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于飞
2019-09-16王丽一
王丽一
很难相信,李子墨的婚事会因为几句话而完全改变。
1
星期六,正赶上轮休。一大早兴冲冲地爬起来,李子墨连懒觉也没顾上睡,就去早市买花。转了半天,竟没瞧见一个卖花的,只好又打车去了文化公园附近的花市。来回一折腾就耽误了一两个小时,好在这并没有影响到李子墨的情绪,当他捧着一束蓝色“勿忘我”出现在宋佳静家的小区门口时,心里仍满是欢喜。
昨晚到家都快凌晨2点了吧?想想这十来天的奔波,李子墨嘴角有一丝明显的得意,这趟差虽说跑得辛苦了点,可真值,案子破了,嫌疑人也抓到了。师傅说了,案件短时间能顺利侦破得益于子墨的一个“金点子”,怎么着也得让他踏踏实实在家休息两天。还有比这更漂亮的差吗?
十几天没见到佳静了,她还好吗?见到这束清醇、深邃、闪着蓝光的勿忘我,她会兴奋地尖叫吗?
李子墨一边猜想,一边掏出手机……
李子墨眼睛不大,皮肤有点黑,但人长得精神,身高1米82,高鼻梁、颧骨分明,是那种让人一打眼就特舒服的小伙子。除了出警,他的脸上永远挂着一份笑意,腰背也总是挺得笔直,警队里的同事们都爱喊他“李小帅”。
此刻,“李小帅”身着一件白色T恤,手捧一束蓝莹莹的鲜花守候在小区门口,这形象可太扎眼了,小区进来出去的人都往他这瞄一眼,有些还瞄好几眼。李子墨有些害羞,又有点说不出的骄傲。他想,反正我就要成为这个小区的女婿了,你们想看就多看几眼吧。这样想着,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那首平日最喜欢的陈奕迅的《与我常在》——
“在一起看每出戏/在一起叹每口气/再细尝/同偕到老的况味
每分钟也抱紧你/没有一秒共你别离/还携手看着生与死
在一起与你工作/在一起与你摸索/两个人/同时占有的快乐
每分钟与你挥霍/没有一秒没我在旁/还携手看着天空黑与光……
他眼前出现了和宋佳静一起坐在南山顶上哼唱这首歌的情景……
小区门口那株枝繁叶茂的丁香花开得正艳,灿烂的花枝舒展而奔放,醉人的花香让李子墨不由地深吸了几口气。他低低头,把脑袋从树枝间向上仰望过去,呵,稠密细碎的丁香枝叶间,那无比湛蓝的天空仿若被切割的蓝宝石,闪出一片片梦幻般的澄澈,那样美,又那样辽阔,偌大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
五月的高原,真令人心动!
“找到五瓣丁香了吗?”宋佳静轻柔又欢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李子墨迅速转身,佳静一身淡粉色休闲装,满脸阳光灿烂。
李子墨笑了:“没生我的气吧,这些天不让打电话。”
他边说边把花束伸向宋佳静。宋佳静微微笑了笑,接过花束:
“没有,忙都忙死了,哪顾得上和你生气。出差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昨晚,回来太晚了,就没给你打电话。”
宋佳静没再说什么,一手抱着花束,一手伸向了李子墨。
两人手挽手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李子墨心里那点担心消散了,他想,自己没看错人。警队里不少人的女朋友就因为出任务没电话可没少闹腾,有些都结了婚还为这个闹,怀疑这怀疑那的。可宋佳静从没因为这些闹过,她总是那样安静、大度,让人心里舒畅、踏实。她說她理解,知道刑警工作不易。当然,偶尔耍个小性子闹个小别扭,那也不算什么。
从最初在朋友婚礼上认识宋佳静,到今天,他们相爱已经整整三年了,三年,容易吗?尤其是在这个一切都快得让人眼花的时代。
一起疯过,闹过,也吵过架,赌过气,可命运之神还是将他俩紧紧地连在一起。
