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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冷血热

2019-09-19张正隆

党的生活(黑龙江) 2019年8期
关键词:南洋队伍

张正隆

第19章“提拔的、培养的、教育的,赶不上牺牲的多”

李荆璞眼中的于洪仁

于洪仁,字博安,满族,1908年生于宁安县北岗子屯的一个农家,1930年毕业于宁安省立四中高中,年初加入中国共青团,不久加入中国共产党。1932年年初,在义勇军风起云涌之际,他被宁安县委派到“平南洋队”中,致力于改造这支队伍。

1932年9月,救国军在遭受重挫之后,总部率主力部队向东宁转移,准备伺机过边境去苏联。在救国军中被编为一个连的“平南洋队”,连长是李荆璞。他集合队伍讲话动员:“咱们是宁安人,咱们不能走,拉出队伍自己干,保卫家乡!”

话音刚落,队伍里站出个戴眼镜的小伙子,高声道:“说得对,咱们拉出队伍自己干,可不能就这么走了。营部这帮小子不是正经鸟,枪在他们手里是祸害,咱打日本子得扩大队伍,需要枪,把他们的枪缴了再走。”

李荆璞一看,说这番话的是于洪仁。虽然他对小伙子的勇气很赞赏,但对这个主意的可行性还是有些疑惑——营部附近有两个连,一旦枪响,别说缴他们的械,怕是到时想脱身都难了。

于洪仁说:“咱不弄出动静,不就行了嘛。”他让李荆璞假装有紧急情况向营长报告,守在外面的两个排听到暗号就冲进去,他带一个排在附近做接应。结果一枪未放,就把枪全背了出来。

一支装备挺好的伪军,总是不即不离地跟着“平南洋队”,准备伺机下手。李荆璞忍不住,几次要回头去打。

于洪仁说:“打,没说的,关键是得找个好地场。这是咱拉出队伍自己干的第一仗,必須万无一失。”

几天后的一个伏击,把这支伪军打得屁滚尿流,大部歼灭。

这支自发的抗日队伍,成员大多是农民,也有一些惯匪、地痞,思想意识混杂,山林队的劣性或多或少都有。比如封建迷信思想,认为“一生二死三兴四亡五富六贫七升八降九久十无”,单数主吉,双数为凶,打仗要选日子。“平南洋”这字号,三个字的笔画也都是单数。更要命的是一些人恶习不改,经常抢劫、绑票,于是,敌人就乘机大肆宣传,说“平南洋”是宁安一带最大的胡子头。

看李荆璞为此着急上火,于洪仁就帮他研究制定纪律,同时以没收敌伪财产、征集反日捐和收累进税的办法,解决队伍的经济问题。

李荆璞很愿意跟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又比自己老练、稳重的副队长唠嗑,觉得特别长见识。可看到于洪仁和队员在一起,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唠得那么热乎,心里就犯嘀咕了。有些人也往他耳朵里吹风,说副队长背地里总和一些人捅捅咕咕的,肯定是没安好心眼子。他嘴上说“副队长不是那路人”,心里也想着“人心隔肚皮,不能不防”——倘若真的把“平南洋”的大号变了,或把一些人拉走了,那是他绝对不能允许的。

李荆璞就问于洪仁:“你背着俺捅咕些啥?”

“背着你?还捅咕?”于洪仁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明人不做暗事,你好好访访,看看俺到底‘捅咕些啥?”

李荆璞性情爽直,说话、办事从来都是当面锣、对面鼓,真就把一些人找来,问是怎么回事儿。问了几个之后,就不好意思再问了。

李荆璞知道宁安有共产党,后来也知道于洪仁就是共产党员——于洪仁常给他讲党的知识,有意引导他。李荆璞觉得这个党挺好,就想入党。

于洪仁说:“入党得有三个条件,一是服从组织,遵守党的纪律;二要坚决反日到底;三要把队伍交给党,个人群众化。”

李荆璞说:“头两条行,这后一条俺不干!”

