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睡衣文化”:城市居住形式与市民文化对生活习惯的影响
2019-09-17阳湘宁
阳湘宁
摘 要:文章通过对文献整理,分析上海人穿睡衣出门的习惯,发现其受里弄的居住形式产生的公共空间与私密空间混淆的影响。“睡衣文化”是居住在里弄的底层普通民众的亚文化,在与主流话语争夺解释权的过程中被构建成上海的市民文化。
关键词:居住形式;市民文化;睡衣;上海
不知从何时开始,上海人有穿睡衣出门这一习惯的印象已经深刻地印在了广大民众的脑海中。然而近年来,特别是世博会于上海召开之后,在“文明”与“现代”的主流话语导向下,穿睡衣上街似乎被划进了粗鄙落后的陋习的范畴之中。两种不同的观点发生了碰撞和冲突,让人们能够更清楚看到这一生活习惯背后支持与抵抗的力量。
一、理论基础
(一)建筑人类学的思想
阿摩斯·拉普卜特在《文化特性与建筑设计》一书中提出了“行为-环境”和“人-环境”相互影响的作用机制。建筑的问题应从文化的角度去研究,因为建筑是在文化的基础上建造出来的;同时,建筑也表现出所处文化的发展进程,成为文化有形的表现。大量文化习惯影响着建成环境的具体形式,同时建成环境的意义可能触发习惯的形成,成为文化濡染的一部分。①建成环境由四种因素组成:空间、时间、交流和意义,其相互间的组织令特定建成环境成为场景。场景不仅仅是物质空间的概念,同时也包含从环境到人的表达和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场景是文化信息编码的表达,它同时提供线索以指导和限制人的行为。
意即,建造形态与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它们处在长期相互影响,相互塑造的过程中。
(二)市民文化
“市民文化”常指两宋至明清市民群体形成时期,于市井文化的气氛中酝酿发展起来的,符合底层大众审美趣味的,与市民阶层的日常生活、审美趣味息息相关的文化与习俗。它植根于实实在在的市民生活,充满蓬勃的生机和原始性,直接反映社会的变迁。
在现代语境下,可以将“市民文化”概括为由市民群体所创造的,体现市民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特征的文化。这是一个不断发展的概念,随着其文化主体——“市民”群体的发展,市民文化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表现。②
二、历史上的“睡衣”
中国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没有专门用于睡觉的服装种类。古人一般用内衣充当就寝的服装。
内衣,古称“亵衣”“胁衣”“里衣”,一般指贴身的服装,被认为是“耻”的私物,不能轻易示人。但什么样的衣服被认为是内衣,概念并不是固定的。许多早期作为内衣的服装如深衣、袍、袴等,因为其穿着简单、便利的特点,在历史演变中逐渐发展成外出穿着的正式服装。
如今日常所说的睡衣,是近代以来随着西方文化传入中国的产物,原本是一种中东和印度人外出穿的宽松长裤,随着西方殖民扩张的步伐,这种形制的长裤被带到了欧洲,由于其方便舒适的特点,殖民者给它配上了上衣,赋予其睡觉时穿着的全新用途。经过西方文化长期的演绎,睡衣成为只属于私人空间的服装,穿睡衣上街被認为不文明,在一些地区甚至违反法律。这和中国的袍等服饰正相反,“睡衣”由一种外出服装转变为隐私场合的着装。
三、上海“睡衣文化”的发端与原因
无论对于中国还是西方文化习惯而言,睡衣都是限于家中穿着的不正式的服装。那么上海究竟是何时开始出现穿睡衣上街的现象呢?
改革开放之初,上海普通市民主要采取旧式里弄的居住形式。主要分布于南市老城厢、石库门和部分老工人新村。旧式里弄是上海里弄住宅中的早期形态,上海话俗称“下只角”。这类住宅的建筑标准比较低,水、电设备差,建造时大多没有煤卫设备,通行的弄道较狭窄,房屋间距窄。③住户多,人口密集,加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住房的重新分配政策的影响,人均居住面积不过五六平方米。
这样的住房布局,导致这些社会底层民众室内的居住空间非常狭小,加上没有独立的水、煤、卫浴系统,洗漱、烹饪、晾晒衣物等许多生活环节需要在弄堂的公共空间内完成。每次进出家门都更换一次衣服显然是不现实的,况且睡衣凉爽舒适、易于活动,且遮蔽身体,没有什么不雅观的。在弄堂里穿着睡衣活动,成了绝大多数居住在里弄居民的选择。
旧式里弄的居住形式,混淆了公共空间和私密空间的界限,弄堂中用来进行日常起居的物理空间被纳入里弄居民认识里“家”的范畴,他们的私密空间向外延伸扩展。当居民习惯了这样公私界线不分明的生活,穿着睡衣在弄堂中活动就成了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此时,睡衣依然是“耻”的,是只能在私密场合穿着的服装;但弄堂里的公共区域、弄堂口的早点摊、对门邻居家这些区域亦可算在私密场合之内,睡衣走出了自家卧室的范围。
出于对狭窄居住空间的适应,里弄里的居民把私密空间扩展到了整个弄堂,所有成员都处在每天理所当然地穿着睡衣相互见面打招呼的社交状态中,这种本是出于无奈的策略背后拥有数量庞大的实践群体,由于群体共识的形成,穿着睡衣外出逐渐通过他们每天的日常生活转换为一种底层居民的亚文化。这时睡衣“耻”的印记已经逐渐被洗去,穿着睡衣去更远的地方如附近的公园、菜市场也变得可行起来。
