演出。”
“我瞅呢,一个个细皮嫩肉描眉画鬓,不像能受下苦的人。村里许久没来草台班子了。”
演出队的人个个苦笑。实话常常难听,而且令人尴尬。
“咋瞅你面熟哩?”莲姐付账时,村长老婆问她。
“可能因为我长着张大众脸。”莲姐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回答。
回面包车里草草填一填肚皮。老诺要先去和订演出的人家接洽,叫莲姐陪他去,莲姐不愿去,说身子不舒服:“我的节目你们分了吧。”老诺颇感意外,说:“评戏段子冬丽娜可以替你唱,咱俩合演的节目怎么办?”莲姐着恼,说:“死了张屠户,你吃带毛的猪?”老诺起先打趣:“少了你这臭鸡蛋,我还真做不成槽子糕。”眼见莲姐面色不善,忙自找台阶:“我说单口说单口,您贵体要紧。”下车溜走。
不久老诺打来电话,说事情定妥,十点半开演,演到正午酒席开始前,大约一个来钟头。莲姐发动车子,沿街找老诺的卡车。卡车停进村北口一户人家里,是栋二层水泥楼,花砖院墙,门壁镶了彩色釉瓷片,左壁迎客松,右壁北国风光。铜钉大门敞开着,院内老诺招手,让把车开进来。院落甚是宽敞。宁红啧啧感叹房屋气派,这院子如果放城里,值老鼻子钱。乔月月撇嘴说,乡下土财主而已,值当大惊小怪?冬丽娜说只要如数付给咱们演出费,管他土不土,财主不财主。我注意到东墙边倒扣着三只小舢板船,颇感奇怪,说他们用这船打渔?也忒小了,一个细浪就能掀翻。莲姐失笑,说这船不出海,是当地挖蛤蜊时节的运载工具,在泥滩上推,省力气。
我们四个下车,帮忙抬东西搭台子。老诺双手紧忙活,嘴同样不肯落闲,摇头晃脑唱:“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院里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小外孙子也要去,今儿搭棚,明儿挂彩,羊肉包子往上摆,不吃不吃吃二百!”厨房门口择菜的几个本地妇女嘻哈笑:“哪里跑来的小外孙子?真会讨喜。”“喂,再唱一个,羊肉包子管你够。”老诺一时便在脸上弄出些光景来:“早晨没吃饭,没力气唱啦。”一个年岁大些的妇女问:“真个没吃饭?”老诺学她口音回答:“真个没吃饭。”妇女们纷纷又笑,过会儿有个妇女端来盘饺子,说:“没羊肉包子,有麻蚶馅饺子,还热乎,忌腥不?”老诺连声道谢,接下盘子,喊队员们同吃。仨女孩停下手中活计,过去用手指拈了饺子吃。看不出她们娇里娇气居然一个比一个能吃,眨眼间盘中饺子所剩无几,老诺慌忙伸手捂住盘子,说:“给你莲姐留些个。咦,你莲姐呢?”
莲姐不知何时开面包车离开了。
6
到演出时间,莲姐仍未回来,手机还关了机。老诺说:“蝲蝲蛄叫不叫,咱都得牵牛下地种庄稼——开演吧。”拎起话筒踩着弹簧步上了台。上台后他立刻像换个人,笑逐颜开,朗声开言:“艳阳高照,北风送爽,在这个举村欢庆的日子里,我们,高老太太的亲人们,面朝大海,等待春暖花开。首先,让我们恭祝老太太寿比南山,福如渤海……”
台下笑声四起,噼里啪啦拍巴掌。差不多全村的人来看演出和吃席了,总数虽不多,一百六七十口,统统塞进一户人家,竟也生发出人满为患的热闹景象。台角候场的冬丽娜、宁红、乔月月,使劲地鼓掌叫好。她们称之为“暖场”,演出能否聚拢人气,留住观众,暖场效果好坏很关键。
“下面,有请本县著名的女歌手宁红,为著名的花蛤蜊筐乡亲们演唱著名的歌曲,《今天是个好日子》!”