于洪仁有些诧异,随即意识到是李荆璞没理解这后一条的意思:“这并不是让你离开队伍,也不是让你当个士兵,你还是队长,领导这支队伍,但要听党的话,要官兵平等。每个党员都要听从党的指挥,共产党的队伍要官兵一致,这些话过去不是跟你讲过吗?”

李荆璞不好意思地笑了,继而,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正是贯彻执行“北方会议”路线时期,绥宁中心县委认为,于洪仁在“平南洋队”搞“上层勾结”,不同意李荆璞入党。于洪仁据理力争,几经周折,1933年5月5日,李荆璞终于如愿入党。

笔者在宁安听过李荆璞回忆抗联时期的讲话录音,十多盘老式录音带,是宁安市委党史办20世纪80年代初录制的。老将军说,要是没有于洪仁,就不会有他的今天。谈到下面的内容时,声音不时哽咽。

1933年冬,部队在后来改名为“平日坡”的天桥岭整顿两个月,主要是废除枪马私有的“挑片子”分配制度,枪马弹药一律归公,官兵之间平等,不准打骂士兵,废止肉刑、体罚等山林队旧制。

李荆璞带头发言:“从今儿个起,咱们就是正儿八经的共产党领导的队伍了,不姓‘平南洋了,不是谁的私家队了。咱们反日救国、流血牺牲,是尽咱中国人的本分、义务,不能一边反日,一边发财。俺李荆璞乐意起这个头,也希望大家伙儿实心实意走这条道。”

从“平南洋队”到“工农义务队”,不是改换个名称,而是从山林队到比较纯粹的抗日武装的一种质的飞跃。这一步能够迈出去,首领的态度还是举足轻重的。

需要说明的是,由于洪仁一手操办的对“平南洋队”的这种改造,不光在吉东地区,就是在南满、北满地区也是较早的,也应该说是比较成功的。

但是,因为在这里没什么油水可捞了,当晚就有人离队出走当胡子了,之后还有零星走的。

1934年5月下旬,先是九队在队头的带领下出走,不久,十一队也拉出去当了胡子。一、三、五、七、九、十一共六个队,三分之一叛走了,一些人还在暗中活动,酝酿更大的阴谋。

这是一次大手术,一刀下去,一些人的发财梦就破灭了。各地党组织对山林队的改造,几乎都是在这一步卡壳、失败的。派到队中的党员,有的被赶走了,有的被杀掉了。这种震荡在工农义务队也是空前的,而且叛乱的迹象也越来越明显,却未引起足够的警觉。

8月21日,部队在宁安县大唐头沟一带活动。大热的天,官兵在屋里、树荫下刚吃过午饭,正是比较闲散的时候,叛徒们一齐动手,把枪口对准了他们想对准的人,然后就开始缴械。

李荆璞和于洪仁在老乡家正唠嗑,几个叛徒闯进来时,李荆璞坐在炕沿上,还来不及反应,枪就被缴了。于洪仁坐在炕里的窗台上,见此情形伸手去腰间掏枪,叛徒的枪响了。

叛徒们软硬兼施,逼着李荆璞跟他们走,重树“平南洋队”大旗,给他们当首领。李荆璞坚决不从。

因为工农义务队中有不少当初和李荆璞一道滚打出来的生死弟兄,于是,在有人提出杀掉李荆璞、出走当胡子的主意时,有些人又反了,叛徒们只好把李荆璞放了。

李荆璞抱住血葫芦似的于洪仁,恸哭失声。

当时,正值“‘北方会议路线回潮”的高峰期,满洲省委代表坐镇宁安反“右倾”。周保中、李范五、于洪仁等都在“右倾”之列——周保中是“勾结”反动军官,李范五是“勾结”地主富农,于洪仁是“勾结”胡子头。被他们“勾结”入党的人,已经或正在面临被清除出党的命运。

李范五后来在回忆录中说:“同盟军的政治部主任胡仁对我说,工农义务队里的部分头头也是终日人心惶惶。因为他们有的是在‘平南洋打起旗号之后被李荆璞收编的杂牌武装,有的当过土匪,他们担心被打成‘上层勾结的典型。”

出了叛离这等乱子,反“右倾”不得不暂停了一阵子。于洪仁的鲜血迟滞了党内反“右倾”的进程。可待集中精力把工农义务队恢复得差不多了之后,反“右倾”又继续掀起高潮。

而直到犧牲还戴着“上层勾结”帽子的于洪仁,甚至被视为“上层勾结”的牺牲品。

“你得赶紧让俺入党,谁知道哪天让敌人打死呀?!”

