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味

霍香结

给H.H和她的鸟

阿味，中药名，典出《增广贤文》：“黄金无真，阿味无假”。

——题记

入秋不远，肩头掮着一只鹦鹉的姑娘到梵净山我的住处，说她是俄堡森林学院座上讲师林清扬先生的伺身，给我送一份样稿并捎来一封信。“没想到，要走这么远的山路，”她的那只鹦鹉附和了一遍她的话，然后从它的主人手上把信给我叼来，信上说：

四十年来，教了一批废物。想来也黯然神伤，这条路大抵是走不下去了。这本集子是他们的作业。近来眼睛不好，也懒得听。让大王整理的。小王不在身边，他去月球探亲去了，地球越来越空了，留在地球上也没有多大意思了。后来又说要去冥王星探险。年轻人想管也管不着了。样书过目之后，作篇序。身边有黄山和黄河。勿念。

林清扬亲笔

二七九一年白露记于俄堡

“坐吧。近来，他身体还好吧？”

“从来就是那样，近来很少见得到他。”

我迎她进屋，坐定。然后是我们之间一些凌乱的对话：

乙：从信上看，他近来心情好像不太好，流露出来的情绪也不是很稳定。难道他想死了吗？

甲：自从他被倮倮咬了之后，一只眼睛变亮了，另一只眼睛变得更加黑了。

前年冬天。他抱着倮倮睡觉，半夜里，倮倮拱进他的胳肢窝，咬了他一口。从那之后，他的一只眼睛变亮，一只眼睛变瞎;身上的肉变得有鳞片，像倮倮的那身皮。

乙：倮倮本来也是瞎子嘛。

甲：倮倮不是瞎子，有一只是好的。

乙：他本来也有这个想法。他一直想要变成蛇，不过，他本来是想变成一条龙的。

甲：黄山亲眼看到，他身上长了鳞，跟蛇皮一样。

乙：他为什么不见你们……

甲：他一个人在石屋里。很少见人，除非有女弟子来看他。女弟子一来，他流着哈喇子坐在轮椅上出来，很精神，像只豹子;平常没人的时候，萎缩得像一堆风干的腊肉。一百年也不洗一个澡。

乙：……（似乎略有吃惊）

甲：他希望我们诅咒他。说好的他还会以为我在骂他。不吃不喝，一个人盘坐在他的龙床上。吃着空气。偶尔才出来拾几片菜叶子。

乙：我也很久没见他了。三百好几的寿诞的时候，忙着也没有空去。

甲：好在没去，他把来做生日的人都赶跑了。他说，你们来做什么呢？来看我这个老怪物嘛。在树上摘了几片桑叶招待他们。

乙：的确有点难为他们了。这本书是什么时候的？没有日期。

切入正题：

“是十年前到现在森林学院学员的毕业论文集。”

“你也编了？”

“没有。他让大王和小王编。小王抽了牌离开之后，到现在还没有交作业。他就让大王一个人编了。”

“抽什么牌呢？”

“毕业论文的题目啊。它们装在一个黑匣子里。他让所有人在楼下等着，一个一个上七楼去，他的书室在那儿，平常很少人进，周围都是青金岩包裹的阴冷，倮倮在旁边，一下走开，一下又回来看着箱子。他让我们从箱子里抽签。抽到什么就是什么。那天他倒是穿了一身的龙袍。”

“你抽了吗？”

“抽了。”

“抽得什么？”

“一张扑克牌。黑桃K。上面画了一幅画。老师说，十年之内，你们把作业交回来。再塞进这只匣子。画上的东西就是你们的论文命题。五十几个人每个人都拿到了一张牌。你看，我的在这儿。”黄河拿书翻给我看，一张黑桃K。

书里有很多条款式的东西。排列得很精致。黑桃K下面所包含的一级词条有：KA，K2，K3，K4，K5，K6，K7，K8，K9，K10，KJ，KQ，KK，十三条词条下尚有多款二级、三级附属词条，像有很多楼层一样;词条前面有黑桃标志，一级词条都标有全书中的编号，KA是第80篇了，接下去，我翻了一下，黑桃K所包含的十三词条其编号依次为 80，81，82，83，84，85，86，87，88，89，90，91，92。词条85-■ K6前面部分写道：

