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大车的人
2019-09-19
唐棣
我从小喜欢去河边看水和在公路边看大汽车。从我家门前走出去不远,就可以看见那条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上的车,当年经过这里的大车还很少。
“大车”是我们老家的叫法,大卡车,长兜挂车,个头很大的运输车辆,统统被我们称为“大车”。开大车的人都是很辛苦的,赚钱也多。小时候常常盼着表哥来家里,那样我就可以坐上他的二八自行车,和他一起去远处的车队里看大车去了。
表哥比我还要喜欢大车。我记得他双腿叉在地上,扶着“小车”,眼睛对车队里的大车看,每次都是目不转睛。
表哥的二八自行车没有铃铛,骑起来哪里都在叮叮当当地响,碰到紧急情况都要先用嗓子大喊……每次,表哥还都是骑着这辆车笑嘻嘻地示意我上车。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会问我:“喂!上哪啊?”
我喜欢去田野,他就“驮”着我去田野;喜欢去河边,他就“驮”着我去河边,想去看大车,他就“驮”着我去远处的车队,那里停满了车。
村子里人看到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有点吃力地骑着破烂的自行车“驮”着我过去,就担心地跟我妈说:“你还真敢撒手!这么小个孩子。”
我妈说:“别看年纪不大,他表哥办事稳当,不用担心。”
多少年就这样过去了。
2016年4月18日,我妈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表姐打来的,她在电话中说:“表哥没了。”
我妈回说:“上哪去了?还不赶紧找找。”
我们都以为表哥和家里闹脾气,躲到哪里去了。后来,我看到我妈拿着电话的手开始发抖,才意识到“没了”的意思,是从这世界消失了,我们再也没处找他了。
表哥去世后,我妈的伤心欲绝不是很多人能理解的,甚至连我都不理解,其实,我妈在青春期照顾过他,在表哥长大后就很少见到他了。
小时候,我和表哥见面多一些,长大后一年见一两次。我妈平时跟开大挂车的表哥联系不多,各自家庭,各自生活,很多东西没有交叉。我们亲近,但不太表达,可能是觉得血浓于水,羞于一直表达吧。
我的房间有一扇大窗,窗外是一片长满了枯草的田野。平时,表哥开大车跑长途,春节时见了面,格外亲。2015年过年,我看他一脸疲惫,可能是开夜车刚下班——作为一个开大车的人很正常,我也没说什么。他是一个不太会表达的人,不问不说。
就在这天,他忽然无奈地说:“唉,真不想开大车了,我也不知道干啥去,这一家老小的。”
这么多年,他的工作就是开大车。从没从他嘴里说出过不想开车了。那个表情和我记忆中小时候一起去车队看车的表情,完全不一样。
我们说话时,窗外的田野,一片漆黑。如今,荒芜的田野已被建筑工地取代,日夜灯火,装载满沙土的大车驶入驶出,声响不断。
十八岁开始开大车,去世时三十八岁,整整二十年。他这一生,是忙,是累,是无奈,都和大车紧紧联系在一起,就像我与文字、我妈与漫长的愁苦联系在一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