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儿
2019-09-17李洪奎
1
那气味儿侵扰玉任已经好几天了。玉任不知道那气味儿的出处,但她清楚地记得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侵入她骚扰她的。
那是上周五晚上,明姬拽她参加了三男三女的一个派对,喝酒唱歌,半夜才回到家洗脸卸妆上床。当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一股淡淡的怪怪的气味儿袭上来,罩住她,摇醒她。她想可能是从派对上沾上衣物而带回来的什么气味儿吧,于是起身拿起刚刚脱下来的衣服嗅了嗅。她先是闻到了刺鼻的烟味儿,然后是混杂了酒菜和脂粉以及汗酸的一股气味儿。她很难想象自己一晚上竟然泡在这种有些恶心的气味儿里却浑然不觉。她捂着鼻子把衣服拿到阳台晾衣架上挂了起来并打开了窗户,又把厨房和阳台之间的门关严,这才回到卧室重新钻进了被窝。然而没过一会儿,那个气味儿不知从哪儿又冒了出来,围住她,抚摸她。她像赶走苍蝇蚊子一样不胜其烦地挥了挥手,那气味儿却挥之不去。是不是身上沾上了什么气味儿?她鼻子紧贴着光裸的肩头和胳膊嗅了嗅,却闻不到什么异味儿。难道侵入到内衣内裤上了么?她爬起来跑到卫生间,迅速除掉内衣内裤泡在盆里,光着身子回到床上。然而还是不行,那气味儿依然摩挲她,侵扰她。哪来的呢?她把被子拽上来嗅了嗅,她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体味儿。难道是前夫……的?她又嗅了嗅,仔细辨别,不是他的,是她自己的体香。玉任不禁哑然失笑了。她想起离异那天,就把他没带走的衣物,还有跟他盖过的被子什么的,全都翻出来扔给了小区门口收废品的南方人,怎么会留下他的什么气味儿。可是,这气味儿里似乎夹杂着那么一点儿男人的味道……难道自己沾上了派对上那三个男人的什么气味儿么?即便如此,我现在都脱光了,哪来的呢?
头发!她几乎叫了起来。是头发,没错,肯定是渗透到自己头发里的气味儿!
她连忙跑进卫生间,一把打开了淋浴头,痛痛快快地冲洗了起来。今晚她有点儿喝多了,回家后只想立刻躺下睡觉,就省去了冲澡这嘛事儿,结果倒耽误睡觉了。她往手心里倒了满满一把香波,弄了满头泡沫,洗得非常仔细。她还往身上抹了比平常多得多的浴液,把角角落落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拿出新的毛巾和浴巾擦干,这才回到床上。
然而,当她几近入睡时,那气味儿又如水一样悄悄地漫上她的身子,轻柔地推搡她,嬉戏她。她困的要命,睁不开眼睛,可是脑子却时而迷离时而清醒。那气味儿也时淡时浓,如雾如风,丝丝缕缕,似乎要向她倾述什么……唉唉,你是谁……的?你从哪里來?你要怎样?她喃喃着,好像正在面对一个有模有样的什么人。
2
明姬的孕婴店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玉任刚推开门,就响起悦耳的音乐声,明姬从门后收款台应声而出,欢快地叫道:欢迎光临!
你行啊!玉任搂住明姬娇小玲珑的肩头说道。明姬轻轻推开她,亮晶晶的细眼上下打量了一下高挑丰满的玉任,说你也不错啊,容光焕发!
还容光焕发呢,人家都好几天没睡好觉了。玉任说道。
怎么,失眠了?明姬盯着玉任说,怪不得刚才我看你一眼就觉得跟前几天见你的时候不一样,原来你失眠变瘦了啊!
可不呗,正经掉了好几斤呢,唉……玉任轻声叹息道。
明姬却说你唉声叹气什么呀,你变瘦一点儿更漂亮,偷着乐吧你。可是,明姬又说,你一个大咧咧的怎么会失眠了呢?该不会是恋上谁了吧?
去你的,玉任推了她一把,谁像你啊,见一个爱一个……说着咯咯笑了起来。
明姬也笑了,那是你姐我的能耐啊,哪像你下巴总是抬得高高的,转过身却要黯然神伤还失眠叹气,呵呵。
哎呀,你这个伶牙俐齿……我才说半句你就还我十句,哼!玉任假装生气道。
哎哎,玉任你可不能真生气哈,你从小就是这样,明知道斗不过我的嘴,还总要挑我,嘻嘻。明姬笑着挽起了玉任的胳膊,玉任也笑着抬起另一只手戳了一下明姬光洁的额头,俩人就这样走到店铺里屋,那里摆着一张小沙发和茶几。
玉任刚一落座,明姬就问她喝什么,说来一杯韩国柚子茶?玉任说给我来一杯咖啡吧,让我提提神儿。明姬就给她冲了一杯韩国Maxim咖啡,给自己倒了一杯柚子茶。
说真的,明姬抿了一口茶问道,你真的失眠了么?好像从来没听你说起过你还失眠呢。
骗你干什么,是真的,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觉……玉任说。
真的?看来挺严重啊……发生什么事了?明姬关切地问道。
能发生什么事……就是,就是……玉任吞吞吐吐,欲说还休。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失眠有些匪夷所思,别人听了更会觉得可笑之极。
什么事儿啊,好像让你难以启齿……口未开脸先红了,嘻嘻。明姬忍不住嬉笑道。
也没啥……就是觉得不可思议罢了!玉任只好和盘托出那气味儿的事情。
你是说……是从派对上回来那天半夜才开始的?明姬问。
是啊,就从那天晚上开始,只要我上床睡觉,那气味就来干扰,弄得我心烦意乱,睡不成觉。玉任答道。
那不是干扰,而是骚扰!明姬一本正经地说道。
什么骚扰,有什么不同吗?玉任问。
当然不同,因为那不是一般的气味……那是男人的气味儿。明姬说。
你说得这么肯定,玉任说,那你说说那气味儿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从你这里——明姬点了点玉任的脑门儿,还有这儿——她又指了一下玉任的胸口,再有呢就是——她猛地戳住玉任的下身,就是这儿!
