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搾
2019-09-17贾新城
我们的文明进入了高铁时代。高铁列车在滚圆的地球上飞驰,分辨不出车头车尾,亦分辨不出去程还是返程——开向未来或是开回过往。它打碎了时间和空间的既有设置,所承载着的人和事或是预见,抑或是已发生,只是没有现在时。这是一个真相永远在路上的时代。
——题记
1
十六时二十分,高铁列车驶离B市火车站。一等座车厢里座多人少,印象中除了你还有另外的两个或三个旅客。上述情况都是真实的,这你敢肯定,虽然在列车启动之前你还不敢对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做出各种通常意义上的判断。现在好了,如此静谧的空间,非常适合你从亦真亦幻的世界脱逃出来,瘫软在座位上,穷尽一切办法在列车抵达A市之前缓过神来,逝者如斯夫,吾将上下而求索。
“你逃得可真快。”安丁发来了微信,“我觉得,幸福就是……找到了一个跟你一样相信魔法的人。”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作为一个诗人,像以前多次傲娇地暗自幻想一样,此刻你再一次强烈却又羞赧地幻想B市这座城市是应该拥有一座廊桥横在某处水面上的,当然你指的是契合美国衣阿华州麦迪逊县境内,撒过那位令人心疼的女人的骨灰的那座。这样的一座桥横在某处的水面上,你每一次前来,都要专程去那里认真地站着发呆——最好有雨雪相伴,然后独自孑然离开,无边细雨密如织,人生聚散如浮萍。逃,她形容得很贴切,你就是这样狼狈逃离,毫无诗意豪情,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城市那么空,这回忆那么凶,这街道车水马龙,我能和谁相拥?”你已满脑子的《空城》。
但七个小时之前,你可没有这样幽怨的心情。彼刻,你神经分裂地注视着坐在B市作协会议室长条桌东边一侧的他,这个侧脸既熟稔又陌生。这也说得过去,一般男人很少侧着脸照镜子,虽然你多少有点自恋。——明人不说暗话,干脆直接说吧,你正如坐针毡地注目着坐在你斜对个跟你相貌与穿着完全一样的人,一模一样,如假包换。
因为前途未定、吉凶未卜,你必须一直保持着对他紧盯不放的警惕。你不可能不意识到,对于观察或者监视自己来说,除了照镜子、看自己出演的电影,目前竟然到了面对面来做这件事的程度,怎么说也是一件离奇的事情。是的,这实在不怎么科学。虽然从盯梢扒眼到沟通交流,再到实在有些被动地和解与屈从,至今你已经跟他周旋了三个多小时的时间,但到了上午九时零一刻,你仍然时而摇头不已。没错,谁也不会这么快就接受这样一个令人抓心挠肝的现实。是的,在没有找到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的有效办法之前,你只能如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摸着石头过河,暂且委曲求全,然后探寻出路。是的,想必应该不会一直持续到天荒地老,白日依山尽。——就这样,你注视着他的侧脸,也时而扫描一下会场整体以及看两眼窗外的天空。他,则继续着本来货真价实属于你的座谈会。
你看过《白夜追兇》,对于那一对孪生兄弟相互替换出场的传奇故事早已烂熟于心,但早上六时零一刻——闹铃定时——他突兀地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还是被吓了一大跳,你可没有什么孪生兄弟。之所以没顷刻就吓死过去,是因为你刚刚睁开惺忪睡眼,以为自己大概还在梦中。于是你看上去有些不很在意但力道十足地揉了揉眼睛,当发现他仍然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明显吓坏了:哪家宾馆的床前也不可能装有一面镜子!况且长相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动作并不整齐划一,他端立不动,而你还横在床上。那么,换作谁也不敢再动弹了,何况你还是个诗人。这样的画面,看上去实在有些惊悚与滑稽,你的眼前划过刚刚公布于世的宇宙黑洞显影。
他默默地端详你半晌,转身走到卫生间门口,按亮节能灯,坐到马桶上开始解手。你默默地乜斜他,诗意地意识到,你应该是被替换或者调包了——他保持着你起床后第一时间坐在马桶上解手的重要习惯。你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些描写灵魂飘在半空中观察躺在床上的自己肉身的文字,你偷偷掐了一下你的胳膊,毫无知觉,了无印痕。于是你释然了,你的处境跟这些文字刚好相反,他在明处,你在暗中。
待他解手完毕,哗地一下冲了水,走向洗手盆的时候,你已经坦然地起床并逐一穿好与他此刻毫无二致的衣服裤子和鞋。你扒着门缝偷窥,他正在刷牙,对,用着你的牙刷。你眼睛一亮,有了新认知,你和他之间并非完全合拢——解完手刷牙之前,你是一定要用电动剃须刀先剃胡子然后再刷牙的。你又一次释然,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拿起并打开剃须刀开关,嗞嗞啦啦地剃胡子。这样更好接受一些,你们不是十分撞车。
“以后你要对我言听计从,鲍勃·克莱渥尔。”然而,他说话了。看着他转过脸竖在叼着牙刷满是泡沫的嘴前的食指,你浑身的汗毛集体竖了起来——你害怕极了,你显然不在暗处,你们彼此共存。此其一。其二,鲍勃·克莱渥尔这个莫名其妙恍若来自外太空的名字更令你毛骨悚然,光怪陆离,奇形怪状。死亦为鬼雄,这算什么?
“至于我,”他转过脸对着镜子继续说,“你可以称呼我为爱丽丝·维克托莉斯,当然仅限于你我之间,而且也只能如此。慢慢你就会知道了。”你任凭手中的电动剃须刀嗡嗡地空转着,大脑一片空白——这他妈的都哪儿跟哪儿?你咽了口唾沫,爱丽丝·维克托莉斯?“对的,这的确有点像一个女人的名字,”你刚一这样想,他便作以回答,“不用管它。”
你是谁?从哪里来?想干什么?你咆哮起来,但旋即你便痛苦地发现,那是半点声音都没有的,它更像是一团雾状波在你的脑子内部左冲右撞。而他很快便接收到了这团雾状波,可是他没有回答这个类似那句闻名天下的哲学课题的问话,只是报以轻蔑的一笑。
这种轻蔑的笑,随后在面馆里一起吃早餐拉面,当你这团雾状波再一次冲撞你大脑皮层的时候,又在他脸上出现了。于是你放弃了,放下筷子,放下抵抗。吃完拉面,他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你的钱包付了账以后的所有时间里,你一直也只能表现得愤懑焦躁而又无可奈何,忧虑惆怅而又随遇而安。缴枪不杀,悉听尊便吧,你有权保持沉默,不然又能怎样?
