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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瞄世界文学(四)

2019-09-17寇挥

小说林 2019年5期
关键词:作家小说人类

塞尔维亚的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是写梦幻的奇文,许多人物在他人的梦里度过了一生。为了完成复仇,只好到他人的梦里去寻找那躲避到他人梦里的仇人,结果报仇者与仇人在梦里搏杀,双双殒命,报仇者与仇人都永远回不来了,消失了。帕维奇无疑受到了博尔赫斯的启发,把博氏的短篇发扬壮大成了长篇,当然也添加了更为复杂的内容,并融合进他本人所属的民族梦幻与传说中去了。上海的翻译家曹元勇先生翻译了他的《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是用塔罗牌结构而成的小说典范,我还没有读到此书的幸运,以后读了它再谈吧。

瑞典皇家文学院给予匈牙利的凯尔泰斯·伊姆莱的授奖辞是“作品支持并肯定了个体用脆弱的经历反抗历史上的野蛮的、未开化的专制独裁”。纳粹德国之所以会横行世界,就是因为有了希特勒的绝对权力。那是人类未开化时期的罪恶幽灵附身到希特勒身上的结果。那是类似于野兽群中战胜了其他所有雄性的雄性的那种东西。那是人可以把人的尸体当作食物的时代。那时代无人认为吃人是邪恶的。那时代人还不是人,是“野兽”中的一种。纳粹德国这种返古的力量把人类倒退到了那样的时代。它几乎是遗患无穷的。凯尔泰斯童年时期是在纳粹集中营中度过的,可成年以后的他,青年、中年时期的他,依旧生活在“童年时期”。纳粹德国灭亡了,但匈牙利却变成了本质上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的纳粹德国。他在童年时期得出的“生存就是顺从”的活命经验,依然有效。忍受着,扼杀掉所有的自由,自由的行动会导致生命的丧失,扼杀深入到思想深处。成年人的他生活在他的小说《非命运》中的“集中营”中,必须像个未成年人一样唯唯诺诺,只有一条道路是通向生命的,即使到行将就木的那一天,也得像个“听话的孩子”,严格遵守“幼儿园”的规章制度。

集中营不是消失了,而是扩大了,整个匈牙利成了集中营。这个时候,一个像凯尔泰斯这样具有强烈自由思想的人还会让他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吗?不为奴隶主制造生养小奴隶,这种最小范围的反抗显得多么无能。可在现代奴隶制国家,统治机器再不像十八世纪的美国南方那么原始,反抗者并没有一个“密西西比河那边的北方”可逃。奴隶们由于在童年时就被吓破了胆,一旦他的孩子来到世上,他绝对没有把孩子杀掉的勇气。一个软弱的奴隶只能想出一个软弱的办法──不让孩子来到世上,不叫他出生。这种悲凉恐怕是悲凉之最。凯尔泰斯的亲身体会为他赢得了世界上的最高文学奖,这是不幸之幸。但是不可忽视东欧剧变给他带来的福音。除了第一部长篇小说《非劫数》(一九七五年)是在东欧剧变之前完成外,《惨败》(一九八九年)和《祈祷文──给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一九九○)都是在巨变之后写作的。这是凯尔泰斯比索尔仁尼琴、帕氏捷尔纳克和布罗茨基幸运的地方。

美国黑人作家莫里森是凭想象完成对于奴隶心理的描述的。她靠的更多的是智慧。凯尔泰斯只需把他生命的历程变成小说就行了。他一生都没有逃出奥斯维辛,他还会在对“集中营”世界的思索中写作下去。今天的匈牙利虽然不是“集中营”式的社会了,可凯尔泰斯不会放弃他的思索。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包括与他同样杰出的一些作家依旧生活在“集中营”式的社会里,他们的“生存”依旧“就是顺从”。这就导致了他们可能会写出《非劫数》那样的作品,可他们怎么可能会写出《祈祷文──给一个未出生的孩子》这样的作品呢?这是多么可悲的命运!

