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的词学活动
2019-09-16郭婷
郭婷
(西北师范大学,甘肃兰州,730000)
曹寅(1658—1712),字子清,号荔轩、楝亭,别号西堂扫花行者,亦署棉花道人,是曹雪芹的祖父。自曹寅祖父曹振彦起,为满洲贵族的包衣,即奴仆;自其父曹玺起,连任江宁织造。曹寅曾历官銮仪卫治仪正,正白旗包衣第五参领第三旗鼓佐领,康熙三十一年,督理江宁织造,四十三年巡视两淮盐政,累官通政使司通政使。诰授通奉大夫(《五庆堂曹氏宗谱》),另外兼校理扬州书局,后来又主持校刻原藏汉府街江宁织造局的《全唐诗》板片900卷,刊行《佩文韵府》,刻有《楝亭藏书十二种》(此书一称“楝亭扬州诗局十二种”或“楝亭丛刻”),自著《楝亭集》,其中词集为《楝亭词集》。王朝瓛在《楝亭词钞序》中评价曹寅之词曰:“以姜、史之雅丽,兼辛、苏之俊爽,逸情高格,妥贴排奡。其视迦陵、竹垞,殆犹白石之于清真也。”[1]
曹寅的词题材丰富,风格多样。早期所作词如[兰陵王]《九日诸君子登高索和》,下片云:“红尘绿水三生各,是少年磳磴,风流担阁。头颅尚在,且掉臂,共横槊。”词人时任侍卫南下,年少的得意雄心如现眼前;另如[眉峰碧]《本意》的“感得郎先爱,谁假些儿黛。凭你秋来那样山,不敢问,奁前赛。扫尽从前派,秀色真难改。喜浅愁深便得知,天教压在秋波外。”拟女子口气,“男子而作闺音”,风格独特。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词人的精神世界开始发生变化。如[唐多令]《登边楼作》:“无处觅封侯,西南战马收。抚危楼,万里边愁,碧草黄花春一片,望不到,海东头。天尽水还流,安期今在否。叹浮生,负却扁舟。莲匣无光衣有垢,千古下,我来游。”此阕词作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正值三藩之乱刚定,词之思想内容十分复杂。词人既期盼国家边疆安定,又感叹再难有报国立功的机会,登高远眺,不禁产生这样的矛盾心理。另外,“扁舟”喻含隐逸之意,出身八旗的词人空有抱负,但现在只能处于“负却扁舟”、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另外,作为“客观之诗人”,楝亭词中还有诸多倡和词,如[贺新郎]《七夕和悔庵韵寄迦陵》,上半阕词想象七夕别后天女的无尽离愁,下半阕词回归词人自己,“谓君我亦愁人耳,最关心金台南望,白云千里。曾寄当归酬远志,空负绕朝鞭子”,借此和韵之词,对壮志难酬的一腔愁绪有所发泻。
《舅氏顾赤方先生拥书图记》是曹寅作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的一篇文章,距离曹寅出任苏州织造已有十年时间,这对他的词学交往网络有重要提示作用。文中提到:“慕庐韩侍郎、果亭徐学士、毗陵邵髯子湘,其余皆有闻而不相识”,接着还说到:“其云老辈,盖同就征之山西傅青主、关中李天生、长洲汪苕文、宜兴陈其年、宣城施尚白……一时皆可想见者也”,这里的韩侍郎为韩菼,徐学士指徐秉义,邵髯子湘指邵长蘅,傅青主指傅山,李天生指李因笃,汪苕文指汪琬,陈其年指陈维崧,施尚白指施闰章。