这种轻蔑的笑,在九时零一刻的时候又一次在他的脸上呈现出来。九时零一刻,他瞄了瞄对面的座谈会女主持人,从他口袋里掏出你的手机,用你的密码解开屏幕,点开微信里安丁带着红点的对话框。你又一次咆哮起来:别动那个微信!他转过头看了看你,轻蔑地笑了。
“你今天一天都开会吗?”安丁的微信令你热血沸腾,她居然发来了这样一条微信!你腾地一下站起来向他冲去,你要抢回那个手机。但是,由于用力过猛,你从他的身体穿越而过,准确地说是你被他穿越了——轻烟绕梁、水绕河石那种。这使你瞬间回忆起早上离开宾馆之前,面对他与你毫无二致的裤子里揣着你的钱包和手机的事实,你趁他不备向他发起的那次袭击。没错,你的拳头,正像一缕轻烟一样模糊地消失在了他的身体里。——你诗意地懂了,这分明是一个主仆分明的组合,他是主导者,你是跟随者;他更趋于实,有那种发号施令、统帅全军的大权;而你更趋于虚,只有“言听计从”“悉听尊便”的份儿。
你踉跄着站直了身子,近距离颓唐呆滞顺从地看着他跟安丁聊微信,一边聊一边照顾着会场两不相误。“应该就是一上午,十二点前能完事。”他旁若无人指法熟练地回复。
此时,主持人叫到了你的名字。你刚想有所动作,却清楚地看到,主持人充满期待的双眼正越过你笔直地盯着他,那个令你无所适从的爱丽丝·维克托莉斯:“下面我们有请百忙之中专程从省城前来参会的著名诗人,西土先生,谈一谈他对当下中国诗歌的看法。”——西土,你心里一热,鼻子发酸,没错,这他妈的才是你的名字,而不是那个见鬼的鲍勃·克莱渥尔。
然而你只能转过脸望向他,你晓得只能这样。他,那个颇有些来头的爱丽丝·维克托莉斯,放下手机清了清嗓子,满怀善意地与你对望一眼,然后按亮了面前长条会议桌上的有线麦克开关:“我们的主持人,周身充满朝气的金牌美女,话只说对了一半,或者是二又三分之一。专程从省城赶来是对的,但我可不是什么著名诗人,或者说都称不上诗人。准确地说,我只是一个把中国汉字这一块块美轮美奂的砖头分行地、一层层码放起来的泥瓦匠。”
你没有像其他与会者一样不失礼节、表面文章地欢笑和鼓掌,这个开场白是你早就打好了腹稿的,显然他已盗为己用。大雨倾盆,爹死娘嫁人,你已经不太在意这个了,而是周身发痒地惦记着安丁的微信。你预见到今天得以与她会面的可能性——较之诗歌座谈会,这件事情的核显然更硬。
手机振动了一下。你刚想伸手过去,他已先发制人地用手掌盖住了屏幕朝上的手机。随即,他谈起了最近网上热议的口语诗。这样一个话题立即将你的注意力惊恐地转到了他的发言上来——参加这个诗歌座谈会,你可不是来谈什么口语诗的!何况,这正是你事先就决定闭口不谈的话题。
“为什么不可以把有些口语诗直接扔进垃圾桶里?”他饱含激情地讲道,“在我看来,大街上到处都摆着这样的双缸垃圾桶,对,双缸的,一边装口语垃圾,另一边装口水垃圾,无论是可回收还是不可回收,都改变不了它那胎带的垃圾属性。”
你本能地想扑过去捂住他的嘴。这个该死的观点就像你的三角裤衩,紧紧贴着你的私处,绝不应该也不可以当众进行展示。但你烟雾一样的手鞭長莫及,远水解不了近渴,形同虚设,火中取栗。这个人疯了——栽赃陷害,借刀杀人,落井下石,抱孩子跳井……要知道,你的至少一打的朋友现在可都在疯狂地写口语诗啊。
他继续侃侃而谈,而你清晰地发现,在座已经有三个男诗人在兔死狐悲地用一头长发遮掩着自己的一张黑脸。“鲍勃·克莱渥尔,”讲话间歇他有意瞥了你一眼,关照着你的情绪,“少安毋躁。”
2
早上从面馆出来,你顺其自然地扬起手招揽出租车,他则态度坚决地兀自向公共汽车站台走去。
是的,昨晚简单用完自助餐后,你一个人——当时千真万确是你自己——回到宾馆,坐在那个白色靠背弹簧椅上抽烟时,你用手机地图查看过从宾馆至会场的公交线路,但只草草瞄了两眼,就打消了这个遭人耻笑令人不快的念头。可是这个人,爱丽丝·维克托莉斯,却如此毅然决然目标明确地直奔那个可以直接到达会场的11路公交站台而去,他显然又一次成功地窃取了你的信息。
你站在原地没动,呼吸急促地望着他走向公交站台的背影,以一副著名诗人随时准备为艺术献身的姿态。
“跟上来!”他远远地喊着,摆动着手臂向你展示着手中的钱包,“鲍勃·克莱渥尔,跟上来!”
你赶紧向他追过去。你跟班马仔般地追过去,不是因为他手中跳动的钱包,也不是因为那辆正在徐徐进站的11路公交车,而是因为你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当你和他的距离超过大约两米五的时候,你就会呼吸困难眼前发黑,两股战战几欲跌倒。聪明的你很快做出英明睿智的判断,他不但业已成为你的领导人,应该还是你的供氧者。
同样的,当发现有三个男诗人在兔死狐悲地用一头长发遮掩着自己的黑脸,你愤而怒之转身大步跑开,拟逃离会场的时候,你痛苦地看到自己的步履不由自主地减慢、减慢,直到停了下来,就像被关掉了电源开关的电风扇叶片最后的那几下惯性挣扎。——于是你急中生智妙笔生花地想到危险距离的问题,跟在站台时一样,目测红线指数约两米五。你慢慢转过身蹲下去,像即将扎猛子似的深吸一口气,趴在地上朝拜般小心翼翼地向着他,那个仍在发言兴头上唾沫横飞的爱丽丝·维克托莉斯匍匐前进。
你魂不守舍神经错乱地坐到他身旁——他旁边刚好空出了座位。你无法也不想集中精力去聆听他到底在讲着什么,那些聪明人永远不会当众讲出去的观点,听上去就像在水中扎猛子时耳朵里传进来的水面上各种梦幻般的声响。一方面,你已决定放弃这次本来精心准备的座谈会。另一方面,你心情急迫而又忐忑不安地牵念着安丁的信息——那是一个多么含有主动意味的信息啊。你耳畔响起林忆莲的歌声,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就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你掌心的痣我总记得在哪里。
好在他遭天杀的发言很短,在谈到诗歌研讨要力戒官僚主义、形式主义,要知行合一、不要阳奉阴违的时候,就已经接近尾声了。当压着他“为诗而战,为爱而死”的结束语,会场上响起七零八落的掌声时,你的眼眶湿润了。
在前往会场的11路汽车上,他臀部灵活地抢了个座位,紧贴着一个已经坐下一半身子的黄发男孩的身体一屁股定乾坤。随即,他令你意外地一把扯过你的胳膊,将你按在座位上,然后站起身抓住眉前的吊环眼神迷离地望向窗外。算起来,安丁那条询问是否一天都开会的微信,正是那个时候发到你手机里的,只是他没有及时发现并观看。你看着他抓着吊环的手,鼻子一酸,居然感到了一种宠幸般的温暖。
这种鼻子一酸和宠幸般的温暖,在会场上七零八落的掌声落毕,他,爱丽丝·维克托莉斯欠完屁股重新坐下来,有气无力地把手机交到你手上的时候,你又一次感受到了。你这个人心柔软,泪窝浅,刷歌曲《听说爱情回来过》在地铁上你都能擦鼻涕流眼泪。
你双手颤抖地快速打开手机。令你感到诧异的是,与安丁的微信对话框里,除了你已目睹的那两条文字,不知什么时候,他又与她你来我往地互发了对话。那么,今天截至目前的总共七条互信是这样的——安:“你今天一天都开会吗?”他:“应该就是一上午,十二点前能完事。”安:“那中午我请你吃饭吧。”他:“你去我宾馆吧,可以休息,也可以躺着看电视剧。”安:“想吃什么?”安:“我不去宾馆。”安:“要不我买东西去你宾馆,一起吃,我是说上午我不去你宾馆。”
这些文字就像一团团火焰燃烧着你的心血管,动脉管和静脉管几近烧焦,心脏雄鹿般狂奔,无上的火热灼烤着缺氧的肌体,令你阵阵窒息。倘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你险些给他下跪。你的手指颤抖得厉害,但你还是飞一般地写下“我得有酒”发了过去。没过多久,安丁回复:“知道的,给你买酒。”你偷瞄了一下他,他正闭目养神,一个叫不醒的装睡者。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这个爱丽丝·维克托莉斯,一个突然从天而降的怪物,敌我遭遇、短兵相接后,面对他你曾一度想起汉代《悲愤诗》: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嗯嗯,倘若不是你多年修来的诗人品格和与生俱来的温婉性格,怕是在你和他之间早已发生你死我活的凶杀案件也未可知,此前你一直思忖着如何合理合法地结果了他。而此时此刻,你兴奋而激动地为自己长年秉持小不忍则乱大谋的理念与操守感到无比庆幸。格局决定命运,性格决定方向,细节决定成败,在这近四个小时欲仙欲死苦苦挣扎的时间段里,你若在任何一个环节爆发釜底抽薪、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鱼死网破的恶念,那结果一定是不堪设想的。其实,不要说这事件的结果难以设想,它的起因和过程谁又能设想得了?那么,在这样一个过程中,由于你听天由命、误打误撞地摒弃了自己性情中刚正不阿、宁折不弯的部分,以自己坚韧不拔的毅力和着力斗智斗勇的周旋,终于尝到了一种苦尽甘来的味道。是的,哪怕到了无法用辩证唯物主义思想解释的人生关口,歇斯底里、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这种负能量的东西也是要不得的。冲动就是魔鬼,哪怕你正面对着魔鬼。——综上所述,如果没有他,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爱丽丝·维克托莉斯,宾馆一词的勇气何来?饱受鼓舞之下的酒一词又从何来?要知道,安丁同意见面这种恩赐般的待遇已然是你的催泪剂了,来宾馆见面那是连自己都不信的梦想,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为你负重前行。你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扫帚、成语乱入、倒打一耙地胡乱想着,一滴油然而生的泪水打湿了手机屏幕。
“事情就是这样,”他睁开眼睛,轻蔑地看了眼你潮湿的眼睑,“天上可能掉下我。但是,鮑勃·克莱渥尔,天上不可能掉馅饼。”
3
说到宾馆,你一边看着他闭目聆听诗人们座谈,一边思考着他使用宾馆一词的信息来源。虽然他从天而降的地点就是宾馆,但能在微信里直接性地对安丁使用宾馆一词,应该不是凭空想象、灵感乍现。昨天傍晚,你抵达这座城市并顺利入住这家宾馆——得益于主办方提前周到的安排——的第一时间,你就分别从三个角度用手机拍摄了房间的图片,宽敞明亮,整洁华贵,一张大床带着某种诱惑性的气息。是的,包括睡觉在内,床被赋予了太多意义。抽了三支烟,你决定把图片发给安丁。