讨厌!玉任急忙推开明姬的手,羞红了脸。
你没必要害羞,嘻嘻,我说得没错,明姬说,是你想男人了,那气味儿其实就是从你身上发出来的。不信你试试,等你不想男人的时候,那气味儿自然就会消失的。
你胡说,我从来都不想什么臭男人呢,玉任说,我可不像你。
你也许真的没想男人,可是……明姬说,你的身体在想啊!
你——玉任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样回击明姬,脸上有些难堪。明姬见状急忙搂住玉任的肩头说,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谈点别的。说着给她另倒了一杯柚子茶。
玉任喝了一口柚子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还是明姬先开口打破这短暂的尴尬,说,女人想男人是天经地义,想是正常不想倒是不正常,嘻嘻。
我好久没想臭男人了,玉任辩解似的说,真的没想。
那是你的身体暂时进入了休眠期,明姬说,而在那天派对上,终于被人惊醒了。
呵,你好像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身体似的,玉任说。
那当然,这叫旁观者清,明姬不无得意地说。说完她紧盯着玉任看了一眼,又说,依我看你说的那气味儿也肯定跟那天的派对有关,准确地说是跟派对上某个男人有关,是那个男人咔嚓一下……她说着在玉任的腰眼做出了手拿钥匙一拧的动作……就这样开启了你关闭好久的身体。明姬说完咯咯笑了起来。
玉任也被她逗乐了,她笑着对明姬说,说得像真的似的,不过我实话告诉你吧,在那天的三个男人里头没一个让我动心的,真的!
你没动心可是你的身体却蠢蠢欲动,跃跃欲试了呗,呵呵。明姬一脸坏笑。
身体身体,你就知道身体,玉任也笑道,难道身体还能不受控制自行其是吗?
有时候是这样的,尤其是像你这样久已关闭,久已不用的时候,它就要伺机反抗啦!
所以它就放出莫名其妙的气味儿来熏我,烦我,是这样吗?玉任问道。
那不是烦你,是来提醒你,让你按图索骥去找惊醒它自己的那个……男人的。
按图索骥?
对啊,不信你试着去寻找和比对看看,肯定和这几天你身上的那气味儿相吻合的!
相吻合?那又能怎么样?玉任不以为然。
怎么样?再往下……还用得着我教你吗?你的身体你做主啊,都三十好几的的人了你还装什么纯洁?嘻嘻。明姬笑着不无恶意地挤了一下眼睛。
尽管是嘻嘻哈哈说出的话,玉任听着很不舒服,她在心里骂明姬,你以为是个女人都跟你一样随意发情吗?但她却装出傻呵呵的样子说,我真的不知道相吻合了还能怎样,反正我是再不会对哪个臭男人动心的。
就怕由不得你不动心,明姬说,就算你不动心吧,最起码能让你从那气味儿里解脱出来啊!
解脱?玉任有些迷惑。她真的不明白即便找到所谓吻合那气味儿的人了,又让她何以解脱。
这你就不懂了吧?不过……明姬凑近她的耳边神秘地说,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自己先去寻找和比对看看,到时候你就自然明白怎么解脫了,嘻嘻。
去你的——玉任推开明姬站了起来,我才不去呢!
3
那气味儿依然夜夜来袭扰玉任,让她烦闷之极。这天临睡之前,她灵机一动,往身上喷了法国香水,在被子和床的周围也喷洒了好几遍。卧室里立刻充满了浓烈的香水味。
这一下看你还来不来骚扰我!玉任关灯躺下来,冲着暗黑的天花板龇牙咧嘴,装出恶狠狠的样子,仿佛那气味儿就藏在那里。
玉任觉得自己终于睡着了,她听见自己轻轻地打起了呼噜。好久没这样香甜地入睡了,这感觉真好!玉任对梦乡里的自己说道。是啊,这几天你好辛苦,玉任!梦乡里的那个女人忽然开口说道。玉任觉得奇怪,你叫我玉任,难道你不是?不是,我不是玉任,女人说着凑过来脸。女人的脸光鲜粉嫩,很像玉任上大学时的模样。 那你是谁?叫什么名字?玉任问道。我没有名字,我不过是一个身体而已!女人说着忽而翩翩起舞。玉任这才发现女人光着身子,那身材,让玉任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你的身材真好!那又怎么样?女人说,不如送给你吧!女人说着猛地张开双臂抱住了玉任。玉任冷不防也抱住了女人,不料一股浓烈的狐臭味扑鼻而来,呛得她顿时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就这样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玉任发现自己依然张开双臂,而怀里空空如也,不禁有些怅然若失。她想起刚才梦里女人身上的狐臭味儿,便侧脸嗅了嗅自己的腋窝。并没有闻到什么狐臭味,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就是这几天一直骚扰她的气味儿。
啊,原来是从这儿发出来的!