傅显明,满族,1900年生于双城,七岁丧母,十二岁亡父,小小年纪就跟着哥嫂一起种地。十六岁那年,他流落到宁安,先在县城的一家鞋铺打杂,后来又当兵、当巡警。九一八事变后,他拉起队伍抗日,参加了救国军,任连长。救国军失败后,报号“占中华”,率150余人在宁安东南山一带活动。吴义成、周保中重组救国军时,傅显明的队伍被编为十四旅一团,转战吉东、东满地区。之后,参加绥宁反日同盟军、东北反日联合军第五军,为二师师长兼四团团长。

傅显明虽然没文化,但有头脑,又勇敢。据说,第一次参加战斗时,看到有人伤了亡了,不少人就蒙了。庄稼人哪见过这场面呀?

傅显明第一个冲了上去,一些人就壮起胆子跟着往上冲。很快,那些“麻爪”的也“嗷嗷”叫着冲锋陷阵了。

在宁安、东宁和东满一些地区,提起“傅团”,人们都竖大拇指,有的评价就两个字:“能打”;有的评价是三个字:“不怕死”。

1934年春,在宁安风水山和团山子,“傅团”打死十多个鬼子。

1935年冬季反“讨伐”中,在团山子,傅显明率50多人与百余鬼子激战,又打死十多个。

前面提到过,傅显明的牺牲,主要原因是对地理环境不熟悉,结果被敌包围、追击。胸中数弹后血流不止,仍大呼:“冲!冲出去!”

李文彬率森林警察大队起义后,被改编为五军警卫旅,下编两个团——李文彬任旅长,张镇华为政治部主任,原森警大队二小队队长蒋继昌为参谋长,一小队队长费广兆为一团团长,三小队队长张成地为二团团长。

傅显明自呱呱坠地就饥寒交迫,而二团团长张成地自来到这个世界就吃香的喝辣的——他家是刁翎一带有名的大粮户,同样出名的还有他的性情豪爽、仗义疏财。他家总养着些吃闲饭的人,要饭的、落难的、失去劳动能力的,像开着免费饭店、旅店似的。

九一八事变后,张成地倾家荡产支援抗战,并参加了李杜的自卫军,失败后回家隐居。当局成立伪森警大队,指定刁翎出多少壮丁,并要有一名绅士充任小队长。不好说张成地当这个队长就是要抓枪杆子打鬼子,但他在哗变的过程中表现最突出,却是无疑的。

周保中亲自指挥这支新军向下江一带转移,日寇则恨不得一口吞了这支“叛军”。“日满协和始于军队”,这是伪满洲国的一个口号。六年了,经过不断整肃、加强“指导”,在一些侵略者的心目中,伪军应该“协和”得差不多了。没想到,七七事变后,伪军哗变形成了一个小高潮。倘能把张成地这支“叛军”灭了,也算抓个典型、杀一儆百了。

空中飞机跟踪侦察,地面骑兵、步兵追击、截击。警卫旅进入富锦县后,被敌人半围在安邦河附近的一座山上,张成地带着一个班掩护部队渡河。他从小就喜欢玩枪,因为力气小,匣子枪一只手端不动,就两手握着打。许多神枪手都是用子弹“喂”出来的,张家的子弹像黄澄澄的大豆一样多,更兼他精灵、有悟性,练得左右开弓,百发百中。这一刻,他怀抱一挺捷克式机枪在树丛中游动着,一个点射,再一个点射。看着大部队过河了,再掩护全班撤退。

9月下旬,在宝清县兴隆镇南与敌遭遇,张成地中弹牺牲。

他曾对政委赵永新说:“你得赶紧让俺入党,谁知道哪天让敌人打死呀?!”