但是,你把宾馆图片发给安丁,百分之九十八的心思是像以往一样,告知她你又一次来到了这个城市,仅此而已。你是一个婉约派诗人,面对男女此类特殊情感,你比较倾向于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或者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你是一定不会直接用微信甚至用打电话的方式来上一句“我来了,见吧”,一定不会的。你拿不准力拔山兮气盖世,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之后,会不会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是你最担心的事情,你一向宁为瓦全,不可玉碎,你是坚决不会冒这个险的。另外的百分之二,你确实带有些许提示意味,因为在此之前,你与安丁在微信里聊天,抱怨她对你过于敷衍的时候,安丁承诺说等你下次再来,她要带着红酒与你在宾馆畅饮。——那么,一定是爱丽丝·维克托莉斯又一次攫取了你有关宾馆这方面的信息,盗而用之。不过,这是良性发展,扩大再生产,万岁举杯痛饮,友谊地久天长。
说到催泪剂,原则上说确实有点夸张,但退而求其次地定位为兴奋剂,你是绝对不会否认的。你与小你四岁的安丁结识于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这个时间轴确实有点粗,好像一支蘸墨过多的毛笔,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那好几个年份一股脑浸染得一塌糊涂——你为这种起始时间的模糊不清而恼怒,多次尝试通过举例子、列数字、做比较、逆运算等方法冥思苦想反复论证来敲定准确年份,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屡战屡败。可以理解,写诗的人,第一行到最后一行,能写出好几千年出去。另外,你压根对数字这东西就不敏感。但是,用你的话说,那并不重要。
好,那就说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对她一见钟情。是的,你有理由相信,他,爱丽丝·维克托莉斯之所以鲁莽地与安丁直谈宾馆,根本原因就是他未曾见过安丁本人,无知者才能无畏,才能一针见血,一剑封喉。但你就不一样了,关于安丁,你感觉你很难准确描述这个人的美好,虽然作为一个著名诗人你有大把的溢美之词。从文学的角度,你放弃了——你比较擅长放弃——你的笔墨,实事求是地讲你确实找不到令你满意的辞藻;从人文的角度,某种程度上她之于你是那种形象性的,一种抽象的具体。实际上,一直以来,包括面对面的时候,你基本上没怎么敢直视她,起码是没直视过多。当然,这种直视是指面对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你花去大把时间去凝视她QQ空间或是微信里的照片——照片跟活生生的人当然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换句话说,安丁是你心目中的太阳,因夺目而看不清轮廓,因看不清轮廓而拜倒,此中有真意,欲辨已无言。这都是掏心窝的话,你不敢不承认。
那么,爱丽丝,接下来该怎么办?你在心里亲昵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对于这一诚挚的问询他没第一时间做出反馈,而是倨傲不恭地坐在那里,小幅度葛优瘫,看上去正在纠结于一位女诗人的尖刻论调。于是,你也顺着他的眼光望向这位正在发言的女诗人。
女诗人抱着膀的胳膊横亘在汹涌澎湃的胸前,长长的睫毛像极了墨迹风干后的笔尖毛,目光透过猫眼一样的美瞳直盯着一个目测超过七十岁的老头,用那种带有挑衅的语气说:“嘁!黏乎,腻歪,下半身,上蹿下跳,怎么了?嘁!无论文学圈还是什么圈,无论文坛还是什么坛,谁也别自命清高,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她说话喜欢带个郎当,语气助词,嘁嘁的。
你敬而远之地知晓这个女诗人,道可道,非常道,近一两年,通过她拿手的那种一招鲜,看上去已经完全可以吃遍天了。这个老头你也认识,写古体诗的,是该市楹联协会常务理事。这个常务理事也抱着膀,面部没有任何表情,整个身体语言淡定而达观,乱云飞渡仍从容,我自闲庭信步,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非也。
女诗人突然拿起面前的水杯,红唇搭着杯沿却并未喝水,而是亢龙无悔地继续讲了起来,恰似端着手持麦克风,声音听着很空旷,翁声翁气地:“嘁!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难道不是一种胆识吗?有些人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嘁!”女诗人还想说什么,被主持人机智而又幽默地打断了:“柔水媚天女士,葡萄咱们先放一放,看看哪位老师给大家来盘爽口梨子?”哦对,柔水媚天。
于是,你抽出了方才投诸座谈会上的注意力,忧心忡忡地再一次把脸转向他,爱丽丝·维克托莉斯。你果敢地意识到,当前专注于这个会议才是真正的溜号,你们二人商讨一下安丁中午莅临宾馆的善后事宜才是最重要的议题。是的,你在脑海里使用了商讨一词,说句良心话,在这种已发生和将要发生什么都出乎预料和难以预料的情况下,你逐步感到你对他的态度已经由抵触变成了依赖。
“剩下的事情,鲍勃,你做主。”他转过头,友好地用一种低眉顺眼的表情向你传递着信息,你注意到这一次他也使用了昵称,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
你的事情你做主,沒毛病。但你还是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要知道这并不太好办。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你与安丁分别在AB两地都曾有相见,但令人尴尬的是,频率并不高,甚至可以说很低。十几年前那个夏天在A地众人聚餐结识、当晚集体K歌,后来在A地一次婚礼上你们相遇并进行了不超过一分半钟的寒暄,然后在B地一对一喝了近一小时的咖啡,最后在B地你俩吃了顿烧烤。你瞧瞧,俩A俩B,这么多年来仅四次见面,同日转换不同地点算在内也就五次。其中那两次独处,也无非就是相对而坐——这一直是你与安丁的最小距离值。如果说有过零距离的话,第一次结识六七人挤在一辆汽车里去K歌,途中你俩挤在一起的两条腿,算;最后一次吃完烧烤你打车送她回家,她在后座用手推过你后背两次,也算。对的,说来说去你与安丁更像是网友,这十多年间倘若不是一直保持着QQ——后来是微信——交流,你们实际上只能算认识。
想到这里,你焦虑地要去攥他的手,但动作只做了一半就放弃了,做主就做主,嘁。你猛地打开手机,瞄了眼根本没在意你的他,态度坚决动作麻利地用微信转账方式发给安丁四百元。这确实有点唐突,也挺格路,但你打心眼儿里不舍得让她破费,她所在的报社正举步维艰,已经每个月只发给员工半数工资了。“你瞧不起谁呢,”安丁没有点开那个转账,“想吃啥?”“你买啥我都喜欢。”你手指颤抖舌尖发甜地回复道。
4
座谈会即将结束。按照女主持人的提示,你想起下一个议程是与会嘉宾参观与会议室同楼层的文化长廊。大家纷纷站起,一片桌椅板凳吱吱嘎嘎的声响之中,你真切地听到有人叫喊着你的名字:西土老师,西土老师。
你本能地望向他,看到他正径直奔向会议室前门,边走边从口袋里往外掏你的打火机和烟。目光所及,六七名一直坐在后排或男或女的年轻人手里捧着一本或两本书,满腔热忱地向你涌来。你当然能看出来,那都是你的诗集,显然他们是索要签名而来。——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由于力度太大你掐疼了自己。没问题,他们的确是朝着似乎满血复活的你涌来,而不是那个正躲去抽烟的人。
你好像明白了什么,原来这个天降奇兵心里比谁都有数:他可以天命领导你,但他无法帮你代笔。他虽然像皇上颁布诏书一样册封给你一个对牛弹琴、驴唇不对马嘴、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但他缜密地深知你要签的名是西土而不是什么鲍勃·克莱渥尔,更不是什么爱丽丝·维克托莉斯,他应该也的确摹仿不了你的笔迹——圈子里大家都认识你的签名,他弄不好就是个混社会的。
听着六七个文学爱好者铁粉、铁粉地表白,你脑子一团糟地为他们签名,按照他们夹在诗集里纸条上的名字,你风格依旧地行云流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高山流水会知音。但是,你心里实在难以不去惦记有关安丁的未尽事宜,宾馆啊,那可是。中午在宾馆喝酒,下午干嘛?晚上呢?晚上……你心跳骤然加快,余光中发现会议室前门处有人在远远地瞄着你。你抬头观看,果然是他,两米开外的爱丽丝·维克托莉斯正用他那擅长的轻蔑表情看着你。
在你与你的铁粉们变换着各种组合形式,以红底白字的会标为背景合影留念的时候,他明显显得有些不耐烦,后来干脆背过身去对门而立,看上去像是犯了错误而被老师罚站的学生。在他果断推门欲出的时候,你推开扑过来的一个光头青年,绕过同样正在合影留念的其他诗人和他们的铁粉队伍,绕过人群急追而去——虽然能掐疼自己,但也不可掉以轻心,你可不想大庭广众之下晕倒在这样一个年轻人的怀里,其光头圆得离谱,好像经过抛光、打蜡、封釉以及镀膜。
在楼层电梯口的垃圾桶处,他停下了脚步,半转过身将手中的一支烟递给匆匆赶上来的你,为你点燃,然后意味深长地盯着你的眼睛:“你打算怎么办?”你吐出一口烟圈,“这件事你不能做甩手掌柜,”你说,“宾馆……这一突如其来的亲近,我没有任何相关经验。”他疑惑性地皱了皱眉:“不就吃顿饭吗?”