玉任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卫生间,翻出刮毛刀片,把一层黝黑的腋毛刮掉,抹上香皂重重地搓洗干净。随后望了望镜子里显得疲惫不堪的一张脸,笑了笑,舒了一口气,脚步轻快地回到床上。
玉任想这回真的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然而,仅仅过了几分钟,那气味儿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温柔地拥住了她。玉任觉得此刻它不再是什么气味儿,仿佛一条轻轻柔柔的小溪水,在她的身上蹦蹦跳跳,发出悦耳的声音。
啊啊,我的身体竟能弹奏出这般美妙的天籁之音!
玉任神思恍惚,有些兴奋,身体随之燥热起来。而刚才还在身上流淌蹦跳的小溪水忽而变成游走的火舌,到处点燃她的身体。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腾腾燃烧起来,而她的一双手似乎要扑灭这一团团火,不由自主地在身上疾步行走,无奈一双纤手不过是杯水车薪,她的身体快要烧焦了……
玉任猛地坐了起来,她似乎闻到了一股焦煳味儿。她啪的一下打开床头灯,看了看自己光裸的身体,然而她的身上完好无损。又看了看腋窝,那里光光的有些发红,凑近去嗅了嗅,却只闻到了淡淡的香皂味儿。抬头翕动鼻子,在床头使劲儿嗅了嗅,但刚才那如水一般似乎能摸得着抓得到的浓烈气味儿也无影无踪。她呆坐了一会儿,然后背着灯光侧身躺了下来。她不习惯开着灯睡觉,但没法子,总比让那气味儿折腾强吧。但还是不行,当她快要入睡时,那气味儿重又回到她的身上。不,不是回到了身上,也许是真的如明姬所说,就是从她自己的身上发出来的。玉任重又坐起来,掀开了身上的被子,低头看了看自己依然挺实的双乳和平坦柔软的腹部,目光便停留在腹部下面的三角地带上。
玉任下床来到卫生间,找出一把小剪刀和刚才用过的刮毛刀片,然而,当真要下手时,又踌躇起来。她想即便这儿就是那气味儿的源头,但是跟这一丛茅草又有何干?真凶应该藏在草丛下面吧!可是……它为什么,又凭什么,这般没完没了地来折磨我呢?它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她扔了剪刀回到床上,但不敢躺下了。逃也似的来到客厅,打开了电视,歪在沙发上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4
这一觉玉任睡到上午十点多钟才醒了过来。幸好今天是周六,不用上班,但她想起上午十一点还要去女儿的学校参加家长会,于是急忙起来洗漱,喝一杯牛奶吃两片面包后,赶往女儿寄宿的朝鲜族第一中学。
初二(3)班教室在三楼,女儿珍珍在楼梯口等她,见到她便扑过来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珍珍的个头已经跟玉任一样高,在班级属于高个子。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玉任,说,妈妈你减肥了?玉任却拍了一下女儿紧绷绷的屁股蛋儿,回答说该减肥的是你,我还减什么肥?母女俩就这样往教室走呢,走廊里有一个正在打电话的中年男子见到玉任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向她点点头。玉任也愣了,她没想到在这儿遇见朴教授,他是那天派对上的三男之一。
他谁啊?珍珍在玉任的耳边问,挺帅的嘛!玉任轻轻推了一下女儿的脸蛋,也跟她耳语道,看你眼光,这还叫帅?说着不知为什么脸红了起来。
那你脸红什么啊?珍珍笑嘻嘻地问。我精神焕发,不行吗?玉任答道,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玉任走进教室,在最后一排找个地方刚坐下来,朴教授也进教室在玉任的旁边坐下了。
以前家长会怎么没见过你啊?玉任先跟他说话。
哦,以前都是孩子妈妈来参加,我这是第一次,没想到遇见你了,呵呵。朴教授笑着,又说刚才是你姑娘吧?跟你一样漂亮,个儿也那么高。
玉任有些不好意思,她回答说,光知道长个儿,还不懂事……你家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儿子,只知道玩,不思进取……呵呵。
俩人正聊着,班主任柳老师进来,先把期中考试排行单发了下来。玉任急忙寻找珍珍的名字,排第8名,比上学期掉了3个名次。
这孩子怎么搞的……唉!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朴教授侧过脸说,不错啊,甩我儿子整整二十位呢。玉任看了第二十八名,果然姓朴,叫朴永旭。
教授家的孩子……玉任有些不相信似的说道。朴教授却说这小子这次进步了,我高兴着呢。是吗?那好啊……可我的女儿退步了。玉任有些黯然。那也不过落后了几位而已吧,是不是?是的。那你还愁什么啊,只要不是掉得太多,就不要放在心上,何况还排在前十名,你姑娘优秀啊!
这时柳老师开始讲话,她先介绍学生们的学习情况并点了一些进步比较明显的学生的名,然后着重谈孩子们的早恋问题。据她讲班级已经出现好几对并有蔓延之势,这些学生的学习成绩也开始下滑。柳老师说只要家里条件允许,就尽量不要让孩子们在学校住宿。玉任觉得老师讲的好像都是珍珍的事,家长会结束后想跟老师好好交流一下。但柳老师已经被前几排家长们团团围住了,她只好重新坐下来。
怎么又坐下了?朴教授问,他已经站起来准备要走。我想跟老师谈一谈。玉任回答说。那我陪你再坐一会儿?别的啦,谢谢,你走吧。玉任急忙摆手。
就在这时,珍珍在门口探了一下头,见玉任还坐着跟人说话就又不见了。朴教授也没走,重又坐下来跟她说话。但玉任有些神不守舍,只是嗯啊应答着,也不知朴教授在说些什么。后来干脆也围到老师跟前,终于可以和老师交流了。老师却说还没有发现珍珍跟哪个男生交往特别密切,学习也很用功,只是这次考试没考好而已,让她不用担心。老师说完收拾教桌上的东西,玉任这才发现教室里除了老师就剩下自己和朴教授了,于是俩人走出了教室。
珍珍还在门口等着,玉任见状就让朴教授先走,他一走,珍珍便一手搂住玉任的肩膀用手指了一下朴教授的背影,笑嘻嘻地说,挺般配的嘛!