冰岛的拉克司奈斯,我读过他的长篇《独立的人们》和《青鱼》这样的短篇。前者与挪威的哈姆生的《大地的生长》十分相像,作者也承认继承了前者。二十多年前,在我鼓动下,一个文友把书店里的压舱货:一套《历年诺贝尔文学奖长篇小说简缩本》买了下来,好几百元人民币。我之所以鼓动文友买,是因为我花那几百元有些吃力。我借了好几本,其中有一本是《独立的人们》。当时我读后觉得前面写鬼魂与传说的几章,对于荒野、对于拓荒的原始神话性的开掘,极有冲击力。后来从省图书馆借来全本读,感觉反而不如简写本那样强烈了,给它竟然下了一个平庸的结论。《青鱼》对一个九十多岁老太太的顽强地日夜拼命剖鱼的描述,我觉得不值得特别推崇。这位现实主义作家缺乏的是象征扩展的能力,不能把剖鱼老妇提升为整个民族之母的地位,小说也就没有震撼力,更没有绵长的无穷余味。我倒是对瑞典的拉格奎斯特的《侏儒》倍加崇尚。这部作品里的强大象征力量,把一部十万字左右的小说提升到了百万字的现实主义作品都无法到达的广阔度。斯特林堡的戏剧十分叫我纠结,他的《去往大马士革之路》我寻找等待了很多年,五六年前我终于读到了这部剧本,现在回想起来,记忆竟然十分模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凭着这样的记忆,我似乎没有资格谈论它。《一出梦的戏剧》我看了至少两遍,也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鬼魂奏鸣曲》中死去的大学生的鬼魂经常来到主人家门口讨要牛奶,还有橱柜中的、死去的、变成小骷髅了的妻子,种种怪诞的情景令我耳目一新。

哈姆生的《维多利娅》是我认为已有的人类情感结构里面的不容忽视之作。女主角与男主角相爱,但男主角是个穷作家,维多利娅的父亲濒临破产,为了救父,维多利娅按照父亲的意愿嫁给了一个有产业的能够救父亲的男子。穷作家参加了维多利娅的婚礼,之后维多利娅的新婚丈夫得知了原委,到山林里打猎,猎枪走火,失去了生命。男子的产业也已面临倒闭,根本就救了不父亲。父亲绝望了,离开了人世。维多利娅与作家间的爱情障碍一个也不存在了,可是这时她却大口大口咯血,肺病到了晚期。维多利娅的病——这个真正的死神夺去了他们的爱情。爱情惨败,有情人不能长相厮守。易卜生的象征剧《罗斯莫庄》《培尔·金特》《布朗德》《海上夫人》《大建筑师》,使我完全把他看作与他的那些社会问题剧的制造者不同的作家。从易卜生前后写作的变化上似乎可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现实主义是一个作家写作的低级阶段,象征主义是高级阶段。一个作家在他的成长过程中,首先掌握的便是现实主义手法,他读了初中、高中也就自然掌握了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再接着读大学研究生,也就进入到了象征主义世界。这样的变化在易卜生的创作中特别明显,非常典型。