可见,以曹寅为节点的文学网络背后,连接着来自各方的文学力量。《雪桥诗话》有云:“子清官侍从时,与辇下诸公为长短句,兴会飙举,如飞仙之俯尘世,不以循声琢句为工,所刻《楝亭词钞》仅存百一。”[2]后来,曹寅任职江南,据《乾隆江都县志》载:“时商丘宋牧仲荦抚循三吴,寅与之建帜骚坛,名誉相埒,东南才士咸乐游其门。”可见,曹寅的词学活动主要在“京师”与“江南”两地之间。京师时,有“京城文会”、“西堂之会”、“渌水亭雅集”、“花间草堂”之集;任职江南时,有“己未文会”、“三曹(丰润的曹鼎望以及其子曹钊、曹鈖)文会”、“花溪之会”、“扬州书局文会”、“萱瑞堂题咏”、“棟亭图咏”等文学交往,这些综合因素均对他的词创作产生影响,更使楝亭词呈现着独特面貌。
楝亭词的创作,首先受到阳羡词派与浙西词派的两大领袖的直接影响,即:陈维崧与朱彝尊,《词钞》序:“顾每下直,辄招两太史,倚声按谱,拈韵分题,含豪邈然,作此冷淡生活。每成一阕,必令人惊心动魄。两太史动以陈思天人目之。”[3]
一、曹寅与阳羡词派宗主陈维崧的交往
曹寅与阳羡词派的联系十分紧密。曹寅最先与陈维崧有所交往,应在康熙十六年(1677),陈维崧过昆山,曾在徐乾学家小住,与徐乾学有师生之谊的曹寅,可能就在这段时间结识了陈维崧,而定交基本是在陈维崧入“博学鸿词科”以后了。曹寅与陈维崧的交往时日较短,两人的词学交往也较不频繁。陈维崧只作有[满江红]《送叶桐初还东阿即次其与曹雪樵倡和原韵》,以此跟曹寅进行词学倡和:“念来夜,故人一去,月明人独”,这里的叶桐初即叶藩,曹雪樵即曹寅。而曹寅所作的倡和之作,则有诗《过陈次山寓居读迦陵稿有感》,词[贺新郎]《又昭同患耳闭,读其十叠迦陵韵词,喜而率和》、[蝶恋花]《纳凉西轩追和迦陵》等。而反映与陈维崧直接倡和的词作,正是[貂裘换酒]《壬戌元夕与其年先生赋》,这阕词同时也被《百名家词钞》所收,所用词牌为《贺新郎》。该词作于康熙二十一年,正值元宵佳节,子清与迦陵同游,故有此唱和之作。是年迦陵离世,曹寅作有哭诗《哭陈其年检讨》,曰:“百年重五恨,一夕上元游”,两人的交往十分相契。
陈维崧作为“阳羡词派”的一代领袖,曹寅受其影响,曾作具有豪放风格的词作近20阕,如[贺新郎]、[貂裘换酒]、[念奴娇]、[永遇乐]、[满江红]、[水龙吟]、[八声甘州]、[江城子]等,其中[贺新郎]为《楝亭集》收7首,《百名家词钞》中见收4首。曹寅出身八旗,其八旗子弟右文尚武的精神风貌,自然也体现在他的文学创作当中。顾景星在《荔轩草序》当中曾评价曹寅云:“弧骑剑槊,弹棋擎阮,悉造精诣。”[4]例如[满江红]《乌喇江看雨》:
“鹳井盘空,遮不住,断崖千尺。偏惹得,北风动地,呼号喷吸。大野作声牛马走,荒江倒立鱼龙泣。看层层,春树女墙边,藏旗帜。 蕨粉溢。鳇糟滴,蛮翠破,猩红湿,好一场莽雨,洗开沙碛。七百黄龙云角矗,一千鸭绿潮头直,怕凝眸山错剑芒新,斜阳赤。”