K6.1 所有的梦都是同一个梦

因为，所有的时间是同一个时间，所有的空间是同一个空间

K6.1.2 梦是魂魄在外捡到的东西，梦的样子基本上就是黑洞的样子

K6.2 质量正在膨胀的过程就是梦态

K6.3 你难以看清自己出体的样子，但今夜，我是一棵茂盛的女人

K6.3.1 梦是一个人一生中的短暂轮回

在梦里，你可以超越光速，你也可以出卖和赎回自己

……

K6.6 梦不是睡着，而是和灵魂相伴

下面还有一部分，黑桃K6这一词条（共6条）超过了一个P的内容。一本很厚重的书。显然，该词条讨论的是梦和梦境。该词条下面的文字也是讨论梦境的。渐渐地深入。这种文体很是奇特，有一种推土机一樣的力量，具有不断推进和挖掘的能力。所有的意识都在往地底下渗透一样，是诗又不像诗，说是散文也不全是，记叙和议论又掺杂在里面，十分繁复，这种奇特的文体让我的阅读有被吸收感。我翻了翻其他位置上的作品，也是这样，只是内容全然不同。但整本书在风格上是统一的。“这些词条是你写的，还是你在别处找到的答案？”

“是我自己写的。我每天都做梦，做梦的时候经常是男身。这里写下的是我梦的很少的一部分。偶尔一两句。因为他让我说梦，而不是辑录梦的内容。”

我饶有兴趣听她漫无边际地讲自己的梦。还有手相。她说近来她的手相纹路乱了，是何预兆还不得而知。说着拿起手掌，看了看，断断续续中，我也听明白了〔他们的老师是如何让他们作的毕业论文〕。

那么，就是说，这本书有一幅完整的扑克牌秩序。最后一篇必定是第366篇。我打开一看，并不是，最后一篇也即最后一章，标题是：“六六大王/小王章”。编码是在365处结束的，这一篇属于“五五方块章”最后一篇，也即该章的第13篇，与黄河抽到的牌对应，只不过，前者抽到的是“二二黑桃章”最后一张牌，后者是方块K所辖的十三款词条。由此可以推算出另外两章：“三三红心章”和“四四梅花章”。黑红梅方（■）四四章十三词条所辖篇数总和为364篇，也就是说每章所含篇数为91篇。

打开看，果然如此。但是为什么黄河抽到的牌最后一篇被编到了第92篇？红心章最后一篇编为第183篇？梅花章最后一篇是274篇？方块章最后一篇是第365篇？如果加上最后一篇就是366篇。与扑克牌点数之和对应。那么，不用看，第一章肯定是编者把它命名了，并且擅自赋予了“1”（A）。这是唯一的答案。毫无疑问，是这样，并且把开篇章命名为：“一一大鬼/小鬼章”。

一一 大鬼/小鬼章“1”

二二 黑桃章

A;2;……;QA，Q2，……，QK;KA，K2，……，KK 92

三三 红心章

A;2;……;QA，Q2，……，QK;KA，K2，……，KK183

四四 梅花章

A;2;……;QA，Q2，……，QK;KA，K2，……，KK274

五五 方块章

A;2;……;QA，Q2，……，QK;KA，K2，……，KK365

六六 大王/小王章…………………………………366

如此一来，书十分精心〔大王还是动了一些心思的〕，我想赞美大王几句。但是黄河说：“如若是我来编，会更简洁、漂亮、好记。”她把鹦鹉放到窗格上。她的话使我略有所思。但是没想明白何以编得更好的理由。山下的夕光已经变得轻澹，暮色四合。我觉得我们已经开始进入一场谈话了，仿佛很久以前的梦境重新生起，抑或是处于出体状态。

