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落入松花江
2019-09-17高方
松花江在我心里并不是一条江,而是一座城。这座城叫哈尔滨。
哈尔滨是父亲的家乡我的籍贯。
我们老家在远离松花江的辽宁营口。爷爷说自己家原来是开点心铺子的,但是初小毕业太爷爷就送他去学了开车的手艺。爷爷常说他家有一块巨大的梨木案板,他小时候也亲手做过“大八件”“小八件”,难怪到了中秋爷爷只吃很多人听都没听说过的提浆月饼;奶奶说她娘家出身不好,原本是地主,哥哥曾经留洋,自己要不是因为视力不大好高小毕业后还会接着读书。奶奶出嫁前几乎没干过活儿,在海边洗手涮丢了金戒指也并不心疼,后来她父亲抽大烟败了家产反倒算是因祸得福成分划成了富农。
爷爷奶奶的婚姻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爷爷高大挺拔,奶奶身材矮小,但他们很完满地相守了一生,并育有父亲、二叔和大姑、老姑四个子女。而且后来的几十年里,家事全依仗着奶奶的精明能干。奶奶去世后的十余年里,爷爷从未动过续弦的念头。也许他是喜欢一个人无拘无束的清静,也许这就是他们风风雨雨中锻铸的爱情。
爷爷奶奶结婚后跟随太爷太奶从营口一路向北迁徙,太爷太奶带着几个小些的孩子选择了长春,身为长子的爷爷却继续北上,最后落脚在哈尔滨。时间大致应该是1948年,父亲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他们这一停就再未离开,就在这个城市度过了一个甲子的时光。
父亲中专毕业后去了外地工作,然后结婚成家,但这并不影响我出生在这座城市。哈尔滨人应该也有自己的地域歧视吧,我小时候记不住父母工作的小城的名字,只知道大人们说起的时候总是说他们在“外县”。这“外县”就是哈尔滨之外的地方,大致应该相当于广东人所说的“北方”,上海人所说的“乡下”。
我断奶后就一直在爷爷奶奶身边,直到六岁半才回到父母所在的县城读小学。我的启蒙是由奶奶完成的。要知道,在上个世纪70年代,一个有着高小文化的女性可是相当了不得的“知识分子”。我查过资料,好像1982年人口普查的结果还有接近四分之一的国人是文盲。奶奶的文化程度可以让她轻易地找到一个相当不错的工作,但为了照顾孩子她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虽然中间也因为热心肠和识文断字处事有方而做了许多年的街道工作,但我总觉得她的工作性质更像是义工。
奶奶打一手好算盘,真的是又快又准。在那个计算器还不普及的年代,她教的“学生”甚至因为这个技能由单位的“力工”变成了“坐办公室的”。打算盘是奶奶的爱好,在她自己的现实生活中基本用不到。但直到五十几岁时看人在街边教珠算新方法,她还是会忍不住停下来听一会儿,回到家再演练一番。女儿在幼儿园学珠心算的早期也要用到算盘,看我拿过算盘就能辅导她最基本的方法。先生惊讶地问:“你还会这个?”他的一句话就招下我的泪来——我的算盘是奶奶二十年前教的,我教女儿时奶奶去另一个世界已经四年了。
爷爷在单位是连年的先进工作者。在这一点上,他的四个儿女都随了他,好像后来也影响到我。这也算是一个良好的家风吧。身为家长的爷爷回到家基本是什么事都不管的,只负责把工资交给奶奶安排家用。但是爷爷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有一手极好的厨艺,好到有熟悉的人家办红白喜事就会邀他去掌勺。爷爷做的菜精致而且味美,不是重大节日他决不进家里的厨房,年三十儿那天却一定当仁不让。爷爷习惯于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做菜,当然还要吸着烟。奶奶看到寸许长的烟灰总担心会掉到锅里,就免不了要唠叨几句,爷爷就会不耐烦,但好像也的确从没有掉过。
如果我在身边,爷爷就会给我讲一些做菜的“门道”。但爷爷关于庖厨的教导我只记住了三句话:一是做菜要讲究“色香味形”,二是还要做到“美食美器”,三是和面要做到“面光盆光手光”。我们经常听到的“色香味俱全”已经是对菜品极高的评价了,但爷爷还要求有“形”,所以我们不但在切菜时要注意改刀的细节还要认真摆盘。在爷爷家里,金属或搪瓷的小盆、粗瓷的二碗也有几只,但只能用于备餐,从来不允许在饭桌见到它们。至于最后一条,我因为做不到所以从不敢在爷爷面前伸手。
如今我和面还是达不到爷爷要求的标准,做的菜也只能还算可吃。邀请一桌同事来家里吃饭的事我也干过,脸皮厚点就不怕大家说不好。虽然也有菜品让他们在数年之后仍旧念念不忘,但我总觉得大概只是出于礼貌,本质上那叫“吃人嘴短”。爷爷的理念我继承最好的就是那个最简单的——从小就喜欢瓷器,自己成家了,做不出美食,总还可以买几件“美器”!和先生出去买餐具的时候分工明确,我负責挑款式,他负责“质检”。当他一件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审视和摩挲的时候,我还在两眼放光地寻找新猎物。面对他的仔细和我的“没谱儿”,卖餐具的姐姐都忍不住了,她含着笑却又小心翼翼地投过探询的目光:“我能问一下吗,你俩是啥关系?”