20世纪80年代末,上海进行了大规模的旧区住宅改建。上海房地产业开始发展,住宅的产业化使上海的居住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因为老城区的拆迁工程,许多里弄的老居民搬入了新式小区。尽管居住形式发生了变化,小区住房提供了分明的公私空间的界线,但习惯了“睡衣文化”的人们并不会立刻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惯。建成环境的解体并不意味着心理认同感的崩溃,住居形态的变化不能阻止习惯的延续。正相反,由于弄堂的空间界线被抹去了,家门之外到什么地方为止算作私密空间,范围变得更加不好掌握,这种模糊的结果导致共享“睡衣外出”亚文化的群体成员们可以穿着睡衣去那些繁华的闹市区或者其他任何地方。人们试图以新的形式构建熟悉的、认同感强烈的场景,场景的模式仍来源于成为习惯的文化。
然而,“睡衣文化”产生和存在的环境——弄堂已经不再是目前绝大部分上海居民的居住形式。有媒体采访报道,对于年轻人来说不穿着睡衣上街显然已是一种共识。几乎所有45岁以下的受访者表示从未穿睡衣乘坐过公共交通。如果没有换上较为正式的外出服,而只是穿着睡衣或者居家服出门的话,他们的活动范围不会超过方圆500米。④尽管“睡衣文化”已经形成拥有一定数量认同成员的亚文化,但居住形式的改变使它没有吸引新成员、继续存在的土壤,与当前小区式居住形式相适应的社会规范被重新建立起来。
四、睡衣出门的文明之争
穿睡衣出门这个现象,社会上的争论一直以来没有停止过。
夏衍先生曾批评上海市民没修养、不文明。他举例说,每年夏天不少上海市民竟然穿着睡衣、睡裤在街头路边纳凉,很不雅观。批评在某报发表后,有不少的报纸、刊物转载,反响颇为可观。⑤早在2006年。上海社科院社会发展研究所进行了“上海市家庭文明状况调查”,其中就将“穿睡衣外出”作为一条不文明现象。2010年上海世博会期间,上海展开了“劝阻市民穿睡衣出门”的活动,距离世博会馆较近的小区更是纷纷打出“睡衣睡裤不出门,做个世博文明人”的标语。
官方以及专家、文化名流以“文明”“现代”为由,意欲重新建构起睡衣的“耻感”,将穿睡衣出门的习惯划为陋习,推广受到权威认可的生活方式。在这样的环境下,本已失去依靠的“睡衣文化”发生了强烈的反弹。支持睡衣上街者以个人自由与城市文化为由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认为穿睡衣出门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不良后果,大众的选择不该被干涉,认为睡衣上街不仅不是陋习,还是上海城市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
作为市民文化的“睡衣文化”是被建构出来的。长期以来它只是存在于里弄居民中的亚文化,在别的社会阶层中并不流行。但在面对这一生活习惯是否应该以行政手段被禁止时,“睡衣文化”却被提升到了市民文化的高度。在争论中,它被赋予悠闲、享受、自由等特征,与“海派文化”联系起来,这些附加上去的高级特征力图证明穿睡衣上街的正当性。
事实上,这并不仅仅是在关注是否应该穿睡衣上街这一习惯,而是主流话语与社会成员对于文化自主性拉扯的过程。文明与陋习的界定,是一个文化选择的判断。主流话语通过这个过程,以标准化、同质化的文化替代了地方文化的存在空间;当地人利用制造独特的文化符号,试图取回对自身文化的控制力。對上海人穿睡衣上街权利的争取,实际上是对于带有地方特色的市民文化的保存。
五、结语
上海人穿睡衣上街,是改革开放前期开始的,并不是有悠久历史的传统。旧式里弄的居住方式混淆了居民公共空间与私密空间的范畴,使私密空间延伸,创造了穿睡衣出门的契机。因为文化的持续性,这一习惯在里弄不作为主要的居住形式后仍然得以延续。
“睡衣文化”本身是住在里弄的上海社会底层普通民众共享的亚文化,在上海人与权威话语争夺对地方文化的解释权时被建构成全上海的市民文化。
注释:
①刘文文.从住屋形式与文化谈建筑的文化人类学视界[J].山西建筑,2009(4):36-37.
②林静.从传统到当代——论中国市民文化[D].山东大学,2007.
③上海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上海城市规划演进[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 2007. 30.
④孟琳芳.脱不掉的睡衣情结[N].城市导报,2011-08-21(5).
⑤曹玉良.媒体不要轻易批评老百姓[J].中国广播电视学刊,2007(3):89.
参考文献:
[1]翁欣然,苏剑鸣.拉普卜特的建筑人类学思想解析[J].合肥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5).
[2]董稚雅,梁惠娥.我国古代家居服形制初探[J].艺术与设计(理论),2014(11).
[3]郭娜.《新闻报》副刊与上海市民文化研究[D].复旦大学,2013.
[4]吴俏瑶.从“穿睡衣上街”看住居形式与社会文化的关系[J].中华民居(下旬刊),2012(6).
[5]周灵雁.上海中心城区居住空间变迁与重构研究[D].上海师范大学,2007.
[6]李振宇.城市·住宅·城市 柏林与上海住宅建筑发展比较[M].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4.
作者单位:
上海大学社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