宋佳静生得娇小玲珑,挺耐看的,说话也轻声细语,有点江南女子的味道。别看表面柔弱,骨子里可是特别有主见。当初在小县城上中学,她的成绩在班里也是数一数二,可谁成想,高考时居然勉强考了个二本,她不甘心,想复读一年,爸妈说什么也不同意,怕她这性格,万一再考不好还不得出人命,就硬逼着她去湖北上了个二本。宋佳静倒是再没让父母操过心,在学校埋头学习,还当了学生会干部,入了党,一切都顺顺当当。宋佳静的父母都是银行的普通职员,父亲被调到省城,母亲早早办了内退。他们对自己对佳静都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可宋佳静对自己要求挺严,她好像对人生早就有了明确的规划。要不是高考有些出乎意料,她总觉得自己应该过得更好。上大学时她下定决心考研,是辅导员的一番谈话让她改变了主意。她参加了青海省的选调生考试,而且一“发”即中,去了基层,成了乡上的笔杆子。写材料最磨人,也最锻炼人,宋佳静在乡上、县上很快就崭露头角,干得风风火火。给她介绍对象的一拨接一拨,男方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可她,特别坚决,必须要找个在省城工作的,其他一概免谈。她早就想好了,要把家安在省城,离父母近点。眼看着年龄一天天大起来,父母都有些着急,劝她别一棵树上吊死,州县有好小伙也不是不能考虑。可她,根本不为所动。幸好,遇到了李子墨。李子墨除了性格上有点优柔以外,其他都符合她的要求,最重要的,是李子墨从来没有因为她在州县工作而嫌弃她。
五年基层工作经历快满了,宋佳静正在准备参加省城的遴选考试。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很快回到省城。
2
李子墨是在参加大学同学桑杰的婚礼时遇到宋佳静的,那天,人多,乱哄哄的,几个帮忙的哥们有点手忙脚乱,把为新郎给新娘的交换礼忘了拿。众目睽睽之下,身为伴娘的宋佳静急中生智,找了个空空如也的漂亮包装盒为他们解了围。当时李子墨觉得这姑娘又冷静又聪敏,和母亲有一点说不出的相似,心里就觉得很亲近。后来知道姑娘在海北州门源县工作,觉得更亲了,父亲当年就在门源挂职,当了三年县公安局副局长。
桑杰是地地道道的藏族小伙子,却偏偏娶了家在天津的汉族姑娘伊春风。他俩是上大学时相识相爱的,如今都在北京工作。这次是专门回来举办婚礼的。这场藏汉结合的婚礼因为不同凡俗而显得妙趣横生。宋佳静是桑杰的中学同学,知道新娘在青海没有熟人而答应桑杰来帮忙。
那天婚礼结束,不知道是喝了点酒的缘故,还是命运的神奇安排,李子墨一再要求送宋佳静,路上一聊起来竟滔滔不绝,仿佛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他们说啊笑啊,从婚礼到桑杰,从门源到省城,从童年到大学,从喜欢的音乐到爱读的书籍,甚至从伤心的初恋到如今的工作……各种想法不时会有一些交集,心里也就不时有那么一丝压抑不住的惊喜。三观相合,不避讳,不隐藏,也许,人和人的缘份就是这样奇妙吧。
两个人就这样相识相爱了,那场别具一格的婚礼后来被他们反复说起。其实这样的婚礼在高原随处可见,就因为那是他们共同见证的婚礼,是他们彼此相识的纽带,所以在他们共处的时光会被一说再说,其间不断被添加有趣的细节,以致总是那样新鲜、生动,仿佛它一直都在举行。
两地生活让两个年轻人会有那么一点点不如意,甚至会有突然间的一丝恼怒,好在,门源很近,几乎每个不加班的周末,宋佳静都能回来。运气好的话,李子墨也正好休息,他们就可以享受欢畅的一天半时光。不过,这样的时候并不很多。因为李子墨是刑警,经常会有任务,宋佳静也常常要赶着完成各种材料。
很多时候,他们靠微信聊天,分享彼此的欢乐忧愁。
更多的时候,是宋佳静在视频里说,李子墨在视频里听。
李子墨平日不是太爱说话,他是心里能装事的人,这和他的经历有关。
13岁那年,李子墨的父亲去世了。彼时,李子墨刚上初一。父亲得的是胰腺癌,从发病到去世不到半年。那半年,母亲每天奔波于单位、医院和家之间,半年时间,瘦了20多斤。化疗、放疗、中药、西药,父亲疼得满头是汗,母亲在一旁心疼得掉泪。李子墨心疼父亲更心疼母亲,他从小和母亲形影相伴,父亲不是去州县挂职,就是常年出差办案,记忆里,总是母亲一个人带着他,接送他上学、放学,陪他上钢琴课、乐理课,和他一起听英语、逛街,甚至踢足球。在李子墨的世界里,母亲是最温暖的依靠。
