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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喜憨儿为你服务

2019-09-18尤丹娜

南风窗 2019年19期
关键词:曹军洗车老家

尤丹娜

7点整,寄宿在洗车行的喜憨儿种新来和早早来上班的另一位喜憨儿李嘉师已经站在院子里聊天了。

种新来来自甘肃,三年前独自一人坐50多个小时的火车来到深圳工作,此后只有每年过年时才回一次家。

此刻是八月末,离今年过年还有很久,但他已经决定不回家了。他患有脑瘫,行动不便、语言含混,回家的路途遥远,坐火车要浪费很多天。他想独自留在深圳挨过阖家团聚的时刻,节省往返路费和时间。

喜憨儿洗车行的老板曹军对他的这个计划很忧心。这不止源于将一个行动不便的喜憨儿独自留在庞大城市的忧心,还有洗车行自身即将面临的拆迁。

同样要拆迁的还有附近的福利院。8点,喜憨儿唐子盟由福利院老师送来上班。他拥有这份工作的时间进入倒数—福利院很快就要从深圳市区搬到郊外,距离遥远,他无法独自出行,工作就只能放弃。

“我们这个房子马上就要拆掉了,然后建收费站,你要刷卡才能过去。”李嘉师从室内拿出一块交通银行办理ETC的宣传板,一边安顿它一边跟我说。

喜憨儿,是对心智障碍者更为人性的称谓。这间洗车行的员工全部由患有脑瘫、唐氏综合征、自闭症、发育迟缓等疾病的孩子组成,年龄从16岁到25岁不等。因为疾病,他们的智力发展受限,终其一生都是无法长大的孩子。

老板曹军本身也是一名16岁喜憨儿的父亲。若是寻常洗车行的老板,只需看天吃饭,碰上晴天,有生意可做,一切都好说。但在这里,除了祈祷晴天,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挂心。

山雨欲来风满楼。当第一辆车开进来,风雨都被暂时搁置了。书包和手机都锁进柜子,穿好统一的工作服,喜憨儿们井然有序地走到自己的岗位。

洗车行的一天,开始了。

规 矩

李嘉师停下跟我的聊天,跑去车窗边,礼貌地询问车主需要哪种洗车服务。车子开进冲水位,穿着雨靴的李纪政已经准备好了水管和泡沫。一次冲水,一次泡沫,再全车擦拭、检查,动作熟练麻利。如果不是面对面交谈时看到他眼距略宽、语言组织偶尔含糊,几乎很难承认这是一名智力不全的唐氏综合征患者。

冲洗过的车子开进擦水间,5人小组迅速围在车子两旁,每个孩子都有不同的分工:有人擦拭车门,有人冲洗脚垫,有人吸尘,有人擦拭车轮……如果只看最终的洗车效果,不去计算有多少孩子投入到洗车流程中,你会以为这只是一家普通洗车行。

时间不能延长、干净程度不能打折、价格与其他洗车场一样,是曹老板定下来的规矩。为了守住这个规矩,孩子们5人一组,轻度、中度、重度喜憨儿分工合作,将一辆车拆解为许多个小面积擦拭完成。每天上班工作,通过试用期的喜憨儿会签订劳动合同,得到每月2230元的工资,拥有公司缴纳的五险一金,像任何一个普通上班族一样,用劳动养活自己。

通过专业培训的喜憨儿们很快都能达到要求,守住洗车的规矩。

相较于洗车,更难的是生活规矩的树立。对大多数喜憨儿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走出家门或特殊学校,试图伸手与整个运行着的社会接触。车子里顾客放着的东西很喜欢,能不能拿走?上班坐地铁旁边的姐姐好看,能不能触碰?能不能脚踩在椅子上?这些都要曹军和特教老师一遍一遍重复地教,直到喜憨儿们明白“守规矩”的重要。

对大多数喜憨儿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走出家门或特殊学校,试图伸手与整个运行着的社会接触。

学会了规矩之后,喜憨儿们的“一根筋”再次成了可爱的优势。

隔壁停车场的司机师傅借洗车行的餐桌吃饭,天气炎热,师傅脱下上衣就餐。李嘉师特意跑来很多次劝告:“请穿上上衣,这样不文明。有很多女顾客来洗车,你这样是不对的。”直到督促师傅穿好上衣,自己才去休息;初来的孩子还很懵懂,想过来翻看我手边的采访本,李纪政会批评他:“不要看女孩子的本子,那是她的秘密!”

