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小说想“歌唱”什么
2019-09-16张薇
张薇
《歌唱吧,不能安息的灵魂,歌唱吧》(Sing, Unburied, Sing)一书是2017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类获奖作品,作者为杰丝米妮·瓦德(Jesmyn Ward),早在2011年就曾凭借她的第二部小说《拾骨》(Salvage the Bones)摘得过此项殊荣。至此,杰丝米妮·瓦德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两度荣获国家图书奖的女性作家。这不由得让我们对作者本人进行一番探究:杰丝米妮·瓦德,非裔美国作家,出生于美国密西西比州的德莱尔,在密歇根大学获得艺术硕士学位,曾获得过麦克阿瑟“天才”助学金,斯坦福大学斯蒂格纳奖学金,此后曾是密西西比大学的访问驻校作家。目前杰丝米妮·瓦德为杜兰大学副教授,教授写作课程,现居美国密西西比州。
20世纪末在美国兴起的强调作家要真实反映现实生活的新现实主义文学思潮中,特别是在种族主义有所抬头而不是减缓的当今美国社会里,非裔美国作家这一特殊身份自然会让杰丝米妮·瓦德的关注点聚焦在本族裔人的身上。她小说中虚构的地理背景多为美国南部乡野村镇,主人公多为小镇上的黑人或者混血家庭。这部《歌唱吧,不能安息的灵魂,歌唱吧》也不例外。
文学评论家们认为这部小说为美国公路小说和灵异小说的结合,归为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这一类。然而在这本书的引言中,作者写道: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妈妈,在我有了第一丝生命气息之前她就爱着我,在我生命的每一分钟里,她都是如此地爱着我。
所以,我想不管按文学理论这本小说会被如何归类,它到底还是一本关于种族、家庭、生命本身和爱的小说。
故事发生在美国南部密西西比湾沿岸的一个农场里,黑人姑娘莱奥妮(Leonie)爱上了白人小伙子迈克尔(Michae),俩人最终走在一起并有了一对儿女乔乔(JoJo)和凯拉(Kayla)。生命故事里的阴错阳差是迈克尔的堂兄竟然是当年蓄意杀死莱奥妮哥哥的凶手,而且,出于种族偏见,迈克尔的父亲老约瑟夫(Big Joseph)为其凶手亲属辩护并不接受这场跨种族的结合及其后代。故而这一家四口和住在农场的莱奥妮父母生活在一起。迈克尔失业后因为偶然接触到制毒而被捕入狱三年,在其即将刑满释放之际,莱奥妮决定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和自己的瘾君子朋友米斯蒂(Misty)一起驾车前往密西西比州的帕克曼农场监狱接自己的爱人、孩子的父亲回家。小说的公路主题部分就此展开。一路上,除了赶路,他们曾停车在一处家庭制毒窝点歇脚,后来又在迈克尔的律师家里歇脚吸毒,在返程途中突遭警察查车,携带毒品的一车人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一劫,经过几天的舟车劳顿之后,一家人回到迈克尔的父母家中,却冲突再起,无奈之下再次返回了莱奥妮父母的家。此时,莱奥妮的妈妈已经病入膏肓。
在这个波澜不惊的故事里有黑人有白人還有混血,这些人因为肤色而人生窘迫艰难。他们同时也是夫妻、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是彼此的家人,所以细细想来,他们的部分生命纷扰与困境又何尝不是我们的呢。这些与肤色有关又无关的问题貌似有些个人可为,有些则超越个体和家庭能力之上,需要普天之下的众生的共识、坚持和奋斗。