父亲去世的当日,一向在李子墨眼中坚强无比的母亲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她绝望的泪水让李子墨心里一片灰暗,父亲再也不能像往日一样开着车来学校门口接自己了,再也不会出差回来就给他和妈妈带好吃的了。但这些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担心母亲也会同父亲一样抛下他离开这个世界。
那些天,父亲的同事——那些警察叔叔阿姨们轮流守候着他和他的母亲。从那些叔叔阿姨身上,李子墨感到父亲熟悉的味道似又回来了,家里漸渐有了生机。就是从那些日子,李子墨恋上了那些叔叔阿姨,也恋上了警服。父亲在世时,李子墨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当警察。
后来,李子墨报考了公安大学,毕业后,他没有听母亲的话,也没有听同学的劝,执意回青海参加了省上的招警考试。他很快就成了基层派出所的一名警察,又很快被调到了父亲生前工作过的市局刑警队。他知道,父亲的那些同事战友都在帮他,内心有说不出的感动,他在工作上很卖力,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被照顾的。
他和宋佳静在一起,宋佳静的安静、沉稳让他感到踏实,佳静的上进、争强也让他佩服。每次去宋佳静家以及她在门源的宿舍,看她桌上一摞摞的书本,像个高考生似的,他的心里就有点服气,这女孩子,和别的女孩真不一样。
最初见到李子墨,宋佳静的父母就对他挺有好感。小伙子个头高,长得帅气,关键是脾气也好,不急不火的。惟一遗憾的是他是个警察,还是刑警,职业风险太大,也担心女儿太辛苦,可女儿三言两语就让他们放心了。是啊,找个警察不是更安全吗?再后来,知道李子墨父亲早就去世了,又有些担心,说单亲妈妈会不会不好相处。宋佳静倒很冷静:“他父亲是因病去世,生前与他妈恩爱得很。更何况,他妈是个明事理的人。”
李子墨的母亲艾菲在司法厅工作,一开始,因为宋佳静在州县工作而对他们的婚事有些反对,但也没有太坚持,她知道儿子心软,一旦喜欢上某个姑娘,肯定是掏心掏肺的。她反对的越历害,只能让儿子离姑娘心越近。她知道儿子上大学时谈过一个,一毕业就分手了,这几年一直没谈,别人介绍过几个,儿子总说没眼缘。警队工作忙,见儿子那样辛苦,她不想再让儿子为难。和宋佳静在一起后,儿子比以前爱看书了,这让艾菲很是高兴,这小姑娘还真有两下子,听说她准备参加省城的遴选考试,还拿到了在职硕士研究生的毕业文凭,实在没什么好反对的了。一切随他们吧,儿孙自有儿孙福。艾菲也乐得轻闲。
3
五月的西宁街头,到处散发着丁香花的浓烈气息,路边不时有一簇簇白色、紫色的丁香怒放着。那甜蜜又熟悉的芬芳缭绕在空气中,也缭绕在彼此的心头。
一位卖香包的土族阿姑拦住了他们,笑脸盈盈,一口青海话:“买给个香包呗,拴个五彩绳也成咧。”那鲜艳的色彩、淡淡的香草味让李子墨没有犹豫:“阿娘起身早呗,离端午还早呢。”他边说边选了二根由五彩丝线编织而成的“五彩绳”,仔细拴在了他和宋佳静的手腕上。
宋佳静回报他一个笑脸,那笑也甜甜的、暖暖的。
两人没再说话,宋佳静的手温软乖顺,一任李子墨牢牢地握在掌心。
就这样慢慢走着,一路欣赏着街景。
宋佳静有时会停下来在路边伸展的丁香枝叶间仔细打量,她一直坚信找到五瓣的丁香就会找到幸福。
还有好几次,她嗅嗅街边丁香伸展过来的枝叶,又把脸埋在那束蓝色勿忘我中,好像是有意在幸福中感受、比较。
有那么一刻,李子墨的心安静如水,连日来的奔波劳碌瞬时化解了。
李子墨这次出差回来,一大早就急着见宋佳静,除了十几天没见有些想念,更重要的,是想讨论一下明天双方家长见面的事宜。虽说双方家长都见过孩子不止一次,可两家家长这回才算是正式见面,如果顺利,就把领证和结婚的日子一并定下来。
他们的婚姻大事终于要摆在桌面上了。李子墨心里没底,他得让宋佳静把要求说清楚,包括点什么菜,每个人有什么喜好,等等等等。宋佳静光笑,说哪有那么多规矩,就是我姥爷、姥姥、舅舅、大姨、姑姑一家人一起见见你们,尤其是参观一下新房。
李子墨头皮都麻了:“你们家咋这么多人?不是说好的八九个吗?到底几个人?”