本子里没有秘密,但这个瞬间成了比秘密更加珍贵的宝藏。

在重复而规范的洗车流程之间,时间的流逝变得不再以分钟、小时这样的通俗单位计算。当第10辆车容光焕发地疾驰而去,李嘉师开始擦拭今天的第41个车轮时,我看了看表:9点50分。阳光灼热,33度的深圳室外仿若一个巨大的蒸笼,让人只是静静站着就要喘不过气来。而喜憨儿们挥着毛巾重复着标准的擦拭动作,神情专注,兴致盎然。

烦 恼

忙碌的上午过得很快,作为主力的李纪政洗了10多辆车,心情很好。他自封“舞王”,热爱《最炫民族风》《小苹果》等一切节奏感强烈的歌曲。在我们的怂恿下,他随着洗车行的音乐跳起了舞,在水汽和泡沫之间,像一个英姿飒爽的小英雄。

午饭时间到了。今天的午餐是青菜、鱼豆腐和丝瓜,重点还有一大锅鸡汤。喜欢吃鸡肉的李纪政很兴奋,在饭桌前大喊:“这也太爽了吧!”孩子们围过来,为合心意的午饭纯然地开心着。

饱涨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李嘉师提起可能会到来的台风。曹老板说接下来的几天都会有大雨—大雨,将意味着没有车来洗,无生意可做。“又下大雨!没車,没生意做,就没饭吃。”李纪政和李嘉师是洗车行的老员工,已经渐渐能够懵懂地明白“下雨”与“没饭吃”之间的联系,这让他们有点失落。

为了缓和气氛,李纪政主动跟曹老板提起昨晚去了超市买零食,结果在一连串的追问中暴露了自己偷喝可乐、偷吃薯片的错误行为,肉眼可见地“怂”了起来。

“下雨天”和“被曹老板批评”,是孩子们为数不多的烦恼。午餐吃饱,艳阳高照,曹老板恢复笑容,烦恼便也烟消云散。

但对真正殚精竭虑着的曹军和其他喜憨儿家长来说,烦恼从未有一刻停止过。

自儿子半岁时被诊断为轻度智障,曹军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睡觉之前千万不要喝水。一旦睡前喝水,半夜三点多醒来去过厕所,就再也睡不着了。白天尚能用工作、冗杂麻痹自己,凌晨时分,不得不直面对儿子未来的担忧:有一天自己和妻子离开人世了,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该怎么办?他会不会衣衫褴褛、饥肠辘辘地流落街头?每每想到这里,曹军都觉得心痛不已。

通过调研、与其他家长合作创办,到如今洗车行走入正轨,直到去年《深圳社会组织蓝皮书》将喜憨儿洗车行作为典范案例写入精准扶贫专题报告—这一系列的进步与鼓舞对曹军最直接的影响是,他敢于在睡前喝水了。

有一天自己和妻子离开人世了,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该怎么办?他会不会衣衫褴褛、饥肠辘辘地流落街头?每每想到这里,曹军都觉得心痛不已。

距离那个通过企业盈利、设立基金,为喜憨儿们创造自食其力、平安终老的“梦想庄园”越来越近,夜晚的清醒也不再只有痛苦。

但道路依然漫长。

老 家

下午,一辆吉A车牌的车子开进来做清洗,我指着那辆车跟孩子们介绍:我的家乡就在吉A车牌所在的城市,是很远很远、版图之上的东北。

东北!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东北,饺子很好吃!”李纪政立刻唱起了“我的家在东北”—“这首歌很好听的”,他再次笃定地强调。虽然唱得调子不稳,但胜在感情真挚充沛,透过这首特别为我量身定制的“故乡之歌”,在摇摇晃晃的旋律里,我还是几乎看到了遥远的家乡。

借着这辆吉A牌照的车,我跟孩子们聊起各自的老家。这个话题让早上刚刚决定不回家过年的种新来湿了眼眶。他拿痉挛着的手擦脸,匆忙而潦草,像这世界上好些没有结果的诉求和没有回声的呐喊。

谁能不想家呢?

