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身体、资本的三角对视
2019-09-17赵志凯刘汉林
赵志凯 刘汉林
摘 要:城市作为资本涌流的产物,它充斥着人的欲望和反思;资本是为人的身体所服务的,资本和人的特性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城市与身体、资本的对视,就是将城市中人的欲望和反思置于“城视”、“身体视”和“资本视”的视域互视之中。城市、身体、资本都可以是看的主体,也都可以是被看的对象。
关键字:城市;资本;身体;《包法利夫人》
城市是按照身体的需要来组织的,资本是身体的镜子。城市生态学认为:“城市是一个社会共同体的物流、人流、能量流、资金流和信息流的枢纽,为了形成这样的枢纽,需要这些资源的集中,就像动物在演化中需要把神经元集聚为大脑以便更好控制驱体应付环境一样。”[1]城市以资本的形式体现和表达着人的欲望和反思,其中人流是其载体,其他流是建立在人流之上的人的各种欲望和反思的表达。城市依托人而建立,人的欲望也因城市成为人的感官的放大、延伸和敏感化的容器,以资本的形式诠释和表达人的各种欲望。同时,资本也是组织现代城市的根本的、最终的法则,人的反思在城市中反映在城市管理技术和公共秩序上,是人的大脑这一物质产生的有别于接受指令的其他躯体的高级形态——起中枢作用的思维和精神对自身欲望的控制。
在城市里,由于城市对人的感官的放大、延伸和敏感化的作用,个体人经常有思维和精神以及人自身身体欲望的失控和反思缺乏的现象发生。《包法利夫人》一书中,爱玛是一个富裕的佃农的独养女儿,父亲不计成本培养她去修道院,接受了贵族化教育(特殊佃农中企图改变后辈阶级成分者,大多愿意将女儿送去修道院学习贵族的谈吐、礼仪,以期步入社会上层)。乡镇医生包法利救治过她父亲的腿伤,从此二人几次邂逅生情,在爱玛父亲的有意安排下很快完婚。而婚后,爱玛厌倦平庸无趣的生活,逐渐嫌弃丈夫,幻想能有一次传奇式的爱情。可是她的两度偷情非但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反而使她自己成为发放高贷者所盘剥的对象。她逐渐骄奢成性,最后积债如山,求助无门,走投无路,只好自尽。《包法利夫人》中主要人物的主要活动都在永镇这样一个城市化发展但不甚发达的尴尬区位,但无疑,它仍旧受资本四肢百骸式的入侵。可以说,自有物质资料、商品交换以来,就有资本开始做它的工作,对人类生产、生活活动在总体上逐渐发挥日益强大的影响。另外,鲁昂作为当时的一个外省城市,仍旧不能够满足爱玛对资本及身体欲望的幻想。爱玛身上的这种“浮士德”的永不满足的精神,与资本是分不开的。
很明显,爱玛就是在主要以镀金为目的的资本的修道院,阅读了大量言情和骑士浪漫小说之后,首先在宗教上失控。“宗教被虚伪的感情美化了,然而神秘色彩无时不在透露着庸俗的、甚至于病毒的气息。”[2]进一步,她在婚姻和性爱上开始失控,“可是练习生听了这话,很嫌自己卑微。他羡慕肩章、勋章、官衔。她一定喜欢这类东西,从她爱挥霍的习惯上就看出来了”[3]。爱玛着迷于名利与上流社会的生活,她厌弃她的丈夫,把婚姻生活看作是不能忍受的折磨。“她常看他这种单调的形象,怜悯心也逐渐消失了。她嫌他寒酸、软弱、无能,总之,是一个道地的可怜虫。怎么样才去得掉他?慢慢长夜,就完不了!”[4] 爱玛甚至在第一次偷情之后,有无比欣悦、意犹未尽的感触。这些现象的发生与资本割裂了人的生产、工作和生活的场所有关。“工厂的做工严格限制着人们的时间利用,而土地利用功能分区引起了家庭、工作场所和娱乐设施的空间分离,这种生活的割裂使得很难保持与家庭和朋友的亲密关系。家庭生活更加受到限制,并且家庭型态逐渐向小型的、不稳定的家庭模式过渡。”[5]由城市功能分区以及工作场所、时间所衍生出来的社会秩序、道德的问题也使得名节观受到冲击。
社会约定俗成的公共道德、秩序是人对城市管理、统治的基础的反思,法律作为人的反思的高级形式的表达,它约束管控人的欲望,将人的欲望收拢在合适可控的范围里面,以暴力的形式威慑和惩治人和资本(或者欲望)主导地位的错乱颠倒。法律以公共意志、群体性秩序作为表达,是在人群体性生活中必然要出现的。当城市从乡村的温情脉脉的熟人社会发展到城市的陌生化、隐私化、唯利与冷漠的变化所带来的不适和冲突日益剧烈,城市面临崩塌的危险的时候,法律必须适时出现并且逐渐趋于完善。法律最先出现在城市之中,因为城市可以将秩序、道德问题格外地放大。在西方城市中,城市大多是市政厅、行会与宗教信仰二分天下的布局形式(其实这是西方城市较早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相对完整的城市形态),这里面就体现着西方早期的群体性身体的意志表达。另外也是一部分人统治其余人的欲望和反思的表达(神统治人的形式归根结底还是人在统治人)。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各个地区、各个民族、各个国家城市出现法律的时间是不同步的,这与当时城市内人的矛盾的激烈程度和城市性格有关。