“只要第一章不命名。但是大王还是命名了。并且是他抽到了大王，所以他才叫大王的。小王没有回来。最后一章也没有编号。第一章不命名，那么中间的四章各91篇，二二章从1～91，三三章从92～182，四四章从183～273，五五章从274～364，秩序井然。前后各一章都不命名。那是隐匿，是自然的必然。是年-太阳历的模糊之处，不确定性。但是大王起了私心。打乱了周天的纲要。”

一一 大鬼/小鬼章 “1”

二二 黑桃章

■ A;2;…;QA，Q2，…，QK;KA，K2，…，KK 1～91  92

三三 红心章

■ A;2;…;QA，Q2，…，QK;KA，K2，…，KK 92～182 183

四四 梅花章

■ A;2;…;QA，Q2，…，QK;KA，K2，…，KK     183～273 274

五五 方块章

■ A;2;…;QA，Q2，…，QK;KA，K2，…，KK 274～364 365

六六 大王/小王章 366

“照这样说来，老妖怪会烧了这本书。”

“从一开始，就是他在设计这个游戏。如果不按照他的游戏规则，那么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大王这样编不符合他本来的意愿，不符合他画的那些图画，阅读这本书的人会心象紊乱，五脏六腑走位，最终会吐血而死。因为，他违背了人类意识中一种最基本的称之为完形的心理结构（见图四）。”

A

2A，2.2

3A，3.2，3.3

4A，4.2，4.3，4.4

5A，5.2，5.3，5.4，5.5

6A，6.2，6.3，6.4，6.5，6.6

7A，7.2，7.3，7.4，7.5，7.6，7.7

8A，8.2，8.3，8.4，8.5，8.6，8.7，8.8

9A，9.2，9.3，9.4，9.5，9.6，9.7，9.8，9.9

10A，10.2，10.3，10.4，10.5，10.6，10.7，10.8，10.9，10.10

JA，J2，J3，J4，J5，J6，J7，J8，J9，J10，JJ，JQ，JK

QA，Q2，Q3，Q4，Q5，Q6，Q7，Q8，Q9，Q10，QJ，QQ，QK

KA，K2，K3，K4，K5，K6，K7，K8，K9，K10，KJ，KQ，KK

再打开这部书，小心翼翼地才觉察到那种心理上的错位与不适。每张牌上都有老妖怪亲手绘出的图画。对于图画而言，在它被抽出的一刹那，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支撑着画面的命运。抽出之后将被阐释，编成词条。这仿佛是八九百年前有人做过的一个有关猫的物理实验。我也看到大王和小王两张牌是阴阳可以叠合的一张图。那么，这两张牌合起来才是周天之象，是“1”天，那么，这一天是哪一天呢？

“从A到KK金字塔所包含的所有四种两色（■）十三级词条中，每一条都是可以交互感染的，只有保持大王/小王，即鬼阵（大鬼/小鬼）的不确定性、残缺和否定，才能跳出那个迷乱的怪圈。”

这時，我开始注意她的身体和身体以内的东西。夕阳在她的背后形成暖暖的光晕。她又举起自己纹路变乱的手掌，看着，一声不吭。她有一双细长的眼睛。遭遇这样一双眼睛，其迟钝而又永久的金属目光好像有七千年了，在那些岩画和洞穴里的壁画上凝望了无数的时间的生成与衰变，才变得如此清蕴淡定，她问：“你相信前世吗？”

“信，又不信。”

“为什么？梦是同构的。双重同构。不信，玩一下这副牌。”

她说的是书上的这副牌，我们刚才谈论的那副牌。但我找来的牌，不是书里说的那副牌，但是所有的牌的结构都是一样的。不同的只是玩法，“怎么玩呢？”

“每人抽一张，然后在书里查找相应的词条。”

“这个好。”

“你先抽。”她说。

我准备好抽牌。她双手拉开牌，往上一扬，牌飞散开来，像一群五彩缤纷的蝴蝶簇拥着一座花园，蝴蝶慢慢停下，落在一千条婆娑的手臂上，最后牌又整齐地回到她的手上，“让鹦鹉给我们抽吧。”

