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肉“保卫战”
2019-09-18何承波
何承波
猪肉价格上涨成为全民关注的话题。除了猪瘟,“环保清退”“猪周期”等因素再次受到广泛的热议,各种原因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南风窗》记者多方走访调查发现,此轮涨价的“幕后凶手”,主要在于非洲猪瘟肆虐下,生猪供应的严重短缺,跟环保清退和猪周期等因素的关联不大。
中国是第一大猪肉消费国,面对如此天灾,恢复生产、保障供应,成了中央到地方、政府到企业的迫切任务。8月30日,旨在“稳定生猪生产保障市场供应”的全国电视电话会议强调,要迅速采取有力措施稳定恢复生猪生产,确保猪肉供应和市场价格基本稳定。
猪肉保供稳价的战役,已经全面打响。
广西南宁高新区的位子渌菜场,在早晨突然热闹起来,远近的阿公阿婆汇集在菜市场里,把18个猪肉摊团团围住,蓄势待发。
9点,准时开抢,有人一把抱住了四根排骨。李新娇左手挥着亮闪闪的钢刀,在距离右手两厘米处落下,干净利落地砍出半指长的排骨。几分钟,一头猪二三十斤的排骨就处理完毕。
买到肉的人群散去,市场里的热闹只持续了半个小时。
过了一会,有位大姐递上两张粉红色的猪肉票,李新娇指了指头顶上的猪肉限价表说:“今天不用票了,直接买吧。”她顺手把肉票塞给《南风窗》记者,笑道:“留个纪念哦。”
李新娇和丈夫梁戈在这里卖了十多年的猪肉,他们都当过老师,是“菜场里最有文化的摊主”。今年出现的猪肉票,也让他们颇感意外。
网络上流传着这种猪肉票,配以“限购”的文字。事实是,限购两斤是指平价猪肉,带着福利色彩,超出部分可以市场价任性买。这是地方政府保障民生的临时性措施。
怎样让老百姓正常吃肉,目前还是一个充满挑战性的问题。
肉贩的烦恼
9月3日,“限购”的第三天,天已擦黑,摊位上的肉还剩20多斤,梁戈就要考虑明天的事情。他穿上雨靴,骑上电瓶车,载着记者朝屠宰场飞奔而去。
电瓶车驶入一道铁门,人就被浓重的猪屎味包裹。一座石棉瓦棚传来猪的惨叫,宽敞的院坝停满电瓶车,聚满了人。
“都是来抢猪的。很多南宁周边地区的猪肉佬,天还没黑就开始等了,如果抢不到,明天就开不了摊。”梁戈说。
他刚刚有过教训。昨晚他凌晨1点才出门,跑了几个屠宰场都没猪,最后关头才在20多公里外的石埠找到最后两头猪。猪少价高,比前一天涨了4元钱。连屎带尿的活猪,一公斤43.5元,一斤排骨或者瘦肉起码得卖到30元以上才能确保不亏,要赚钱,还得抬价。
今年五六月份,幽灵般的非洲猪瘟肆虐广西的猪场。心急如焚的养殖户把大量生猪低价甩卖给批发商和猪贩子,源源不断的猪挤满了屠宰厂。梁戈拉去菜场,卖5元钱一斤,也没人敢要。
7月过后,猪瘟消停了,经历了大批屠宰厂和养殖场的关停,大量活猪病死和扑杀,批发商运过来的猪少而金贵,养殖场里十栏九空,肉價飙涨。8月初生猪最难寻,一斤肉卖到40多元。
梁戈的生活和猪的命运一样被彻底颠覆。他原本可以四五点出门,慢悠悠杀个猪,现在半夜一两点到屠宰厂还未必能抢到。梁戈记得,8月初,位子渌菜场里18家猪肉摊,能抢到猪的,也就两三家。
今天,梁戈吸取教训,早早开始踩点。
我们踏过一滩浑水,走进了猪群的惨叫声中。这里共有40个猪栏,空栏有三四个,其余每个栏里约有十来头不等的猪。起伏的猪叫声说明生猪正被预订。买猪的人挑中后,管理员就进去做标记,把锋利的铁质数字模型钳进铁夹,挥着铁柄,追着局促空间里慌忙逃散的猪,啪—重重的一声,打在猪身上,接着又是一下。很快,血痕就沁开了,现出四串的数字编号。这是它们通向行刑台的通行证。