台下喝彩声大作。这家伙太哏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楼里的人受院里热闹声吸引,纷纷往外跑,戴方头白帽子的胖厨子也从厨房踱出来张望,忘记手里还掂着油汪汪的炒菜勺。
现场人气旺,草台班子成员个个心情舒畅。乔月月说:“我记得上回给个老头祝寿,他的说词是‘东风吹,战鼓擂,老爷子指定活过一百岁。”
冬丽娜接口说:“下面是‘活过一百我也不嫌累,接着吹,继续擂,向天再借五百岁!”
难得此刻她二人笑语相对,而非互发暗器飞镖。我隐约觉出冬丽娜和乔月月之间有过节,两人都不愿挑明,暗地里你攻我守,斗而不破。喬月月似乎并不像冬丽娜所说的那样放荡,“遇到像样的男人就想勾搭”。但这只是我个人感受,不敢对冬丽娜讲,约法三章第二条明确规定我“不准乱看乱听乱讲话”。
宁红嗓子尖脆清亮,甫一开唱即博得众人鼓掌叫好。乔月月说群众向来如此,看你顺眼,唱跑调照样鼓掌。丽娜姐你科班出身,回头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专业演员。后半句明显在拍马屁了,冬丽娜科班出身不假,却是跑龙套的科班。
老诺退回台角,说:“你莲姐不在场,我咋老觉得心慌。”冬丽娜揶揄说:“贱皮子又痒了?拿钳子拧拧。”老诺不理睬她,对我说:“立秋,你闲人,替老哥找一找她。”我迟疑,人生地不熟,去哪里找。冬丽娜说:“不能白使唤我弟跑腿,给啥好处?”老诺愕然:“敲竹杠敲到我头上来了?”乔月月在旁帮冬丽娜的腔:“少扯那没用的,说吧,给啥好处?”老诺苦笑:“咱演出队个个人尖儿,什么都是一学就会。队伍解散时我给立秋发红包。”转向我说:“有人瞅见她开车往海边去了。”
村子三面临海,是延伸入海的一道狭长陆地,海水涨潮时会淹没它的大半部分。这应当是当地人户稀少的地理原因。
顺土路向北,走出约莫三四里,远远望见停在岬角的面包车。我加快脚步前去。莲姐开车门下车,说:“从后视镜看见你过来——你来做什么?”我说老诺不放心,派我找你。莲姐笑笑,说:“我没事,到这里躲会儿清静。再待会儿吧,一起回去。”
风不大,太阳近午,正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辰。坡脚下海水在退潮,袒露出大片黑色淤泥。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见光滑如镜的泥滩上散布着一个个细小孔洞,莲姐说蛤蜊们住在洞里,不全是蛤蜊,还有象鼻蛏和会跳的弹涂鱼。
“连这些小东西,都知道给自己安置个家,哪怕只是个泥窝窝。”她说。语调似乎有些伤感。
“来之前,听冬丽娜叨咕过一句,莲姐和老诺要结婚了,到时送什么礼物合适。”
“日子还没定下来,她着的什么急?”莲姐嗔道。脸红了一霎。
“其实,结婚领证不过是走形式,”稍稍停顿,莲姐说:“我俩这么搭伙过日子挺好,谁也不必对谁掏心掏肝,负起他妈的人生责任,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没酒喝凉水。可老诺他一根筋,非得搞明媒正娶那一套。哎,对了,他没向你吹嘘他家新盖的三間青砖大瓦房,专门娶我用的?”
