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德莱恩,从“小玫瑰”到“钢铁木兰”
2019-09-17林秋铭
文 林秋铭
兼顾家庭的自由女性冯德莱恩的当选,将会是对世界女性的鼓舞
60岁的乌尔苏拉·冯德莱恩又一次出现在议会会场。1.6米的个子,一身浅粉色的小西装,黑色便裤,向后扬起的金色短发,脸上挂着微笑。她和第一排的委员们一一握过手后,从容地走到了演讲台上。
两周前,出乎所有欧洲媒体的意料,她被提名为下届欧盟委员会主席候选人,与她同台竞争的是法国财政部长拉加德。
7月16日晚上,法国斯特拉斯堡这座平日里安静的小镇,聚集了全世界的目光。小镇上的欧洲议会大楼里,挤满了各地的记者。
议会议长大卫·萨索里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说道:“我宣布,乌尔苏拉·冯德莱恩获得383票赞成票,327票反对票,21票弃权以及1票无效票,成为我们下一届欧委会主席。”
听到消息的冯德莱恩将手捂在胸口,舒出一口气。微弱的优势将她推上了出任该职务的首位女主席的位置。
“过去两周是我政治生涯中最为紧张的时刻。”面对记者时,冯德莱恩感慨。
事实上,迄今为止,她的人生从来没有松懈过。无数个身份接连衔接,编织起了她不太平凡的前半生。
7个孩子
回到德国汉诺威的家中,冯德莱恩是7个孩子的妈妈。她育有两个儿子和5个女儿,这样的大家庭在生育率较低的德国十分罕见。在德国,一个妇女平均仅仅养育1.59个孩子。
生养孩子和冯德莱恩的学业与事业生涯几乎重叠在一起。她在德国汉诺威医学院就读医学硕士毕业时,第一个孩子出生。边做妇科助理医生,边攻读哈佛大学的医学博士,她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丈夫海科·冯德莱恩去斯坦福大学深造后,她辞了助理医生的工作,飞往美国加州全职照顾家人,在家庭主妇的身份里自得其乐,3个女儿也随之诞生。而后,她接了汉诺威医学院的教职,又生了一儿一女。7次生育,冯德莱恩都坚持母乳喂养,并且因此养成了从不喝酒的习惯。
到了不惑之年,冯德莱恩突然为生活设置了一次急转弯。她决定投身政坛。从地方政府不断向上晋升,6年后,她先后坐上了劳工社会部长和家庭部长的位置。那时,她最大的孩子已经18岁,最小的孩子仅仅6岁。
重新走入公众视野,冯德莱恩散发的女性魅力几乎席卷了德国。她一头向后梳的蓬松发型被许多女性效仿,被称为“冯德莱恩发型”。永远干练、完美的冯德莱恩成了德国女孩们心里的偶像。
几乎每一个记者都会问她同样的问题:你如何兼顾家庭和工作?你的丈夫会怎么想?没有时间陪孩子们,这样对孩子们好吗?