梁戈每到一个猪栏,都安静地驻足一会儿,没有咨询工作人员,心事重重地打量着。凭借十多年的经验,他最后有了判断:“预定是没有必要的,这个点还很贵,半夜再来吧,不会缺货,价格也会低一点。”
屠宰场入栏数量极不稳定,每天都在浮动,每一次浮动,都激荡着梁戈的生活。
得出这一结论,并不意味着生猪行情在变好。屠宰场入栏数量极不稳定,每天都在浮动,每一次浮动,都激荡着梁戈的生活。
病毒的来袭
9月2日,南宁以东,一个小时高铁之外的桂平市。早上8点,正是市场里烟火升腾的黄金时段。
林永南占据了菜市场最好的位置。他把横格T恤扎进五分裤里,腰上别着大腰包,蓄着浓黑的八字胡,操着土白话口音的普通话。菜刀自磨刀棍上划过,像港片里落寞的传奇猪肉佬。
摊位前人来人往,但很少有人驻足。27元一斤的猪肉吓退了很多顾客,有的人一个月才来买一次。一天一头猪都卖不完,要是在去年,他一天可以卖掉三四头。
猪瘟摧残下,桂平市大多数屠宰厂都已经关闭,只剩下一间,每天仅有生猪一两百头,但全市人口有300多万。然而,飙升的价格和对猪瘟的恐惧,让人们对肉摊敬而远之。
另一个猪肉摊前,有顾客问:“有没有猪瘟哦?”摊主涨红了脸,生气地骂了回去:“爱买不买!”
桂平金田镇俨然是另一个繁华的小县城。杨家荣家门口摆放着头天没卖完的猪肉,光泽尽失,无人光顾。记者问起关于猪的事情,杨家荣说:“故事三天才讲得完啵。”
原本他是做淮山生意的,但几年前,一场被政府定义为自然灾害的洪水淹了他价值800万元的淮山,他破产了。2017年,他投入了100多万元,建了3000平方米的猪场,希图以此翻身。猪场在金田往北二十公里的山里,背靠大山,面朝水库,毗邻一条窄小的乡道。如果不是偶尔有摩托车经过,这里几乎与世隔绝。
他一连好几个月都住在猪场,从早上5点开始喂饲料,晚上11点还不得休息。最开始,他对养猪有严重的不适应,一闻猪屎就犯恶心、呕吐。好在,从2018年开始,养猪进入了轨道,他也敢于毫无惧色地手掏猪屎。去年顺风顺水,他卖出去2600头猪,摩拳擦掌,等着2019年大干一场。
2019年3月份,猪瘟的幽灵现身于一百公里外的贵港。住在深山里的杨家荣没太在意,大山外面的猪场纷纷倒下,而他那里风景独好。5月27日这天,第一头母猪不进食了,他感到了害怕。虽说这种情况时常遇到,但不祥的预感很强烈。果然,到了6月6日,一头母猪浑身泛红,出血死亡,局面随之失控。
两个月前的恐怖场景历历在目。一头,两头,三头,到6月下旬,一天就死七八十头。更心痛的是,那些倒下的母猪都是快生崽的。一开始,每死一头他都记录下来,但最后记不过来了,也没这个心情。事后推算,他有1400多头猪丧命于非洲猪瘟。这一切,就发生在短短的一个月里。
两口子和工人一起干,都埋不过来。杨家荣这个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汉子,哭到晕过去好几次。
“哎哟,我那个猪啊,漂亮得喔,又长又宽,比别家早十来天就可以卖。”想起来,杨家荣还是心如刀绞。
猪瘟到底洗劫了多少猪场,桂平市养猪协会会长刘立海作了个预估:“全市存栏60万头,大概只剩下十来万了。”
受冲击更大的是广西最大的生猪养殖地—博白和陆川两县。广西壮族自治区副主席方春明在8月30日的电视电话会议上透露,全区过去一年出栏生猪有3500万头,截至6月底,非洲猪瘟疫情造成生猪存栏量下降了23.5%,能繁母猪则减少了24.8%,7月份损失继续扩大。
全国范围,据农业农村部对400个县生猪生产情况的监测,7月底,生猪和能繁母猪存栏同比减少32.2%和31.9%。自2018年8月以来的非洲猪瘟,无疑重创了我国生猪养殖产业。
