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波送一僧来
2019-09-19王开林
还是放牛娃时,八指头陀就喜欢诗歌,这种爱好与日俱增,并没有一朝放弃。他在岐山仁瑞寺学习禅修,功课之余,常见精一禅师吟诗炫句。八指头陀对诗歌的章法一知半解,因此还不清楚心中老有平平仄仄的妙语如同小鹿儿撞来撞去,究竟是何滋味。有一天,他以微讽的语气对精一禅师说:“出家人需专修佛法,哪有闲工夫迷恋世俗文字?”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于僧人而言,吟诗是舍本逐末,自戕慧根。古人不是早就说过“解吟僧亦俗,爱舞鹤终卑”吗?精一微微一笑,反唇相讥:“你看你,灰头土面,只适合参枯木禅。小小年纪,精进如此之猛,他日成佛,大有可能。不过说到文学中的三昧,今生今世,只怕你没办法证得其妙谛了。你以为文人的慧业是那么容易成就的?他们别有怀抱,游泳于欲海情河。我们出家人,置身其间而要绝无玷染,实属天大的难事。你别瞧不起世俗文字,它可不好摆弄啊!”八指头陀听了这话,心想:我本来也是爱诗的,只不过怕它影响禅修,听精一的说法,只要定力足,倒是没有多大妨碍,何妨一试?再说吧,浪费灵感同样是暴殄天物,硬把自己憋成闷头僧,毫无生趣可言。
写诗?还是不写诗?这样的问题已不再像藤蔓纠缠八指头陀。没多久,他去巴陵访亲舅,与诸公同游岳阳楼,别人分韵赋诗去了,他澄神趺坐,下视湖光,一碧万顷。美景当前,岂可无佳句写照?不费思索,如有神助,竟从涛头浪际看到雪样分明的一句诗:“洞庭波送一僧来。”那“一僧”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是天地间一位大慈大悲大彻大悟的高僧,则断无疑义。就在那一刻,他喉咙眼里差点迸出石破天惊的壮语:“我是诗僧!我是诗神!”
八指头陀回到湘潭,拜访名士郭菊荪。郭菊荪是“中兴名臣”郭嵩焘的侄子,饱读诗书,颇有识人的慧眼。八指头陀牧笛横吹时,郭菊荪就曾预言:“此儿宿根非凡,将来的慧业不可限量。”如今,相貌堂堂的八指头陀托钵还乡,谈论诗歌,竟能发古人所未发,丰沛的灵思大有铁闸挡不住的势头。最好玩的是,许多妙语从他结结巴巴的嘴里讲出来,老是慢上半拍,听者不免为他着急。三国时期,魏国大将邓艾打起仗来如同蛟龙出潭,猛虎下山,荡平蜀汉,立下头功,早已被历史清清楚楚地记录在账。可是邓艾平日沉默寡言,只因嘴头不够利落。《世说新语·言语》记载了一条趣闻:邓艾口吃,常自称“艾艾”。司马懿有意拿他寻开心,当众调侃道:“你老是自称艾艾,到底是几艾?”邓艾虽是个结巴子,脑袋瓜却十分灵光,他应声回答:“凤兮凤兮,当然只是一凤。”此言一出,丝毫不落下风,猛可间还抬高了自己的身价。要说什么是机智,这就是机智。口吃的人通常很聪明,八指头陀也不例外。他把诗句“洞庭波送一僧来”念给郭菊荪听,后者大為激赏:“你有这样的夙慧,若能明格律,识章法,还愁好诗不来投缘?”郭菊荪是性情中人,他不在乎沾上好为人师的嫌疑,将蘅塘退士编纂的《唐诗三百首》传授给八指头陀。后者是何等样的悟性?过目成诵,半点不夸张,其精进之快,常人策马飞舟也追赶不上。
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正是山川的灵秀所钟,日月的精华所毓,造就他为万古“诗仙”。八指头陀同样热爱大自然,行迹飘然不驻,遍访云山烟水,所以他的诗跌宕有奇气。三十岁后,其诗名卓然而立,天下士林不复以寻常僧人视之,而以大师称之。