你讶异于他如此轻描淡写地定义这次幽会,你认为他这种不负责任的说辞极大地玷污了它,这简直是……诽谤。但你很快就释然了——这种转念一想、换位思考性的释然你很拿手——你与安丁的状况他并不知情。然而,他很快就否定了你,同时提示你,无非吃顿饭的定义恰恰说明他很知情。为了佐证这一点,他还耐心地夹叙夹议地帮着你回忆了昨天傍晚直至二十二时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
从三个角度拍完宾馆的图片,你坐在白色靠背弹簧椅上,抽了三支烟,然后选出一幅最能体现温馨氛围的发给了安丁——此次来B市你发给安丁的首条信息。不多时,安丁回复:“你不是还在B市吧?”你知道她是在提示你,上周你刚刚来B市她一直没应邀露面。你觍着脸回复:“回去了,又来的。”见她未再言语,你又发出了如下内容:“每一次来这里,都第一时间想告诉你一声我来了,但既想又不敢,那么包括这一次也就不告诉你了。”你想借这种幽默诙谐而又不乏调皮腔调的语言来缓和一下尴尬气氛,然而直到午夜时分你喝完酒听完歌一头栽倒在宾馆床上,安丁也未再留言回复。
昨天下午在来B市的高铁列车上,你推掉了两伙预约你喝酒的当地文友。一来雷同的酒局和陈旧的话题使你提不起什么兴趣,虽然看得出他们是真心的盛情。二来你预感性地认为,上次安丁没有理你,这次应该不会太冷落。但是,直到上帝派给人间的时间无情地行进到二十二时——没错,其间你自己吃了自助晚餐——情况仍然没有任何转机。于是你不得不从美好的幻想、长久的发呆和渐涌的忧伤中挣脱出来,迅速穿好衣服,离开宾馆走进满脑子廊桥的夜色。
没错,他确实知情,你对全部事实供认不讳。但凭此就定义为无非也就是吃顿饭,你表示保留意见,不敢苟同。但无论如何,看来这个爱丽丝·维克托莉斯早就对你实施了监控,二十四小时不间断那种。至于起始时间,你不打算去追问了,没意义也没那个机会。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走一步算一步吧。
对于参观文化长廊,他并不像你那么感兴趣,或者说有些游离。但当参观完毕,作协领导兴致勃勃地要带大家去读书吧品尝他们咖啡的时候,他居然一把拉住你,脸上绽放出你第一次得以领略的笑容——这个人总是不可预料地在你俩之间冒出太多的格格不入。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无论谁,只要笑出来人就軟了,这不是你不想要的,主吉。
事实上,在座谈会接近尾声的时候,你闻到了淡淡的咖啡气味,但你笃信那一定是幻觉。经过近一上午的磨砺,你基本上对自己感观的真实性失去了信心,只是在头脑中蒙太奇式地闪回了一下你与安丁一起喝咖啡的片断,嗅味思人不久,故事情节就被推进到签名环节了。实际上,你对咖啡真的不太感冒,不是把一切都看成浊物,只是可有可无。
没想到,原来这咖啡气味是真实的,并且咖啡还是工作人员面对面现场手工制作出来的,确实是“他们”的咖啡。书吧内约八平方米的咖啡制作间,你恍惚看成了某个化学实验室:三四名扎着围裙有的戴眼镜、有的没戴眼镜的女科学家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带有仪表、手柄和各种旋钮的机器时而滋出热气,杯、瓶、碗、罐不时丁当作响,颗粒、粉末、水、粥状物在你眼前翻来倒去……你只觉得眼前一黑,缓缓倒向那个对你笑过一次的爱丽丝·维克托莉斯。
不一会儿,抑或很长时间,你被他搀扶着站立起来,浑身酸痛地尾随他走到主办方第一领导面前。他谨小慎微地端着一杯热咖啡——咖啡几近漫过杯口——郑重其事地向第一领导请假:“中午当地影视公司朋友请吃饭,就不在作协这里用餐了。”第一领导爽快地予以应允,用深邃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四周:“好的,反正也没什么事了。”
就像安丁在十五时零一刻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从白色靠背弹簧椅上站起来说她要离开时一样,第一领导的声音在你耳边响起:反正也没什么事了。是时,你绝望而又无奈地扫视了一下长条沙发椅前边的茶几,两只空掉的“一番搾”啤酒瓶像两名失魂落魄的卫兵,被风吹掉了帽子就要睡着的样子。而两只装有双双剩下一半的日式鳗鱼饭纸盒,一如坐在地上张着嘴巴呼哈大睡的两个白白胖胖的孕妇。——反正也没什么事了?不,不可以。你昏天暗地地站起身来,打算殊死一搏,下一步拱卒逼车、别腿马踩帅的险棋,但胳膊却突然被他,爱丽丝·维克托莉斯钢钳一样的大手抓住:“不,你不能阻拦她。”
负责任地讲,在钳制你不能阻止安丁离开你的宾馆之前,他更像一个高层领导,更多的是给予你独立思考与自己动手的机会,总体上是一种示范性的引领。而当他觉得非常有必要作为一个实战教官,需要手把手教你在目前的战局面前亟须实施缓兵之计,坚决不可以攻城掠地而必须鸣锣收兵的时候,他对你基本上不抱什么希望了。当然,这是后话。
5
走出作协所在的市文联大楼,你意识到必须立即通知安丁,会议已经结束,马上返回宾馆——你得提供给她一个她什么时间抵达宾馆最为合适的计时参考。你掏出手机紧随他的步伐,一边打字一边目测着你与他的实际距离,这很重要,这个当口跟丢了非常有可能甩掉你的目标将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为了一个女人,你会跟我拼命吗?”他读到了你的所思所想,质问你的同时脸上泛起恼怒的红晕,“你以为我会跟你争吗?”