我仔细回想回想,记起老诺说过昨天早晨出门,村口老槐树的老鸹冲他叫。既然说村口,想必家在农村,但他没说哪个村。
“我也是农村闺女,当初跟人私奔跑出来的。”莲姐说,“我说这话你听着可别害臊,你当是路上拿耳朵捡来的故事听吧……那年县评剧团来我们村,《穆桂英挂帅》,演杨宗保的男演员那叫一个帅,迷得我五迷三道,灌了孟婆子的迷魂汤似的,他唱三天戏,我一颗少女心扑腾了足足七十二小时。啥叫一见钟情?我他妈算是一头撞枪口上了。当年有首流行歌曲怎么唱来着:万水千山脚下过,一缕情丝挣不脱……我横下心:这辈子万水千山跟定他了!其间我俩如何勾搭上的就不对你细说了。他们唱完戏走人,我卷个小包袱跟他跑了。
“他大我八岁,县城里有老婆,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他老婆死活不肯出离婚手续,我死皮赖脸地耗着,我怀孕了,家回不去,回家我爹指定拿大棍子打折我腿。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舌头满嘴议论牙,他在地区戏剧界好赖是个角儿,社会影响坏,剧团要开除他,他便■了。
“他剧团里的一位老大姐,领我到医院做了人流手术。看我可怜,介绍我到外县的一个民间演出队打杂。我原本有点基础,另拜师傅学几年,吃起了开口饭。家始终没回,没脸。这些年穿州过县,断续交往过几个男人,结下些露水姻缘。直到六年前,不,六年半,我记得初见老诺是在夏天……”
她清清嗓子,继续说:“老诺人丑,心眼好。问题在于他是独苗的光棍,他爹娘还指望他传宗接代,而我再难怀孕——当年人流手术后感染,彻底毁掉我当娘的梦。我不能坑他。”
“老诺对你挺在意的。”我犹豫一下,把“心重”换成了“在意”。
“所以我左右为难。”她叹息,“我脸皮早厚过城拐角了,不在乎自揭伤疤讲当年丑事。我对你说这些另有目的。”停一停,眼睛直直注视我:“月月外表妖精,其实骨子里是个痴情货,犟种。你俩根本没可能走到一起,所以,你别挂带她。”
我听懂了“挂带”,内有招惹、默许、纵容、顺水推舟、欲擒故纵多种含义,看你怎么理解。脸顿时暄红,结巴说:“没,没挂带她,话都没说过一句。”
“半句话不说,俩人照样能勾搭一处。眼睛说比嘴说更危险。月月看你的眼神明显不对劲,她小脑瓜里胡想些什么我猜得出——姐是过来人。你别挂带她。”
“我保证,不会。”我说。心想我已经向冬丽娜保证过一次了。
“那好。”
此后的交谈是些不相干的闲话。日脚踩到正南,莲姐调过车头,慢慢往回开。
“冬丽娜好像讨厌乔月月。”我用正常语气语速说。
莲姐“咯”地笑出声,说:“天空飘过五个字,那都不叫事。去年半夏天的时候,我们到外县演出,一个开五金店的小老板,看上冬丽娜,要和她处对象,追得殷勤,演出队上哪儿他开着他那辆旧皮卡跟哪儿,演出时给我们买饮料买西瓜,麻溜溜追一个来月。你姐没相中他,背地里我们拿他取笑,月月说那家伙一脸叛徒相,招架不住三勾引两勾引。冬丽娜说你去勾引试试啊,月月便弄些手段去试验。那家伙还真就叛变了。”
我忍不住也笑,莲姐讲故事的风格和老诺如出一辙。
“后来拆穿,那家伙蔫溜溜回去开他的五金店,你姐和月月却硌硌拗拗生分了。女人嘛小心眼,她不要是她不要,你好心帮忙踢一脚,踢翻了她的醋坛子。”
7
回到做寿老太太家门口时,院内演出尚未结束,台上冬丽娜咿咿呀呀清唱评剧唱段《花为媒·报花名》,已经唱到了秋天:
秋季里天高气转凉,
登高赏菊过重阳,
枫叶流丹就在那秋山上,
丹桂飘飘分外香……
莲姐不下车,而且从车台的杂物箱里翻出副茶色遮阳镜扣脸上。尽管她始终未说她老家村子名字,我还是猜到了。下车进院,转至台角,老诺伸手拽一把,把我拽上台。问:“找到你莲姐没有?”我说找到了,现在门口。老诺立马高兴起来,眉飞色舞说:“人气爆棚,好久没见台下这多人头了。”我说是啊,还有开警车来看演出的。宁红四下张望,问:“哪有警察?我怎么没看见?早知道有警察叔叔来看演出,我献首歌呀,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我说刚才进门的时候,门墙外停辆警车,我晃了一眼,是当地牌照。
乔月月挪过来两步,靠我站着,贴得很近。我觉得不妥,待要移开些距离,左手忽然被一只温软手掌握住,垂眼瞧时,乔月月飞快抽回手,而我手心里多了件小而光滑的东西。
“我最怕警察了,警察找上门,准没好事。”乔月月说。
宁红说:“你不犯法,警察找你干啥?”