有人说,八指头陀的诗,带云霞色,无烟火气,尘外之味多,人间之情少。这并非确论。诚然,他有“三影和尚”的雅号,写过“夕阳在寒山,马蹄踏人影”,“寒江水不流,鱼嚼梅花影”,“林声阒无人,清溪鉴孤影”这样不落尘抱的诗句,但他也写过不少悲天悯世、关怀民瘼国艰的诗篇。《赠宗湘文太守》一诗中有“秋风不动鲈鱼兴,只有忧民一点心”的真诚表白;《感事二十一截句附题冷香塔》中则有“谁谓孤云意无着,国仇未报老僧羞”的深沉感喟。他不仅借诗抒臆,还动了拳头,你可以想象吗?那是甲申年(1884年)间,法军侵犯台湾,中国守军屡次被法军的开花炮弹所挫败。电报传到宁波,八指头陀正卧病延庆寺,不禁五内俱焚,以至于唇焦舌烂,三天三夜没合眼,反复琢磨如何破解敌军的炮法,却苦无良计。出了门,正巧一位法国传教士迎面走来,他怒不可遏,竟将那位撞了煞星的高鼻梁、蓝眼睛的倒霉蛋揍个半死,总算出了心头一腔恶气。嗣后致书李梅痴:“盖贫僧虽学佛者,然实伤心人也。”他为什么伤心?为的是国运不昌,民气不振,佛法不兴。
八指头陀不仅言谈期期艾艾,不善应酬,而且书法奇拙,也就是说,他的毛笔字写得简直不成体形。他曾夜宿同乡名士杨度家,后者拿出宣纸、湖笔、徽墨、端砚,要他题诗。这可有点强人所难,赶鸭子上架,逼客人示短露拙的意思了。八指头陀别的不怕,就怕这个,推脱好一阵也推脱不了。写就写吧!真就是外间传说的那样,他笔下十字九误,这里少只“胳膊”,那里少条“腿”,窘得满脸通红。杨度也自觉如此施虐,未免有点残忍,当即颁布了“特赦令”,让八指头陀依循自己的意思,作一首诗充作“罚金”。清朝人特别重视书法,科举固然如此,连龚自珍那样的大才子都吃过这方面的亏。许多时候,许多地方,也都看重这块敲门砖。有人讥笑八指头陀的书法对不起观众,差不多就是嘲笑他浪得虚名。八指头陀丝毫不恼,只心平气和地说:“字不欲工,略有写意;语不欲明,略存话意。”其中的禅机恐怕不是那些满脑子横、竖、撇、捺、点、折、勾的人所能了然于胸的。不少人的字蛮好看的,实则其俗入骨;也有些人的字并不悦目,却是返璞归真。弘一法师死前,遗言“悲欣交集”,笔意略显枯瘦,丝毫不像他早年的书法那么温润秀媚,但我一眼看了,就感觉到不绝如缕的悲悯之情从中生发,袅袅然若生篆烟。“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孔子的弟子澹台灭明(字子羽)相貌生得丑陋,孔子原以为他不会有什么出息,但他心地光明,勤学好问,终成人才。这句话移用到书法上来,也是通理啊!
八指头陀与近代名流(王闿运、王先谦、陈三立、樊增祥、易顺鼎、章太炎、杨度)都有十分亲善的交往,其中与龙阳(常德)才子易哭庵(顺鼎)相交至厚。有一回,他俩同宿山寺之中,哭庵偶得妙句“山鬼听谈诗,窥窗微有影”,得意之极。八指头陀却笑道:“这诗若是写鬼影,与工巧还有几丈地的距离。依我的意思,可改为‘孤灯生绿影,你看如何?”哭庵拍案叫绝,称赞道:“摩诘(王维)诗中有画,寄禅(八指头陀字寄禅)则诗中有鬼。我愿意用一百两银子换你这句诗,你看如何?”易顺鼎手面阔绰,出价够高。八指头陀却不为所动,摇了摇头,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你就是再加十倍的价钱,我也不卖。”你称他嗜诗如命,也不为过。
八指头陀没受过几天正规教育,纯粹是自学成才,其诗章法精严,所取譬喻常出人意外,且不打诳语,毫无宋人的诗禅恶趣。优秀的诗人需要好视觉、好听觉、好嗅觉、好触觉和好味觉,这“五觉”,八指头陀均超人一等。他品评唐、宋两朝的诗歌,颇有见地:“唐人诗纯,宋人诗薄;唐人诗活,宋人诗滞;唐诗自然,宋诗费力;唐诗缜密,宋诗疏漏;唐诗铿锵,宋诗散漫;唐诗温润,宋诗枯燥;唐人诗如贵介公子,举止风流,宋人诗如三家村乍富人,盛服揖宾,辞容鄙俗。”这番评语比喻贴切,让人解味之余,尚能解颐。其中显然包含了真知灼见。