这脸上的红晕,跟座谈会上女主持人说到“爽口梨子”话音未落的时候一样。你一下想起刚刚主办方第一领导在准假不参加集体午餐时,说完“反正也没什么事儿了”之后意味深长地拍他肩膀的桥段:“这么鲁莽不像你啊,跟这样一个女同志较劲,实在犯不上。”第一领导说的没错,他,爱丽丝·维克托莉斯不该在女主持人话音未落时,脸泛红晕地把手中的碳素笔扔到那个女诗人柔水媚天的身上,并且正中人家饱胀欲裂的胸脯。面对座谈会场死一般的寂静,面对柔水媚天愤然离席夺门而出,你的心脏陡然关闭出血阀门,半晌才慢慢打开,将血液发放至身体的四面八方。显而易见,你的形象毁于一旦,百年累之,一朝毁之。好在你放弃在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千金散尽还复来,爱咋咋地吧。
此刻面对他脸上泛起的红晕,你表现得很坦然,心脏跳动平稳,血液输送正常,呼吸均匀顺畅。你自有你的打算,人总是有底线和红线的,你脾气不大,但不是没有。关于对口语诗的大放厥词,关于对女主持人的卑劣攻击,拦不住,也没关系,都可以顺水推舟地加以舍弃,让我们荡起双桨。但在安丁这件事情上是可以拼命的,如果必须的话。拼命怎么了?普希金还决斗呢。电影《勇敢的心》里男主角不也说了,每个人都要死去,但不是每个人都真正活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就这样。想到这里,你的左嘴角竟然微微翘起。这是不多见的——后来,在面对安丁带到宾馆的两瓶“一番搾”啤酒,他怂恿你一个人独自干掉的时候,你又一次呈现了这种罕见的左嘴角的微微翘起:多大个事儿啊,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他显然被你坦然处之的态度和不软反硬的想法激怒了,连向出租车司机说明你们的目的地都带着情绪,接着便没好气地向你发起攻击:“你的确是这样的人,鲍勃·克莱渥尔先生,你一个人喝酒听歌都能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这也是真的,昨晚你尚未醉到彻底断片儿的程度。离开宾馆走进满脑子廊桥的夜色,你一时悲从中来,一万首伤心情歌混杂在一起,如同倾覆的一车碎石一股脑地向你砸来。你仰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步伐坚定地寻到了一家门脸很小的KTV,就让碎石来得更猛烈些吧。六瓶百威啤酒,一袋黑瓜子,一袋鱿鱼丝,两个小时原唱歌曲品味,你把自己灌醉了。——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善变的眼神,紧闭的双唇,何必再去苦苦强求、苦苦追问。特别是这首歌,你是用舌头舔着眼泪品咂的。你的确是这样的人,他说的没错。
盯着坐在出租车副驾驶位置的他,你突然如梦方醒茅塞顿开地意识到,他,这个凭空而至的自称爱丽丝·维克托莉斯的人,一定就是在你酒后飘出那家小门脸KTV的时候降临并尾随的你!没错,你在你脑子里回放着电影:出了门以后,你俩就勾肩搭背地走路了,你与他有问有答,有争有论,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一直到他搀扶着你走进宾馆房间,在他竭力劝说下你昏昏沉沉地睡去。也就是说,是你把他领进的房间,无非到了早上他并未离开而已。——你闭上眼睛,将昨晚长长吸进的那口气,长长地吹了出去,这分明是教科书式的作茧自缚。科学地讲,神鬼附体多来自于癔症性精神障碍,那一车倾覆的碎石砸向你的时候,指标就够了。但你不相信科学,所以不相信神鬼附体,你宁愿诗意地相信他,爱丽丝·维克托莉斯是客观存在。在这方面,你很犟。
坐进出租车之前,你急切并成功地给安丁发了微信,告知她你已脱身并返回宾馆。她回复表示知道了,马上下楼去买吃的,还有酒。你又一次心动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各种复杂感受一股脑灌进你的咽喉,时来运转、喜从天降、飞来横财、无心插柳柳成荫……你不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對此,他,坐在出租车副驾驶室手中端着文联那杯咖啡的爱丽丝· 维克托莉斯用鼻音哼了一声,像《官场现形记》里的温钦差一样,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你闭上眼睛,安丁就站在了你的面前。这一次你终于看清,她梳着“五号头”——理发师称为“日本声优”发式,鼻子山根宽阔丰满,这使得两个眉眼间有着绵长的距离,双眼皮下的大眼睛散发着深邃、悠远而迷离的光芒,上唇中部一个俏皮的婴儿凸惹人怜惜。她是一家报社的编辑,负责一个法治版块,但气质上更像一个编副刊的,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每次见到她都会给你带来一股浓郁的文艺气息。怎么说呢,你一见到她,脑海里就会响起莫文蔚《电台情歌》或曲婉婷《我的歌声里》那样的旋律,就会浮现《茶花女》或《魂断蓝桥》那样的电影画面出来。在你的眼中,她是带着王菲影子的莫尼卡·贝鲁齐。是的,安丁身上洋溢出来的那种错综复杂的朴实厚道的浪荡不羁风情、温情脉脉的风尘女子气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令你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这是没法子的,看不清太阳的轮廓。
在你和他共睹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服务员认真地打扫完房间,争论起已经凉了的咖啡要不要用热水烫一下,以便安丁更舒服地饮用的时候,安丁发来了微信:“哥,送外卖的到了。”——到了宾馆一楼大厅,你一下子忘了是怎么下来的。大厅地广人稀,天旋地转,你灵魂出窍地挪着步,搜寻着,镜头从左摇到右,再从右摇到左,均未出现安丁的身影,倒是那一两个穿行而过的人,吧台服务员,连同与你一起下楼的他仿佛都在窥视着你,用眼神一件件地扒着你的衣服。
这是你第二次从房间跑出来迎接安丁。第一次打算提前一些,早早在一楼大厅守候。但从房间溜出来的时候,瞥见参加同一座谈会的一位男诗人正远远地从同楼层某房间探出头来又退了进去,你便急转身若无其事而又步履匆匆地返回了房间。你拿起手机,接着安丁之前发来的“在宾馆,你们开会的人看到我俩,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微信,回复道:“你是否可以让服务生帮你刷开电梯?他们还真回来了。”安丁没有回复,这当然需要履行一个比较麻烦的程序,比如登记她会客的房间号,登记她的身份证号,登记她的手机号码等等。他一把抢下手机,发道:“算了,还是我下去接你,被开除也值了。” “我带你下去。”他愤愤地说。
在你第一轮搜寻未果,紧张地回头张望的时候,她,穿着浅黄色呢子大衣浅灰色宽松肥大牛仔裤的安丁不知从哪个角落闪出了身子,迅速位移至电梯口。他一把扯过你,追了过去。
电梯里只有你们三个人,但你那颗呼之欲出的心脏仍然狂跳不止,你浑身僵硬地立在那里,连他用门卡划开电梯、按亮楼层号码灯,示意你接过安丁手中东西的举动都视而未见。隔着他,安丁把左手的两个大袋子递到你手中:“拿着,累死我了。”这时你才发现,她的右手还端有一杯咖啡,比你们刚从文联带回的那杯颜色要深一些。
这样真实的声音,你听上去仿佛来自冥王星,这极具她性格特征和感情色彩的语句,你却只能浮在表面地接收其中的最基本信息,于是语塞地伸手接过两个袋子,认真地查看起塑料袋中的两瓶“一番搾”啤酒来,大玻璃瓶装的,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深褐色的湖。是的,你语塞了,一个平时为讲台下三百名高校学生授课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诗人。
深湖的感觉不是第一次。上次在B市与安丁吃烧烤的时候,你自己喝光了六瓶百威,她一口也没喝,虽然她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她跟某某朋友喝到大醉的事情。结束后,她平淡地回绝了你继续进行别的什么娱乐项目的提议,把她送回家只能是你唯一的选择。是的,坐在出租车后座的她曾无由头地用手推了坐在副驾驶室的你后背两下——历史性主观性的首次身体接触,前文说过的零距离。但在那样一个重度雾霾的夜晚,虽然你实现了与她单独喝酒的愿望,也初尝来自她指尖的甜蜜,但你觉得她仍然是一面深不可测的湖。
楼层服务生,那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象征性地看了你们一眼,很快就回避了目光。这令你得以陡增某种勇气。在进入房间他麻利地布置着餐桌及长条沙发椅前边的茶几的时候,你将安丁往那个白色靠背弹簧椅的椅背上搭了两次都没搭住的浅黄色呢子大衣抓到自己手上,挂在衣橱里你的衣服旁边。在这个过程中,你的手掌深情地感受着那件浅黄色呢子大衣上似乎尚存的体温,不动声色地嗅着它散发出的也许并不存在的香味。在他,爱丽丝·维克托莉斯从纸袋里一件一件地拿出两盒日式鳗鱼饭,又从塑料袋里一瓶一瓶地拿出两瓶“一番搾”啤酒的时候,你走到坐在白色靠背弹簧椅上的安丁身后,伸出双臂拥抱了她,黑底白纹高领衬衫棉麻的手感令你血液沸腾。她没有任何反应,一边看着他四处寻找能开启瓶盖的器物,一边介绍着她购买这吃食的过程:“想多买几瓶来着,但我拿不动。”他笑了笑,指着茶几上的咖啡介绍是市文联咖啡屋的产物,拿回来想让她评判一下档次。“唔,”她浅浅地咕哝着,“这种我好像喝不了,我不喝甜的。”