除了种新来,其他的孩子大多都从深圳的周边城镇随父母来此生活。老家缓慢恣意,深圳匆忙逼仄,纵是神思钝感的喜憨儿们,也在场景的切换中感到了不安。

李嘉师想在十一假期的时候回老家,如果洗车行搬迁,他就不打算再来深圳了。“回老家找一个女朋友结婚,在老家很好的。”之前的女朋友由于父母不愿她随李嘉师来深圳,亲事因此告吹。

喜憨儿苏桂涛的老家在福建。在这群孩子当中,他性格最为开朗活跃。这个问题让他回忆起老家的种种妙趣,我听他兴致勃勃地讲起在老家如何用鞭炮和牛粪炸出惊天动地的效果,如何在广袤天地之间快速奔跑和捣蛋。最后他总结陈词:“我觉得还是老家比较好。老家什么都可以干,什么都好玩,我最喜欢老家了。”

“在老家,17、18岁还可以是小孩子,不会老。但到了深圳,就长大了。”他的表情很困惑,对这不同的“待遇”。但再困惑,“还要呆在这里,这里有工作。”

老家什么都好,只是没有工作。对喜憨儿来说,融入正常的社会生产,有尊严地用劳动供养自己的生活是艰难的。从深圳开始,全国先后有16个地市、17家喜憨儿洗车行成立,更多的孩子可以就近工作,这个数字在缓慢增长,但还远远不够。

“全国有6152个街道办事处,街道辖区大多都有需要帮扶的心智障碍人群,如果每个街道能开一家喜憨儿洗车行,就能解决十万喜憨儿的就业问题。”无论面对多少次采访,曹军总会不厌其烦地多次强调自己的这份愿景。

如果能依托街道开办洗车行,让喜憨儿们就近上班,种新来就不必孤独地在深圳忍受思念的折磨;李嘉师也许可以在家乡同时拥有女朋友和工作,不必担心对方不愿意同来;而活泼顽皮的苏桂涛,也许可以下了班之后在他热爱的辽阔家乡肆意玩耍,不必像此刻只能在局促的都市忍耐别人异样的目光。

能够在就近街道得到工作机会,同时拥有尊严与故乡,从不止是曹老板一个人的心愿。

朋 友

如果老家难回,那听听老歌,也可以暂慰寂寥。

临近晚上6点的下班时间,不再有车子开进来,我和孩子们坐在门口等待下班。拿回背包和手机之后,很多孩子都打开歌单,戴上耳机准备一路听音乐回家,如同每一个在拥挤地铁中沉醉于耳边旋律的普通上班族。

摇摇欲坠的不必焦灼,渴望抵达的就一步步前往。会有新朋友,会有新场地,会有新办法,新的一天,也一定会有新的勇气。

苏桂涛最喜欢的老歌是《朋友》,而最喜欢呆在洗车行的原因,也是“这里有小伙伴”。

在独属于喜憨儿的洗车行里,他们不再是往日寄居于普通学校中的异类,拥有了自己完整的社交世界。

我问苏桂涛,你最好的朋友是谁?他毫不犹豫地说是雷开宇。雷开宇和种新来一样,都是脑瘫患者,說话常因面部控制不住地抽搐而含糊不清。我问他,为什么是雷开宇?他说话很难听清呀。

苏桂涛有点惊讶地看着我,像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把它当成一个难题:“你慢慢听就听得清呀,没问题的。”

同样的问题去问李嘉师,他想了想说:“这里现在没有我的好朋友了。我的好朋友是周灰,可是他不再在这里工作了,不是我的同事,就不是我的好朋友了。”一起走出院子的时候,他又补充道“过几天曹总会再招新的人,还会有新的朋友”,他重复自己的口头禅,“慢慢来嘛!”

“朋友”在成年人的世界有太多定义,我们小心翼翼地列条件、划分类,包裹自己避免伤害。

但永远是孩子的喜憨儿们告诉你,朋友可以是当下的耐心交付,也可以是过往的一期一会,是等待一场简单而真心的奇迹,所以一切都不用着急。

摇摇欲坠的不必焦灼,渴望抵达的就一步步前往。会有新朋友,会有新场地,会有新办法,新的一天,也一定会有新的勇气。

晚上的时候,李纪政把我和摄影记者拉进了一个群里,他把群名修改成“朋友群”,在我微信界面各式工作、生活的各种群聊中间,“朋友”两个字简单得熠熠生辉。

洗车行中唯一的女孩陈静回家后拿到手机,通过了彼时她亲自用我的手机发送的好友请求,她问我在做什么,却没有继续搭理我的回答,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在共同相处的日子里,是她主动拿过我的本子写自己的微信号,伸出触角与我连接,是她拿着西瓜过来邀请我吃—作为一直被照顾着的那一个,实在不知道这份感激从何而来。

若是从前我或许会为此发懵,但现在,我已经可以大概读懂他们没说出口、以为你一定会明白的话。

我也开心地回答她:“嗯,我也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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