奇人而有奇行,奇人而有奇遇。八指头陀读书少,写起诗来,用力甚勤,用心甚苦,远胜于那些才思敏捷的诗人。有时,一个字安置不妥,他会焦虑到寝食皆废的地步。即使他如此用功,还是有些诗暗结珠胎数年,才得呱呱坠地。从他推敲不断的苦吟精神来看,说不定他是贾岛的后身。八指头陀遍游吴越的山山水水,亲眼欣赏过海市蜃楼。当时,他发明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咏歌方式,将《楞严经》《圆觉经》的经文混合着《庄子》《离骚》的警句随意宣唱,许多人见他如此打通释、道、儒诸家门径,不执一端,不守一藩,不解其味的死脑筋就难免视他为走火入魔的狂僧。
中国古代的诗僧,为世所称道的,晋朝有法显、道林,唐朝有寒山、拾得、皎然、齐己、贯休,宋朝有参寥、石门。近代方外工吟咏的,曼殊上人、弘一法师和八指头陀均称巨擘。可惜他们生不逢时,在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晚清,再好的诗也很难博得世人的爱重,倘若他们身处唐朝或宋代,无疑会成为卓尔不凡的大方之家。
“三影和尚”之外,八指头陀还有另一个雅号———“白梅和尚”。他刊行《嚼梅吟》和《白梅诗》二集,刻画梅花,原是梅妻鹤子的林(逋)处士的拿手功夫,可他睡完懒觉醒来,倘若读了八指头陀的白梅诗,也会自愧弗如,甘拜下风。曾有人称白梅诗独擅千古,道是“意中微有雪,花外欲无春”为梅之神,“澹然于冷处,卓尔见高枝”为梅之骨,“偶从林际过,忽见竹边明”为梅之格,“孤烟淡将夕,微月照还明”为梅之韵,“净姿宁逊雪,冷抱尚嫌花”为梅之理,“三冬无暖气,一悟见春心”为梅之解脱,俱为有识者之明见,难怪八指头陀“闻言大喜”。好诗遇解人,原是很难很难的事情。
当时,樊增祥(号樊山)作红梅诗二十四首,被称为“红梅布政”;夏寿田(号午诒)作绿梅诗三十首,被称为“绿梅公子”。八指头陀赋绝句二首赠夏寿田,其中一首是:“红梅太艳绿梅娇,斗韵争妍寄兴遥。应笑白梅甘冷落,独吟微月向溪桥。”白梅和尚自矜高洁,不与人争,反衬出红梅布政和绿梅公子的俗艳来。
人有人的命运,诗也有诗的命运。八指头陀生前诗名远播海外,与其酬唱的诗人多为当时人中豪杰。版本学家叶德辉眼界极高,眼光极辣,凡庸之辈不得其门而入,休想让他夸上一句半句。他慷慨解囊,斥资精刻八指头陀的作品,合为五卷集,这一权威版本迅速流传开去,为眼明手快的读书人所玩味,所珍藏。不过,叶麻子也时常打趣八指头陀:“和尚应酬杂沓,何不出家?”摆明了,这话是调侃八指头陀名心未净,尘缘未了,在出世入世之间辗转往复,不能作出斩截的决断。郑孝胥道是“手持诗卷使我读,汲汲似欲传身后”,则对八指头陀看重自己的诗歌成就啧有烦词,明显不以为然。
八指头陀的晚年诗作有赖于杨度的保全。短命的洪宪王朝猝然垮台后,身为“帝制余孽”,杨度遭到段祺瑞临时执政府的严令通缉。即使变成了惊弓之鸟,不得不仓皇出逃,杨度仍然将一箧故人的手稿随身携带,稍得喘息之机,就为八指头陀的诗稿编定次序,这样的挚情高谊,洵为人间罕见而难得。
革命和尚苏曼殊平生难过色界与情关,好作痛语和恨语,“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此等怆然情怀令人久久难忘。八指头陀终生不涉欲海,心中无艳情,笔下无绮语。应该说,苏曼殊是一位诗人,却并非高僧;八指头陀既是一位诗人,又是一位高僧,这就显得尤为可贵。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作者简介:王开林,长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迄今出版散文随笔集35部,发表和出版长篇小说两部、长篇傳记两部。作品被收入海内外400余种散文、随笔选本和年鉴,获得多种文学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