宋佳静掰着指头数了一圈:“不多不少正好12个,加上我就是13个。”
“我的妈呀,这还不多?好吧,幸好我订的是18位的桌。我们家就我妈、舅舅、舅妈和我。”
见面地点约在了海湖“星光之城”北门口。
李子墨在“星光之城”拥有一套143平方米的房子,这是母亲艾菲早早为他备下的,房产证上还写着母亲的名字。
九年前,李子墨才上大二时,艾菲经不住朋友的撺掇,一咬牙,用住房公积金贷款买下了这套房子。虽然几经犹豫,但想得也简单:儿子毕业如果回来得有套房吧,要是不回来,内地房价更高,早点在这儿买上,将来卖了好给儿子凑个首付。
当时,海湖还是一片待开发的新城,别说入住率,就连夜晚亮着的路灯也没有多少。艾菲在城南、城北考察了一大圈,下定决心在海湖买下了这套期房。那时的房价不到三千元。才几年时间,整个海湖的房价早已突破八九千了,好些地段甚至已经上万,有的楼盘开盘竟卖到了一万六七。
如今的海湖,早已今非昔比,一派繁荣景象。唐道、万达、新华联,一片比一片热闹。一到夜晚,或者周末,年轻人全都汇聚于此。脚手架稠密地生长,道路越拓越宽,造型奇特的楼房和灯饰比比皆是。这儿的不少建筑,比如大剧院、体育中心也都因各自的卓尔不群成了这个城市的地标性建筑。
海湖,俨然是这个城市最具活力和魅力的所在。
4
每当看到海湖的勃勃生机,艾菲都庆幸自己慧眼识珠。那年,要不是自己主意正,按现在海湖房价上涨的速度,这房,他们娘俩还真是买不起。
因为这个英明的决策,艾菲每次来到海湖,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
今天,站在这里等宋佳静和她的家人,艾菲的脸上依然挂着这份骄傲。她想:这些年总算没白熬。儿子长得高大帅气,工作很努力,婚房也准备停当。那些曾经的痛苦悲伤都过去了,儿子就要成家了,多好!他爸爸看到,也会高兴吧?
当然,心底深处总还有那么一丝不舍和失落,那个遇到什么事都喊妈妈的小男孩不见了,那个曾经天天黏在身后让人爱又让人烦的少年郎也不见了……时间带走了一切……如今,他眼里最温柔的目光都给了女朋友……那一种莫名的醋意让艾菲自嘲地笑了。
握手、寒喧。一大群人說说笑笑上了21楼。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阳光正好洒满大半个客厅,金色的、明亮的、暖洋洋的、早晨11点的太阳光照亮了雪白的墙壁、照亮了深胡桃色的木地板。地板的木纹在阳光的映衬下,散发出优雅、温馨而又宁静的气息。光线中有尘埃在舞蹈,它们让通透明亮的房间仿佛有无数光亮在跳跃、在闪烁……这太阳光,也照亮了进屋的每一个人。
宋佳静的亲戚们有夸楼层好的,有夸阳光好的,有夸装修不错的。身着酒红色裙装的艾菲里里外外地介绍。她心里满意极了,她想,你们能挑出什么毛病吗?这么好的房子,这么好的楼层。
是啊,21楼,视野开阔,整个海湖新区都能尽收眼底。
再说了,“星光之城”也算开发比较成熟的小区,物业很负责,到处打理得干净有序。小区内假山造型奇特、台阶高低错落,潺潺流水清脆悦耳,花园内还栽种了不少梨树、樱桃、丁香、蔷薇和牡丹……
这是五月,从窗外向下看去,花园里一派花红柳绿,煞是养眼。转角处还有今年新栽的玉兰树呢,一株白玉兰,一株紫玉兰。李子墨最近几次从那里经过,都好奇地猜想:白玉兰已经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花朵了,紫玉兰会比白玉兰更美吗?
宋佳静的亲人们不住地啧啧称羡,尤其是女眷,对房子每个细小的环节都要凑上去仔细观察并品头论足。看着宋佳静妈妈和大姨那身很随意的打扮,看着她们指手画脚的样儿,尤其是对每件装修品都要估个价钱的“习惯”,艾菲心里突然有点没由来的轻视,她悄悄对弟弟撇了撇嘴,话语上倒是客气得很:“这房子装修有点早,虽说当时用的都是最好的材质,可毕竟几年过去了。那时小墨还不认识佳静呢。你们好好看,有啥不满意的咱们再改。”
艾菲对弟弟嘴角向下一撇的神态恰好让宋佳静逮个正着。宋佳静心里一紧。她有些埋怨母亲和大姨言谈举止中透出的那一点点俗气,但又理直气壮地在心里为自己家人打气:“她们只是不虚伪不掩饰罢了,这才是把你们当成一家人,你何必显得那样清高?难道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才好?”