张成地和傅显明,都是参加五军不久就入党的。

1936年4月10日,《中共吉东省委、宁安县委、第五军党委书记周保中给王明、康生的信》中说:“优秀忠实的干部不断的牺牲,群众斗争中提拔的、培养的、教育的,赶不上牺牲的多。”

1936年(无月日),《中共满洲省委关于珠河工作问题给中央的报告》中说:

“珠河在一九三五年牺牲了很多的干部,地方的党团县委数人外,中下级干部很多,而军队上,除了二团团长被捕,二团当时坍台以外,下级军事干部阵亡的也不少。而这次听老王说司令部在下江的干部牺牲甚多,目前连写字的人都找不出来。”

各军基本如此,只是比起牺牲最多的时候,还差远了。

“老农”朱守一

1933年8月,刚由穆棱县委书记调任宁安反日会会长的李范五来到只有四户人家的“红地盘”小牡丹屯。见村民正在平整场院,为秋收做准备,他也跟着干。这四户都是朝鲜(族)人,他边干活边跟他们学朝鲜话,就听背后有人用汉话说道:“说得不错,有点儿朝鲜味儿。”

这是个块头挺大、个头也挺高的老农,黑黝黝的脸盘,嘴巴上胡子拉碴的,衣裤上好多补丁,脚上穿着一双两个丫把的“水袜子”,那是一种底面都挺薄的胶鞋。

见李范五有些发愣,姜信泰的姐姐姜信爱赶紧介紹:“这是朱县委。”

李范五早就听说过宁安县委书记朱守一,而且知道很快就要接朱守一的班了,没想到,这位从衣着到面相一时都难以端详出多大年纪的“老农”就是宁安县委书记。

朱守一,原名周子岐,奉天人,比李范五大七岁,哈尔滨工业大学毕业,原来是个资本家,开着一家规模挺大的罐头厂。九一八事变后,他扔了工厂,抛妻离子,参加抗战。从奉天到哈尔滨,再到宁安,一直做地下工作,组织过抗日武装。在向李范五介绍宁安地区情况时,谈到给游击队筹备给养有多么困难,他叹口气道:“早知这样,当初把工厂卖了,带着钞票来就好了。”

李范五在回忆录《燕山黑水风云录》中写道:“我们走出小牡丹屯,我问他,从这到三区要走多少路?他说,不远,过个山包,下个岭就到了。听他的口气,就像吃完晚饭在庭院里遛一圈那样轻巧。这一天我们走了八十多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而他却很轻松,仿佛要不是为了将就我,再有八十里也不够他走的。一个过去车接车送的资本家,几年以后变成一个铁脚板的爬山虎,这该是多么大的变化!从过去的锦衣玉食、一掷千金的生活,而变成今天食淡衣粗的苦日子,是什么力量使他发生如此巨变?”

第一次在老乡家吃饭,李范五正洗着手,看到那条锅铁色的毛巾,心里不禁嘀咕:这饭还怎么吃呀?第一次住大车店,推开门的一瞬间,那股臭脚丫子味儿差点儿把他顶出来。再看那油光锃亮的被头,心头便翻江倒海一般,还是一个字:呕。像他这种北平走出来的大学生,自踏上抗日这条路后,要经历的“第一次”实在太多太多了。

不久,朱守一就到密山县担任游击队队长了。临走前,他对李范五说:“大个子,过得惯吗?等赶走日本子,俺请你到奉天家里做客,让俺老婆做几样好嚼裹儿,咱哥儿俩好好解解馋。”

第二年的端午节那天,在一场遭遇战中,朱守一牺牲了。

1936年2月,时任吉东特委书记的李范五奉命过界去苏联,在途经密山县哈达山口时,特意让交通员老戴头领他去看了朱守一的坟。

拨开没顶的枯蒿和榛柴窠子,没膝深的雪地上隆起一个膝盖高的雪包。松涛阵阵,他仿佛看到朱守一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关切地问道:“大个子,过得惯吗?”

驻足良久,李范五环视周围山势地貌特征,对老交通员说:“咱俩不管谁能活到胜利那天,一定要在这坟前立块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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