就在她扬手的时候，鹦鹉自己衔走了一张。我说：“鹦鹉的那张留给它自己吧。”黄河把牌放在桌上，先从里面抽了一张。我也从里面抽出一张来，“先不看，我们交换一下，对方的词条内容由对方念出来。”

“好。是口述，还是照着原文念？”

“照原文……念。”

交换牌之后，我看牌，一张黑桃A。三个人，按照顺时针方向，由鹦鹉开始朗读，它是第一个，我第二，黄河最后一个。

■ J

——由鹦鹉朗读它自己抽到的那张牌所属内容

（第329～339篇）1

这里□泊着我□船这里□泊着我的船这里□泊着□的船这里□泊着我的船这里□泊着我的船这里□泊着我的船□我的船这里□泊着□的船这里□我的船……『注解1』

鹦鹉用十三种亚细亚方言读了以上内容，听半天才听出来，它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这里停泊着我的船。原来它认识的字仅限于此。而她的主人对它的记忆力又有点过于自信。于是没收了它继续朗读的权力。鹦鹉一气之下飞出去了。方块J有十一级词条，每级词条还有很多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级词条，分层的，很复杂，在这里，只交代方块J十一词条的大意。依我看，写这篇文章的人也算得上林清扬所有学生中最为奇怪的弟子之一了，不过他的这位弟子英年早逝。该弟子写了一篇小说，这篇小说只有八个字――这八个字估计是对他老师的图画所做的基础性描述——就是刚才鹦鹉念的：这里停泊着我的船。而围绕着这篇小说的知识考古则洋洋洒洒有好几万字，在此仅扼其概要观赏一下。这篇小说的全部内容（字数和标点）都在这里，只有一句话：

这里停泊着我的船。

（一）

发生机制

小说中出现“这里”。所以故事发生在“这里”，或者是我的船体上。具体是指前者还是后者，叙述者没有说明。两者之间被模糊掉了。显然，这里，也是我的船所在的地方。它们是同一地点“这里”，但是，通过叙述者后面的叙述我们知道，这里面有不同。船上和水港不一样，这是很明白的。所以，我们姑且认为是发生在这里。在这里发生的事情的具体事情，我们也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这里”是现在进行时。他消解着逝去和即将到来的讲述。提供了一个发生机制。

（二）

停泊，与修辞学有关的内容

停泊是类。他描述的是所有属于可以停泊之物的运动状态。但大体上我们知道，这里是要让船停住。但，停泊是类，其包含了它的种，譬如下锚停泊、抛锚停泊，靠岸停泊，用竹篙使船停泊等等。总之，属于把船停住的所有方式。我们可以想象，那是一种可靠的方式：将“其”抛出，船被固定住;它的另一端的想象之物就是锚――用缆绳或粗绳系在船只上的重物。因为它的重量和锚钩的结构特点将船底扣住河床或者湖面底部。其中描述这个动作过程的所有描述都被省略了，留给了想象。语言要复制运动非常困难。但想象一旦被触发，这些描述就都是多余的了。经验不可替代，但却是共通的。

（三）

故事的主角

这里，故事的主角是叙述者――我。我可能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也可能只是辅助叙述者，讲述这个故事的文书。这两者间的叙述关系模糊不定。因为没有更多的东西使我们能够确定到底是哪一种关系。不过，关系不大，它们都有可能，才把我们推向一种比较可靠的假设的主角，即便不是主角，这个故事也都是由我来叙述的。这是在场的叙述。

（四）

小说中的另一个主角：船

即使没有受过多少语言训练，我们都能读得出，船是我要讲述的焦点。和停泊有相似之处，这里的我的船是不确定的。我并没有告诉你，我的船是什么船，是什么样子的船。是纸船，还是大轮船，或者一个小小的舢板。这些不重要。它跟我的富有程度没有关系。我只需告诉你这是我的船就行了。毫无疑问，它任何时候都属于我。它是故事发生的第一现场，或者仅次于“这里”的现场。

