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为何盯住“身份”与“记忆”
2019-09-16楼佳媛周景耀
楼佳媛 周景耀
2017年日裔英国籍作家石黑一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创作依据多重文化背景,形成一种国际化写作视角,叙写移民群体因身份问题带来的精神焦虑,长篇小说《被掩埋的巨人》就是代表。
这部小说围绕后亚瑟时代的英格兰展开,那时,不列颠和撒克逊已停战多年,两族和睦相处,但是在祥和美好的背后,却暗藏诡异:居民仿佛遗失了记忆,对过去闭口不谈,在日复一日的作息中了无生趣。然而,小说中的主角,一对不列颠老夫妇埃克索及其妻子比特丽丝却常常回忆起儿子的片段,日渐模糊的记忆令他们焦虑。因此,他和妻子急不可待地踏上了一趟前途未卜的寻子征程。一路上,亚瑟王的圆桌骑士高文、撒克逊骑士维斯坦也陆续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在寻找记忆的过程中,事情逐渐显露真实的面目:一只名叫魁瑞格的母龙常年喷吐一种会导致人失忆的烟雾,以此来掩盖不列颠人屠杀萨克逊人进而获得统治权的血腥事实。故事也便围绕着屠龙和恢复记忆与身份的问题展开。
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斯恩认为:“身份就是记忆,记忆就是身份”,“身份是一切记忆的总和”,由此可知,记忆成为了追寻自我身份的重要纽带和方式。对记忆与身份问题一直是石黑一雄作品的重要主题,他曾说:“我对记忆非常感兴趣,因为它就像一面镜子,可以让我们反观自己的生命。”《被掩埋的巨人》即是依托奇幻史诗的外衣思考一个关于记忆的问题,亦在探问当记忆真假莫辨时,我们如何定义身份、如何自处的问题。
身份及其悖论
在小说中,以高文为代表的反屠龙派代表了一种对身份与记忆的认识形式。他誓死捍卫巨龙魁瑞格,恪守并信奉的骑士精神要求他对于君王的命令绝对服从。他为守护巨龙与维斯坦决斗直至死亡,在这个过程中,他始终遵从着骑士的职责与对君王的忠诚。因为,在他看来,遗忘能使居民相安无事、远离复仇,高文的想法不可置否,因仇恨犹如沼泽,会使人越陷越深。魁瑞格用迷雾吞噬人们的记忆,将所有仇恨与腥风血雨用遗忘的方式掩盖,让人们回归相安无事、比邻而居的状态。但跳出骑士身份,高文面对撒克逊民族中老弱病残的无辜惨死,也有过心灵的挣扎,至少当埃克索当庭责骂亚瑟王的背信弃义和残暴行径时,高文在内心深表赞同以及对埃克索勇气的赞赏,并给予了他真诚的告别,高文因此陷入了两难的伦理困境,但又由于惯受压迫与命令形成的单一思考模式的影响,他无法看清所谓和平背后的黑暗实质,最后他选择相信迷雾能治愈创伤,亚瑟王的屠杀不过是“一位真正伟大的国王的战略”,能够弥补过错,最终有利于國家的和平安定,以此来缓解内心的不忍与继续自欺欺人。这时,高文的选择便出现了悖论——为善果行恶事,这莫不是基于无知与盲从的“平庸之恶”。
与高文不同,维斯坦是一个屠龙者的复仇形象。石黑一雄把维斯坦的身份设定为武士,为其复仇做铺垫——维斯坦自幼在充满民族矛盾与屈辱环境中成长,在武士道精神的训练下,其民族仇恨意识十分浓烈。维斯坦与高文首次相见时,他谎称是为了证实族人遭受欺凌的消息而来。然而,布雷纳斯爵爷的下属却在死前称维斯坦的真实目的是为了杀死巨龙,直到维斯坦亲手杀死魁瑞格以后才说出屠龙的真实目的:唤醒失去记忆的族人,直面不列颠人屠杀萨克逊人的事实。维斯坦之所以一直不坦言其屠龙的真实目的,在于这是他心中一直谋划的复仇大计的关键性一步:通过唤醒失忆的族人,让他们重燃复仇的怒火,为发动新一轮战争做思想准备。维斯坦以正义之名定义此次复仇行动,他坚决要求对罪恶施以所谓正义且实质的惩罚,那些用宗教仪式来赎罪与纪念不过是惺惺作态,不列颠人加诸于撒克逊人的折磨与耻辱让维斯坦迫切想要杀掉巨龙,甚至调教无辜的男孩埃德温作为诱饵,甚至不惜以自己好友高文的性命为代价。他明白巨龙一旦死亡,迷雾散去,恢复记忆的撒克逊人将回忆起曾经的血海深仇。或许维斯坦心中的“光复”会实现,或许这个民族会遭受更惨痛的压制,但毋庸置疑的是,这片正在恢复生息与祥和的土地将再度掀起屠戮的风暴。维斯坦杀死巨龙后,却也没有意料中的轻松:
他来到两人面前,显得垂头丧气,一点儿凯旋的模样也没有。他一言不发,在坑口边缘的黑色地面上坐下,终于把手里的剑深深插进土里。他眼神空洞,但他没有看坑里,而是望着远处,望着天上的云和淡灰色的山峦。
维斯坦在情与理的伦理困境之间不知所措,在不列颠的日日月月消解着他自恃坚定的复仇意念。这样短暂的人性光辉给予了维斯坦不可多得的柔软与温热,然而记忆的大门已轰然开启,奔涌而来的仇恨与灾难也使这事后的闪光无济于事。
小说中的另一个人物埃克索,与高文和维斯坦不同,在反对或支持屠龙的问题上,他游移不定。他反对的原因很简单——担心恢复记忆后的比特丽丝不会像现在这样爱自己。在作品中,他们是一对恩爱的老年夫妇,埃克索也十分眷恋这种相濡以沫的情感。因此当他隐约意识到遗忘的记忆可能存在着不堪与丑陋,甚至怀疑如果不是让人失忆的迷雾,他们或许不会如此恩爱,所以他反复叮咛比特丽丝无论两人曾经发生过什么,都不要因记忆恢复而忘记现在的情感。但随着记忆的逐渐恢复,埃克索拒绝屠龙的原因发生了转换,从开始的担心二人情感破碎的美好意愿,到希望母龙能够继续掩埋真相来惩罚妻子不忠的自私想法。但是,埃克索经过反思后,觉悟自己对比特丽丝过度严苛,他向船夫坦言自己禁止妻子到儿子的坟上去是一件残酷的事,“……那可是更加阴暗的背叛,甚于妻子一两个月的小小的不忠”。在这个过程中,埃克索也想起自己曾经的使命——作为施行两族亲睦政策的使者。为此埃克索尽心尽力,然而独裁多疑的亚瑟王无视这个政策,撕毁了“无辜者保护法”,采取种族屠杀的方式来巩固其统治。埃克索对此非常痛心,在当庭呵责亚瑟王后,愤然远走他乡。由此可见,外表温和的埃克索内心也是一个道德意识极强的人,就像高文所言:“那时候他就有一副智慧的样子,我一看到他,好像战场的喧闹立即退去。”因而,在埃克索心中对于母龙的存在是持否定态度的,因为在一定程度上杀死母龙是纠正亚瑟王野蛮政治的最直接的办法。
埃克索的游移充分地展示其内心世界的复杂性,而巨龙的死亡、记忆的复苏无疑助推了他灵魂的救赎、夫妻情感的升华,这也从反向说明埃克索之于巨龙的态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