6
在接到座谈会主办方邀请函的时候,从B市调转到省城工作的同事煞有介事地向你介绍说,你们要下榻的宾馆是该市最为豪华的一家。作为省城著名诗人,类似的座谈会或研讨会你在省内其他城市曾多次参加,相对来说这一次住宿安排确实可圈可点。B市文联主席是一个以写诗见长的作家,那么他协调与会的诗人嘉宾集中住到这家宾馆,显然是有意并有能力为之的,这种物超所值的协议价,没特殊的关系人家老板不会买账。事实上,在这座在全国三四线城市之间摇摆不定的城市,这家宾馆也的确够档次,在你看来,各方面的住宿条件和服务水准都堪称称心如意,这也是你要从三个角度拍摄它的硬件原因。同时,它能够吸引安丁前来做客自有它的含金量,在这里,她应该不太会遇到熟人。“火车站那边的宾馆,”果然,安丁一边协助他打开日式鳗鱼饭包装盒一边说,“远不说,还总会碰到一些熟人。我可不想在这样的地方碰到熟人。”
当他顺势问及她是否开了车,她很快回答没开,“自己的车子停在这样的地方,无论如何有些犯不上。”的确,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这样的道理,不适合应用于这类事情上。其实,犯不上这个词挺有内涵的,看你怎么去理解,有可能令人心热,亦可能令人心寒。但当时你是心热的,没往旁了想,因为面对她的大多数时间你都处于类似缺氧的状态。
与捕捉到五十多岁的女服务生礼貌地回避目光一样,在安丁来宾馆后短短的几句对白中,你诗意地捕捉到了个别具有令人心动意味的潜台词,并在脑海里用笔在下边画上红线,譬如“带来麻烦”“犯不上”“碰到熟人”。特别是“碰到熟人”四字,你郑重地在它四周画上了红圈。难道不是吗?如果就像他,爱丽丝·维克托莉斯轻描淡写的那样,仅是朋友间吃一顿饭,她又何必刻意强调不想碰到熟人呢?——这一条条的红线和那个大大的红圈极大地鼓舞了你,你的一只手轻捻着她的发梢,另一只手在她的肩膀处游走,口鼻贴着她的头部深嗅着发间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香气。而她,你的安丁依然若无其事地跟他聊着日式鳗鱼饭的价格,他猜一盒五十二元,她便笑着说:“你怎么知道的?五十八。”
你在安丁身上做捻发梢、闻香气这样的事情是轻车熟路的,看着电脑或手机上她的照片,你无数次地这样做过,饱含深情厚谊全身心投入的那种。开门见山,捅破窗户纸,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上述你在安丁身后所做的两番动作,跟你在以后的时间里喝光两瓶“一番搾”啤酒以后,径直地从正面走向她捧起她的脸蛋狠狠地亲吻她上唇的婴儿凸,而后将她熊抱起来将她压在你和大床之间的两番动作一样,与你看着电脑或手机上她的照片时的所作所为基本雷同。如果说有区别的话,那就是此刻你面对的是活生生的她。
当然,这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撇着嘴用那种惯用的鄙夷眼神挖了你一眼,然后用懒洋洋的语气怂恿你一个人把啤酒喝掉。你左嘴角微微上翘,坐过来用牙齿启开了瓶盖,你觉得浑身冒火,恨不得一口气喝光整瓶,用那酸爽微苦的液体打通你运转不畅的呼吸。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你渴望酒壮英雄胆。
安丁说她本来打算带一瓶红酒过来,再带两个杯子,但害怕杯子被打碎就放弃了。这样说着,她与他各自打开面前的饭盒,一个用筷子一个用勺子(日式料理餐厅少给配了一副)吃了起来。
怕打碎了杯子?这样一个因此不带红酒过来的说辞逗乐了他。“这个理由太牵强,”他瞄了一眼你,品尝着鳗鱼不加掩饰地说,“你还不如说不愿意跟我喝算了。”他的语气理直气壮,你听着有些担心同时又觉得过于直白,你从来不会这样遣词造句地与她对话,你始终没动过一丝一毫揭发她任何小阴谋的念头,捧着怕打了,含着怕化了,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安丁未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一边喝着她带来的咖啡一边幽幽地说,她只有在外地才放得开,比如省城,比如北京上海丽江……她可以一个人坐在马路边上抽烟喝酒,看着路人们南来北往,完全无所顾忌。说着,她从你放在电脑台桌上的烟盒里抽出支烟,点着吸了起来,“而在这里,就不太行。”
你的鼻子一酸,当然不是因为咽喉处喷涌而上带着麦芽味的二氧化碳气体,而是因为你的耳边一下子响起电影《廊桥遗梦》里的那段经典旁白:“遠离麦迪逊县,在温特塞过星期三,远离草地及桥及稔熟的人,还有太痛苦的回忆,放开怀抱过好那一天。”你当时确定她要表达的一定是这样一种境遇,在她的B市,未曾远离稔熟的人,当然不能“放开怀抱”,于是就“不太行”了——你有理由这样确定。回到A市的第三天,你给她发微信问她是否看过《廊桥遗梦》,她回复说:“好久以前看过,忘了具体情节,看到你发这个电影名第一反应是《卡萨布兰卡》。”你有所失望,停止了回忆性地揣摩她的有所顾忌是不是契合你的判断,而是当夜重温了影片《卡萨布兰卡》。
你空腹喝着“一番搾”,他挑挑捡捡地吃着鳗鱼饭,她则靠在白色靠背弹簧椅上讲她的报社。近一年多来她总是能提前三天就把要做的工作做完,这个法治版块简直难以为继了,最初的时候一周一期圈粉无数,而现在两天一期其质量可想而知。跟这个版块一样,报社也在苟延残喘,工资半数下发不说,听说很快就要与电视台合并了。他,爱丽丝·维克托莉斯不时地插着话,大意是受新媒体冲击,不要说报纸,连电视也面临着巨大挑战。在这期间,他还显得很深思熟虑地谈到融媒体改革,说报纸与电视合并未必不是件好事,美好的明天在等着她,等等。
在上次吃烧烤的时候,安丁就跟你谈过报社现状堪忧的问题,你可没跟她讲什么美好愿景,而是回到省城后立即想通过你作为省著名诗人的人脉,在宣传、广电、文艺界找找门路把她调到省城去省级报业工作。你这样想了,也决定着手这样做。但当你征求她意见的时候,她表示完全没有这样的打算,都年近半百的人了,经不起折腾。你只能作罢,你当然不能强求,有些事情也确实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或许,对于她的现状,来一句美丽新世界更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一瓶“一番搾”很快就喝光了,这是你的长项。你站起来走到电脑台桌前,抽出一支烟,但并未点着,而是脑袋一热扔了烟走到安丁面前俯下身——对,就是上文所说的发生亲吻她上唇婴儿凸的那个桥段……突破了婴儿凸,你继而全面亲吻她有些发干但仍然温软的嘴唇,脑海里幻想着一场倾盆大雨畅快地淋漓着冲刷着浇灌着干涸而又丰腴的土地。你试图亲吻她的脖颈,但她黑底白纹的高领衬衫最上边扣死的纽扣成功地阻挡着你的嘴唇,连同目光在内都无法抵达那里。
没错,你忘情的动作并未影响到一直没怎么停止讲话的安丁。这时,白眼仁儿有些发红的她略显疲惫地谈起了自己上大学的儿子以及温顺和蔼的丈夫。她和他正襟危坐为人师表地交谈着,在适当的时候彼此对望一眼,看上去非常像电视访谈节目中,坐在演播大厅台上接受台下百名观众以及电视机前百万观众注目的两个对话者。这种超级公开的舞台效应,与宾馆的绝对私密性形成了极大反差,说出去基本没人相信。
待安丁将烟头掐灭,你对她疯狂的亲吻刚好止于黑底白纹高领,你捡起了你扔在桌子上的那支烟。但你很快想到,同一个房间里,两个人首尾相连地抽烟的确太过呛人,烟雾太大而成为打开房门,或成为她借此要离开的由头,那可太他妈的悲惨了。你于是将烟又放下,坐回长条沙发,用牙齿咬开了另一瓶“一番搾”,你感到有些头晕脑涨,可能刚才太过用情。
日式鳗鱼饭他也没吃完,剩下一半扔在那里。你看了看,也没有什么食欲,倒不是因为这种盒饭和啤酒不怎么搭,早上吃那一碗拉面时,你也没什么胃口。你大喝了一口啤酒,捋了捋你的长发,但没捋顺出到底是什么影响了你的食欲。也许是因为你这个人心火大,连同昨晚睡梦在内近二十个小时都处于撕心裂肺进退维谷的境地,换作谁估计也不会有太好的胃口。——或许没有他,这个碍手碍脚的爱丽丝·维克托莉斯,情况可能会好一点?但你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在后来的日子里回忆起该人的时候,你清醒地意识到某种意义上你其实应该感谢这个人。
7
在返回A市的高铁列车上,在仅有两三名旅客的一等座车厢坐定后,当你醉生梦死般的眼神突然碰触到坐在你左前方的女孩时,你差一点把心脏吐出来。梳着要命的日式声优“五号头”发型的她两耳戴着耳机斜倚在座位上,浅黄色呢子大衣横搭在穿着浅灰色牛仔裤的双腿上,细长的手指时而整理一下黑底白纹衬衫领子……多亏列车长及时过来验票,听着他们两人轻声对话,你痛苦地慢慢闭上生无可恋的眼睛——那根本就是个男旅客。你感觉整节车厢变成了一个血压测量仪,它一点一点地膨胀、膨胀,把你整个身体逐步挤压成一只血管怦怦跳动的肱二头肌,带着强烈逼真的窒息感,你看到仪表盘上显示的两组数字跳动着慢慢归零。是的,此刻你非常想念那个被你扔出窗外的爱丽丝·维克托莉斯,但你眼前看到的是一片荒野里他仅剩下一只手伸在沼泽泥水之上。
白色靠背弹簧椅上穿着浅灰色牛仔裤的一双腿,是你用目光从安丁身上所能攫取的性意味快感的唯一关键部位,即便掩藏在宽松的牛仔裤里,但因坐在椅子上的缘故大腿部分还是紧绷起来,圆润而丰腴。她此刻又点着一支烟抽起来,当听到爱丽丝·维克托莉斯调侃她喜欢穿宽松肥大衣服,自我保护意识太强时,她摇摇头表示反对:“不是,是为了掩饰身材。”她说,“你能理解一个女人胖了十多斤的心情吗?”