我在爷爷奶奶身边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回到父母身边读书,但直到初中、高中,每一个寒暑假我都是在哈尔滨度过的。考大学的时候,我也把这个城市当作目标,奈何唐诗宋词消耗了我太多的时光,没能如愿。但我寒暑假的行程依旧没有变,常常是一放假就奔向爷爷奶奶身边。同学们问假期怎么安排的时候,我经常随意地说:“回哈尔滨呀!”有个男同学就曾啧啧感叹道:“看看人家,咱们都是‘去哈尔滨,人家是‘回哈尔滨!”是的,对于这个城市,我只会说“回”,从不是“去”。这是不需要过心过脑的最自然的表达。
大学毕业我在另外的城市工作,但我的硕士、博士和一个自学考试的学士学位都是在哈尔滨拿到的。也就是说,工作后,我还断断续续在这个城市读了九年的书。我享受在这个城市不时小住的生活,虽然时光流转城市变迁,却总能在某处遇到旧城的痕迹,嗅到儿时的味道。
也许因为这会儿窗外已不见明亮的日色,只有连绵的阴雨用无心的淋漓制造着并不喧嚣的天籁,我忽然怀念起三十年前初冬里城市的傍晚。
那时的初冬似乎比如今更冷,但城市的傍晚还有一种最为真实的人间烟火之气。不是说那时还普遍存在的居民楼的烟囱里渐次升起了长短不一的烟柱,也不是说谁家的门缝里调皮地蹿出了刚出锅的饭菜的香味,你就去街道上看看吧,那么多人包着头巾、戴着手套,不时裹紧身上的衣服匆匆地走着。他们的方向并不相同目的是相同的,因为他们都要回家,回家让屋子里的热气和饭菜的热气将自己团团围住,或是冲进一团凝固的冷气,然后用自己冷灶边的忙碌制造出一团拥抱亲人的温暖。
暮色一点点加浓,太阳的光越来越暗了,远处和近处的人都只是一团灰蒙蒙的影子。偶尔有几辆电车驶过,从容中带一点匆忙,毕竟它要将人们送回家或是送到离家更近些的地方。车厢里通常是亮着一两盏小灯的,约略照得见车厢里和街道上打扮相同的人。那时的车里没有空调,人却和今天一样拥挤,戴着手套的手抓住各种各样的栏杆,那些站着的随着车行和转弯而東倒西歪的人里没有老人和孩子。
走过窄街的时候,你时常会看到有人拎着脏水桶从没有下水管道的房子里走出来,过街,在一座小型的冰山面前很利落地一扬手。没有污水横流,没有秽气冲天,滴水成冰的季节里只是那冰山的体积又增大了一点点。当你刚巧走过时,那人会向你歉意地笑笑,毕竟这是生活的一部分,他也不想这样,但没办法。
你就这样走向更加深远的暮色中,空气里是一种浓浓的俗世的味道——有各种车辆经过时散发的汽油的味道、柴油的味道甚至还有尾气的味道,有被大气压得低低的带着些污浊的云朵的味道,有不带一分一毫柴草香的炊烟的味道,也许还有某个人骑着自行车从你身边经过时掠过的一丝烟草的味道……
无论在与不在,我总是生活在对这座城市的怀念之中。可是我却从没想过要回这里长住——和其他市民一样,早出晚归地工作和生活。原以为我只是它的过客和游客。可我还是追随先生和女儿的脚步成了这座城市的定居者。
当我重返这里成为一个定居者,丝毫没有重回故里的喜悦,只觉得是一只小船随着命运和岁月的波澜泊到了某一处应该系缆的位置。至于停泊多久,我也并不自知。但这一切,都不能改变我对这座城市的深情,无论我走在哪里,它都一直在我心里。没有烈焰烘烤的灼热,却有一直和煦发散的温暖。
我小时住过的地方家里人经常提起,说先是在建国街,后来搬到王兆屯,再后来才到了乡政街。
建国街的情形我完全没有记忆,妈妈和姑姑们说起的时候我也是一派茫然,什么都想不起,只是在偶尔乘车路过的时候会泛起一丝丝的亲切。王兆屯早已被去掉了“屯”字而改名叫“新村”了,我也只依稀记得奶奶家似乎是在一栋红色楼房的顶层三楼最左手的一间房。那栋楼离火车道特别近,无论白天还是夜里都听得到火车的轰鸣。搬到乡政街的时候我已届学龄,有了清晰的记忆,这里也是我童年印象最深的地方。乡政街8号,我觉得这会是我一生记得最牢的地址,因为后来比它更晚的许多地方我都忘记了,而它始终都在。我从九岁开始给奶奶写信,在信封上无数次地写“哈尔滨市道里区乡政街8号董莲香收”,董莲香是奶奶的名字。