“一头,两头,七八十头。”杨家荣反复重复着这些数字,像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一样。他今年50多岁,但老态毕现。
模式风险
非洲猪瘟的污染源是病猪,包括血液、排泄物和器官等,也可能来自一种叫钝缘软蜱的寄生虫。
病毒不会通过空气传播,途径是先感染到圈舍、器具、垫料、饲料、车辆等物体,然后与猪接触。发生感染后,猪体内的病毒像海盗抓钩抓住了船体那样,轻易地黏附到细胞上,并侵入进去,释放基因,插入细胞原有的基因组。病毒基因接管细胞后,开始发号施令,疯狂裂变、重组,最终破膜而出,大洗劫就此开始。
该病毒确认于1921年的肯尼亚,过去几十年来,只存在于非洲。但2007年,它现身非洲以外的格鲁吉亚,经过一轮大爆发,十多年来,它频繁活动。2018年8月,非洲猪瘟在中国东北出现,随后横扫猪场,势如破竹。
非洲猪瘟病毒并不会感染人,一旦进入酸性极强的人体胃脏,病毒就会被杀死。但对于猪来说,它是无坚不摧的。
这种病毒有着强大的基因组,变异性极强,迄今没有任何疫苗和药物可以狙击它。它给猪场提出了巨大的防疫难题:不仅要预防外来的感染源和病毒携带体,更为关键的是,感染一旦发生,豬场内部的生物防护机制和病猪处理程序如何抵御?
1400多头猪丧命于非洲猪瘟。这一切,就发生在短短的一个月里。两口子和工人一起干,都埋不过来。杨家荣这个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汉子,哭到晕过去好几次。
猪瘟之前,杨家荣买了最贵的消毒水、最贵的疫苗。每次饲料车过来,他就叫司机远远停下。一丝不苟地消毒。因为地理偏僻,杨家荣心存一丝侥幸。
实际上,他的猪场本身脆弱不堪,没有建立起完整的生物防护体系,没有车辆洗消、检疫隔离。工人的住宿区和猪舍连在一起,猪场内部构造更是简陋。
这是中国大部分养殖场的缩影,像这样的中小散户占据了中国生猪产量的50%。因其粗犷和简陋,一旦被病毒侵袭就不堪一击。病猪的处理和防疫管理,更是让病毒如入无人之境,某种程度上还助长了疫情的扩散。
而另一边,当地政府响应也相对迟缓。情况异常时,杨家荣找到了兽医站,也打了12345热线,都没有得到积极的反馈。
他慌张了,刚养猪一年多就遇到了这种场面,有些手足无措。感觉不对劲的猪,他就赶到山上去,但无一幸存。猪接连倒下,他来不及处理,就直接丢在了猪场边上,恶臭传到了远处的村庄,村民们怨气不断,投诉、报警。
当杨家荣的猪快死完时,当地政府才响应,扑杀了最后活着的199头,在猪场围墙外挖了个大坑,连着先前死掉的一并填埋了。自始至终,杨家荣猪场的疫情都没有得到动物疫控中心的确认。
杨家荣遇到的情况并非孤例,根据《财新周刊》数月来的跟踪报道,对疫情的拒绝确认,普遍存在于多个省份,即便有疫情通报,数据上也存在巨大出入。
一些地方政府疫控响应的迟钝,让养殖户陷于恐慌中,除了眼睁睁看着猪倒下外,唯一可做的,就是“恐慌性甩卖”。有一段时间,杨家荣以三四百元一头的价格,把不吃料的猪卖给了猪贩子。“那个吊毛也不管你,只要是能站得起来的,他都收。车还没到柳州,有猪就死了,他打电话来,吊毛吊毛的,一通乱骂。”
7月初,生猪才被禁止流通,但此时猪瘟已经闹到了尾声,镇上的活猪已经不多了。
活下来的有哪些?一是极为原始的养殖模式,大多在偏僻的深山,比如金田隔壁的紫荆镇,田泗村的一位养殖户在深山里养了几百头,从未有过什么防护措施,却安然无恙。当地养殖户告诉《南风窗》记者,这种情况非常偶然,靠老天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