（五）

隐蔽之物

天气和航道是首先被隐蔽的;水，湖泊，河流，也是首先被隐去了的。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的船现在航行在赤道附近。但是我的船迷失了航向。我的指南针比加勒比海盗船船长的指南针还糟糕。我根本就不应带它出海。在一小时前，我上洗手间时冲水马桶的水是逆时针旋转的;一个小时后，那些水又变成顺时针旋转了;我只好把船驶回来一点，然后抛锚停住，拔掉马桶塞子，一个巨大的气泡冒将出来，水直接垂直掉下去了，没有做任何旋转。我不得不把船往来时的方向驶去……我漂流在自己的海洋上。

（六）

小说的结构

这篇小说的结构是“NP+VP+NP”模式。也就是说“这里”可以是主语。我的船也是主语。这种关系可以看着是倒装。但是在我们的思维里，并不作这种区分。因为“我的船停泊在这里”和“这里停泊着我的船”我们是把它看成一种语言的。问题的关键在“停泊在”和“停泊着”怎么使两种句式实现和解却一直困扰着我们的。如果没有VP，这篇小说依然是成立的：“这里我的船”或“我的船在这里”。我们可以从NP到NP（NP->NP），或者相反。

（七）

最美麗的小说都只有一句话，即那被召唤而来的物

■ 8

——黄河口述我抽到的牌所辖内容

（第120～127篇）

俄堡的房子，在一条大河下面，周围都是清凉的感觉。朱雒家很富吧，她妈妈买了一条大船，要朝我们的地方大河湾开来。我偷偷地登上了他们家的船，那是一条黄铜做的大轮。

从上层的窗户中，我看到朱雒的妈妈站在船舷边，舢板上刻着花纹，看不懂，仿佛有些秘意。她站在那些花纹上，眼睛盯住翻腾的河水，久久不动。

我始终没有看到她的脸，只有一个侧影，双手交叉在胸前，像很多普通的女人一样。我原以为她不会很普通的，可是她也和普通女人一样有着同样的姿势。轮船在一个滩上冲进了深水中。我被抛出了船。在水里起伏，我感觉到了身体的重力和水的浮力相互争夺的全部过程，一时像一尾对水陌生而即将溺死的鱼，一时又像被地球的引力倒吊着的一枚漂亮的钉子。

在船的周围轻轻地滑动着，很轻松，也很艰难，不定于人在失去呼吸机会时的那种悬浮状态。这种状态持续到下游一个平静的水湾才浮上河面。我已不知道自己用身体的哪一部分在看事物，所有的事物在我面前无比清晰起来。

世界很安静。我看到那条大船沉入了河底。水手把朱雒弄上岸，她已经死去。水手说她还能救。她只是水中毒。很难想像她不是被水溺死的。

一帮水手把朱雒扶到一根钢管前面，钢管的接口被弄开，水手们接下来的动作，使人惊骇。他们用剪刀在朱雒的肋间位置，把肚皮剪开，扯出一根肠子，喀嚓一下剪断，把肠子接到钢管上。就这样，朱雒的嘴巴就出气了，钢管里的气体经过朱雒的胸腔从上面出来。开始是气体，后来是火焰，十分钟后，朱雒的身体爆炸。我看到自己继续往下游漂去，他们发现我的尸体，抬到附近的床上，一只狗双腿直立，站在床沿，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堆诱人的肉。它好像是爷爷的朋友。

他们从我的肚子里取出二十两纹银，之后，我又回到了河里。我记得那条敞亮流动的河，向远处，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湾。世界很安静。我看到那条大船沉入了河底，我确实记得那条船没有走多远，就被漩涡打进了河底。

■ A

——由我口述黄河抽到的牌所属内容

（第1篇）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個梦了。我知道，八十个动词也不能说出我看见的TA在我面前如何动作。肌肉狭长的身躯在两道栅栏之间摆动，不能进退，像一条淤泥里的大红鲤。腿，腰身，尾巴，头部，眼神的每一个动作加起来，在那一刻有一万种表情，但我不能用完一万个词。它很焦急，还是欢欣？但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TA。