瑞士的迪伦马特,他的戏剧《老妇还乡》是我二十多年前阅读过的。这部戏剧中的老妇回到家乡,要她年轻时的恋人卡尔的生命,因为当年他抛弃了她。而她流落异国,攀上了一个石油大亨,大亨死后,她成了富婆。家乡小城十分贫穷,她要市长与全市民众答应她这个白骨精一样的条件之后,才把巨大的财富赠予小城。她的家乡人没有经受住金钱的诱惑,集体谋杀了卡尔,这座小城变成了一座罪城。我前面分析过金钱在小说中的作用,《悲惨世界》中,冉阿让使财富长上了童话样的一对翅膀,他把这对金翅膀送给了苦难妓女的女儿珂賽特,她飞翔在人世的上空,找到了她的爱情,与她的爱人双双飞进了金色乐园。而在迪伦马特的《老妇还乡》里金钱是作恶的工具,这位老妇扮演了复仇女神的角色,她的金钱把生她养她的家乡变成了罪恶的索多玛。这部戏剧的内容使我联想到了马克·吐温的《败坏了赫德堡的人》,两部作品之间无疑存在着继承关系。迪伦马特的戏剧《天使来到巴比伦》、还有小说《诺言》《抛锚》都是文学世界里的杰作。《诺言》讲一个刑警对一位母亲担保一定会抓获杀害了她女儿的凶手,为了这个诺言,他几乎把一生都耗进去了。《抛锚》是在一个汽车旅馆,一群人轮流扮演罪犯,结果人人内心里都有邪恶,都有犯罪的潜在意识,人人都是罪犯——这样的结论把人间变成了没有希望的地狱。

比利时的梅特林克的象征剧曾经叫我十分入迷。《盲人》中的一群盲人由一个牧师带领要走出茫茫的大丛林,不幸的是牧师中途死亡。盲人们失去了带路人,他们将如何走出大林莽,他们的命运叫人揪心。这部剧的象征意义是明显的,我们人类目前就处在这样的处境里。对于宇宙来说,我们人类便是盲人,那曾经引领我们的神明,不知他们消失到了哪里去了。他们是灭亡了呢,还是远远离开了人类,谁也不清楚。《室内》这部剧写的是一家人围绕一个将要死去的孩童,他们在室内。而在室外,那黑暗的夜晚代表了死的世界,小小的室内是生的空间,这么小的室内被强大的室外压迫着,孩子命悬一线,一家人处在彷徨恐惧之中。这部短短的戏剧,其象征力量是巨大的。小小的室内不就象征了我们活着的人有限的生吗?而室外广阔的无边无际的黑夜是巨大的死。这样的戏剧看后叫你更深地感知和理解了世界的本质、人的本质,你会更客观冷静地对待世界和人生。大家所知的更多的是他的红红火火的《青鸟》,我在二十出头时就读这部戏剧,今天我依旧不看重它,它的明亮色彩与肤浅内涵几乎是同一种元素。作者大概是写给孩子们看的,作为成人为什么还要看它呢?

我这样仅凭着记忆写评论是不合适的,态度首先是不严谨的,不是做学问的态度。可我的目的并不是做学问,我只是要写出我的对于全人类全世界小说和戏剧的阅读记忆,在记忆的基础上所作的个人式评判,喜好嫌恶全是我寇挥式的。我阅读的目的是为了我的小说创作,这个目的比较实际,也是形而下的,实用主义的。我还有个目的,就是要游览尽世界小说的样式,把世界上已有的成为经典的小说一网打尽,然后从小说的已有形式和内容出发,创造出我个人的小说。我曾经说过全世界最难的小说是人类情感的新结构小说,因为人类感情的结构已经被历代小说大师们几乎穷尽了,若想创造出新的人类情感结构,可以说是痴人说梦。世界上的形而上构思的小说还没有穷尽,因为这类小说从二十世纪,从卡夫卡开始小说家们才开始努力营造,时间也就一百年,这样短的时间,空间还没有被全部占领,还给未来的小说留有余地。这类形而上构思小说对我这样写小说的人来说并没有觉得艰难,我写的许多小说都是这一类的。我给自己定了一个新的目标:创造出人类情感的新结构。这样的新结构构思我有两部相对来说比较满意的,我辨别出它是一个新的情感结构,与以往任何情感结构都不一样。我还有一部计划写四五十万字的形而上构思的小说,自信与人类已有的形而上构思小说都不一样。这些构思都有待于我去完成。