乡政街8号是爷爷单位市政一公司的家属楼,前后左右都是单位,不知当初怎么就孤零零地盖在了那儿。三层楼四个单元二十四户人家,我们住一楼。楼前楼后都有空地,还有十几年树龄的榆树和楝树,盛夏时节枝叶葳蕤凉意满怀,楼前楼后地一通疯跑或是拎上小板凳坐下来听大人说说话都很舒服。右手边隔着一家自来水公司就是铁路,有人说这就是著名的京哈线,也有人说这条铁路是通向俄罗斯的必由之路,而我们也的确透过车厢的玻璃见过不少金发碧眼的俄国人。
搬进去的时候还没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楼上楼下六七岁的孩子总有那么十来个,且女孩稍多于男孩。那时那么大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你强我弱之分,也少有性别的概念,便每天在一起玩耍,比赛踢口袋、跳格子、弹玻璃球,开火车、玩老鹰捉小鸡,缩在楼洞里听嗓子极棒的小荣唱《美酒加咖啡》之类的禁歌,或去每家的仓房门上画一个伸头瞪眼的小乌龟,搞些让大人们哭笑不得的恶作剧。
八十年代的哈尔滨曾发生过两次重大的灾难性事件,一次是江边的大火,一次是江上的沉船。那时我刚过十岁,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老姑一家亲历了火灾,二叔一家差点儿上了那条船。
老姑家住在河润街,就在剪刀形的松花江公路大桥南侧,与当初的望江宾馆只隔一条小路。那天是一个星期天,姑父加班,老姑休息,在家哄只有两岁的表妹。听说远处起火了,她就抱着表妹从四楼下去和邻居一起看热闹,穿着家常的衣服和旧鞋子,浑然不知危险已悄然降临。她和太多人都忽略了那天八级以上的西南风,而她们所处的正是下风向。幸运的是,她的公公、表妹的爷爷,那个充满着人生智慧和经验的老人正从这里路过。他看了看火,又看了看天,就不动声色地让老姑抱着表妹去更远处的同事家,“没有人接不要回来”。而他自己则转身上了楼。
老姑家刚从平房搬上四楼的时候,老人家就把一根粗大的绳索扔在了床下,并认真嘱咐说“任何时候都要放在这儿,不许动”,但他没说这根绳子是干什么用的。这天,他上楼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绳子扔进水缸,然后开始将贵重物品打包。老人家在同事的帮助下将老姑家包括电视机在内的许多物品都用缒绳而下的方式抢了出来,当大火袭来,紧急疏散的警笛响起时,他还是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墙角那个全松木的大衣柜,含着眼泪下了楼。
后来老姑说,离那么远,哪能想到火会一直烧到江边呢,要知道的话怎么也得穿上新衣服新鞋再带点东西下楼啊!公公惋惜的是大衣柜,她最心疼的是床头柜里前一天刚给表妹买的那几袋奶粉。因为老人家的意外到来和及时判断,老姑家的损失已经降到最小,却还是应验了“火烧当日穷”的俗谚。那一年,不但爸妈及时伸出援手,我和弟弟也把数年间攒下的所有压岁钱都给了姑姑和姑父,在当时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后来听说,火灾里有一家三口紧抱着烧死在卫生间里的,有舍命不舍财被困在火海中的,有人亲见楼道里邻居怀抱的大闷罐掀翻了盖子飞出钞票的,那是准备给儿子办婚礼的钱。有人说,整个过程中,老姑家住的那栋楼一滴灭火的水都没有被浇到。因为旁边就是某单位,那个单位院子里有两个大油罐,一旦油罐爆炸所有人财物的损失将更加巨大。
那之后仅仅两年,就发生了“八·一八”松花江沉船事故。如果不出事,谁会记得那一天是1985年8月18日呢?
