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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雷雨》为例,论“不合作”在文学作品中所起的作用

2019-09-16戴重谊

青年文学家 2019年24期
关键词:合作原则雷雨作用

戴重谊

摘  要:格莱斯提出的合作原则至今仍被频繁引用。它不仅能帮助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准确领悟发话者所表达的真正含义,也能够作为一种工具帮助作者在文学创作中创造出更优秀的文学作品。本文以《雷雨》为具体对象,通过分析在该文本中出现的各例对合作原则的违反现象,从人物塑造、气氛渲染、情节发展、主题揭示四个方面探讨“不合作”在文学作品中所起的作用。

关键词:合作原则;雷雨;作用

[中图分类号]:J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24--03

美国哲学家格莱斯于1976年在哈佛大学的讲座中提出了制约交际和理解话语意图内容的合作原则。格莱斯认为,人们谈话时不自觉地遵循着一种不成不变的规则,该规则可称为合作原则。它包括四个准则:(1)量准则:把话说清楚,不要多说,也不要少说;(2)质准则:说真话,特别是不说假话和无依据的话;(3)关系准则:说相关的话;(4)方式准则:说话要简洁,要避免晦涩、避免歧义,要简明、有条不紊。[1]当人们在谈话过程中遵循合作原则时,受话人能准确得到发话人话语中所带有的一般含义,但当发话人有意违反合作原则的某准则时,受话人则可以根据特定的语境推出特殊含义。

在日常生活中,发话人对合作原则的违反往往能够在他所发起的有限的话语篇幅内增加其所表达的内容,即特殊含义;而在文学作品中,不同的人物对合作原则的违反也能够在既定的篇幅内最大限度地扩充各种资料,包括真实的社会资料、虚构背景资料及人物资料等,而且,当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对合作原则的违反积累到一定的数量,或是在某种特定的情境下实施时,其往往能够对该作品的发展起到更大的作用。本文以《雷雨》为具体文本,在收集和分析《雷雨》中各角色对合作原则下四条准则的违反现象后,发现其对小说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人物塑造、气氛渲染、情节发展、主题揭示四方面。

一、塑造人物形象

例1

周朴园  你三十年前在无锡么?

鲁侍萍  是,老爷。

周朴园  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鲁侍萍  哦。

……

周朴园  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

鲁侍萍  姓梅的?

周朴园  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2]p89

这一段对话中,周朴园连着违反了合作原则中的量准则和质准则,他首先重复了一遍之前已经向鲁侍萍询问过的问题,接着又将明明是在二十七年前发生的事讲错了时间,说成了三十年前,联系前后文来看,这并不是简单地记错时间。首先,周朴园和鲁侍萍两人在回忆那段经历时同时将时间记成了三十年前而不是二十七年前,这并不是因为三十年前比二十七年前顺口,而是因为两人的意识里面都有一个错觉,正如弗洛伊德的所说,凡是你不想记忆的东西,你总会忘记的,他俩都下意识地忘掉了二十七年前的悲惨分离,只记住了三十年前彼此相爱相守的甜蜜时刻。其次,从前文来看,周朴园这二十七年来一直刻意保留着侍萍在周公馆生活时的家具摆设方式,房间里的窗户甚至因为当年侍萍生产后不能受风的原因一直被周朴园要求不能打开,即使这中间有刻意作秀的成分在,但如果没有一点对鲁侍萍的爱与怀恋,周朴园也是不可能在二十七年来一直保持如此的。再者,从后文来看,周朴园一直认可鲁侍萍的地位,他没有将侍萍的存在刻意抹去,反而让周萍牢记住其生母的存在,从一定意义上说,周朴园是将鲁侍萍视为大太太的。从上述分析来看,周朴园并不是一个利用封建等级制度强行让丫鬟献身于自己的封建少爷形象,他和鲁侍萍是真心相爱的,而且爱得刻骨铭心。他有残酷专制的一面,但也有这一段中所体现的真诚、真挚、温情的一面,周朴园这一人物的形象不是简单的、单面的,它是一个复杂、多面的存在,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完满的人物。

因为人性的这种丰富性,我们才看到人性的悲剧性。优秀的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从来不是一群片面单调的纸片人,他们总是受着社会环境与自身基因的影响形成各种复杂的性格,因此也反映着各式各样的社会的、时代的、阶级的信息。而这些,或多或少地体现在人物的对话中,尤其隐藏在话语的缝隙之中,因此,一方面,作者在创作过程中能通过对合作原则的违反来增加特殊含义,丰富人物形象;另一方面,读者也能在阅读时能通过发现“缝隙”,从而更好、更准确地理解人物。

二、渲染气氛

例2

周朴园  (低声走到萍的面前)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是對不起你的父亲么?并且——(停)——对不起你的母亲么?