玉任瞪了一眼珍珍说,死丫头,你胡说什么呢!
哎呀妈咪,你瞪什么眼啊!我看你们俩从进教室开始就一直窃窃私语,很亲密的嘛……嘻嘻。珍珍依然笑着说,但语气却充满揶揄的味道。
你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只是好奇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朴永旭说他爸是头一次来参加家长会呢!
这你都打听到了,玉任说,就在上周你明姬阿姨请客时认识的,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也许还没什么事,珍珍说,但不能保证以后不会有事。
你就这么不放心你妈?玉任说,那正好,从下周起你就别住校,天天起大早挤公交车上学吧,累就累点儿,也好天天监督我!
哎呀我的妈咪,珍珍说,女儿哪敢监督妈咪啊,可是我确实有点不放心,因为我的妈咪太过单纯,我怕我的妈咪受到伤害!
听了女儿很认真的一番话,玉任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好啊,珍珍,玉任说,我的女儿长大了知道要保护妈妈了,让妈妈好感动。可是……玉任接着又说,像今天朴永旭他爸这样的大学教授,你说还要防备吗?
那当然啦,珍珍说,别看他文质彬彬的,我敢肯定他跟他那個臭儿子一样鬼得很,满肚子坏主意!
玉任再一次笑出了声。朴永旭那么坏吗?她问。
坏不坏我不太知道,珍珍说,就是心眼多。你不知道,他可能指使人了,自己想做又不敢做的事,他就在背后鼓捣别人去做,鬼得很。
你能看出人家使鬼,也不简单啊,呵呵。玉任笑道。
那是,你姑娘我是谁啊!嘻嘻。珍珍很得意地笑道。可是呢,珍珍又说,我妈咪就不同了,我想妈咪肯定不是朴教授的对手,教授把你卖了你都不会知道的!
你觉得你妈妈就那么弱智?玉任依然笑着问道。 难道妈咪自认为不是?珍珍反问道,并向玉任吐了吐舌头。你这死丫头!玉任刚举起拳头,珍珍就笑着跑开了。母女俩就这样笑闹着走出了校门。
妈咪请我吃好吃的吧,珍珍在校门口停下说道。凭什么?玉任故意板脸问,你期中考试都退步了,还要我奖励你不成?哎呀妈咪,珍珍撒娇似的摇了一下玉任的胳膊说,在我们班能坚守前十名就很了不起了,你不知道我们班的前十名基本上就是全学年前十名呢!
好好,就依你这一次,玉任说,你想吃什么?学校后街有个韩餐店真味居,珍珍说,听说那儿的鱿鱼米肠做得特好,咱们去那儿吧。
于是母女俩沿着校园围墙绕了大半圈来到真味居,刚一进门就看见朴教授父子俩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朴教授见到她俩就招手示意那儿有空位子。 珍珍见状,伏在玉任的耳边说,真是缘分哪!玉任的脸颊顿然绯红起来。
5
晚饭玉任做了珍珍爱吃的糖醋排骨,又拌了两个朝鲜凉菜,珍珍直说好吃。吃完饭看了一会儿电视,珍珍便说困,就到自己的房间睡觉了。玉任也困得很,却不敢上床睡觉,直到十一点多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睛了,才上床躺下。
奇怪得很,玉任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了,但这几天一直侵扰她的那气味儿却没出现。
怎么回事?今晚不来了?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呢?不来好啊……谢天谢地……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玉任喃喃自语着,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睡着了。可是,不知为什么,神志一直游移在似睡非睡之间,一会儿迷蒙,一会儿清醒。后来她觉得自己正在滑入无可名状的混沌之中,无所依傍,无着无落。恍惚间,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上长满了浮萍,在无尽的水流中漂漂荡荡……这样也好,即使就这样漂荡一辈子,也是在水中呢,总比在浑浑噩噩的混沌世界里无尽地游荡好……
可我的身子真的长出了浮萍?玉任犹疑起来,在黑暗中伸出双手抚摸自己。然而,摸过来摸过去,浑身干爽得没一点儿水分。没有水哪来的浮萍?玉任想。这么说我身上并没有长出什么浮萍……可是刚才,明明感觉到身上长满了浮萍,在水中漂荡了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玉任在迷离中清醒了过来,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坐了起来。她掀开被子,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想起刚才似梦非梦的幻境,觉得匪夷所思。她忽然想起昨夜,自己差点儿把身上一丛茅草剪除掉,便又哑然失笑。即便真的剪除甚而捣毁了又能怎么样?也许,玉任又想,我的身上真的出现了什么异常,可是这仅仅是身体的问题么?