意大利、希腊、西班牙这样的地域产生了众多人类的伟大作家,这是令我景仰的区域,更有我崇拜的伟大作家,荷马、索福克勒斯、维吉尔、但丁、塞万提斯、维加、皮兰德娄、黛莱达、卡赞扎斯基、塞拉……我所选的十多位世界级大作家中这片地域占了五位,但是我所选的两部全人类文学的高峰,这些大作家的作品一部也没有。与《悲惨世界》《白鲸》相比,我对他们的作品所持的更多的是批判的态度,我会一一写出我对这些作品的不满意的缘由来。

我觉得谈论《伊利亚特》和《奥德修纪》没有多大意思,倒是谈一番受它们影响而产生的二十世纪的几个作家的作品,很有趣。像詹姆斯·乔依斯的《尤利西斯》和圣卢西亚作家沃尔科特的《奥梅罗斯》都是经典启发与影响下的经典了,这种从经典到经典的现象值得深思。把古典当代化,好像是古代的人经过乔装打扮之后在新的时代新的舞台上复活了。这种复活古典的写作,一般遵循的原则是戏仿反讽,搞出滑稽的韵味来。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是戏仿文学的典范,通过当世的人对于古代的骑士英雄的模仿,挖掘出了当世之人的可怜与渺小。唐吉诃德在当世之时是个老之将至的乡村酸儒,他的所有的梦想都在他流连忘返的骑士小说里。他哀叹着骑士时代远逝的同时,内心计划着去周游世界,行侠天下。他把内心的梦想付诸行动时,一场滑稽戏便开始了。在这里我想谈谈我的《虎日》,这部长篇小说最初的名字叫《西绪福斯的石头》,还叫过《素王》。孔子被叫做素王,这与他周游列国,带着一群学生,他这个孩子王学生头也有点骑士的味道。我是阅读过《堂吉诃德》之后,莫名其妙地就有了《虎日》的构思。这部小说受到《堂吉诃德》巨大的影响,借鉴的痕迹一目了然。尽管如此,我的这部小说还是使许多文坛高手惊讶看重。第一个对它叫好的是我的忘年交朋友爱琴海,他是当时陕南地区名气最大的作家。后来叫好的是上海的曹元勇。这位当时《小说界》的小说编辑成了我的二十多年的朋友,结缘的便是这部小说。他在一九九七年从上海给我打来电话,说这部小说发表以后会一炮走红。可惜的是,这部小说至今没有得到正式发表出版。过了七年,2004年春天,吴玄上完首届高研班留在《当代》做编辑,我把稿件给了他,第二天他来到鲁院说我把他“折磨”得一夜没有睡成觉,直到把我的小说读完。他放不下来,大声叫好。他把稿子递交上去,上面不发,他把稿子转到了北京大学的《左岸》网,当时李云雷、徐则臣都在那儿读研,网站也是他们打理的。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也是影响了无数世纪的根之作、源泉之作。恋母弑父情结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主体构架,戴·赫·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更是赤裸裸地搬用了这个人类的不化的硬结。奥地利的赫尔曼·布罗赫的《维吉尔之死》对于《埃涅阿斯纪》的创作者维吉尔内心痛楚的还原,对于这部史诗的再创造,对于世界文学来说是不容低估的贡献。二十世纪的意大利文学夜空,群星璀璨,皮兰德娄、黛莱达、莫拉维亚、卡尔维诺、翁贝托·埃科、马莱尔巴、夏侠。在我的记忆里我曾经把皮兰德娄的《亨利四世》当作他最重要的作品。这种以他人的身份生存的人,那被他冒充扮演的人未必就不是他的真我,而实际生活中的他自己也不见得就是真他。在古代皇帝的外衣下,他完成了真实的自我。这么说,穿着他真正身份的衣裳的他,只是一个外表的假我。“亨利四世”这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扮演者,在他的情敌的阴谋设计下,从马上栽下,脑部严重摔伤,虽然没有死去,但在醒来之后,却真正地以亨利四世的心理与感觉活在世上了。这位伯爵的朋友们为他假造了一座亨利四世时代的宫殿,他便像精神病人一样生活在这样的有仆人假扮成亨利四世廷臣的疯人院里。岁月匆匆,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亨利四世”当年的恋人在其情夫的陪伴下来这座假造的宫殿看望他。更为神乎其神的是,这位精神障碍患者竟然清醒了,嫉妒心不但没有消失,没有一丝一毫的减退,反而更加强烈了,他被复仇女神俘获,佯狂中刺死了他的情敌。于是他不得不永远把皇帝的角色扮演下去了。这一次他不会感觉到自由了,他的自我意识恢复了,亨利四世的外壳成了他真正的囚服與监牢。这部剧作立意不高,把人的邪恶嫉妒挖掘到了失真的地步,但毕竟是一部注入了新意的创作,阅读两遍,直到把它解析清楚,非常值得。我对他的《六个寻找剧作者的角色》这部戏剧以前一直重视不起来,觉得相当做作。半年前我硬着头皮把它读到了最后一个字。没有想到阅读的结果是:这是皮兰德娄最好的作品。以前的译本把“角色”译成了“剧中人”,显然是有问题的。剧中寻找剧作者的不是人,而是鬼,所以说它是一部鬼戏。特别那两个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孩子,他们早已死了,他们是来控告父亲来了。而剧作者可能就是上帝,是神明,是造人的智力主体。《高山巨人》也是读了不会觉得后悔的剧作,还有《给赤身裸体者穿上衣裳》也有相当的文学水平。