周 萍  (失措)爸爸

周朴园  (仁慈地,拿着萍的手)你是我的长子,我不愿意当着人谈这件事。(停,喘一口气严厉地)我听说我在外边的时候,你这两年来在家里很不规矩。

周  萍  (更惊恐)爸,没有的事,没有,没有。

周朴园  一个人敢做一件事就要当一件事。

周  萍  (失色)爸!

周朴园  公司的人说你总是在跳舞场里鬼混,尤其是这两三个月,喝酒,赌钱,整夜地不回家。[2]p62

在这一段中,周朴园在质问周萍时违反了合作原则中的量准则,他只知道周萍在跳舞场里的不规矩,所以在询问周萍时,他没有提供具体信息,只笼统地说周萍的行为对不起父母,周萍最近两年很不规矩。而周萍面对父亲的质问时,以为父亲指的是他与蘩漪乱伦的事,于是下意识地违反了合作原则中的质准则,说了自己认为是虚假的信息,并重复了两遍。此时,戏剧外的我们只知道周萍与蘩漪之间的不伦恋情,不知道周萍经常彻夜地在跳舞场里喝酒赌钱的信息,质问与谎言交织,且质问咄咄逼人,谎言摇摇欲坠,这些无疑使戏剧外不愿意丑恶真相被揭露的我们为周萍捏了一把汗,直到周朴园最后说出其真正所指对象时,我们才随着周萍松了一口气。正是在这短短的几句对白中,曹禺利用戏剧中人物与人物、戏剧外人物与读者之间所获信息的不对等以及由于人物之间所获信息的不对等而由此产生的对合作原则的违反,形成了一种戏剧张力,从而成功地、不漏声色地渲染了紧张刺激的气氛,使读者身临其境。

三、推动故事情节发展

例3

周蘩漪  (失望)哦,你呀!(忽然,气愤)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像我,你——你简直是条死猪!

周  冲  (受侮地)妈!

周  萍  (惊)你是怎么回事?

周蘩漪  (昏乱地)你真没有点男子气,我要是你,我就打了她,烧了她,杀了她。你真是糊涂虫,没有一点生气的。你还是你父亲养的,你父亲的小绵羊。我看错你了——你不是我的,你不是我的儿子。

周  萍  (不平地)你是冲弟弟的母亲么?你这样说话。

周蘩漪  (痛苦地)萍,你说,你说出来;我不怕,你告诉他,我现在已经不是他的母亲。[2]p163

例3中,蘩漪在挑唆儿子周冲抢走四凤,从而阻止周萍与四凤一起逃走的计划落空后,开始变得口不择言,她甚至在对话中公然地无视周冲是自己亲身孩子的事实,违反合作原则中的质准则,一而再再而三地声称周冲不是自己的孩子。蘩漪这种带着死亡气息的疯狂的情感不是突然出现的,它在之前一直酝酿着,周朴园给她的刺激、周萍对她的抛弃、她对四凤的嫉妒、鲁贵对她的威胁,这些都让她一步一步走向疯狂的边缘,而至此,在丧失人伦与母性的情况下,她的“本性”是完全扭曲了,完全变态了,完全异化了,彻底恶化了。[3]但这并不是最终的大爆发,周蘩漪这里的疯狂只是一个铺垫,一个预示,一次积蓄,被失望与怒火点燃的她在接下来开始更加肆无忌惮地发泄,而当周萍决定带着四凤出走时,她心中怒火到达了巅峰,她报复性地叫来周朴园见证这荒诞的一切,她要把一切丑恶的事实在揭开在视秩序为首要原则的周朴园面前,她要把所有人拉下痛苦与罪恶的泥潭。

“一种心情在作祟,一种情感的发酵”[4],曹禺正是通过对人物情感的层层铺垫、层层递进,使得人物的悲剧性命运在一股天然的力量下自然而然地达成,而在这中间,人物由于激烈情感的喷发而产生的对合作原则的违反又反过来推动情节的进一步发展。感情越激烈,情节越不受控制地走向它的结局;情节越往前发展,人物的情感越激动,本人也越接近对黑暗的生命真相的发现。

四、揭示主题

例4

周  萍  (眼色向冲)她病了。(向蘩漪)你跟我上楼去吧!你大概是该歇一歇。

周蘩漪  胡说!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神经上没有一点病。你们不要以为我说胡话。(揩眼泪,哀痛地)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这个死地方,监狱似的周公馆,陪着一个阎王十八年了,我的心并没有死;你的父亲只叫我生了冲儿,然而我的心,我这个人还是我的。(指萍)就只有他才要了我整个的人,可是他现在不要我,又不要我了。[2]p164