这是一个关于身材,然后形而上地过渡到女人魅力的话题。安丁非常确定一件事情,就是她太招人,她能清晰地觉出单位以及单位以外为数不少的人对她的各种觊觎。她以前说过,在面对那些人即将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甚至赶紧掏出手机假装打电话,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治标不治本。她评价自己也就算得上不丑,言行也没什么妖冶狐媚风流之处,但就是非常招人。有一次,她老公跟她郑重其事地交流,他对总有人送给她礼物表示不理解,为什么不给别人送偏给她送?面对这样的质询,她的解释显得很无力。当话赶话随口说到分手的时候,他便又哭得跟什么似的,或说妬忌巫娥雨,摧残洛苑香,或说妻贤夫祸少,家和万事兴,好吧好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安丁对于自己的招人说不清道不明,而你对自己为何中招也一样不明就里,看上去像是一件双方都很被动很无奈的事情。但较之她的被动,你的显得更折磨人,一次次地追寻,一次次地失落,但仍然痴心不改砥砺前行。似乎正像手中攥着的“一番搾”,豪饮中大口贪恋它的苦涩酸辣,酒醉后若大病一场苦不堪言,但就是欲罢不能而一次次烂醉如泥。
安丁曾经送给你一个礼物,在一次微信长谈之后。她提前通知你在网上淘了小玩意送给你,但因为这种小玩意是随机的,她急不可耐地要求你收到禮物第一时间要给她答案。说实在的,你在这种小恶作剧式的时尚游戏方面很菜,也不太确定到底是怎样一回事。第二天,你就收到了快递,六棱体小盒子上中英韩日四种文字交织叠加,令你昏昏然找不到出路,好在标签贴上标注着品牌:smiski,品名:迷你公仔。打开包装盒,撕开塑料袋,一个视觉和触觉都十分接近玉石的光腚娃娃映入眼帘,呆萌,憨态可掬,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图文并茂的说明书全是日文,但作为著名诗人你擅长看图说话触景生情:此乃娃娃系列,四组各六个共二十四个娃娃动作形态各异,有的端坐、有的半躺,有的撅屁股、有的拄腮趴……而你这个,是个倒立派。这个made in china的日本小玩偶到底是什么鬼?你上网搜索,smiski“迷你公仔”似乎并不贴切,最后你查到smiski“夜光小人”才算直捣黄龙府——黑暗里它是会发光的。细度磨砂的皮肤是那样的温润光滑,黄中带绿通而不透的色泽是那样的和美养眼……置于黑暗之中,它便遍体通透氤氲出淡绿色光芒。轻轻地抚摸着它,你的心仿佛融化,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这一次你的心又一次几近融化,在喝光了第二瓶“一番搾”之后。在你眼前,那个夜光小人与坐在白色靠背弹簧椅上的安丁合而为一了。她那黑底白纹的高领衬衫以及宽松肥大的浅蓝色牛仔裤,以及再往里面未可知抑或并不存在的衣物,都形同虚设或者说一股脑地消失了——无论如何,她,从白色靠背弹簧椅上站起身向你走来的安丁,已然氤氲出淡绿色光芒,遍体通透了。你迎上去熊抱住她,然后转身死死地将她压在了床和你之间。
但是那边,你有些分心地听到,在那边原来的位置上,她正与他,格外健谈的爱丽丝·维克托莉斯节奏不变地聊着各自上大学和上高中的儿子,聊他们的幼年童年少年,小学初中高中,聊他们的近况,聊他们的未来,言来语往,不绝于耳。—— 一切都不重要了,各方面的感觉都是异常真切。做梦自当遥不可及,看图而幻亦不可比拟,与他人交欢更虚而化之,仅此而已。你突然想到贾宝玉在秦氏房中的那次神游太虚幻境,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抟之不得,却又真实无比。一如那个“夜光小人”,望之弥柔,触之弥滑,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一丝不挂,熠熠然无价之宝。
“可是,”他,爱丽丝·维克托莉斯又说话了,目光回避着你的狂热现场,摆出一副出言不逊的姿态向你发出凌厉攻势,“你又送过她什么礼物呢,嗯?我们的著名诗人鲍勃·克莱渥尔先生。”没错,这个人终究不是善类,虽然疑问的语气放在了一个叹词身上,但入木三分,直戳软肋,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没有,真的没有,先不说有还是没有,至少你只好停止你的动作,停在一个重要关口。这难道不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吗?即便你土生土长在中国农村,没有去过任何哪怕像新马泰那样的国外领土,但什么叫礼物作为一个著名诗人不会置若罔闻吧?继续派生一下,贝壳海星,烛光晚餐,玫瑰花瓣铺红毯,葡萄美酒夜光杯,这些绅士仪式格式架势你占哪样?no,nothing.