玉任重又躺下来。既然那气味儿不再出现,说明所谓异常也已消失,自己大可不必疑神疑鬼,小题大做了。她闭上眼睛,嘴上说睡吧睡吧,然而脑子却似乎越来越清醒,怎么也睡不着了。就在这时,玉任仿佛又闻到了那气味儿,精神为之一振,似乎自己一直在等待它的出现。她急忙翕动鼻子嗅了嗅,但什么也没闻到。她又仔细辨别了一下,确定空气中根本没有什么异味儿存在。
这又是怎么回事?玉任想,难道那气味儿隐藏在什么地方了吗?它能隐藏在哪儿呢?或许……玉任又想,它会不会藏进我的意识当中了呢?要不然……它本来就是作为我的无意识的产物而伺机现身,要向我传达什么信息吧!如果是这样,请你现在就现身吧……玉任喃喃自语道。她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自己真的非常渴望那气味儿,渴望那气味儿如水一般的抚摸,渴望在那抚慰中酣然入睡。
然而,那气味儿不再出现,玉任也无法入睡。她觉得真是不可思议,自己何以期待如此虚幻的存在,何以陷进这虚幻的期待中难以自拔?那气味儿,当它来侵扰自己时,她至少还能抗拒它,而当自己又渴望它出现时,却又无从寻求,似乎更加束手无策了。然而越是这样,她越想着那存在,以至于想象此刻如果能闻到那气味儿自己就会即刻入睡。
于是她开始仔细回忆和回味那气味儿,从它第一次出现到昨夜如火舌一般点燃自己的身体。也许……它真的跟那天的派对有关?她很自然地想起朴教授,想起今天在家长会上的交谈以及在真味居吃饭时的情景。珍珍起初显得有些害羞,后来就跟朴教授父子俩有说有笑的,自己反倒拘束起来。但她心里觉得很温暖,同时不无内疚,她想女儿其实很渴望父爱的吧!
朴教授身上会不会发出那气味儿?玉任忽然想道。可是今天挨着他坐并没有闻到啊……也许,只有挨得很近或者有更亲密的接触时,才能够闻得到吧……谁知道呢……玉任想,继而不由想入非非起来。
玉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早晨起来,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眼圈儿都黑了。
6
明姬来电话,问玉任晚上能不能去参加一个派对。都有谁啊?玉任问道。还是上次那几个人,明姬答道。噢,是吗……玉任想去又不想去,便犹豫起来。
对了,明姬忽然想起来问玉任,上次你说的那气味儿后来怎么样了?
哦……早就没事儿了,玉任答道。那气味儿没了是不假,可是没了比有还折磨人呢!玉任在心里说。
那你还犹豫什么?明姬说,今天是朴教授张罗的。
当玉任跟着明姬到萨拉伯尔韩国料理仁川厅时,朴教授、尹处长和金老板以及一个她们不认识的女人已在包房,女人挨着金老板坐着。明姬先过去在尹处长的旁边坐下,玉任便坐在朴教授的旁边了。照例先喝白酒再喝啤酒,男士先敬女士后敬,酒桌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玉任开始时借口身体不适喝得很少,后来经不住劝也喝了不少,到歌厅后喝得跟明姬他们一样多了。
朴教授又请玉任跳舞,今晚她成了朴教授的专任舞伴了。金处长开始唱朝鲜老歌“荒城旧址”,深沉的歌声随着缓缓的慢三旋律在歌厅回荡。玉任忽然觉得一股悲凉的心绪如浪涛一样翻涌而来,一浪高过一浪,自己犹如一叶扁舟,就要被吞没……她想她的手应该抓住什么,紧紧地抓住,不然她真的被风浪席卷而去,不知拋向哪里了。 然而自己又能抓住什么呢?自己的右手现在正被朴教授轻轻地握着,她都忘了这是今晚第几次被他握着了,可是自己能不能就此抓住他的手,从此跟他同舟共济?玉任有些神思恍惚,身体不知不觉靠了过去。朴教授的身体似乎僵直了一下,但很快抱紧了玉任,而当玉任猛然醒悟过来想要挣脱时,已经来不及挣脱,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他拥进怀里……
玉任索性伏在他的肩上,随着歌声舒缓地舞动。玉任觉得歌声不再深沉低徊,自己也不再满怀悲凉,一叶扁舟似乎正在驶入风平浪静的港湾…… 玉任的头慢慢地几乎埋进朴教授的脖颈里,于是她闻到了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儿。这香水味儿让她猛然想起了这些天来一直困扰自己的那气味儿。我怎么忘了这码事了呢?玉任想着,翕动鼻子嗅了嗅,她便闻到了混杂在香水味儿里的一股男人的汗酸味儿,却没有闻到她想闻到的那气味儿。
哦,在他的身上根本闻不到那气味儿!玉任感到有些失望,但随即又释然了。这么说那气味儿跟别人无关,真的就是从自己身上发出过,然后又消失的吧。既然如此,哪里还有什么踪迹可寻?
乐曲结束,大家回到座位上,又举起了酒杯。玉任喝了一口啤酒,下意识地翕动鼻子左右嗅了嗅,这时她闻到了一股污浊之气,那是掺杂了烟酒的气味儿和地下包房的潮湿气以及其他来源不明气味儿的混合体。她感到很惊讶,怎么才闻到这气味儿?她已经在包房待了一个多小时了啊!她想了想,也许是自己的身上已吸足了这些气味儿,早已经气味相投,那么自己当然就分辨不出污浊不污浊了。
真可怕!