这则《满江红》长调为康熙二十一年,曹寅扈从玄烨东巡至吉林境内乌喇江时所作。词人开头以逆挽句式呈现出低徊往复的姿态,之后以抑扬抗坠的音节持续表现词人内在情感的起伏动荡。最后一句,先是对句,从数量和颜色方面描述景致,而以相反的平仄字调显示和婉声容;后以“怕”字领一个七字句,并以短促的入声韵收束全词,达到了情与声会的效果,表现了词人驽马年少,意气风发的慷慨情绪。
另外,曹寅词作的组词形式大约也受陈维崧影响。如[蝶恋花]《纳凉西轩追和迦陵》,共六阕,全以“六月西轩无暑气”开头,均押去声字“戏”,这与迦陵《蝶恋花》的六月词均用“六月荆南……”开头相似,可见词人有意追步迦陵《湖海楼词》。还有如《望江南》,共八阕,均是起“江干”韵的小词,形式与陈维崧[望江南]《岁暮杂忆》十首相仿。
《词钞》序:“时又有检讨从子次山、阳羡蒋郡丞京少、长洲黄孝廉蕺山,相与赓和,所作甚夥,惜不自藏弆,脱稿即为好事持去。”[5]这里的检讨从子次山指陈维崧从侄陈枋,阳羡蒋郡丞京少指蒋景祁,长洲黄孝廉蕺山指黄庭。可见,曹寅与阳羡词派的蒋景祁和陈枋的交往甚是密切,常有词作来往倡和。
蒋景祁,作有未传世的《梧月词》、《罨画溪词》,还辑有“天藜阁”本《陈检讨词钞》12卷。曹寅与蒋景祁最初结识于康熙十七年(1678),其编纂的《瑶华集》当中收曹寅的词作。《瑶华集》第十二卷收有蒋景祁自作的[念奴娇]《赠曹荔轩用东坡<赤壁词>韵》,下半阕云:“况复路入桑乾,平沙漠漠击,草鹰初发。万骑囘中,从猎去,酾酒夕阳明灭。玉勒风嘶,琱弓夜吼,冷浸萧萧发。吟鞭摇动,惊飞鸟鹊霜月。”[6]其中反映着曹寅的少年意气,雄发英姿,与顾景星所称“神童”相符。同时,《瑶华集》卷三还收有蒋景祁为曹寅所作的题画词《秋蕊香》以及卷五的[临江仙]《为曹寅题唐寅美人图》。蒋景祁是阳羡词派的健将,《瑶华集》所收的大部分楝亭词,如[减字木兰花]、[念奴娇]、[摸鱼儿]、[浣溪沙]等,几乎都与阳羡派的词选标准相符。
陈枋,是陈维崧之再从侄,邹祗谟的外甥,更是阳羡派子侄辈当中的佼佼者,“诗古文词工绝一世,与维崧齐名。”(清嘉庆《宜兴旧县志》)《清词史》评价称“阳羡第二代词人中的翘首人物之一”[7],著有《香草亭词》。《楝亭集》当中收有曹寅所作诗《过陈次山寓居读迦陵稿有感》,这里的陈次山,即陈枋。陈枋作为“燕市六酒人”之一,与曹寅过从甚密,更助长了他词作的豪放风格。如[满江红]《登白塔小梵天楼怀古》:
“雨洗长空,看山色、模糊一状。冷然处,飞楼缥缈,湖光簸荡。转眼金风吹月下。倒涵人影青天上。听寥寥,万籁总无根,因秋乡。 尘网密。愁乡广。穷旧跻,延新赏。惟世间,情种而狂且放。热酒浇残莲匣剑,寒鸡呌徹芙蓉帐。笑英雄、千古不回头,沉黄壤。”
这阕词是曹寅少有的怀古词,虽有悲凉基调,借酒浇愁,但是词人终究看开世事,展现了旷达超脱的精神风貌。
二、曹寅与浙西词派领袖朱彝尊的倡和
康熙四十八年(1709)四月,朱彝尊至扬州,他将留真州时所辑《盐荚》交于曹寅,许为刊集。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四叶四十五:“金凤亭长来游日,宋窠传钞满竹溪。”其中反映的就是曹寅与金风亭长朱彝尊共同的藏书兴趣。
曹寅与朱彝尊的密切交游在诗词中亦多有表现。