这样一想,心里就冒出了一根又一根的刺:“阿姨,房子是挺好。就是这个装修,您说的对,可能是前几年的风格吧,有点,怎么说呢,这厨房我就不太喜欢。厨柜的样子和颜色都有点过时了吧。”宋佳静的声音柔柔的,却吓了艾菲一大跳。这套淡蓝色的“海尔”整体厨柜并不差,当时还是店里档次比较高的一组厨柜,完全没有必要再换呀。但她没吱声,她不想破坏气氛,她早知道这姑娘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柔顺。
“行吧,这是你和子墨的新房,回头你俩好好商量。”话是这样说,艾菲却有意无意地看了儿子一眼。儿子冲她讨好地一笑,她心软了,什么也没再说。她看出来了,要是真结了婚,这个家,肯定是宋佳静当家。这女孩,有主意。
几杯酒下肚,饭桌上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家庭基本情况、个人成长往事,一件一件被翻捡出来。宋佳静的家人几乎一直在夸自家的孩子,各种好、各种优秀,连宋佳静自己都有点不自在了,几次打断了她们的话题。这让艾菲心里的不快再一次冒了出来,她从不习惯于当众夸赞自已的孩子。
日子还没选好,宋佳静的姑姑和大姨就扯到了新的婚姻法,扯到了房产证上的署名问题,还扯到了他们家乡送彩礼的风俗。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艾菲还没想好怎么吱声呢,李子墨的舅舅就迅速做出了回应,他说姐姐这些年来又当爹又当妈,单位里还是干工作的一把好手,真是不容易。如今,总算苦尽甜来,盼到儿子要成家了。两个孩子啊,可得好好孝敬孝敬你妈,让她享两天福。至于婚礼嘛,孩子们都大了,婚期一定,具体的事就让两个年轻人商量着办吧。什么彩礼呀、干礼呀、回礼呀、酒席呀,我们家也没有什么讲究,你们家有什么讲究什么要求就尽管提,直接告诉孩子,让他们办去。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方式,咱们大人呀,少干涉。喝酒是大事。他打着哈哈开始一个劲地劝酒。
这样一来,宋佳静的家人也只好跟着嚷嚷:就是就是,让年轻人自己商量去。
5
李子墨有些奇怪,一向落落大度的宋佳静从那天双方家长见面之后却变得有些斤斤计较,她先是坚持找装修工,将房间洁白的墙面全部贴上她喜欢的壁纸,接着又更换了所有房间的灯具,还强调必须把厨房的厨柜全部打掉换成欧式的。说是小改,其实是大动,她好像心里憋着一股劲。
李子墨不大喜欢欧式的厨柜,也知道因为房子重新装修母亲不大乐意,可他还是一个劲地替宋佳静说好话。
他心里也别扭,可又能怎样呢?反过来他劝母亲:“小静如此关注新房,说明她想做个贤妻良母,您就等着享福吧。”艾菲却撇撇嘴:“儿子,不是我说你。你呀,就是缺心眼。你没看出来,你未来的丈人丈母娘就是一对小市民,天天在银行和钱打交道,比你会算计多了。不信,走着瞧!”
李子墨还真没看出来。他每次去宋佳静家,宋佳静的父母对他可热情了,又是削水果,又是紧着做俩好菜陪他喝点啤酒,挺不错的呀,也从没说过什么重话。倒是母亲艾菲,自从参观了新房之后,宋佳静再到家里来,她就有些不冷不热的。
房子按宋佳静的意思一点点在改造,可李子墨总感觉宋佳静并不是很开心,她一到新房总能找出各种不满意的地方,而且比以前爱生气多了。几次去看家具,她左挑右挑,就是看不上。
李子墨有时奇怪:她到底是怎么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朋友们都劝他:没事,女人都那样,有点恐婚吧。早点结了就好了。
同事们也说领证结婚和谈恋爱完全不一样,尤其是婚前筹备,是会让人恐婚的。诸如房产证上署谁的名,双方礼金、陪嫁得多少等等,简直就是一场拉锯战,需要各种智慧和强大的财政支持才能攻艰克难。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横挑鼻子竖挑眼比多复杂的案件都更难处理。
李子墨不信这个邪,他知道宋佳静有主见,更相信宋佳静有头脑,对他也有感情。再说上次双方家长见面时即便不太愉快,很多问题也都说清楚了,房子是以母亲艾菲的名义办的公积金贷款,房产证上也只能是艾菲的名字,但明年房贷就还清了,母亲不也当着宋佳静家那一大屋子亲戚表过态:等房贷一还清,就正式把房产证过户给他们。宋佳静家里也没打算要多少彩礼,只说看着给就行了,反正就这一个姑娘,给多少到时他们陪多少,外加一辆车,好方便他俩上下班。应该说,所有难题都解决了呀,还有什么呢?