这一段中,周萍如他的父亲周朴园一样断言蘩漪患上了精神病,但实际上,周萍自己也没有足够的依据判断蘩漪是否真的在精神上出现了错乱,周萍对蘩漪的“病”的判断,一方面出于自己的逃避心理,他不想让自己曾陷于母子乱伦的丑恶事实被揭露;另一方面,是因为周蘩漪的疯狂。他违反了合作原则中的质准则。可周萍没想到,自己的诊断使局面更加失控,蘩漪竟然自顾自地将他极力隐瞒的事说了出来,母子乱伦的事实终于呈现在众人面前。

他努力了,但他还是没能逃脱自己悲剧性的命运。

这段对白中的蘩漪同样也违反了合作原则。她在周萍的刺激下逐渐发狂,声嘶力竭地述说着自己的痛苦,在陈述过程中,她多次重复同一句话,同一个信息,这就违反了四条准则中的量准则。但曹禺也正是通过写蘩漪对量准则的违反来表现她此时的失控心理,表现蘩漪在面临自己无法抵抗的悲剧命运来临时的绝望。蘩漪在嫁到周家之前对爱情有过憧憬,但是,周朴园对她感情的忽视与精神上的冷暴力使得蘩漪在冰冷、腐朽的周公馆里渐渐失去生命力,她“已经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然而这时,周萍的出现偏把她救活了。蘩漪爱上周萍,可以说是出于一种对生的欲望,她只有死死抓住周萍,只有周萍存在才有她的生命價值。周萍对她来说是一种救赎,蘩漪于周萍来说亦是如此。[5]但这俩人的爱从一开始就是有罪的,社会伦理关系决不允许这对母子在一起。所以,在周萍清醒过来后,他害怕这段不容于世的关系的曝光将他带入深不可测的泥潭,于是自私又懦弱地抛下蘩漪,转身寻找新的救赎。蘩漪的爱从一开始就是有罪的,这种罪在求而不得的过程中慢慢就演化成一种恶。蘩漪通过罪的方式使自己有了生命的意义,通过恶的发泄让自己和其他所有人陷入命运的泥潭。

而《雷雨》的悲剧性正体现在这里。不管是这段对白里的周萍还是蘩漪,亦或是其他六个人,他们每一个人在雷雨降临前按照自己的意愿挣扎着。我们看到每一个人都是怀着一个希望的目标上场的:周朴园是希望维持一个家庭和社会的秩序,蘩漪是希望周萍与她相守在一起,周萍是希望摆脱蘩漪摆脱罪孽感,四凤只想不离开周萍,而鲁妈则千方百计要四凤离开周家以免重蹈覆辙,鲁大海希望的是罢工胜利,鲁贵则希望继续在周家混日子,周冲希望爱每一个人,希望能帮助到别人,让别人快乐。每个人都在为生、为希望而奋斗、挣扎,没有一个人是想去死的,尽管每个人身上都有点问题,但是他都在努力避免、克服这些问题。然而到了最后,所有人的希望都被扑灭了,即使是鲁贵的最卑琐的欲望也没能得逞。[6]每个人的挣扎与命运最后的结果都是相反的,这是个人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时代的悲剧。

五、结语

“一只海鸥扇动翅膀足以永远改变天气变化。”这是气象学家对蝴蝶效应的最初提法,对于这个效应最常见的阐述是:“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文学作品中,文学人物在违反合作原则后所产生的效果也能够用蝴蝶效应来形容。就像在《雷雨》里,人物的一念之差,是自身有意或是无意地违反了交际过程中的某条准则,于是人物性格的演变、气氛的变化、情节的发展有了不一样的走向。而这种违反是出于文学人物的一种天性、一种本能,它不是受人控制、矫揉造作的,它是一种自然的姿态。由此所导向的结局与主题也是一种自然的、美的姿态,作者利用已有的信息制造特殊的缝隙,将剧情导向未知而深广的领域,从而在这片领域里发掘出了兽性丑恶、人性温暖与神性光环相融合的复杂真相。

参考文献:

[1]熊学亮.简明语用学[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46.

[2]曹禺.雷雨[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3]曾艳.情感火坑里的挣扎[D].四川外国语大学,2014.

[4]曹禺著,田本相、刘一军主编.《曹禺全集》(1)[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8-9.

[5]刘凤涛.空间叙事中的人性建构《雷雨》中周萍与繁漪性格的镜像机制[J].四川戏剧,2019(1):71.

[6]陈思和.中国现代文学名篇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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