倡和诗词(均收入《曝书亭集》) 说明卷二十四叶九[百字令]《为曹使君题江南春思图》卷二十一《曹通政寅自真州寄雪花饼》词卷二十二叶六《五毒篇效曹通政寅用其首句》按马曰璐《南斋集》卷八《题五毒图》诗“厥后画者石楼叟”句下注云:“曹楝亭、朱竹垞两先生所题《五毒图》,为张石楼画。”卷二十三叶二《题曹通政寅思仲轩诗卷》诗仲轩即曹寅之弟曹子猷,此事见于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五十一《曹楝亭思仲轩诗卷》,曰:“曹家伯仲喻,朱氏祖孙诗。以楝名亭矣,于檰意寓之。”“朱氏祖孙”即朱竹垞及其孙稼翁。卷二十三叶三《五月晦曹通政寅招同李大理煦李都运斯佺纳凉天池水榭,即席送大理还苏州》
朱彝尊与曹寅的直接倡和,见于《曝书亭集》卷二十四《江湖载酒集》叶九,有[百字令]《为曹使君题江南春思图》:
“平林缥缈,望江南春色,依依堪恋。二水三山愁未了,犹有参差宫殿。十四楼空,斜阳细柳,系马谁家院?伤心王、谢,旧来惟剩双燕。 最忆一曲秦淮,浮桥断板,卷飞花如霰。目极寒云千万里,吹起惊砂人面。记取扁舟,挂帆归去,料得长相见。新愁几许,六朝芳草吟遍。”
该词作于康熙四十八年,时值曹寅在江宁织造兼盐差任。词人在这阕题画词中用细腻笔触描绘江南春景,夹杂着些许愁思。四月,朱彝尊至扬州,两位老友得以相见,并且在不久后,曹寅捐资帮助朱彝尊刊刻《曝书亭集》。
康熙十八年(1679),朱彝尊带着南宋末年的一部咏物词奇书《乐府补题》入京,京师兴起了大倡和。此时,曹寅处于皇权中心,自然也是这辇下诸公当中的一员,故其词也走咏物词一路。在曹寅的词作当中,咏物类词作有[疏影]《墨梅》、[一捻红]《密渍荔枝》、[月当厅]《闻钟》、[古倾杯]《钞书》、[惜红衣]《东渚荷花》、[疏影]《旧江月匣下闻蝉》、[西平乐]《圈虎》,《瑶华集》收有[摸鱼儿]《芦花》,《百名家词钞》中也收有咏物词,如[贺新郎]《吊慈仁寺松》、[霜叶飞]《黄芽菜》、[宜清]《玉河水》、[曲游春]《耶赫河边梨花》等。
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认为:“词源于诗,即小小咏物,亦贵得风人比兴之旨。”咏物词贵在比兴寄托,要求含蓄蕴藉,藏而不显。如曹寅所作的[念奴娇]《和吴秋屏咏秃笔》:
“东涂西抹,叹毛君,也被墨磨巅秃。老去闲窗余骯髒,脱帽何堪情熟。投弄由人,妍媸便了,甲乙休重辱。平生石友,依然不免尘黩。 年年折戟沉枪,珊瑚格满,粪壤谁搜寻。几度辛夷花下望,似有精灵相属。头会从来,管城可涕,岁月空惊速,秃翁行念,举杯辄酹醽醁。”
这里的吴秋屏,即吴贯勉。此词以秃笔借喻吴秋屏场屋失利的遭遇,既饱含词人对造化弄人的无奈慨叹,又劝诫友人看开世事,勿要过度沉溺功名,空负时光。
还需要肯定的一点是,曹寅之词接受了朱彝尊咏物词的正面影响,其创作并没有如朱彝尊咏物词中咏叹“美人”之鼻以至肩、臂、乳、背、膝等“体素微妨耽绮语”[8]之类的庸俗之作。
三、曹寅与纳兰性德的交往