可这心里怎么就没有以前那样舒服了呢?小刺越来越多,两人在一起话也少了,连微信里那些过去见天都有的嘻笑打闹也变成了稀罕物。
这段时间案子有点多,李子墨忙得四脚朝天,宋佳静很少主动和他联系。他不知道症结在哪,也没工夫仔细去想。
时间一天天过去,婚期越近,两个年轻人反而越淡了。
等手头这件案子结束,李子墨准备和宋佳静好好谈谈。最好能把需要解决的难题一并解决了。既然彼此相爱,又有什么不能摆在桌面上说呢?一想到最近几次见面宋佳静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就有些郁闷。
他相信宋佳静比他更盼着走入婚姻的殿堂。记得去年夏天宋佳静的大学室友给她发来在三亚拍的婚纱照时,宋佳静就神往地告诉他,在青海湖边拍个婚纱照肯定比他们的更美,能完胜所有影楼。你想,雪山、草原、油菜花、瓦蓝的天空,辽阔无边的湖水,还有什么比这更美的组合吗?纯自然,一点不用修饰美化。他当时就特别赞同,还给宋佳静许诺,等他们将来结婚,婚纱照一定去青海湖边拍摄,而且要请最好的专业摄影师来拍。
6
今天,回警队的路上师傅又在追问他结婚的具体日子定在什么时候。李子墨有点心急,今年的油菜花马上就开了,得抓紧时间先去拍婚纱照啊。拍了婚纱照就去领证,这可是当初宋佳静答应他的。
女孩子喜欢浪漫。李子墨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约宋佳静去那家很有名气的“28楼旋转西餐厅”,听说,那里是本城求婚的最佳地。本来,他是准备领了结婚证去那里庆祝的。
他又一次买了花,而且特意挑选了33朵红玫瑰。对他来说,这次谈话很重要。能边吃边解决问题是一件美妙又惬意的事,他相信味蕾的快感会大大加深情感的愉悦。
他选了临窗位置最佳的桌台,在此可以眺望整个城市以及远处的群山。
李子墨和宋佳静到达西餐厅时,正好下午六点半。夕阳西下,城市笼罩在一片红色的薄暮之中。那些带着金色、酒红色、橘红色甚至黛青色的光线柔和地跳跃着倾洒在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楼宇、草木之上,倾洒在街道、车流以及更远处的山峦峰巅之上,像起伏的波涛,像跳动的音符,更像一曲用光线弹奏而出的舒缓、磅礴的交响乐章。这乐章中,最西邊的海湖格外动人,深陷一片菲红……
宋佳静平静地接过玫瑰,淡淡说了声:“谢谢。”
这客气让李子墨心里沉了沉。她没点平日爱吃的披萨,而是要了份煲仔饭。
突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从哪说起。心底响起一声叹息,很轻。
低头,沉默,很慢的速度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
还是宋佳静先开了口,一口气说了一连串:“最近我想了想,心里还是没底。本来想让桑杰给你带个话,可又觉得不合适。还是当面说吧。你们家说房产证上是你母亲的名字,因为是她办的贷款,现在一时半会不好变更。可我爸我妈说了,其实也不是不好变更,可以申请提前还款。还有一个办法,你让阿姨给我们写个财产赠与吧,再公证一下。你说呢?另外,你上次说,趁这次装修的匠人熟悉,把你母亲那儿的房子也收拾一下,到时,可以让她暂时在新房住些日子?没必要非得在这个时候吧?新房是收拾好了,可以住人,但我想,我们马上要结婚了,你母亲不会是想和我们住一起吧?那可不行,我这人,伺候不了婆婆。再说了,别人都说婆媳天生就是敌人,我们住远点可能会好些,太近了会无端生出很多矛盾。这些天,我为这些事真有些焦虑,几次想给你说,你都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想不能再拖了,还是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好。实在不行,我们就想办法给你妈介绍个对象呗。”
李子墨愣了愣,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着:
“没必要吧?我妈都说了,这房子就是给咱俩结婚用的呀。我妈又不会骗你。这房子申请的是十年的货款,马上就到了,也没必要纠结提前还不还吧?退一万步讲,房子也可以公证,只是,我妈装修旧房子也是赶巧碰上了,你干嘛觉得她处心积虑?她没说过非得和我们住一起呀?”