“万一出什么意外,赖我头上呢?”乔月月扭扭腰肢,桃花眼瞟向我说:“你们谁肯救我?”
“一口锅里抡饭勺,谁都会救你。”老诺息事宁人说。
我声称肚子疼,去趟厕所。跳下台,攥着左拳去了楼内。
从楼内出来时,冬丽娜报完一年四季的花名,捏着细嗓在唱最后一段:
大风吹倒了梧桐树,
自有旁人论短长,
虽然是满园花好无心赏,
阮妈你带路——
我要回绣房。
演出队全员到台前,并排向观众鞠躬,演出结束。老诺催促队员们赶紧拆台腾地方,人家马上要放桌子吃席。于是手忙脚乱地拆卸。几个当地小伙子蹭过来帮忙,趁机和女演员们搭讪。很快装好车,老诺把车开出院子。
冬丽娜她们待要上面包车时,两个男人快步过去,其中一个穿皮夹克的,拿出证件给她们看,另一个直接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位,叫莲姐开车跟他们走。老诺急火火跑去,没多久愁眉苦脸回转,说:“是跳鱼泊派出所的民警,咱们摊上事儿了。”我问什么事?老诺说:“不知道。要咱们回所里说清楚。”发动卡车跟随面包车回跳鱼泊,警车押后。老诺一路唉声叹气:“人要是倒霉,喝凉水塞牙,放屁砸脚后跟。昨天早晨出门,村口老槐树的老鸹呱呱地冲我叫,我忘了啐唾沫……”
进派出所后我们被分开盘问。问我话的民警四十多岁,姓田,黑且瘦,铜铃大眼像探照灯,照得人头皮发紧。得知我未进酒楼而是在外守行李,出去核实,几分钟后回来,手中提支黑色外壳的金属探测仪,说:“应该与你没关系,不过,为证实你的清白,请把身上物品拿出来,如果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可以走了。”我把衣兜東西一一取出,手机、身份证、家门钥匙,摆桌面上。他用探测仪将我从头到脚仔细扫过,探测仪未表示异议。
我问:“我涉嫌什么?”他说:“昨天酒楼老板请演出队吃饭,席间有人丢失了贵重物品,怀疑被谁偷了。”我说:“听老诺说,席间有个秃顶男人耍酒疯外加耍流氓,把人家女演员的衣服扣子拽掉两个。”
田民警表情尴尬:“呃,就是他丢了东西,铂金挂坠,镶了颗绿石头,说是祖母绿,价值两万八千多。但轻微耍流氓和偷盗贵重财物,两个性质,前者违法,后者犯罪。”
我是第一个审查过关的,立派出所院内等冬丽娜她们。皮夹克警察领两个联防队员在搜检卡车。等他们查完,我回驾驶室坐着,把翻乱的东西归拢整齐。又等半个多小时,老诺被放出,回驾驶室,问话不答,管自低头寻思,一张长脸抻得更长了。
冬丽娜她们四个由皮夹克警察带出来,就像被无形的绳子穿起来的一串蚂蚱,牵到面包车那里,叫她们拿下各自行李,开箱检查。其间金属探测仪响过几次,都不是他们要找的贵重物品。冬丽娜她们的首饰都跟贵重二字不沾边。
他们放了我们。
8