曹寅与纳兰性德、韩菼似同出于徐乾学之门,据周汝昌先生判断,这种师生关系“实即本年顺天乡试座主门生之关系”[9],由此知曹寅也曾志在备考此乡试。康熙十一年(1672),纳兰性德与曹寅、翁叔元等人同中举人;康熙十二年(1673),曹寅作《正月二十九日随驾入侍鹿苑,二月初十日陛辞南归,恭纪四首》云:“束发旧曾充狗监,弯弧中岁度龙城”,另在《题楝亭夜话图》中云:“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痛伤枯槁。”其中的楞伽山人,即纳兰性德的别号,曹寅屡屡嘲讽自己与纳兰都属“马曹狗监”一类,充当的是皇家鹰犬的角色,仕途蹭蹬之感满溢。曹寅与纳兰性德同为文化精英,翩翩佳公子,正如曹寅所作《女冠子》云:“满巷人抛果,羊车欲去迟”。但同时作为皇家“仪正”、八旗子弟,与同为悲剧性人物的纳兰性德有所不同的是,曹寅的家族身份为包衣,因此,他才有[高山流水]《和霱堂韵》中“忙道暂时闲,宦情只似衰兰,宁须论,犊鼻长竿”的消极宦途的情绪与贫而傲世的襟怀。
康熙十六年(1677),纳兰性德与顾贞观合编《今词初集》,列陈子龙为诸家之尊,并形成了以他们为中心的京畿“花间草堂”词群;随后,曹寅参加了以纳兰性德为中心的“渌水亭雅集”。虽然这次雅集的具体时间无法确定,但据《渌水亭文人词》一文判定,陈维崧、秦松龄、严绳孙、姜寰英、朱彝尊、纳兰性德、顾贞观、梁佩兰、吴兆骞、韩菼、翁叔元、张纯修等人均参加了这次集会。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曹寅抚父柩登舟北上,六月时程义绘《楝亭图》。曹寅兄弟遍征名家题咏以纪念亡父,第一卷为邓汉仪,王方岐,唐孙华,陈恭尹,吴文源,方仲舒,第二卷为毛奇龄,张景伸,杜濬,余怀,梁佩兰,秦松龄,金依尧,姚廷恺,顾图河,吴农祥,王霭,第三卷为宋荦,王世禛,何炯拔,韩菼,杨雍建,第四卷有禹之鼎,至明年,有钱澄之所题一卷,据《江宁织造与曹家》统计,题咏者共计45家,有明遗民,也有清朝新贵,跨阶层、跨领域。其中,纳兰性德所作的题画词为[满江红]《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购楝亭,亭在金陵署中》,词云:“籍甚平阳,羡奕叶、流传芳誉。君不见,山龙补衮,昔时兰署。饮罢石头城下水,移来燕子矶边树。”另外,纳兰性德还作有《曹司空手植楝树记》,词云:“余友曹君子清,风流儒雅,彬彬乎兼文学政事之长。”
曹寅与纳兰性德作为知己好友,两人之间精神风貌的相互契合,反映在词作中,就是传递着具有共情性的逶迤心曲《望江南》。另外,曹寅在词的具体创作中也受到纳兰影响,如纳兰性德《通志堂集》卷一中曾有组词《江南好》,而楝亭词亦有同词牌词作[望江南]《江干八韵》,收于《百名家词钞》,与纳兰所作词相似,均在歌咏江南的风土人情。
曹寅任江宁织造以后,与纳兰一北一南组成两大文人集团,其文化意义更是不言而喻。
四、曹寅与王世禛的交往
《楝亭图》第三卷有尤侗的跋诗,曰:“予在京师,于王阮亭祭酒座中,得识曹子荔轩。读其诗词,宛有乌衣之风。询其家世,知为完璧司空公子。”此跋诗在最后注有“康熙甲子腊月吴门尤侗敬书”,康熙甲子,即康熙二十三年,由此透露出两个信息:
第一,王世禛与曹寅的交往时间,可能早于与尤侗的结识。据《曹寅与王世祯关系考》推断,曹寅与王世禛初识于康熙十九年前后。