李子墨突然有点哽咽。他心里其实一直对母亲怀有另外一层歉疚。
高一时,母亲的一位老同学隔三差五地来家里,那位姓于的叔叔除了来修家电修水管,也给他们娘俩做各种好吃的饭菜,有一次,还开车带着他们去互助北山游玩。那时候的李子墨已经懂事了,他隐隐觉得于叔叔是想取代父亲的位置,心里就百般阻挠,再加上青春期,慌乱、抗拒,他不知道会不会就此失去母亲,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关系,对于叔叔竟然没给过一个笑脸。就是那趟北山之行,于叔叔想和母亲合个影,李子墨竟愤然摔了手机,扭头走了。那之后,那个于叔叔就再也没来过家里,他不知道是母亲对于叔叔说了什么,还是自己的抵抗让于叔叔知难而退。总之,此后母亲和他,都再没有提过此人。直到上大学谈恋爱,有一次和女朋友说起这事,女朋友批评了他,他心里才一惊,忽然就想起母亲在北山游玩时那灿烂的笑容……那一刻,他发现,是自己阻碍了母亲的再婚,自己欠母亲一份幸福。
一直以为宋佳静和母亲有些像,上进,要强,不服输。一直以为宋佳静容事、明礼、很少斤斤计较。
李子墨想起父亲去世这十五年来,母亲一个人经历的艰难。他毕业选择回青海,不就是为了让母亲过得开心点吗?过得不那么孤单吗?他知道母亲离不开青海,青海有父亲,所以,他也回来了。
他遇到了宋佳静,他觉得宋佳静和母亲那样像,温柔、理解人。
可今天,他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子墨,我不是非得和你计较。可你们家,真的有点过分吧?是你们家娶媳妇,我爸我妈我舅舅舅妈姨姨姨夫,包括我的表哥表姐、堂兄堂妹都看着呢。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要,就什么也不用给了?买个家具吧,你都不舍得花钱买实木的,还说什么没必要,板材又时髦又轻便,拉倒吧。你还一个劲教训我不能啃老,我怎么就啃老了?你妈给我什么了?见我总拉着一张脸。我结个婚不能什么都不要,就这么上杆子倒贴吧?”
李子墨愣怔了片刻,脑海中一片空白。这话说的,太伤人了吧?一直以为可以和她一起浪迹天涯,可以渔樵江渚,可以一起侣鱼虾而友麋鹿。
可是,现实终究打败了想像。
李子墨想,其实自己真没想过算计。算计什么呀?结婚,不就是想找个暖心的人吗?
房产证上签谁的名字其实不重要,买什么家具、给多少彩礼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根本就不信任他,而且,她挑战了他的底线,他的底线就是母亲艾菲。
怪不得从一开始她就非得把母亲装修好的房子改个底朝天,她从一开始就在向母亲宣告:她才是这家的女主人。她连和母亲住得近一点都不乐意。更可笑的是,她居然想给母亲介绍对象。她那是介绍对象吗?她是想让母亲彻底地远离自己的生活。
瞬间的挫败感和被排除感让李子墨心中感到从未有过的屈辱,甚至崩溃。
宋佳静还在诉说,李子墨脑海中除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好像什么也没有。他感觉自己被掏空了。
夕阳早已坠入天际,暮色渐浓。车流、人流、闪烁的霓虹、楼宇中渐次亮起的灯火……城市的夜色总是这样流光溢彩。
西餐厅里响起流水般的钢琴弹奏,那白衣女孩将《水边的阿狄丽娜》演绎得如梦如幻,听上去浪漫、唯美,仿佛不识人间烟火。
半晌,李子墨才喃喃地说,像自语:“我干的是刑警,见惯了阴暗甚至龌龊的东西,也见识过不少尔虞我诈精心算计。可我不想和你这样,一点也不想。见到你,我感到阳光,坦荡,温暖;和你在一起,我以为永远不需要算计也不需要互相猜忌……”
他还是说不下去了。内心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
原来,三年了,彼此并不是真正懂得。
宋佳静也流泪了:“你以为我就那么在乎一套房子?在乎什么风格的家具?是你们家太不重视我了。我怎么表达你们都装糊涂。你们觉得我在州县工作就应该少给彩礼,少得到重视吗?你看你妈对我的态度。别人家都想方设法讨好儿媳妇,你们家倒好,拿腔拿调的。你妈不就是司法厅的一个副处长吗?有啥资格瞧不起我爸妈?我爸妈在银行当普通职员怎么了?我妈早早内退怎么了?又不比谁低一等。”
那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被静静地搁置在西餐厅光洁透亮的黑色玻璃餐桌上。早上買花时,花店老板还笑盈盈地说33朵玫瑰代表三生三世的爱呢。
李子墨起身扬长而去。
宋佳静没追,也没再给他打电话。
7
想想也是奇怪,本来水到渠成的事怎么就因为几句话而完全改变了方向。明天和意外到底哪个先来,还真是没准的事。
或许,一些小刺早就埋在生活的肌理中了吧。
一天,两天,一周,二周,一个月,两个月,日子平淡又精彩地过着。李子墨和宋佳静就这样僵持着,谁也没有主动联系谁。
宋佳静的母亲倒是给李子墨的母亲打过一个电话,说小静不太懂事,有些话可能没说好。问是什么话,宋佳静的母亲又支支吾吾地语焉不详。李子墨的母亲追着李子墨问了好几天,可什么结果也没有。
李子墨和宋佳静还保留着彼此的微信,也许都在等着对方先让步,又或者只是出于礼貌。
每每看到宋佳静的微信圈,李子墨总有点说不出的奇怪,她还是那样一副壮志凌云、阳光灿烂的样子,好像在努力做给谁看。
时间越长,心里越冷。渐渐就长出了一层茧,看上去很薄,却让人能够感受到它的坚硬和冰冷。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欢闹的人群中走过的时候,李子墨常常会想起师傅曾经告诫过自己的一句话:“你要是不走进阳光,就会被黑暗吞噬。”师傅说他是从一部电影中学来的,可以用来时刻提醒自己。这是一句对警察这个职业来说特别适合的话。如今,李子墨想的是,这话可不光对警察有用,对一个失恋的人也同样重要。
他不想自己就这样被打败。才27岁,一辈子还长,总可以找一个不为房子不为房产证能和母亲和平共处的人吧。这要求不算高吧?