在从政以前,冯德莱恩也自问:我会成为一个坏妈妈吗?她的丈夫也担心过自己会承受更多的压力。但冯德莱恩发现,当想法真正被实施时,现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她随身携带着两部手机,家庭手机上只有家人们的联系方式和一个名为“Family Talk”的软件。“我们能保证良好的沟通。”
冯德莱恩一家住在父亲遗留下来的庄园里,那是汉诺威郊外一座被草地和牧场包围着的红砖房子。白色的前门上挂着编织的花环,庄园里还饲养着山羊和小马,7个孩子在这里长大。和记者的交谈中,她坦言自己在努力经营一个“像公告牌上宣传的完美家庭”。
同事们发现,政界晚上举行的各种社交活动,冯德莱恩都“溜号”了。她会驱车回到汉诺威陪伴家人和孩子,每晚和孩子道晚安。周末和假日,尽管家里雇有保姆,她也推掉所有的宴会邀请,专心陪伴家人。
孩子还年幼时,她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里,肩上的包还没来得及放下,7个孩子就一同围上来,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的趣事,把她困在走廊上。
现在,冯德莱恩最小的孩子已经19岁,孩子们成绩优异,在各自的领域有了建树。“我现在可以把包放下了,但是我有时候会想,那些走廊上的吵闹声再次响起该多好。”
重视家庭的她倡导增加幼儿园的数量,希望父亲们也能享受生育补贴和陪产假,还提出要增加企业领导层中女性的比例。在保守、男性主导的基民盟党内,她的我行我素颇受男性党员非议。她强烈地为女性发声,甚至直接去找反对党谈判,让总理和基民盟的成员都十分头疼,不得不妥协。在她任职期间,德国男性休产假的比例达到了历史最高峰。
78岁的基民盟政治家布吕姆这样评价她:“她只要认准了一件事就会向前冲,不管遇到什么阻碍。”
钢铁木兰
当选欧盟主席并不是冯德莱恩第一次让欧洲惊讶。
在她的仕途以飞快的速度向前延伸时,德国总理默克尔找到了她,希望她出任德国的卫生部长。做过妇科医生,卫生部长的席位似乎就写着冯德莱恩的名字。她却一口回绝,指了指国防部长的席位。
在冯德莱恩之前,没有任何女性担任过国防部长的席位。国防部长需要指挥18.5万名士兵和7万名文职人员。一个象征着力量、争斗的职位,极少人会将它与女性联想在一起。根据德国当时的民意调查,有34%的人认为这一职位应该交给男性。
她成功了。2013年,内阁重组时,55岁的冯德莱恩成为德国历史上首位女性国防部长。家庭与工作的命题之后,质疑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一个女人能胜任国防部长吗?
“实际上,在国防军内部,只要是在正确的方向上前进,官兵们倒是无所谓在领导岗位上的是男是女。反而是外界,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冯德莱恩接受采访时说。
冯德莱恩打消了公众的疑虑,她工作节奏快得惊人,常和咄咄逼人的对手呛声,火力猛烈,被称为“霰弹枪乌尔苏拉”。在她上任后的第五天,正值阿富汗重新大选,局势动乱,她飞到战区看望本国驻军,穿着迷彩军装穿行在部队里。
“我是一名母亲,我能理解把孩子送上前线的母亲的心情。”她对一位士兵说,“什么都没有生命重要,为了保护士兵的安全,再高的花费也在所不惜。”
一次,她再次抵达阿富汗,得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她没有返回,继续完成了对士兵的慰问。英国《泰晤士报》称她为“钢铁木兰”。
和国防部前几任铁血部长不同,冯德莱恩带来了女性的温柔。她提倡在军营里提供幼儿园的服务,让有家庭的军人尽量减少调动,将女性军人比例从10%提到了15%。“现在全军只有唯一一名女将军,少得实在可怜,所以军队也需要提高女性领导比例。”
她每天的工作是从一杯咖啡和报纸开始的,用的是德国最便宜的牛奶。办公室向民众敞开,桌面上几乎找不到一张废纸,文件堆放整齐。决策、视察、开会、接待外宾,是她一天的行程。办公室里有两座柔软的条纹沙发,是她最喜欢的角落,但她从来没有在上面休息过,那是和政要们讨论工作的地方。
为了工作和家庭,她剔除了生活的其他枝节。永远打扮干净清爽的她实际上每年只买六七件套装,平日里会和女儿们共用衣服。有人戏称,她是德国政坛上唯一一个孩子比外套多的人。
自由
冯德莱恩喜欢微笑,公众极少看到她嘴角垮下来的时候。人们对政客们的要求苛刻,支持者认为它寓意女性的温柔力量,反对者则质疑它太虚伪,是掩饰内心想法的面具。