那天下午,大姑风风火火地闯进奶奶家,大声问:“我二哥在家吗?”然后说了一个让人十分惊恐的消息——松花江上沉船了。我们的惊恐是有原因的,因为前一天二叔一家三口说准备这一天去太阳岛上玩,大姑来的那会儿他们早已出发了。我们发动了所有人,寻找和判断他们一家到底有没有在那条船上,但姑父说赶过去时江边全是人,无法近前也得不到任何消息。那时我还小,又只顾着害怕,更多的细节都无从回忆。只记得更晚些时候得到消息,说他们在江边走了走,临时改了主意去看望他的岳母了。
造成沉船事故的主要原因后来被认定为工作人员玩忽职守、违章驾驶,与此同时,定员148人的船只实载了238名乘客……对我家而言虽是一场虚惊,我却还記得大人们的担忧。他们说,虽然二叔水性很好,可以横渡松花江两个来回,在江里救个人也没什么问题,但又是媳妇又是孩子的,万一有个瞻前顾后就麻烦了。后来果然听说有一家三口全部罹难的。
往者已矣,其余人的日子却还要过。那时过年还有浓重的“年味儿”,人们不但可以吃到平时吃不到的东西,孩子们也会在年三十儿的晚上拿到压岁钱,还可以挑着小灯笼出去走街、放鞭炮。只是大年初一的早晨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得照例被大人们揪起来,被催着洗脸梳头换新衣,赶早到邻居家去拜年,去迟了是一件很没礼貌的事。
小女孩不但要穿新衣,还要戴上提前买好的绢花或是绒花。这过年戴花的习俗可不只我们这儿才有,《白毛女》中喜儿的经典唱词不是也说嘛,“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扎起来,扎呀扎起来”。拜年这事不只孩子去,大人也去,差不多要把全楼都走一遍。反正那一天最让人高兴的就是在人来人往的穿梭中体会什么是“喜气洋洋”,什么是“其乐融融”,而且小孩子的衣袋还可以收获满满的糖果和瓜子。现在家属院没了,同事住得分散,邻里之间不认识,很少相互拜年了。
1999年初,大年三十儿,奶奶在家中去世。那个满是阳光的冬日的正午,她让家人打开窗子,说上帝要接引她进入天堂了。谁都没有想到,奶奶的祭日和爷爷的生辰竟然赶在了同一天。后来的日子,爷爷带着他的两个孙子,我弟弟和堂弟,一起住在这里,一边念叨他们怎么还不找对象结婚,一边乐呵呵地给他们做饭。一直到2002年这里整体拆迁,修了乡政街跨线桥。再后来爷爷寿终,去得很安详。我们大家的日子也过得平稳,顺畅。
乡政街8号拆迁的时候我在外地工作,但还是打算在房子还在的时候回来看看。就这样想着想着,我不是错过了,而是放弃了——这个留有我二十余年生命印记的地方,我无法面对那个人去楼空的场景。
跨线桥建成之后我还是回过那里的。两次都是在夜里。我站在桥上,任夜风吹起我的长发,将目光沿着铁轨投向远处的苍茫。向右看,我生活过的地方已找不到任何曾经居住的痕迹。但我仍旧记得,年少时,我和小伙伴们曾沿着铁轨走出去很远很远,我们曾在那里看到过不属于城市的野草野花以及高挺起身躯的黄艳艳的葵花,还有我出入这座城市的途中火车驶过江桥时隆隆的声响……
作者简介:高方,教授,文学博士(后),黑龙江省“六个一批”人才。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散文》《中华散文》等报刊发表散文400余篇,出版散文集《相逢何处》等。另有《〈左传〉文学研究》《〈左传〉女性研究》《读词通识》《千古谁人共此梦——诗语红楼》等学术著作9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