书中的黑人姑娘莱奥妮,同时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生下乔乔的时候只有17岁,自己还是个不懂得怎样与这个世界对接怎样自处的孩子:她无法面对哥哥早早就因为种族偏见而死于非命的事实,后来嗜毒成瘾无法自救;在爱情面前,她热烈而投入,似乎在爱人身上找到了复杂情绪和情感的依托。对于莱奥妮而言,爱情像梦一样的至纯至美,与现实世界里的残忍无道截然不同。在两性关系里,这个内心痛苦的女孩以为找到了现实困境的解药,然而事实是,她的爱情本身就是痛苦的来源,这由来已久的隔阂时时刻刻伤害着她,不能触碰。就像对于父母因丧子之痛而无暇顾及她而心生的落寞,敏感而心思缜密的少女在温柔的爱意里得到补偿;就像对于失去至亲的痛苦,脆弱而无力的女孩只能在毒品制造的幻象中再次见到已经去世的哥哥,得到片刻的安慰。在莱奥妮为人父母的大部分时间里,她总是外出,因此在乔乔和凯拉的成长过程中,她一直是位缺席的母亲。在她的父母和孩子眼里,她是位把自己的需求放在第一位且缺乏母爱和不负责任的母亲。而在莱奥妮自述的视角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位不被白人社会接纳,被现实折磨着的年轻黑人女性。她能感受到并且渴望爱与被爱,但更多时候,无力表达她对两性关系之外的更多亲密关系的深情。她的内心极少时候是平静的,她的困境是她自己的,又似乎不是她自己的,如果她的肤色可以选择,也许她的生命之苦就能少些,也许她就会得到迈克尔父母的接纳和疼爱,也许她也会是位享受着亲密亲子关系的母亲,在与一双儿女的互相陪伴中成长,成就较为健全的人格。如果……没有如果,生活里没有如果,生活在某些当口比虚构的故事更加的不堪和残忍,虚构的故事只是点到为止,就且让我们在故事里有泪尽情流。
乔乔,书中的另外一个主体视角人物,是位只有13岁的混血男孩,虽然他有一半白人的血统,但似乎在他的生活里,他遭受到的是对有色人种百分百的歧视和伤害。表面看起来,他有超越13岁年纪的冷静自若,而内心却柔软细腻,对生命对世界充满困惑和追索。虽然成长中父亲缺席,但乔乔却不乏男性榜样。他从外公那里学着成为一名男人,一位深沉有力量的男人,可以保护自己深爱的家人,可以勇敢面对世界。乔乔是有力量的,他的力量是爱。我时常惊异于他对三岁大的小妹妹凯拉的耐心和照顾,那完全是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的状态(也许这本身也是对未成年人的一种偏见)。对于凯拉而言,在母亲缺席的生活里,哥哥乔乔就是她心理上的依靠,是她幼年时最大的安全感的来源,也是她日后安全感和爱的能力的最好最大的来源,虽然有母爱缺失的遗憾,但对于她以后的成年后的人生而言,已然足够幸运,此后无论遭受什么,都可以被这最初的安全感和爱来治愈,以此来对抗生命中的阵痛。乔乔是这些人物里闪闪发光的一个,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少年英雄。乔乔生命底色里的这种温暖也许真的是一种天赋,也许是因为虽然没有得到母亲更多的疼爱,但是因为有了外公外婆的爱,他一样是个有爱的能力的人,甚至比一些人还要出色。透过被人爱,也透过爱别人,乔乔开始思考生命和死亡,思考更宏大的人生命题。在故事的结尾,是爱让他在内心和母亲和解,也许最终他会找到可能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和整个世界和解。我想着,也许有那么一天,在最后的最后,他所需要面对的只是来自他自身生而为人的苦恼,而不是人为制造的无端的痛楚。
作者本人曾经说过:
在我的职业生涯里,当我被退稿的时候,好像通常都会有下列潜台词:没人要读你的作品,因为你写的不是那种普世的故事。
而在作者的作品里,我们看到的就是周遭常见的故事。有除去肤色、地理空间、性别角色,依然存在的相似的遭遇和困境,它们是随时转换一个时空都发生过、正在发生、未来一段时间也许还要发生的故事。最终,都会落脚到人如何看待自己、如何看待这个世界里的不同。无论是美国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还是新现实主义文学的潮流,无论书写者来自东方还是西方,来自江河湖海还是高山大川,文学就是人学,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人类自身的生存困境找到出路,在逃无可逃的时候虽然害怕但不会躲避退却,让生而为人成为一种有尊严的体验。