卡车往南开出五六里,停去公路边,面包车跟着停下。老诺下车,喊莲姐:“你来,商量个事。”他俩头碰头嘀咕一阵,喊我和乔月月:“领导找你俩谈话。”
乔月月走猫步前来,笑眯眯问老诺:“啥事?是不是给我俩介绍对象?”莲姐对之以白眼:“别想美事,东西拿出来。”乔月月问:“什么东西拿出来?”满脸的疑惑无辜,险些将我也骗过。
“人家丢的挂坠。”莲姐说话的语气和表情都不太有把握,瞅瞅老诺,老诺颔首,示意她继续。
“没拿。不信你搜。”
“警察都搜不出,我更不行。你让立秋把东西藏起来了。”
“我俩一句话没说过。”我说。声音不大。
乔月月当即抬高了嗓门:“你冤枉我不算,还冤枉人家立秋,叫丽娜姐来评评这个理。”作势要喊。
老诺只得亲自出马。“首先声明,我没证据。”他不紧不慢说:“你不交我也没咒念。但有两点,乔月月你想清楚。第一,咱们是吃开口饭的,老辈子叫卖艺,卖艺不卖身你懂不懂?想当三只手,请你转行。第二,立秋跟咱们不同,你拽他下水,哪天事情露馅,他前程就毁了你知不知道?”
“打死我,我也不会供出他。”乔月月冷笑说,表情瞬间僵硬,飞快抬手去捂嘴巴。
老诺得意地朝莲姐挤眼,意思是“我说什么来着?”
“你俩合伙诈我!”乔月月气急败坏地跺脚嚷嚷。
“诈你?”莲姐气势汹汹反击回去,“我四个二带俩王炸死你!你个小红毛丫头,胆儿肥得敢偷东西了!”
“他活该!拽我衣裳我才拽的他项链。”乔月月梗脖子犟嘴,“就偷了,咋的?我自个儿扛着。”
老诺问莲姐咋办?莲姐犹豫,说:“鸟地方民风歪,送回去的话,对方揪住咱小辫子不撒手,如何是好?”
“怎么着也得送回去。”老诺想想,说,“我来扛。应该没你说的那么差劲,再说有警察做主。自首总能从宽吧?另外,我还有张护身符。”
莲姐笑骂:“你有屁护身符?鬼画符差不多。”神情却就此轻松不少。我们中间的紧绷气氛亦为之一宽。
老诺问东西藏哪儿了?我瞟乔月月,乔月月低头说:“给他。”我说:“话筒里。”
老诺爬进卡车车厢,翻出那两支有线话筒,拧开后盖,从其中一支倒出了铂金挂坠。“小子够贼的,藏大伙眼皮底下。”他啧啧说。
“好一个一句话没说过。”莲姐似笑非笑地瞧着我说。
天说黑就黑了,老诺却未能像他所说的“很快就能回来”。面包车里四个女人吵乱了套——乔月月回车里即哭哭啼啼向冬丽娜认错,冬丽娜狠狠瞪我一眼:回家再跟你算账。宁红抱怨如果没这事,大伙分完演出费回家,这会儿正躺炕头补觉。冬丽娜埋怨莲姐,不该让老诺投案,那等于小鸡雏给黄鼠狼拜年,或者肉包子打狗。莲姐心烦意乱,骂乔月月惹祸精。乔月月又抽抽搭搭抹眼泪。冬丽娜反倒维护乔月月,说她已经认错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还要怎样,用她把老诺换回来?宁红争辩说明明她牵连大伙,怎么变成了我们欺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