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飘摇的边缘人
2019-09-19潘玫桦
[摘 要]《扶桑》向我们展现了东方异域的妓女扶桑在唐人街的生存状况以及她古老的原始生命力、地母般的神性光辉、动物般的苦难承受力,她以宽容受难达成生命的自在状态。这样的扶桑丰满而深刻,让人充满挖掘的欲望。
[关 键 词]扶桑;社会角色;形象分析
《扶桑》一如既往承继了严歌苓对社会边缘人物——输者的书写,書中文字所投射出的震撼令人沉醉,文本所具有的戏剧性令人潸然泪下,扶桑的多重社会身份为本文增加了致命的吸引力。她是来自东方异域的情人,她是妓女,她是寻夫被拐的妓女,她是第一代移民的妓女。
一、笼中待售的妓女——扶桑
扶桑本是中华民族中恪守伦理道德的一员,因被拐骗而踏上了美国“寻夫”之路,她在漂洋过海的倚门卖笑生涯中存活了下来。她经历动物般的称重拍卖,遭受皮鞭抽打,成为人们发泄性欲的对象,患痨病后差点被人勒死,甚至于遭受轮奸,但这一切都没有使她陨落。妓女扶桑就像是谜一样的存在,或者说她本身就是谜,对西方或东方的雄性生物有着奇特的吸引力。
晋代陶潜《闲情赋》云:“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逯钦立先生给出了校注,扶桑——“传说中日出的地方,这里指太阳。”扶桑是正如太阳一般的存在,光照万物,宽容一切受难,正像太阳高高在上一样,她跪在苦难的制高点,跪着宽容了一切,赠予新生。她神秘原始、古老沧桑、温柔愚痴,她有着惊人的原始生命力,像一朵扶桑花一样,适应着一切土壤,无论是贫瘠或是酸涩,东方或是西方,不管种在哪里,她都能向着太阳,凭借着巨大的苦难承受力,得以存活,奋力生长。
作为妓女书写的扶桑贫贱如蝼蚁,默默接受一切苦难,忍受性欲的发泄。严歌苓以“海与沙”的关系定义了扶桑与各色男体的交合,“你以为海以它的汹涌主宰流沙,那是错的。沙是本体,它盛着无论多么无垠,暴虐的海。尽管它无形,它被遮盖”。妓女扶桑以她的母性、脆弱主宰着每一次的潮涨潮落。原本传统、规范的扶桑,受命运的戏弄成为西方国土上的妓女,但她没有展现出丝毫的嫌恶与挣扎,肉体交流对于她而言,仅仅是与任何道德法则都无关的纯粹的生命的盛宴。正是对受难本质的深刻认识,扶桑宽恕了所有施虐于她的男性。强奸、轮奸的痛苦便随之消失,她展现给我们的是她的强韧。她以惊人的原始生命力、强大的苦难承受力、悲悯一切的雌性情怀书写着她的人生,卑贱如她,却从未被主宰。
二、男权社会的女人——作为妻子的扶桑
湖南采茶人家的女儿——扶桑,依从父亲的指令,和城里外出淘金的少爷订了婚,但直到结婚时也没有见丈夫一面,婚后的扶桑和所有媳妇一样,操持家务却从不言语,这位“嫁给婆婆”的媳妇,受到人拐骗后赴美寻夫,成为唐人街笼中待售的妓女。
活在男权制度下的扶桑,赴美后喜剧般地遇到了大勇。这位会掷飞镖的“不好男儿”爱扶桑就像爱他的马、犬一样。“他给你戴上这只项圈,神情完全像给他的马配了名贵的鞍。”扶桑在他的手上完全丧失了主动权,她只是跪着,容忍这个男人施加在她身上的占有、售卖或是宠爱。扶桑身上的中国女性形象跃然显现,她像一头被牵着走的牛,无声但是充满力量,走它的路,犁它的地,游离于这繁重的苦难之外,享受自己给予自己的自由。她以跪着的姿态,宽恕了这位唐人街恶霸施于她的苦难与压迫。
从降生到这个世界开始,扶桑所有的选择都是被迫,都是中国传统伦理在推着她走,婚姻大事她遵从了父母之命,接受了父权的安排,“嫁给婆婆”后遵从三从四德的道德规范从没有逾矩半步。毫无疑问,作为妻子的扶桑是男权制度下的附属,封建伦理的牺牲品,她秉持了中国传统妻子的善良与温柔,而踏上旧金山后,生存语境的不同却并没有改变男权制度对她的覆盖与胁迫,因为无论她是多少人的情人或女人,不变的是,她始终是大勇的妻子。
三、爱我,不要救我——充满东方诱惑的情人扶桑
在严歌苓笔下,作为情人书写的妓女扶桑以眼神承载了白种人克里斯的肉体,把他蓝眼睛融入她肉体的欢愉,他们正是以这样一种相互专注的方式守护着二人情感的默契。
作为情人的扶桑对于克里斯是有着致命吸引力的,而这令他着魔的诱惑,绕不开的是那萦绕于扶桑身上的神秘东方主义因素。扶桑东方主义的实现依靠于作者对细节的奇观化把握。扶桑一出场便是旧金山唐人街不俗的存在,“穿猩红大缎”“庞大的发髻”再加上她那“颓废而俏丽”的三寸金莲,这些有关于细节的混沌般的书写,给她增加了古老、迷蒙、神秘的色彩。她是克里斯眼中新鲜异样的诱惑,她身上“每一件廉价的饰品,都在克里斯眼里呈现出古典的烦琐,都呈现出东方的晦涩”。而一旦扶桑离开充满东方主义的环境,她便也失去了对于克里斯的诱惑。