在现代城市中,人的身体主要指情境身体,它可以联结、运作资本,并且很普遍地塑造资本的性格,城市中的人正普遍地逐渐接受以资本论英雄的价值取向。“城市特有的功能只在于它能增强人类活动和往来的内容、种类、速度、程度以及持续性。”[6]附着在商品、货物运输交流之上的技术和思想,在城市中经历过无数次的碰撞、交锋与融合之后,淬炼出时间的和空间的互动性、身体所要表达的群体性、身体的欲望和反思。情境身体,即群体身体、参与或切身性身体、互动性身体、时间中的身体、空间里的身体,是职业活动中的身体或角色化身体、有身份的身体、有性别的身体,是自我感受、调适和反思的身体。群体身体指并非单个人的,而是全体社会成员的欲望表达。互动性身体、参与和切身性身体指人与人的社会性接触,互动性身体指在人与人的社会性接触上接收和反馈信号(各类欲望的表达)的过程。时间中的身体,指后文所提到的阶段性身体。空间里的身体指在同一个时间阶段里的群体性身体。职业活动中的身体和角色化的身体是指以群体性眼光看待具体的个体人在社会中随着空间、时间的变化而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比如爱玛在卢奥老爹那里做女儿,在包法利那里做妻子,在罗道尔夫和莱昂那里是情人,等等。有身份的身体是指人在社会中的地位。比如爱玛在社会上广泛地被认为是家庭妇女。有性别的身体是指,除了人在男女之分以外,有一些不与绝大部分人一样的性別取向和性别表达。比如爱玛自身内部的性别错位,在作为女性的身体里面隐藏着男性的性格表达。她的理想化身是男性化的,是爱好荣誉、殷勤和流浪冒险的骑士,是军事化的、乡村化的英雄形象。她希望生一个男孩,寄托她的骑士情怀,然而在市镇遇到的却是城市化的律师、地主,他们是经济、法律领域的主角。城市整个社会要素加快流动的空间,包括人欲、资本,这种流动、增值的文化特征被爱玛误以为是理想性格中的流浪冒险。借此,她将自己理想镜像的光辉投射到了地主、律师身上,实际她对哪一位男士都不感到称心如意。自我感受、调适和反思的身体是指在教育和自我教育中对社会道德、公序良俗以及压力的应激结果。在莱昂和爱玛坦白时,爱玛说:“可我不该这样。一个人真不该贪图这些不切实际的享受,这不,身边有重重约束……”[7]由此可见,爱玛思想上的出轨首先就受到社会一定的约束。另外,二人幽会选择距永镇较远、律师莱昂办公的鲁昂城,在这里很少受到约束和监督。这就是爱玛和莱昂受到的社会道德、公序良俗的教育而做出的反应。
资本是身体的镜子,城市里的资本是群体的卡里斯玛式的人的欲望的表达。法理型社会和传统型社会是断断续续或者是表层于卡里斯玛的社会统治。“德国社会学家韦伯将那些在社会各行各业中去有原创性、富有感召力的特殊品质。他将现代西方合法性统治权威的行成,做了三种合法性统治类型的区分。一是法理型,即依靠法律正当性与价值合理性行使统治。第二种是传统型,即依靠习惯的正当性行使统治。第三种是卡里斯玛型,即依靠情感的正当性行使统治。马克思也曾说过,每一个社会时代都需要有自己的伟大人物,如果没有这样的人物,它就要创造出这样的人物来。”[8]其实资本就是在做着这样的工作,在创造有领袖权威的卡里斯玛式样的人物带动城市,或者宽泛地说带动文明进步或倒退。资本是身体发出的信号,又由身体所接收和反馈。反馈是暂时的、短时的,它不可能永远被满足。资本的增值、裂变的特性就是人的源源不绝的欲望、反思的表达,同时,资本的河水不枯竭,人类的欲望和反思也就永不满足,永不停歇。爱玛的可爱和值得称赞的地方,在敢于追求所想、自由追求(这正是市民性的要素)。另外城市文化的流动性、资本的躁动本性与这种理想不得实现的延宕互相强化,更加深了爱玛最后的悲剧性。资本与身体如影随形,没有人就没有资本;没有人的欲望与反思,人类社会和文明的发展就会极其缓慢甚至停滞。当然资本也不完全都是带动人类文明进步,它也会滑坡、开倒车,但总體上资本是在推动人类文明演进的。其中,基本生存需要的欲望和反思就是最主要的发出、接收和反馈的信号。说到底,人的两大基本欲望就围绕着食和性。当然,食比色更重要,满足食和色主要在于人体的中下部,而欲望和反思则产生于大脑,这样上下两端形成对视、对垒和对话。资本把人与人关系变成物与物的关系,是对人际关系的物化、异化和简单化处理。罗道尔夫贪图爱玛的色,莱昂则在色的基础上还贪图她的财,爱玛则贪图性爱和幻想的浪漫和刺激。当人的精神和思想不足以控制人的食与色,那么长久下来必然要造成价值错乱和行为失控。