是什么使我如此热泪盈眶？在那一刻？

TA最终挣脱了出来，好像挣脱了大地。洪水滔天而来。从村子的一头，太阳刚刚升起，在洪水的背后，潮头驱赶着一万匹骏马，朝橡树林而来。我们站着的地方，淹没了。

最后残留的一点记忆，一艘船在河流中央，细路河上去了，船转进巨大的漩涡。船载着细路河在夹岸的橡树林中消失。从树的尖顶上。

很多年以后，洪水才退去。大地上一片寂静。没有人。没有房子。这里像是从来没有人住过。很干净。植物茂盛。很多新鲜的物种出现在这里。你看现在的山下，也是这样一幅光景。我好像来过这里。此时此地。

那从河上下来的船有一位艄公，但我从来不曾真正见过他的脸。从此之后我叫他河上的人。他偶然会从村子附近的河湾上经过，坐在他那艘特别的船头。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我始终记得那位带我离开的艄公。我好像回到了前世。

有关黄河口述的红心8是被虚构的几点证明

红心8是我抽到的牌。本来，黄河并不会知道我所抽到的牌是什么，但是她想要知道，这点是可以肯定的，她提出交换之后，有这个意图。互换之后，她就知道了。我们在没有翻看的情况下交换的，那么她知道自己手上的那张黑桃A吗？

答案是肯定的。在她抛牌的那一瞬就晓得了。她对黑桃A所属内容及书中的位置都很清楚。也就是说，当她拿到我手上的牌之后，便开始口述她的故事。这个故事与我将要口述的故事完全不同，却又极为相似！二者听起来简直天衣无缝。那么，我怎么知道她说的故事是她临时虚构的呢？

她离开之前的那天晚上，我重新对照书，发现红心8的词条中来并没有记叙那个自己沉船的故事，那是她编的。当时，也就是念完之后，黄河把那张牌混进了牌垛，我永远不知道自己抽到过什么牌。我被她的故事卷走了。

可是，我有一个机会明白她在现成表达或表明的，只是我过于迟钝而没有察觉，以致悲剧过早降临到不幸者头上，其中有我。在我没有留意的情况下，鹦鹉又回来了，它站在黄河肩上，嚷了一句：“红心8，我知道，我知道，作弊，作弊。”我并没有想到，黄河会随口编出这么贴心的故事来。

红心8讲述的内容几乎是一个女子的身世和她未来的命运，能够解读她命运密码的人并非她，也不是我，而是时间。

■ 8

——梵净山版所及词条内容

（第120～127篇） 2

父亲← →弟弟

↑↓

↑↓

我← →父亲

我说过，在梦中，我总是变成男身，黄山也是。她是我的弟弟。弟弟很修长，也很俊秀，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他是父亲的小儿子。我是父亲的大儿子。我觉得我这样说很奇怪，但是我还是要这样说才可接着说别的我想说的。大坝修好之后，湖水乌黑地在山间氤氲开来水气。船坞在湖边。父亲和弟弟还有我，造好了船，打算等我从镇上回来后，一起举行个下水仪式。

大坝的桥基是我负责的呀。尽管是用了很大的心思。但每次走过的时候，我总觉得它向内或者向外倾斜得太多，老是觉得它们要倒下，砸到坝上走过的人。但是这里很少有人来，除了我们一家。从镇上回来——我不知道那个镇叫什么——但我经常去，也要经过镇中的那座桥。那个桥尽管不大，也不长，但很结实。可以很多人一起过。桤木湖的坝桥很大，很高——把水围了起来，却高得不安心。

这一切都是因为看见。就在刚才，这一切还多么的美得沉啊。尽管——当我要过桥时，我看到了父亲和弟弟在山上，那头的山上，因为我们的房子在山上，父亲和弟弟坐在屋头，像两个石头。他们在动，所以我不敢迈步。每次走过桤木湖的感觉——很沉醉的美伤感侵略了我。坝上的石头和木架护栏动摇了，我扳住一头，把它们扳下了坝，掉进了乌黑的湖里。他们什么也没看到。