小说中具有特色的魔幻书写或者说灵异书写出现在第六章、第九章和第十二章。在这三章中,黑人少年里奇(Richie)的魂灵适时穿插出场。当年狱中的里奇与乔乔年纪相仿,年仅12岁的少年无端被抓入狱,在狱中遭受非人虐待,在狱友波普的保护下得以存活。最后波普在受命追捕里奇的时候,让其葬身犬腹使其免受更大的折磨,以此作为对其最后的保护。纯真的少年的魂灵对此无法释然,想要找到答案。少年的魂灵一直在人间游荡,想要归家,却找不到归家的路。和里奇一样的魂灵还有乔乔的舅舅,因为在少年时就被充满恶意的白人杀害,最终其魂灵也无法得到抚慰而终日流连在家门之外。作者以魂灵的自述视角向所有读者展现了人类历史上的人性的大恶,奴隶制度及其遗毒造成的无数人间悲剧。对种族歧视的控诉一览无遗。仅凭肤色就可以对人类同胞残忍相向,人类的狭隘和愚蠢,是这世界种种苦楚的祸端。在这场抗争中,活着的和逝去的生命都无法得到安抚,那烫烙在肉身的伤始终无法愈合,在心底溃烂成疾。小说结尾处乔乔在树林中看见的那些冤死的黑人亡灵,最终在小女孩凯拉的安魂曲中得到抚慰,终于散去踏上归家的路途。魂灵们退去了,留在我们心上的哀伤却那么深那么久,究竟要怎样面对已经发生的,还未发生却可能发生的,究竟前面的路要怎样走?书中不止一次有这样的表达——“我要回家。”每次這一句毫无防备地出现都会字字惊心。
小说中还有大段的讲故事的独白。乔乔不断追问他的祖父,追问其家族往事,追问密西西比州立监狱帕希曼农场的故事。白人对黑人的暴力残忍,那里面充满着无法想象的人性之恶,那整页整页的讲述叫人在阅读途中几乎无法继续。那不是一般的困境,那是绝境,即使在炎夏也会让人心生寒意的境况。黑人与白人的故事,种族的故事,这绝不是第一次的书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的书写,所以,我们不禁要问:为何如此?这到底是原始的宿怨还是被教导的隔阂?若是发自腹脏的对抗,那为何会有跨种族的爱恋和相惜?为何会有像亚伯拉罕·林肯那样的人类为打破这样的隔阂而奔走呼号甚至性命相抵?人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堕落至此的呢,堕落到妄自尊大同类相残的地步的呢。若是被教导的,那偏差和恶行就要被省察被纠正,无论如何矫饰诡辩,恶行就是恶行,一定要并且必须被纠正和终止。否则,终有一日,我们将无法面对自己。
杰丝米妮·瓦德的这本《歌唱吧,不能安息的灵魂,歌唱吧》是哀伤中夹杂着柔情的表达,在探求回溯历史过往的同时,更加关照的是每个个体的当下的内在感受。她通篇运用了南方黑人的语言习惯,真实还原了南方黑人的农场的日常生活。虽然作者并未大肆描摹美国南方黑人物质生活的窘况,但在叙事的过程中贫穷和落后仍可以想见。比起物质上的匮乏,几代人精神上的苦难创痛才是无法言说难以疗愈的。当然,书中有对现实的直面,也有淡淡哀伤的抒情,语言形式呈现诗歌的样式,让人有喘息的片刻,从现实的逼仄暂时抽离出来,让诗性的语言带我们“在水上漂一会儿”。虽说杰丝米妮·瓦德采用的是公路小说和灵异小说结合的书写形式,但讨论的依然是种族、家庭等由来已久的议题,是美国社会一直存在的重大课题。无疑,作者对未来是怀有希望的。在故事中,相比白人,黑人更具包容性,更有智慧:面对杀死自己孩子的仇家,他们虽然难掩伤痛但也选择理智,理智地面对女儿的选择,给予为人父母应该给予的引导,接纳了一对无辜的年轻人。当然,这一切都是基于爱,爱自己也爱他人。在自诩为文明人的白人面前,他们展现了人的基本尊严和体面。不禁再次发问:什么是文明?究竟该歌唱什么,究竟该埋葬什么?
文字是有力量的,文学是有温度的,无论怎样讲述故事,无论是谁在讲述故事,那都不重要,世间的疾苦无外乎那种种,看似不同的故事,实际上都殊途同归。我们需要故事,那些激荡世情、直抵人心的故事让我们看见别人,最终看见自己找到自己。 “‘回家他们说。‘回家。”但愿这苍茫四合下的每一个生命都能回家。也许,非裔美国作家杰丝米妮·瓦德两度获奖本身已然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作者系东北大学秦皇岛分校外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