爱玛在资本的马车失控以后,对食的追求表现在她的永远不厌精细的生活追求,性则表现在她只顾及追求自己的性欲这一方面,对配偶并不负责,将后代的抚育责任全部丢给仆人,甚至在她去世之前还没有想起她的女儿。这也是资本失控以后,人和资本(或者欲望)主导地位的错乱颠倒的体现。说到底,资本的组织和运行是受人(群体性身体、阶段性身体)指挥,也体现普遍的社会经济规律,而这些经济规律归根究底还是人与人的交易的产物。人的身体上的需要建立在资本之上。这里的资本既指个人的资本,又指社会和国家的资本。社会越发展,人的自给自足性就越衰弱。人就越依仗资本的协调运度。资本并不对每个人都可爱友好。因为一部分人熟于资本,惯于运用和掌控一些技术,如果资本是一条只从源头处补给的河流,这一部分人就居于资本的上流,他们人数少占有却极多,居于河流下游的就是上游和中游资本运作的牺牲。爱玛作为一个典型的初进城市的农家女,在家庭财务打理和资本投机上完全没有经验。没有足够的资本知识的爱玛不能驾驭资本的马车,最后导致失控,身陷高利贷的泥潭无法自拔,服毒自戕,显然,她是被牺牲的居于河流下游的人。这里体现出爱玛城乡价值观的错位,她拿农村的经验来管理城市资本经营,拿农村的价值标准来衡量城市,必然要导致资本失控状况的发生。城乡价值错位和之前提到的性别的错位一同构成了爱玛的两重错位,成为她滑向资本熔炉的润滑剂。
在并非完全自给自足的时代里,资本是一个庞大的机器,人与人之间就是各个细碎的零部件的关系,他们都能有最后的联结,而这种联结是通过资本来实现的。可以说自从有了物物交换,就没有完完全全的自给自足。物物交换最先打破了人的自给自足性,社会开始归于资本的协调运度之下。在爱玛所处的时期,女性还未进入职业工厂,城镇市民与土地的人身依附关系日渐淡薄,资本的引诱以及自身的欲望得不到合理的宣泄与引导,使得其有精力也有兴趣对社会的不被鼓励的另一阴暗面遐思无限,自然也会有更多的爱玛出现,成为河流下游的被牺牲者。居于资本河流上游的,将会获得大量的再生产再投机的资本。可以说资本就是毁灭一部分人的价值,来为极少的资本寡头聚集和攫取更多的资本以及保持居于资本中游的人的一定的生活质量和满足一定生活需要的手段和技术。简言之,资本就是人统治人的技术和工具。物物交换是它最原始的表达,当前资本最高级的表达手段就是数字信息。通过敲代码编写程序,对大量的智能机械掌控,代替居于河流下游的廉价劳力和欠缺知识和技术的人(主要指操控资本的手段),也就是说居于下游的人的劳动价值和劳动获得会越来越低,这种矛盾会很激烈,这种倾向的严重失衡和残酷的遴选矛盾是从工业社会开始就被广泛关注的。
商人是群体性身体欲望的代言。爱玛的身死与批发商和资本家的环环利诱密不可分,这个批发商即代表着新的商业经营模式。商人勒乐发放高利贷以刺激爱玛消费,并与银行合作,几度延期,拒绝公证人的证明,几度获得爱玛的代理权,诱使其在文书和法律函件上署上自己的名字。最后终于将爱玛逼进高利贷的深渊,他却获得了成功。郝麦先生是新的商业经营和生产组织分工的代表,涉足银行业、批发业、服务业、金融业等。另外他还雇佣伙计进行生产经营活动。“他和新堡医院订立合同,由他供应苹果酒;居由曼先生答应他持有格尼木尼泥炭矿的股票;他企图在阿尔格意和鲁昂之间再来一班车运,走得更快,票价更低,行李载得更多,这样一来,永镇的商业完全落入他的手心,不用说,‘金狮的破车也就跟着完蛋。”[9]在永镇,但凡有利可图的事,都有郝麦的身影。在小说最后,爱玛惨死,而商人郝麦却获得极大的成功。
爱玛悲剧命运的揭露实则是对资本性格的认识和表达,在爱玛死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步其后尘者。理解了城市、资本和人的身体三角对视,将有助于我们在驾驭资本的马车时能保持平衡。另外,以“城视”、“身体视”和“资本视”的视野看待问题,我们能有更为广阔而独到的视阈。
参考文献:
[1]刘夙.万年的竞争:新著世界科学技术文化简史[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7:62.
[2][3][4][7][9]福楼拜.包法利夫人[M].李健吾,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333,248,233,60,193.
[5]诺克斯.城市化[M].顾朝林,汤培源,杨兴柱,等译.北京:科学出版社,2009:438.
[6][8]曾军.城视时代—社会文化转型中的当代中国文学与文化[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6:143,165.
作者单位: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