患痨病的扶桑在克里斯的解救下住进拯救会。而带有东方色彩的红绫罗,被当作一种下贱的勾引,给丢进了垃圾堆。穿上白麻布衬衣的扶桑预示着规范,但她发现这样的她对于克里斯而言,失去了致命的吸引力。“他坐在墙角落的椅子上,拼命告诉自己:这女人是扶桑,是个像诱惑本身一样美的东方妓女。可是不灵,他对她鬼迷心窍般的感觉不在了。”白麻布给了她一种规范,却抹去了她魔一般的东方痕迹。她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变化,于是半夜下楼,用手在黑漆漆的垃圾里摸索那红绫罗。她要回到原本的她,她要的只是克里斯情感中爱的部分,却不接受他善意的拯救。
东方迷情一般的扶桑,使克里斯坚定他拯救的意图,“他全身投入了那个骑士角色:去披荆斩棘,去跨越千山万水,去拯救”。这使他去散发反华的传单、站在父亲的牧场边看人群撵走唯一一个中国邻居,甚至于在反华敌对的高潮中,向扶桑犯下了道德的罪恶。克里斯带着心灵的摇撼、折磨,活在远行的惩罚和逃脱中,时刻鞭打良心。而承载着克里斯罪证的扣子被扶桑用牙咬下,藏在自己的发髻中。而扶桑,他的情人扶桑,在那一夜的迷蒙、罪恶与混沌中,拼尽全力,咬下轮奸她的男人的纽扣,不是为了辨认、复仇,而仅仅只是为了她自己。“你搜集着几十枚纽扣是为你自己,为一次同男人奇特接触的追忆。”她以她的方式消化了屈辱、罪恶、践踏。再次见到扶桑的克里斯,直到由于太忘情而弄散了她的发髻,一枚铜扣从扶桑头发里滚出来。他才知晓自己的罪恶,早被这个来自远古的女人所原谅。
扶桑把她的厚谊变成宽容,她把宽容织成一张网,网住了克里斯的所有忏悔。她用神秘而旺盛的母性网住克里斯对于东方文化的好奇,网住少年的性爱骚动,又以她地母般耀眼的神性光辉宽容他的犯罪,宽容这居高临下的拯救者。陈思和说“地母是弱者,承受着任何外力的侵犯,犹如卑贱的土地,但她因为慈悲与宽厚才成为天地间真正的强者”。作为情人的扶桑宽恕了克里斯,宽恕一切旺盛的情欲对她犯下的恶,她以跪着的姿态来承受苦难,享受苦难,以惊人般的原始生命力存活于这异国的国土,正因此她才是自由的,游离于苦难外的自由被她抓住,她像一位局外人,观看着苦难的上演,她从未反抗,因为她从未失去过自由。所以,她不需要拯救,只要你平等的爱我就好。
四、风雨飘摇的边缘人——作为第一代移民的扶桑
《扶桑》作者严歌苓于1989年赴美,作为第五代移民只身赴美,她的生存一定程度上是面临了一整个民族的敌意。在走出移民局的那一刻她面对的是和第一代移民一样的,移民局冰冷刻薄的面孔。从那一刻起,作者就经历中西方文化之间的沟通障碍和两种文明之间的不平等对话。西方国土上这种来自异族的眼光,使她的内心产生出一种巨大的漂泊感、孤独感。在《扶桑》中,作者建构了这样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话,让我们看清第一代移民与第五代移民面临着的相同的生存困境。她们都是处于双重边缘地位的异族女性。于是严歌苓借助于扶桑的形象完成了自身的重新建構,解释了被西方话语掩盖下的华人移民史。
作者笔下的东方神秘异域吸引着克里斯,使他把它凝化为对于妓女扶桑的迷恋,并这迷恋转化为拯救,拯救这个让他思念的东方妓女。而拯救本来就意味着不平等,拯救是一个高等民族对另一个低等民族施与的同情,它以承认西方民族的优越为前提,西方民族以猎奇和充满偏见的眼光去看待东方,在自己想象的视野中创造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东方,他期待着自己去解放与拯救,从而实现自己心中高大的骑士精神。这种文化上的不平等对话,到了第五代移民身上也没有丝毫的改变,“种族歧视已被太多的形态掩饰,已变得太世故和微妙了……我们没有具体的敌对面。周围的白面孔千篇一律在微笑,那笑怎么都比追打进化许多。于是我们如此迷失”。作者通过与扶桑的对话沟通了两代移民面临着的相同的文化处境,他们都是西方社会中双重的边缘人。
妓女扶桑,她享受性欲,象征着古老民族的原始生命力:而男权制度下的妻子扶桑,宽容悲悯,柔弱温柔,大智若愚;在西方文明的视角下反观情人扶桑,她充满着东方神秘性和地母般宽容的原始母性;而以第一代移民的身份看扶桑,她是文化的失语者,风雨飘摇的边缘人。
参考文献:
[1]陶渊明.陶渊明集[M].逯钦立,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157.
[2]严歌苓.扶桑[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
[3]陈思和.最时髦的富有是空空荡荡:严歌苓短篇小说艺术初探[J].上海文学,2003(9):27-30.
作者简介:潘玫桦(1998—),本科学历,山东日照人,大三在读学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作者单位: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