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奚啸伯
2019-09-19
尧山壁
高中时代是我的京剧狂热期,节衣缩食买戏票。邢台是剧团流动的一个重要码头,几乎所有的名角都要占领。1956年,北京京剧四团来了,在人民剧场演出,头场戏是奚啸伯和吴素秋的《乌龙院》,演绎一个宋江包二奶、被逼上梁山的故事。
我花五角钱买了后排座。奚先生貌不惊人,但儒雅的台风一下子征服了观众,台下鸦雀无声。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不是一般地走程式,做戏,而是着力地表现人物,写意传神,自然而有法度,举手投足都是精心设计,带着锣鼓点。上楼下楼,第一次上楼与第二次上楼,手眼身法步态各不相同。宋江的状态,从心平气和、油腔滑调到因忌而恨、精神恍惚、失去控制,性格变化层次分明,刻画逼真。
第二天剧场经理张高生召开座谈会,一片赞扬。就是有个愣头青说,唱得好,就是声音小,后边听不清。那时还没有扩音器,全凭真嗓子。我也忍不住站出来表现一下,说这出戏通篇四平调,本来就低沉,只要静下心来,就听得真真切切,韵味无穷。奚先生善意地向我点了点头,转过来笑着说:“多高才算高,再高八度就是驴叫了。”一阵哄堂大笑。
在天津上大学期间,我一度住在劝业场等场地,四楼有个天华景戏院。混熟了,天天晚上泡在院子里看戏。渐渐地由看戏发展到听戏,懂得了角要看熟,戏要听旧,京剧流派主要表现在唱腔上。须生一行,谭(鑫培)醇厚,余(叔岩)清新,言(菊朋)空灵,马(连良)潇洒,而奚派的特点是委婉细腻,雅致清新,有书卷气,位列中国四大须生当之无愧。
奚先生出身正白旗,曾祖官拜中堂。到他这一代家道没落,迷上了京戏。幼时拜言菊朋为师,后学余叔岩。19岁在天津中和戏院下海,与坤伶陶默厂(读安)唱《武家坡》,一炮打响,先后搭尚小云、梅兰芳戏班,演二牌老生,二十七岁挑班,红遍全国,时有须生一行“马跃潭溪”一说。天津是他的福地,一度定居于此,天津有他的知音、挚友,如夏山楼主、杨宝森兄弟,所以一到天津就兴致大发。
以奚啸伯的派头,是不在天华景演出的,通常演的地方是中国大戏院、新华礼堂。到天津又必演《杨家将》,一赶三,前令公,中寇准,后六郎。导板上场,凛冽北风中弹髯,抱肩,哈手,捂耳,一系列动作洗练生动。与其他名角不同,尽管满脸愁云,步履蹒跚,却不是着意渲染老态,而是表现英雄末路的无奈,一种悲怆美。
毋庸讳言,奚先生音域确有先天不足,音窄而量小。可贵的是他能绝处逢生,勤学苦练,扬长避短,在音律、发声、吐字、喷口、尖团音诸方面刻苦钻研,琢磨入微,创造出一种独异的嗓音,浑厚柔婉,清彻圆润,人称“有如洞箫之美”。《叹杨家》一段,慢板、快三眼、原板、散板,如泣如诉,声声绕情,句句入戏,听起来像一首叙事诗。
菊坛盛传先生擅长“一七”辙。因为它难唱,剧本已很少见。我给天华景的老经理说了,他常带我外出看戏。莫非他传言过去,几天后先生唱了一出《焚绵山》,“春草青青隐翠溪,老母叮咛结草衣……”二十二句一韵到底,果然名不虚传。鼻腔共鸣,膛音充沛,低回凝重,美如旦行的程派,让我听足了瘾。这出本来是马派的戏,比较起来,马先生是美声在空中飘荡,奚先生则像脚踏实地的行吟诗人,更符合此情此景。
京剧现代戏从李少春《白毛女》之后不断出现,一些名角也都参与,我还看过马连良先生在《南方来信》中扮演的一个角色。但是既热衷京剧现代戏,又能塑造多而且好的名角,应当首推奚啸伯先生。我在天津和石家庄、邢台,先后看过他的《白毛女》《霓虹灯下的哨兵》《血泪仇》《节振国》《桥头镇》《红云崖》。因为年岁原因,不带髯口,他一般不演主角,充当配角,据说编导唱腔设计出了很大力。因为学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明白了“应当唱哪些戏,做怎样一个演员,塑造怎样的人物”。对时代和人物的理解,使他创造了范进、杨白劳这样的典型人物。他演的杨白劳,从扮相到声腔更接近人物性格,被称作舞台上“活杨白劳”。
当年北京成立京剧联谊会,梅兰芳、马连良任正、副会长,奚啸伯被推举为秘书长,名角中数他文化高。传说是大学生,实际上过中学,给张学良当过录事,后来流落到了石家庄地区京剧团。1972年,我到省文艺组工作,《河北文艺》复刊后,当诗歌编辑兼管戏曲,认识了石家庄市一名诗歌作者,名叫孙纪才,求他带我去见了奚先生一面。
那时奚先生已半身不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