一件件的,你羞愧难当地给安丁穿好衣服,包括未可知抑或并不存在的内衣内裤、黑底白纹高领衬衫和宽松肥大的浅蓝色牛仔裤。至于鞋袜,你恍惚了,直到今天也未回忆出来。——你还好意思把人家压在身下?你醍醐灌顶如雷贯耳地觉出了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油腻,渣,死不要脸。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别误会,并非什么命运共同体,是说你这人没朋友,赶紧喝了走人。
8
安丁刚开始吃她的那份日式鳗鱼饭的时候解释说,昨天晚上朋友们到她家里吃饭,一直忙活到小半夜。正像她两口子时常去朋友家蹭饭一样,这是他们送走大学生一对对留守夫妻热闹一把的标配方式。当然还有高配的,世界那么大,抛开眼前的苟且,上网团上个旅游线路,组团出去领略诗和远方。
你一下子觉得脖梗发湿,深深内疚于自己错怪了她,不回复你是有原因的。她自然有她的事情,不会一天天无所事事单等着你的召唤,在跟朋友约好到自己家里吃饭的情况下,她难道会扔下切了一半的柿子和打碎在碗里的鸡蛋跑出来跟你见面,一边嚼上两口一边看着你在那里自斟自饮?——伤感万分地走进满脑子廊桥的夜色,觉得整个世界都疏离、背叛、抛弃、封杀了你,必须通过买醉自虐的形式发泄自以为是的阴郁、无望、伤悲与剧痛,你行不行啊?你考虑过人家一边忙活着招待朋友,一边还得分神去驱散时而跃入脑海的你吗?另外,更为重要关键紧迫必须摆上突出位置的问题是,你通知她你的到来究竟想得到什么?你又能给予她什么?好,当你心花怒放于她翌日清晨主动约你,并且话赶话、步赶步地成功把她——包括灵魂与身体——带到了你的设置有一张大床的宾馆,你能确定你要得到什么?又能给予什么?不文绉绉地卖关子了,在婚外情和离婚率都居高不下的年代,你有魄力非彼即此地涉足这个领域吗?你确定你用情的动机吗?在你觉得你异常用情的情况下。
“你什么都不能确定。”他,爱丽丝·维克托莉斯非常同意你的这一剖析性的自我反思。在这样的一个当口,他没有献给你他那拿手的鄙夷神情,只是一门心思地去吃他的那份日式鳗鱼饭,同时热烈友好温馨平静地与这个她终于得以见面的安丁交谈。对,你前一些时候恼怒于他对于这次幽会轻描淡写的用词,但现在看来,他不光是这样谴词造句,也是这样付诸实践的。他对他的判断成竹在胸,似乎很是具有成熟的理论依据与理智的现实依据。“喝你的酒吧。”他点头同意着你的自我反思,同时面部表情淡然冷漠地咀嚼着日式鳗鱼饭,看上去有点像老牛在反刍。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这个人确实挺冷色调的,这段时间一系列的举动都业已证明了这一点。或者说,他仿佛在用他的一言一行诠释着最近针对电影《风中有朵雨作的云》的一个比较时髦的鸡汤论调:中年人应该禁欲,至少是寡欲,唯唯诺诺不清不白地去浪费情感细胞,连知心朋友红颜知己最后都做不得。那么所以,在后来你得寸进尺地在安丁身上强行男女之事的关键环节,他出手扇了你一记耳光,西出阳关无故人。
上一次来B市约安丁未果,你灰溜溜逃离,戚戚然缓不过神。你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要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你比较喜欢林忆莲的歌,包括这首《梦醒时分》。那次你刚到家,安丁就给你发来了一个篇幅不短的微信,分两个对話框:“我就是不喜欢是最后被想起的,跟告知的时间早晚没什么关系,不告知一定是不想告知,晚告知也一定是有原因。但是感觉到是最后被想起的人,我就抵触,我就犯病。”“然后我精神就开始有问题,比如别人情绪从一到十,是一二三五八十这样循序渐进地发展过去,但我是这一秒是一,下一秒立刻十,下一分钟负一百二,疯狂波动。”这条微信你记得非常清楚,一字不差,连标点符号都毫厘不爽,因为你把它复制在手机里收藏了。她在阐述什么你也非常清楚,你当然不会忘记那晚你是在七点左右,跟当地宴请你的诗人喝完了酒,回到住地才发微信告知她,你又来到了她所在的城市。那么,她有理由认为她是你最后被想起的人,于是她带着“疯狂波动”的情绪,“抵触”和“犯病”性地回绝了你。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你呜呼吟咏,鼻涕落入酒杯中,安丁怎么可能会是你最后被想起的人?不,她当然永远是你第一个想起的人,真金白银,明码标价,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至于晚告知,她说得对,晚告知一定有原因,但貌似只有你自己晓得,那就是你真的不敢不愿也不忍心去随意打扰她。这一点,你可以指天发誓,歃血为盟,替天行道,日月可鉴。然而,你没有辩解,虽然在这个问题上你还真可以辩解一番。一番啊一番,你现在知道了有一种酒叫“一番搾”,真是一种天意,在安丁面前,只一番你便已被搾烂,血肉模糊,山河破碎;她只提取第一道麦汁酿造,绝不掺第二道,力求原汁原味,这口感让你唯有无地自容,五体投地,潜龙勿用,不共戴天。
这件事,他,那个生来爱挑刺的爱丽丝·维克托莉斯或许并不知情,但你没有一丁点的打算要向他大吐苦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人怕不己知,是知也。那么,他,爱丽丝·维克托莉斯,那难看的鄙夷神态有什么资格可以拿得出手?有什么资格对你指手画脚吆五喝六?没有。去他的清心寡欲。大家都是擅长从自己的角度看问题,然后骄傲自满刚愎自用地评判某一件事情的是非曲直,可谁又能洞察别人内心的真相?X光B超脑CT核磁共振都不能,爱丽丝·维克托莉斯也不能。
你瘫软在长条沙发里这样想着,带着刚刚为安丁重新穿好衣物的颓废与悔恨,眼睛充血,面色苍白,直直地看着坐在白色靠背弹簧椅上的安丁上嘴唇的婴儿凸,后脑勺对着那张目睹着服务员认真整理过的毫无印痕的大床。“你的嘴巴太干了,”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这里也没有信得过的水杯——你一直都没喝水!”
安丁好像突然发现你似的看了你一眼,在这句话的鼓舞下站了起来——自进入宾馆后她丝毫没离开过那把白色靠背弹簧椅,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累倒了。这在她第十三次整理她那黑底白纹扣得严丝合缝的领子时,你就了然于胸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长,一般重要的会议也该开完了。安丁站了起来,嘴巴干涩、眼神迷离地望了望位于她左侧的窗外说,她得走了,声调低平,好像自言自语。这令你感觉你的脑子里突然被狂灌着第三道第四道直至无数道麦汁,亿番搾,你被搾裂了头脑般魂飞魄散地要一把抱住她——当然,前文说过,在这又一个关键时刻,他,冷色调的爱丽丝·维克托莉斯伸出钢钳一样的大手一把擒住你:“不,你不能阻拦她。”
“你够了。”大概因为两眼冒火烧化了眼仁,你眼角有液体滴落,“你这个魔鬼。”你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他正抓着你手腕的手腕,他亦出另一只手反抓,这样你们便形成了剑拔弩张,相持不下,固若金汤,腕手相扣呈现中国结的态势。此情此景倘若用镜头拍下来的话,可以取名为《诗人西土照镜子》。如此,安丁前往门口的路便通畅了,她走到衣橱前,平静地从你的衣服旁边摘下了她的浅黄色呢子大衣,动作不大地扳开了门把手。
我,不能再不出现了。我出现了,我从你和他中间脱身,蹿至门口,拔下门卡,紧随安丁之后飘出宾馆房间。
在电梯门口,安丁按亮了电梯下行电子按钮,由于她背对着我,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我笔直地向她伸出的双臂。
当然,最终她还是回过了头,一眼就发现了它们。我们拥抱了,完成了史上第一次,淡淡而又深深的拥抱。
时间持续了五秒,电梯门就开了,她像一个天使一样闪了进去。那两扇门一如上帝的眼睑一样慢慢合上,像极了时光隧道,也像极了宇宙黑洞,在耀眼的一明和耀眼的一黑之瞬,那个天使便消失在了另一个世界。是的,恍若隔世。
我没有跟着她进入电梯。没关系,在这样一个高铁纵横的时代,我认为刚刚好,这既不像你,也不像他。
房间内,你和他已经一分为二各處一端,正像两个打架斗殴的人,被警察关进禁闭室后面临自我反省。你从茶几上端起那杯从该市文联带回的咖啡,踱到电脑桌前,扶着白色靠背椅一口口地灌下去,由小口变大口,由低头到仰脖,已经冷却的甜涩液体穿过你的口腔、食道,猛烈地撞击着你的胃壁。咖啡很快就见了底,你神魂颠倒头重脚轻险些扑倒在电脑台桌上。
“既然撕破脸皮,”他歪坐在长条沙发椅上抽着烟,用一种冷漠的不怀好意的语气说,“鲍勃·克莱渥尔先生,你应该想到,在这家豪华宾馆,点一瓶红酒配带一只或两只高脚杯并非难事。陶渊明说,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现在酒驾也确实查得严,可你难道没听她说她没开车来?”
你瞬间崩溃,怒从中来,他戏谑之中就点了你的死穴,扁鹊见蔡桓公而装哑巴,玩弄你于股掌之内。“在我把你扔出去之前,”你冲过去双手轻而易举地将他举到窗前,看上去跟投降没有任何区别,“你告诉我,哪来的这该死的鲍勃·克莱渥尔?哪来的这该死的爱丽丝·维克托莉斯?”
“你应该牢记你那首获奖长诗,《量子纠缠:爱丽丝与鲍勃》。然而显然你完全忘了为什么起这样的诗名,以及都写了些什么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在你奋力投掷的作用力下,这个声音连同他的身影一起从十二楼的窗户飘了出去,绕树三匝,身影渐行渐远,声音渐行渐小,就如同没有出现过没有发出过一样。十二楼啊,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你一头栽倒在那张大床上,当着打开房门进来的我——当然你看不到——的面,给安丁发了条微信:我满脑子都是一首歌的旋律,杨坤的《空城》,太深太多,爱会走火入魔,任由你自由地耗在我苦中作乐……第二天,她回复了你那条文首所交代的关于魔法的微信。其实,显然是回复给我的。
在返回A市的高铁列车上,在人丁稀少的一等座车厢里,你好不容易睡着了。你做了个梦,梦见你在安丁父亲过生日的当天,给她买了整整一三轮车的西瓜。在她家小区院子里,安丁坐在一大堆西瓜旁边,掩面哭泣。而你,已不知去向。
你能确定这列高铁是今天下午返回A市,还是昨天上下午刚刚往B市出发?谁都不能。
作者简介:贾新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铁路局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第23期高研班学员。在《中国铁路文艺》《北京文学》《山花》《北方文学》《小说林》《章回小说》《微型小说月报》等发表小说、散文50余万字。著有杂文集《不会说话》,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