玉任一口喝掉杯里剩下的啤酒,又自己连着倒两杯喝干了,仿佛这样就能够冲刷掉渗透到自己身上的那污浊之气。
很晚才回家,玉任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冲澡。其实去参加派对之前,她已经洗过澡了,但还是用去了大把的浴液和洗发香波上上下下仔细地冲洗起来。冲完澡上床躺下后,玉任满以为可以轻松地入睡了,但还是不行,她总感觉自己的身上似乎散发着难言的污浊之气,可是仔细闻起来,却闻不到什么异味儿。然而,那种感觉却挥之不去,似乎伸手就能摸得到那污浊之气。
我是不是得什么病了?玉任忽然想道。如果真的得了什么病,那么是身体的还是精神的?如果是身体的,那么身体的哪个地方该糜烂了才会发出什么气味儿的吧,但糜烂的那个地方会痛的啊,怎么却感觉不到哪里的疼痛呢? 是精神的?精神不正常了么?玉任摇了摇头。可是精神又为何物?她依然追问自己,所谓精神,并不单单是指人的神经而言吧,也应该指称人的灵魂什么的吧?她继续追问着。
玉任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定睛望向黑暗的深处,仿佛那里藏着什么人,会给她指点这些没头没脑的问题,指给她这无中生有的气味儿到底出自哪里。
于是玉任就又想到了这些天来侵扰她的那气味儿,她觉得这时候如果出现那气味儿,也许能够驱赶这无中生有的气味儿,并让她沉浸在那气味儿当中,她可以马上就能够睡着。她就这样想着,无望地渴求着,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7
玉任坐上了从老家县城开往高丽砬子的客车。好久没有回高丽砬子了!玉任有些兴奋,但一想到即使回去了也没有特别想见的人,心里又黯然起来。她知道如今的高丽砬子只剩下并不太多的老人们,村里很难见到青壮年。她自己的父母都已经过世,兄弟姐妹还有一些沾亲带故的也都去了国外或沿海城市。然而,今早醒来她特别想回去看看,于是去医院见过舅舅后就赶到公路客运站了。
也许……高丽砬子有什么在等着我吧,就像这次回到县城不期然遇见孟老师一样。想到孟老师,她的胸口便隐隐作痛。
玉任是前天下午接到舅妈的电话后,匆匆忙忙回到老家县城的。舅妈说我知道你工作挺忙的过不来,可是你老舅躺在床上呜哩呜噜地整天念叨你,就给你打个电话告诉一声吧。玉任撂下电话就跟领导请了假,从单位直接去长途客运站,坐上了最后一班去往老家县城的大巴。上车后玉任就开始犯困,当她迷迷糊糊快睡着时,一股难闻的气味儿又把她弄醒,她半睁眼睛睃寻,原来是离她不远的座位上有人在大吃大嚼香肠之类熟食。车上开着空调,车窗都关着,一股腐臭味儿便在车厢内肆无忌惮地散开来。而玉任又困得睁不开眼睛,只好捂住鼻子挪到车厢后面的空座上,不久就歪着脑袋睡着了,这一觉睡到终点。玉任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车下有个胖女人在专门等她似的走上前来跟她说话:你是不是崔玉任?玉任回答说是,但一时想不起来这女人是谁。
我是蒋春娥啊!女人说道。玉任这才想起高中时身上总有一股大葱味儿的瘦瘦的女孩儿。蒋春娥!你怎么……胖成这样子?玉任说着,不由笑了起来。
春娥也呵呵笑了,她说傻吃傻喝再傻睡,还能不胖?说完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玉任,又说,我看你也挺能睡的,睡了一道儿,你怎么还这么苗条啊?
你也坐这趟车来的?玉任惊讶道。
我是最后一个上的车,春娥说,一上车就认出你了,可你一直在闭着眼睛睡觉。你好久没回来了吧?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吧。春娥说着把她领到道旁停着的皮卡车上,说这车是她家做买卖拉货用车,坐起来蛮舒服的。玉任跟着春娥坐进后排座上,便立刻闻到了一股香肠味儿。
长途汽车上大吃香肠的就是你吧?玉任笑着问道。对啊,那会儿你就看见我了么?那你怎么不跟我说话?春娥嗔怪道。我只闻到了香肠味儿并没有看清你人,玉任说,不过当时那味儿好熏人啊!
你现在还能闻得到么?春娥凑近她问道。有点儿,玉任笑着答道。你的鼻子还是那么尖,呵呵。春娥笑道。还是那么尖?玉任重复道,难道我上高中时也这样么?她问春娥。你忘了?春娥说,那时我只要吃了一口大葱,无论怎么刷牙嚼口香糖,你都说我身上有大葱味儿,那时我就说你的鼻子胜过狗鼻子,哈哈。
是吗?我真的忘了,玉任说,而且离开老家这么多年,鼻子也从来没这样过,就是最近开始有点儿敏感。咳,敏感就敏感呗,春娥说,碰到身上有味儿的你就捂住自己的鼻子躲得远远的,呵呵。如果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味儿,那该怎么办?玉任问。自个儿身上发出来的味儿?那自个儿是闻不到的啊!春娥说,就像我喜欢吃大葱却从来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大葱味儿一样。可也是……玉任若有所思。可是,如果是自己真能闻得到呢?她问。那不可能啊,春娥说,除非身上弄得很臭很臭的,呵呵。