弟弟和父亲朝船坞走去。新船在起架台上，绞索一放，就可以下水了。仅仅只是缺了我吧。我躲在坝桥下的出水洞口，攀着石沿。父亲将船放下了一段，快近水面的时候，又将船吸了上去。弟弟走上去，父亲将他捆好，往水里放，弟弟是倒着的啊，脸面朝上，上面有船坞台，我们新造的船，还有架子，再上面就是山脉和天了。弟弟充满笑容的脸在慢慢下降，旋转，在我这个位置，每旋一个圈就能在他的旋转中碰上一回那种笑。是那么灿烂。到水面的时候，他像条鱼一样，滑润地游着，父亲从水面跃下，朝弟弟游去，两个靠拢，吻在一起。抱着彼此。他们在水里游得很开心。扑通一番后，向湖心游去。赤条条的。

我看着他们在水里翻腾。尽管很远了，但我还是看得见他们，看着荡溢过来的波纹，轻轻地叩着脚下的石坝。过了好久一阵，他们才又出现，上到岸来。在一个小泥塘里，父亲朝躺在水里很惬意的弟弟泼了一点水花，水花落在弟弟的那个地方，弟弟不说话——他总是不说话，这是他看起来美的地方缘故吧（一个爱说话的男人不见得美到哪里去吧）。我从洞里下来，不得不小小地跳了一下。弟弟惊讶地看到我从他背后出来，脸上的笑阴了下去。很寒冷。我感觉。对我是很阴冷的一阵。父亲见我突然出现，便走到水边，抓起造船时用的锉手，一把挑了我阳具的脉。那根很美的阳具，微微弯曲的阳具，异乎寻常地长，像蓬蒿一样长着，高高地挺到胸部，至乳前方。血走之后，它在下降，血线从挫开的皮下飙出来，发出咝咝的声音。父亲扔掉锉手，起身跳进湖里。往深水里潜去了。

弟弟转身也跟了下去，朝着刚刚荡开的水圈。湖面上又多出一圈动荡，还有那点红。可盯久了，湖里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当湖水静下之后，我褪去身上的各种衣物。船在背面，太阳从后面照过来，船挡去了一半它的脸。像个月亮，也像太阳。

残稿本重修补记

正如我们猜测的那样，书拿回俄堡之后，被林清扬付之一炬。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里发生的一切。也是一个秋天的午后，鹦鹉突然落在我的窗前。接着看到黄河从外门进来。事实上，她不是黄河，而是黄山。如果她们不愿意主动交代她们是孪生姐妹身份的话，凭我的眼力几近无法辨识（黄山说，这是我眼瞎！）。槐树跟槐树的长相一般我也辨认不出来。当然，她们唯一的不同是她的手上多了一副银镯子。

黄山告诉我，黄河回去之后不到一年，郁郁而终，老妖怪把她埋到了后龍山（俄堡所在地山名），三年之后，长出一株蘑菇。老妖怪把它采回来，要炖锅，黄山伺机调包，换上都庞岭一带所产剧毒蘑菇，老妖怪当晚毒发而死。而黄山把这株蘑菇——即阿味——冰冻了起来。阿味是如何产生的，有很多说法，但大意都是说：处女之身，死后葬于泥土，身体中会吐出一缕精气。这就是阿味。活着的人吃了会采集到原人和天地精灵之气。它是万物的精华。但是，它更像是神性爱情的一种象征。

林清扬死后，俄堡中落。衰败。成了一座废弃的城堡。俄堡学院图书馆和艺术展览馆的所有书籍和艺术品被黄山焚毁。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俄堡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在她走之前的几个月，她来了一趟梵净山——为了完成她姐姐生前的一个遗愿——把她的一缕头发送过来。另外，黄山把那株风干的阿味也带来了，既像鱼，又像鸟，黄山把它们一并赠予我。这时的黄山其实还很年轻，至少看起来还风韵犹存。她说，林清扬是她和姐姐之间的一场了结。一切都完蛋了。