又到了五月,桑杰从遥远的北京打来电话:“哥们,忙啥呢?前两天佳静来北京出差,我们几个朋友还约着坐了坐。你们什么时候办婚事?她不是已经考回省城了吗。我问她,她说你最近一直在忙,日子还没定。到底忙啥呢?”
李子墨不能确定是桑杰自己打的电话,还是受宋佳静指使,好给双方一个体面的台阶?桑杰和宋佳静从小一起在县城长大,算是铁哥们,桑杰也一直把宋佳静当妹妹看。
李子墨苦笑了一下,倒是干脆:“我们已经分手了。”
桑杰声音变大了:“好我的哥们呀,你还是当警察的,有啥事那么矫情?佳静当年也是我们中学的一枝花,喜欢她的人多了去了。有啥事说开了不行?看在哥们面上,你退一步呗。我们藏族有句谚语:只要想办法,冰雪也能点着。”
李子墨除了苦笑,没有解释。说实在的,也解释不清楚。是啊,分手好像不为什么,又好像碰疼了自己,到处是伤。是自己矫情吗?他也无数次问过自己。
放下电话,他想起中学时读到的罗曼·罗兰的一句话:曾经,我们都相信正义。可是后来,我发现你有你的正义,我有我的正义。到了最后,我们都滑向了非正义的边缘。
他笑了。可能谁也没有错,只是都想按自己的方式活着。
旧房重新收拾好以后,李子墨和母亲艾菲还是回到了这个早就住惯了的老房子。
李子墨更忙了,他把全部心思都扑在了案子上,经常没黑没明地加班熬夜。只要周末休息了,不管他睡到几点起床,总能看到艾菲把刚刚做好的早餐精心摆放到餐桌上。全是李子墨从小到大爱吃的。母子俩坐下来享用这难得的聚餐,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暖,也有淡淡的惆怅。不知为什么,母子俩有时会变得小心翼翼。
按宋佳静心意装修的房子也早就完工了,就那么一直空着。那套新换的欧式厨柜看上去精致华美,每一个线条都圆润饱满,每一块面板也都闪着奢华的光亮,仿佛自带光环。可李子墨怎么也不喜欢,他怀念最初由母亲挑选的那套淡蓝色的中式厨柜,不起眼,挺实用,好像更让人心里踏实。
耳机里常常播放的,还是那首《与我常在》。到这时李子墨才发现,林夕写的歌词从来不会那样简单直白。歌中传唱的,并不是天荒地老的爱情,而是结尾处那最为悲伤的一笔:“除非你是我,才可与我常在。”原来,曾经的相携相伴只是梦幻。
高原五月的天空总是这样瓦蓝瓦蓝,一副澄澈如洗的样子。
“星空之城”内一栋栋高楼笔直地挺立在阳光下,闪着光彩,充满现代、摩登的都市气息。转角处那两株去年栽种的玉兰树已经开花了,一树洁白,一树紫红,没有一片绿叶的陪衬,一朵又一朵白色和紫色的玉兰就那样怒放着,开得热烈又尽兴,仿佛凌空飞舞,又仿佛大声呐喊。每一朵花兒都在自由、广阔的空中大舞台上绽放着属于自己的美丽、优雅,不迎合,也不需要衬托。
海湖,越来越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