第二,尤侗评价曹子清的诗词是有“乌衣之风”。此“乌衣”恐用“乌衣诸郎”意,《南齐书·王僧虔传》云:“甲族向来多不居宪台,僧虔为此官,乃曰:此是乌衣诸郎坐处,我亦可试为耳。”周应合《景定建康志》作为补正:“乌衣巷在秦淮南,晋南渡,王谢诸名族居此,时谓其子弟为乌衣诸郎。”时有曹寅将要继承父业仍为织造,故有此句。另外,怕是也有状其词句有侵染江南之风的意味在里面之意。曹寅在康熙十八九年时,任鸾仪卫职;康熙二十三年时,曹玺奉旨以长子曹寅“协理江宁织造事务,以缵公绪”(《江宁府志》),可见,曹寅在与王世禛交往之前,并没有自觉养成“乌衣之风”的可能,所以,只能是受到来自江南之人的侵染影响。康熙十七年,王世禛受到皇帝召见,“赋诗称旨”,入职南书房。因此,曹寅在与王世禛交往的过程当中,极有可能受到“广陵词坛”的“花间”词风的影响。
第三,曹寅曾与尤侗有过交往,而尤侗作为“云间派”的流风余韵,曹寅词的“乌衣之风”恐怕也是受其影响的。
王世禛也曾为《楝亭图》作跋诗。王世禛《带经堂集蚕尾诗》卷二叶十《楝亭诗曹工部索赋》:“孤亭思旧德,岁岁楝花风。浇用千牛乳,来从五柞宫。甘棠终忆召,大树尚留冯。手泽劳封殖,无忘赋《角弓》。”据周汝昌先生考证,《楝亭图》第三卷诗与此全同,唯无题,末云:“《楝亭诗》,子翁老先生属赋。王世禛。”[10]王世禛先为广陵词坛的领袖,在进京后对词闭口不言,加之特殊身份的约束,难以在词中直接找到他与曹寅的词学交往,以上所作诗可为一证。
另外,在曹寅与王世祯的交往当中,韩菼有着重要的纽带作用。韩菼,在康熙十二年的会试和殿试中均为榜首,与纳兰性德为同科进士且过从甚密,钱澄之《田间尺牍》卷二《与韩慕庐》云:“比在花溪,乐数晨夕,不觉一载有半,聚首忘形,语从肺腑,礼无世法,朋友之乐,于斯极矣。”因此,韩菼是与曹寅共同参加了“花溪之会”的。韩菼早年师从王世祯学习诗词,其词之风格与王世祯相近。因此,更可明确曹寅的词创作与王世禛的密切关系。
五、曹寅与方外之人的交往
曹寅与方外之人的渊源很深。吴新雷先生在《关于曹雪芹家世的新材料》以及《<香林寺庙产碑>和曹寅的<尊胜院碑记>》中考证认为,南京博物馆发现的《香林寺庙产碑》的相关记载可以说明,在康熙三十八年,“施舍了和州与秣陵关两地庄田共420余亩”[11]的“买施”主应该就是曹寅。
其他有记载的来往还有:
(一)康熙四十二年,曹寅请画家陈凯绘制佛像送给古林寺;
(二)康熙四十三年,曹寅在二月十五日《江宁织造曹寅奏谢赐金山扁额折》中云:“恭蒙恩赐金山‘动静万古’四大字”[12]即与将军马三奇悬挂金山寺赐匾之事,本年冬,即重修杭州、南涧理安寺松巅阁;
(三)康熙四十九年,曹寅为江宁重修二郎庙时作《重修二郎神庙碑》;
(四)康熙五十年,曹寅作《重葺鸡鸣寺浮图碑记》;
(五)曹寅曾到来安县为尊胜禅院撰写碑文,具体时间无法确认。
另外,《楝亭书目》中专分“释藏”一类,收禅宗方面的藏书有二十多部。
曹寅与方外之人多有来往。例如[金缕曲]《七月既望与梦庵西堂步月口占述怀》,[步月]《和梦庵归山见寄韵》,这两阕词所说之人,即:与曹寅有交之僧人南涧理安寺住持僧梦公。词中所记可与曹寅于康熙四十五年所作文《松巅阁记》互相发明。