那天春娥把她送到县医院后,记下了她的手机号,她说她要张罗一下小范围的同学聚会,要玉任务必参加。老舅的病情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只是因为中风后遗症说话不太利索,仔细听才能听出个大概意思。老舅说自己好差不多了,慢慢儿养就可以,他让玉任赶紧回去上班。她也想第二天就回去,可是春娥到醫院来找她,把她拽到一家饭店,还没到中午那里就已经聚了十来个高中同学。她没想到孟老师也来了,见到玉任他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让她坐自己旁边。有个男同学就起哄说,不能因为是老师就独占花魁啊。不料孟老师指着那个男同学,说杨晓东你上学时就不好好学习,到现在连话都不会说。杨晓东红着脸站起来,说谁让我是您孟局孟老师的学生呢,我自罚一杯还不行吗?说着自己倒上二两半一杯的白酒一口干了。一桌的男女同学立即齐声叫好,开始推杯换盏,喝得昏天暗地。坐在玉任右手边的春娥说,孟老师现在是县里某局的一把局长,可是脾气还是那么好,今天不知怎么了发这么大的脾气。酒喝到下午两点多时,孟老师说中午就喝到这儿都到宾馆休息吧,也可以打打麻将,晚上接着喝,我请。
到了宾馆,玉任独自一人被安排在一间豪华客房里。玉任冲了个澡,拉上厚厚的窗帘,在宽大舒适的大床上躺了下来。她也喝了不少酒,白酒啤酒掺着喝的,头有些昏沉沉的,很想睡一觉,可就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酒桌上的情景历历在目。她还想起了自己在高丽砬子读完朝鲜族初中考进县一中后,班主任孟老师对她特别关照。自己那时汉语还说得不太好,而孟老师在他的语文课上经常点名让她回答问题,还额外给她布置写作文。现在想起来孟老师也就比他们大个五六岁吧,后来才知道有几个女同学还给他写过情书呢。自己是不是也暗恋过孟老师呢?她知道自己也喜欢过孟老师,但也就是喜欢而已吧,似乎从来没有过更多的什么企盼。她就这样胡思乱想,迷迷糊糊似乎要睡着,门铃响了起来。她赶紧起来开门,没想到是孟老师。
我可以进来坐一会儿吗?孟老师微笑着说。
玉任把孟老师请进房间。孟老师在沙发上坐定后,说这房间怎么这么黑?玉任说是我拉上窗帘了,便要拉开窗帘。别,就这样吧,孟老师说,适应了感觉很温馨的!玉任把一杯茶放在孟老师面前的茶几上,她自己则坐在床沿上。
这么多年,你过得还好吧?孟老师关切地问道。还好,老师您呢,也好吧?玉任也问道。唉,在这巴掌大地方官场上混,一个字,累!孟老师叹气道。活在这个世上,大概没有一个人是轻松的吧!玉任淡淡地说道。听口气你好像过得也累?孟老师诧异道,不应该啊!你给老师说说。玉任笑笑,说也没什么,随口说说而已的,请您别当真。你孩子多大了?男孩儿女孩儿?孟老师问道。是女孩,上初二了。玉任答道。孩子都初二了?呵呵,孟老师笑道,老公呢?应该很优秀吧!老公?我……玉任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支吾其词。怎么了?我,我……离婚了。玉任说完,突然胸中涌上一股莫名的委屈和伤心,强忍着怎么也没忍住,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唉唉,怎么哭了呢?孟老师慌忙站了起来,然后也坐到床上,拉起了玉任的手。哭吧哭吧,哭了能好受一些……孟老师说着,轻轻地揽住了玉任,而玉任伏在孟老师的肩上哭得更凶了。哭着哭着,玉任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儿,是那个先侵扰她后来又让她一直寻求不得的气味儿吗?好像是那气味儿!她使劲闻着,神情有些恍惚起来。在恍惚中,她感觉孟老师的手开始在自己的身上摸索着游走。她猛地惊醒了,想推开他,可他却把她搂紧了。就在这时,她又想到了那个气味儿,她想尽管不可思议,那气味儿的源头也许就在他这儿吧。这么想着她就松开了紧紧捂住内衣的手。而当他俯下身要亲吻她时,她却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肉腐臭味儿,她不由皱着眉别过了头,猛然站了起来。
8
车到高丽砬子时几近中午。下车后玉任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就随便走进一家小卖部,主人却不是村里人,也许是邻村的汉族人吧。她买了一瓶白酒和几罐饮料以及两盒饼干拎着,慢慢走过村里的南北大街。走到村南头,遇见了徐寡妇,老太太快八十岁了吧,腰杆还很直。这不是老崔家的三丫头吗,老太太认出了玉任,是来给爹妈上坟啊?她问道。玉任回答说是啊,基哲妈妈您身体还这么硬朗啊!你说什么?老太太把左耳冲着玉任喊道,基哲也要从天津回到高丽砬子,是真的吗?玉任立刻笑得直不起腰来。老太太耳朵背了,在说着自己所盼望的事呢。老太太三十几岁起就守寡,抚养了一男三女四个孩子,也算都出息了。听说儿子基哲曾经把她接到天津去住,不到半年她就自己回到村里,说还是住在村里自在舒服。
玉任经老太太的点拨终于知道自己要去的目的地了。走过村南一段村路她便拐向东边,再走过了两边是稻田地的田间小道,她就登上东山来到村民墓地。本应该是清明扫墓中秋伐草,但这几年兄弟姐妹都在外地没能来,她突然觉得很愧疚。然而父母的坟并没有荒芜,可能是村里哪位好心人替他们扫过了。玉任在松木墓碑前摆上了酒和饮料还有饼干,启开酒瓶绕着坟头倒了一多半,然后再回到墓碑前向父母跪拜。拜完,她坐在草地上发了一会儿呆,便拿起酒瓶喝了一口。酒在她的胸腔内慢慢流动,她感觉胸口火辣辣的。她看了一下酒瓶,酒精度56度,天!她拆开了饼干盒,先向坟头抛撒,自己也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她又打开了所有饮料,洒向坟头周围。