为冯德莱恩拍照时,摄影师常常要求她放下笑容,她感到十分别扭。“一脸严肃对我来说好像真的挺难的。这点我继承了我的父亲,不过面带微笑确实让很多事情变得容易得多。”
父亲奥尔布莱希特是冯德莱恩一生的政治偶像,她崇拜父亲。
似乎预示了冯德莱恩未来的命运,她的出生地正是欧盟主要行政所在地,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在冯德莱恩以前,这里最著名的女性是奥黛丽·赫本。
奥尔布莱希特是德国著名的政治世家,恩斯特·奥尔布莱希特是基民党的知名政客,冯德莱恩是家中的独女,深受父母疼爱,父亲宠溺地叫她“小玫瑰”,出门工作时常带上年幼的冯德莱恩,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从政的火种。
父亲的成就对冯德莱恩来说,既是一种荫泽,也是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有人斥责她没有能力,靠爹吃饭。她一笑置之,花了很长的时间来自我化解政治家子女光环下的政治压力和负担。
70年代后期,冯德莱恩的父亲成了极端恐怖团体的攻击目标。为了让女儿避开伤害,他决定与她分离。冯德莱恩不得不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罗斯·拉德森,逃到了英国伦敦求学。
不论是中学还是大学,冯德莱恩都成绩优异,前后拿到了公共卫生学硕士、医学硕士和医学博士的学位,精通英语和法语。她的父亲感到骄傲的同时,也常泼下冷水:“女孩子没必要在学业上那么优秀,因为早晚会嫁人,回归家庭。”
母亲海蒂就是一位留守在家里相夫教子的妻子,在一次公开电视演出里,海蒂直言:“对于我而言,获得公众对我尊重的最好方式便是扮演好母亲的角色。”
伦敦的氛围自由舒适,冯德莱恩将父母教导的女性必须回归家庭的论断抛在脑后,她更愿意有自我选择的空间。不论进入社会,抑或投身家庭,都不受左右。
“伦敦让我享受自由、享受生活,让我勇于尝试新鲜事物。我也因此感受到了内在的自由,而这份内在的自由我一直保留到了今日。”她说。
女性
和冯德莱恩角逐主席席位的拉加德同样也是一名“女强人”。拉加德今年63岁,是法国首位女性财政部长,也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第一任女总裁,麾下有189个成员国和几十位高精尖经济决策者。
冯德莱恩
1978年4月,冯德莱恩(左)与父母在一起
和冯德莱恩相似,拉加德坚持将生活的纤绳拉在自己的手里。早在她刚当上法国财政部长时,有人提出建议,拍宣传照时着装不要过度张扬,要省去丝巾、戒指、胸针等配饰。“职业女性坚持自我很重要,我不需要为了取悦他人而改变穿衣风格。”
这是欧盟史上第一次任命两位女性候选人竞选主席。“欧洲即将进入女性领导时代。”议会结束后,德国媒体这样写道。
“说到底,欧罗巴是位女性。”即将卸任的欧洲理事会主席图斯克在提名公开信中说。欧罗巴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公主,她用她的名字命名了欧洲大陆。
图斯克的感慨让公众回想到了1919年的卢森堡、奥地利和爱尔兰。100年前,卢森堡的女性首次获得了投票权;奥地利有了第一位女性议员;在爱尔兰,第一次有了女性担任内阁部长级的职位。
欧洲民众好奇的是,在100年的节点上回望,女性的情况转好了吗?根据在2017年开展的民意调查,欧盟范围内仅有45%的女性同意这个看法。
即使欧盟中有数位活跃的女性领导者,她们都未能抵达权力的最核心部位。在冯德莱恩以前,女性领导者工作时不得不隐去女性身份,以示对工作及国家的专心与忠诚。兼顾家庭的自由女性冯德莱恩的当选,将会是对世界女性的鼓舞。
欧盟目前有28位专员,女专员只有8个。冯德莱恩已经制订好了上任后要实施的计划,她将要求欧洲各国在提名时给两个候选人的名字,必须是一男一女。“我希望扭转半个世纪以来欧盟委员会女性委员整体数量不足20%的情况,落实性别平等和地域平衡。”
“就在40年前,西蒙娜·韦伊夫人被选为欧洲议会的第一位女主席。40年后,我们终于有了一位女性欧盟委员会主席候选人。我就是那个候选人。”在候选人演讲时,冯德莱恩说,“感谢所有那些打破了障碍,违抗了惯例的男性和女性。感谢所有建立和平、统一和多元价值观的男性和女性,正是这种信仰引导了我的一生和事业——作为母亲、医生和政治家。”
说完,冯德莱恩绽开了她标志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