莫拉维亚的短篇小说《梦游症患者》《雷霆的启示》《睡梦中听到爬上楼梯的声音》《中国盒子》,这不是一些单单写出了出奇故事的小说,故事出奇已经是非常高的成就了,但莫拉维亚在每一个短篇里都创造了新的小说手法。这些手法在讲小说写作的书里可能没有。比如怎样在小说里翻转人物的身份,莫拉维亚在《中国盒子》里的实验十分成功。两个有仇怨的人物,其中一个把自己先在梦里假扮成对方,以对方的口气进行叙述,逐渐露出马脚,还原到他的本来身份。卡尔维诺几乎成了中国作家每一个人的朋友,他们张口闭口都是卡尔维诺,连五笔字型的词组里都有了这个名字。我最初阅读的是他的《祖先三部曲》《爬在树上的男爵》,直接影响了我的《会飞的无腿士兵》,通过这篇小说我处理的题材是中国与越南的七八战争,一个在战场上失去了双腿的士兵回到国内后,从魔鬼那里讨要了一对翅膀,他会飞了,用这对魔鬼的翅膀把自己变成了小城上空最自由的飞行者。他已经不是人了,而是魔。阅读《隐形城市》时,书是曹元勇从上海邮寄给我的。书是廖增湖先生的,我把它复印后又从陕南寄回到了上海。《命运交叉的城堡》这样扑克牌结构的小说是读后如果当时不写点儿读后感就会在将来的记忆里找不到过多痕迹的小说,我确实找不到有意义的记忆了。还有翁贝托·埃科的《玫瑰的名字》《傅科摆》《波多里诺》,我尽管一部也没有读,但对它们都进行过相当认真的学习。在2004年的鲁院,杨剑敏从校图书馆借来了《傅科摆》,他读后觉得不怎么样,我听他讲了讲,立即联想到了博尔赫斯的《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不过是它的扩大版。我并不是小视这种扩大,扩大自有它的非凡之处,自有它的价值所在。假如是在二十年前,我会据理力争这种相似性,也就是继承性的不可避免,是人类文学的宿命,可我现在对这样的作品有些厌烦。联系到自身,觉得我终于可以创造出与人类的经典文学结构没有任何联系的作品了,便对那些我曾经当作老师看待的世界作家看不起了。