中午的阳光晒得她有些热。她想起有一次在书上读到橡秀里树如何如何,却不知道这“橡秀里”到底是什么树,便去查朝鲜语词典,不曾想所谓橡秀里树就是在故乡的东山上随处可见的橡树,她便哑然失笑。其实,叫橡树如何,叫橡秀里又如何?然而,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用朝鲜语叫一声橡树,就给人素朴坚韧的感觉,而唤一声橡秀里,就好像有一股优雅浪漫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么,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什么树的我崔玉任,又该如何呢?不管是在故乡还是在异乡,人们一直都叫她崔玉任,可是……小时候的那个乡下小丫头崔玉任和如今的崔玉任,有多少地方还一致? 玉任摇了摇头。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这时,从橡树“或橡秀里”树林吹过来一股凉爽的风,风里裹挟着沁人心脾的清香。玉任不由自主地走向那浓绿的树林,走向清风和馨香的深处。而树林越走越深,越深越远,似乎没有尽头。走过了粗糙硬朗的橡树林,便走进了树干光滑的椴树林,翻过了满山亭亭玉立的白桦树林山头,只见一片密密实实的榛子树丛一直铺向绵绵的山腰。就这样,也不知翻过了多少山头,越过了多少沟壑,玉任的眼前猛地出现了数百米宽的开阔地,而开阔地一端斜斜地弯弯地延伸到远远的山脚。
这开阔地里有一条小溪,沿着溪水而上,就会走进沙参沟。
似乎耳边有人向她这样耳语道。她下意识地掉头看了看,并没有别人。一直引导她翻山越岭的那一股清风也不见了。然而,那清香还在,似乎要把她染得浓绿浓绿的那一片片绿荫还在。也许是这一片浓绿在向她说话来着。或许是藏在记忆深处的儿时的自己在跟她说话。
玉任觉得自己的记忆慢慢浮现了出来。她依稀认出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什么位置了。当她走到开阔地拐向东南方向的地方时,那儿便有很大一片柳树叢,而树丛下果然涓涓流淌着一条两三米宽的小溪水。她蹲在水边双手掬起清冽的溪水喝了好几口,而后往脸上连连泼上水。她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早已被汗浸湿了。她看了看周围,断定没有人,就脱光了衣服,便要下水。可是她刚伸出去一只脚即刻又退了回来,这山溪水太凉了。她只好用手掬起溪水往身上泼着洗,这样洗着洗着,身子慢慢地清爽舒适起来。就在这时,又起风了,吹过来时浓时淡的缕缕香气。这香气与当初把她引向树林里的那清香不同,这香气里另有一股浓浓的馨香。
玉任套上衣服沿着溪水而上,走啊走,只见开阔地逐渐变窄,终于深入一处山沟。她又沿着山沟继续往上走,爬到山腰时眼前出现了一块儿平整的空地,空地一边林立着白桦树,树丛下面是高出地面半米多且足可容纳十几人围坐的大岩石。她立刻爬上岩石四仰八叉躺了下来。
就是这块儿大岩石。玉任想起了儿时跟着大人们来挖沙参,就在这里围坐着野餐来着。她想起那时候把刚刚挖来的沙参撕成一条一条,用辣椒酱拌着吃的情景。拌沙参里自然要放带来的醋精和蜂蜜,还要淋上麻油,看着油亮可口,吃起来酸甜清脆,可是最抓味道的还是沙参特有的浓郁气味儿,再拌到大米饭里吃,别提有多香了…… 玉任想着,忍不住咂了咂嘴。她也确实饿了。
玉任跳下大岩石,寻向沙参沟。不用凭儿时的记忆,沙参特有的气息就把她引了过去。还没到沙参开花的时节,看不到小小灯笼一样的淡绿色沙参花,但她还是从草丛里找到了一棵沙参挖了下来,白白胖胖的,煞是可爱。她又挖了七八棵,用橡树叶子包着,走到沟底一处泉水边洗干净,然后回到大岩石。她挑一棵最大的把皮剥去后咬了一口,唇齿间即刻留下甜津津的味道里夹带着的微苦香气,再咬一口咀嚼,满嘴便萦绕着说不出的浓郁清香了。她很快吃掉了一棵,然后再慢慢地吃第二棵。这时,绿树林里又开始起风了,绿风把漂浮在沙参沟的清香也送过来了。不,不只是那清香,在这清香里还有着大森林送过来的气息。玉任知道,在这绵绵无尽的绿树林里,在那起起伏伏的山岭深处,生长和栖息着无数的生灵,那些蓊郁的树丛和繁茂的花草,那些自由飞翔的群鸟和奔突嚎叫的野兽们,无不散发着无比洁净无比蓬勃的野性的气息。
玉任不知不觉把挖来的沙参全部都吃掉了。当她吃完最后一棵时,忽然感觉有些眩晕。她想是不是让沙参和这森林的强烈气息给弄醉了…… 这样想着,她觉得眩晕感也越来越强烈,便索性在岩石上躺了下来。就在这时,玉任闻到了久违的那气味儿。她不知道那气味儿是来自这树林里,还是从她自己饱食了沙参的身上发出来的。那气味儿犹如源自这山沟流向开阔地的小溪水,好似在她的身上蹦跳着汩汩流淌…… 恍惚间,她又觉得那气味犹如野兽们温柔的舌苔,尽情地舔舐着自己每一寸肌肤……她不觉发出了轻轻的呻吟,随之滑入沉沉的梦乡。
在树林里鼓荡不已的清风,也时不时跑过来,抚弄一把鼾声如雷的玉任,还若无其事地撩起了她的衣角。
作者简介:李洪奎,男,朝鲜族,1960年出生于黑龙江省方正县。出版有诗集《洋葱的真实》,散文集《我们生活和爱的方式》(韩国)、《老天爷坐什么车》《挑战命运》等,另有《穿越时钟的孩子》等韩译汉译作若干本。获得延边文学尹东柱文学奖,黑龙江省少数民族文学奖,韩国在外同胞文学奖等。系列小说《高丽砬子人》列入“2013年度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创作扶持项目”。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现为黑龙江广播电视台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