的确，林清扬爱着的人是黄河。这一点无比重要。但是她和林清扬却先认识。当林清扬发现黄山还有一个高傲清逸的双胞胎姐姐的时候，他把自己所有的爱情想像力都放在了黄河身上。对黄山的感情日渐蜕变，脱落。而因为妹妹的缘故，黄河并不情愿再接受林清扬。尽管她对他的思想和饱学抱有景仰之情。事情还远不止如此，黄河自始至终追求一种绝对的情感。那已经超出了爱情的范畴。她们两个，一个风华绝代，好似人间尤物，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仿佛从天而降。黄山是林清扬的肉身寄托，而黄河却是他精神上期求却永远无法满足的奢望。临到晚年，他在黄山的身体里种了一条鱼。就是说，他把鱼苗放在黄山的身体里，让它自己长大，而且鱼不能养死了。而对黄河，或者说黄河对他，她三两下把倮倮——那条长翅膀的蛇——叉在地上，把它的翅膀给剁掉他也无法，他只有冥想，直到死亡成为他爱情的祭品和馈赠。

晚年的林清扬宣讲瑜伽和七道（这种学说在前两个千年还没有被发现，直到公元2500年左右），成就非凡。本书的体例和命题设计体现了他思想的一部分。但是原稿已经焚毁。本编最后定稿是由最初的编者大王先生根据当年的记忆以及向所有（除却三名死去的弟子）参与此选题计划的俄堡森林学院的学员重新收集整理的，本人因阅读了最初样书稿，得幸调较少数文字，也只不过仅仅是凭借记忆而已。尽管如此，尘封数十载的残稿得以面世，这也算是天意吧。

我记得黄河离开之前跟我说：“再回头去看看那张牌（即那张黑桃K〔图一〕），注意到没？这是一副左撇子玩的牌。那么，他瞎的也一定是左眼。”“如果昨天你不像天女散花那样抛牌，结果会怎样？”“结果不是你所希望的那样。”

残稿本重修补记（续）

关于这本书的内在结构其实还有很多要说的，但在这里，似乎说明其中一点是有必要的。这和它是不是必然是一本伟大的有如林清扬生前所愿我们不管。但在某种程度上它或许实现了自己的想法。由图四，即由此书四章中的其中一章析出的金字塔心理结构，我们很容易自己完成余下的空白部分。

我们把余下的三章依次填入一个圆，四个A在最接近圆心的位置，K在圆周上，那么，整个圆被分成四大块。被黑红两色，彼此相隔，就是说，黑桃和梅花，红桃和方块是分别对称的。而大鬼和小鬼构成双鱼太极图形状位于圆的最中心。依次，从A到K，是十三层阶梯。共五十二个位置，加上双鱼图（太阳神的位置——大日如来）则是五十三个位置。我想，这正是本书的隐喻所在——曼陀罗（坛城）结构。五十三个位格刚好是无上瑜伽学派密修时观照的坛城（据密宗《时轮经》）——密图——这是我后来发现的。林清扬的所有弟子都熟悉这种结构。曼陀罗的这种结构对于读者而言，可能是隐晦的，但是每一个读者可以在曼陀罗上绕圈阅读，任意跳跃阅读，并重构自我内心世界，也因此，这最后的图须由读者自己去绘构。而进入这本书的读者一定可以找到自己在坛城中的位格。它包含了大小世界，以及过去，现在和未来等时空现实。坛城本身便是宇宙，身体的宇宙也便在其中了。

谨此为序。

作者简介：1978年生于桂林。曾就读于江西理工大学。2004年客京至今。2010年筑庐燕山，隐居十三陵银山塔林，以读书著述为志;同年出版首部长篇小说《地方性知识》（《铜座全集》简略版，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这是一部在田野考察基础上启用方志体例完成的文学人类学和人类学诗学作品。第二部长篇小说《灵的编年史·秘密知识的旅程》刊《收获》长篇专号（2017冬卷），单行本由作家出版社在2018年出版。评论认为这是一部以非线性时间进行叙述的体现作者繁复织体美学的百科全书式作品。《铜座全集》（即出，《地方性知识》全本），此外，作者还著有《黑暗传》、《灯龛》（诗集）、《旃檀林》（画册）等;编撰《乌力波》、小说前沿文库、木铎文库学术丛刊、现代汉语史诗丛刊、历代篆刻文献汇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