曹寅好禅礼佛的思想在他的文学创作当中也多有体现,其词作当中多用梵语与佛教语。如[贺新郎]《序皇亦耳闭,叠戏前韵》中的“老惫辟支羞见佛”、“不语处,羚羊挂”、“闻根哄作流泉泻”,(按:这里的前韵即指《贺新郎·又昭同患耳闭,读其十叠迦陵韵词,喜而率和》),还有如[浣溪纱]《西城忆旧》中的“小梵天西过雨痕”。有个别词作未收入《楝亭集》,例如,《百名家词钞》收[满江红]《登白塔小梵天楼怀古》,《瑶华集》收[小诺皐]《长干塔》一阕。尤其是后一阕云:
马度金川,江沉铁锁,旧事迦蓝谁记。问忉悧,相轮风转,寒铃译语。九级支撑佛骨,一叚摩娑鲐背。想登临,昔日吴山破碎。便是铜仙,也流铅水,况浪荡长干故里。生小识他名字,琉璃塔,古无比。 驯象驮来,降龙飞去,究竟何劳弹指。白毫光,观空不厌,玲珑如是,排遍犬牙雁齿,幻作惊天拔地。漫怒号、七十二门雷雨。且受旆檀,勤施果米,放腊八红灯万蕊。任蠢动倾城罗绮。齐膜拜,碧烟底。
词人在一阙词当中持续使用一系列佛教用语,如忉悧、相轮、佛骨、琉璃塔、观空、旆檀等。“忉悧”即忉利,指忉利天,是佛教忉利天王宫殿里描绘的宝珠结成的网;“相轮”是五重塔屋的主要部分。而“琉璃塔”,又称多宝佛塔,建于清朝乾隆时期,由乾隆皇帝亲笔撰写《御制万寿山多宝佛塔颂》,镌刻在石碑上。“观空”是观察诸法皆空的道理,亦是天台宗所立一心三观(空观、假观、中观)之一,“一空一切空,无假中而不空,总空观也。”
曹寅的词中,时而也展现着道教思想,如《水调歌头》所咏:“几个鹿蕉生活,几个鸡虫得失,混了好林泉。休夸人物志,直作悟真篇”,词人追慕魏晋名士,并以“蕉叶覆鹿”的故实传达人生如梦之感,处处体现的是得道、了悟的道教思想。
曹寅对于佛教、道教思想的认同,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着他消极避世的意味。
余论
谢国光先生认为:“在康熙中叶以前,清廷大吏和明遗民之间,或于论学上通声气,或于诗歌辞赋创作上引为同道,甚或在幕府中建立起府主和宾客的关系,情谊的深浅,各有不同。这许许多多复复杂杂的关系,有的是出于清朝官吏的慕名访求,有的是出于明遗民的主动干渴,也有的是通过师友、同年、同乡、姻亲、世好等己成的关系建立起来的。凡此种种,都值得作进一步的探讨。”[13]曹寅不仅与“清词三大家”陈维崧、朱彝尊、纳兰性德进行词学交往,而且与王世禛甚至是方外之人也有密切的联系,因此,他的词学活动主要在“京师”与“江南”两地之间。京师时,有“京城文会”、“西堂之会”、“渌水亭雅集”、“花间草堂”之集;任职江南时,有“己未文会”、“三曹(丰润的曹鼎望以及其子曹钊、曹鈖)文会”、“花溪之会”、“扬州书局文会”、“萱瑞堂题咏”、“棟亭图咏”等文学交往,这些综合因素均对他的词创作产生影响,更使楝亭词呈现着独特面貌。曹寅以其词学活动构筑了南北的词学网络,贯通了京师与江南、方内与方外、新朝与遗民。以曹寅为节点建构的这张广阔的词学网络,也影响着康熙时期的南北词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