《波多里诺》中的派到远方去的人物制造了一个虚幻国家,反过来这样的虚幻导致真实中的皇帝面对虚幻所发布的许多指示,也就有了虚幻的真实行为,这样的源于虚幻的真实指示进一步作用于虚幻,最终不知虚幻是真实的,还是真实是虚幻的,两者融合塑造了以实体存在的未来……

塞万提斯曾经对我有过深刻的影响,一度我把《堂吉诃德》认作天下最伟大的小说,对它崇爱有加。人类逐渐趋向法制化的和平社会,古代的冷兵器战争远离了世界,阿瑞斯战神也死了,不仅骑士时代不会复现了,即便是萨达姆、卡扎菲及其战友们用枪炮打江山夺取政权的时光也不会重复了,英雄的时代死了,也就意味着人类想以体力显示英雄本色的可能性消失了,早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西班牙塞万提斯就捕捉到了那样的绝望,一个乡绅的英雄梦想的可笑。假如我们生存的这个时代,有一个人离家出走,说是要去拉一支队伍,打天下,开创一个新政权,建立一个新国家,那么这个人的命运只能是被关进疯人院。我就试图创造这样一个人物,这个人物便是我的长篇小说《虎日》的主角。这种人类梦想的无望绝望与死灭,揭示了人类内心空间的极度缩小,人们只能龟缩在法制化的和平迷雾里终其一生。人类的荒野被耕作成了规规矩矩的农田,古代英雄的骏马陷入肥沃的土壤里,步履维艰,哪里还能驰骋奔腾呢?梦想也是野心,野心与野蛮相连,野蛮就会有战争,牺牲和糟蹋他者的生命,这样的时代远去了,对于整个人类是大幸。英雄不是集体性的,马上皇帝也只有孤寡一个,那不是为大多数人谋福利的时代,争战的结果只是使极少数人爬上了权力的宝座极顶,私利一人而害天下苍生。作为文学作品,作为小说,探索人类的梦想,塑造出这样一个人物,叫人类不要忘记人类还有这样的做梦者,曾经还有如此野蛮的时代,引以为戒是有益的。我曾经有一个想法:把有这种梦想的人放到一个荒岛上,荒岛上有几十万畜类,这位英雄梦想者可以把自己的梦想施加到畜类身上,可以以它们为材料建造他权力的大厦,组织他的金字塔形极度等级社会。维加的《羊泉村》中反抗的村民代表了良心,平民对于权力的抗争得到了国王的同情,赦免了处决了军官的村民。到了二十世纪的西班牙,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有好几个,何塞·埃切加赖·伊·埃伊萨吉雷、哈辛托·贝纳文特·伊·马丁内斯、胡安·拉蒙·希门内斯、比森特·阿莱克桑雷·梅洛、卡米罗·何塞。塞拉的《蜂房》之空间结构,我曾经做过细心的研究。对他的《为亡灵演奏玛祖卡》的手法十分钦佩,心里想着还得做进一步的研读。法国的莫迪亚诺的《星形广场》的结构,它们之间有许多相通之处。现实层面虽然很不重要,但却不可或缺,依附在现实层面的想像层面是主体,在《为亡灵演奏玛祖卡》中表现为转述层面。在想像层面或转述层面,空间是可以随意移动的。人的意识的速度有多么快,人物在空间里的转移就有多么快。完全由意识挪动组成的主体故事结构,作家在这一层面获得了完全的解放。

还有《暴君班德拉斯》《惨死如狗》都是不能忘记的杰作。

作者简介:寇挥,男,陕西淳化人。西安医学院驻校作家。长篇小說《想象一个部落的湮灭》《北京传说》分别获得首届柳青文学奖新人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马车》获陕西省首届年度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三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有小说选《灵魂自述》(新势力丛书)。著有《日晷》《朝代》《虎日》《大记忆》《枯泉山地》《血墨》等长篇小说。在国内各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近百篇。中篇小说《长翅膀的无腿士兵》入选《1999年最佳中短篇小说》,短篇小说《黑夜孤魂》入选《21世纪小说选2002年短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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