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店是伪命题吗?
2019-09-16邵蓝洁
文 邵蓝洁
“无人店是伪命题,无人技术的应用是对的,但是不能追求噱头。”
听上去是一个好故事
赵佳在一家公关公司上班,客户以互联网企业居多。最近几年,她明显感觉客户预算吃紧,但是客户不支付尾款还是头一遭碰到。
7月3日,赵佳一大早从东四环的公司出发,开车前往西六环外的门头沟区人民法院,跨越北京十个环,只为要回拖欠近一年的2万元尾款。
“现在钱不好赚,公司也是无奈之举。”赵佳向记者吐槽,这份为期一年的合同在2018年7月就已经结束,但是对方迟迟不肯支付尾款,屡次沟通无效,最后居然连对接人都找不到了。
7月3日早上,在门头沟区人民法院,赵佳与客户缤果盒子达成调解,当天缤果方面出庭的代表是创始人陈子林。
巧合的是,两年前的同一天,2017年7月3日,缤果盒子对外宣布,刚刚完成超过1亿元的A轮融资,并且宣称要在一年内铺设5000个网点。半年后,缤果盒子即宣布完成5.1亿元的B轮融资。
缤果盒子从一众新零售创业潮中跑出,成为当时炙手可热的无人零售独角兽,2016年8月在广东中山市进行前期测试,2017年6月宣布落地上海,试验性地开出两家门店,测试无人店在一线城市大客流下的情况。缤果盒子在上海的两家门店均与欧尚合作,一家位于欧尚超市长阳路店附近,一家位于闸北区大润发店附近。
尴尬的是,接踵而至来尝鲜的消费者并没有压垮无人店的系统,反倒是上海的高温让这家店不得不暂停营业。连续几天35度以上的温度,让“玻璃房”缤果盒子的室内温度超过了40度,甜甜圈和巧克力都融化了。
除了高温,更大的考验在于“身份”。看起来面积小巧,可以随处安置的盒子其实并不被传统监管部门认可,欧尚超市附近的缤果盒子曾被城管部门调查是否属于违法建筑,最终,这个事情由欧尚高层出面解决。
所以,当缤果盒子进入管控更为严格的北京时,选择了有政策支持的门头沟区。当时,北京正在进行市容市貌的治理行动,一大批无证非法小贩就地消失,老百姓有刚需的社区商业成为政策眷顾的热门领域。无人便利店正好能填补一部分被疏解的市场空白,门头沟政府给予了缤果盒子先试先行等一系列政策扶持。2017年9月15日,北京第一家缤果盒子在中关村门头沟科技园创新大厦开业。
当时陈子林一定没有想到,曾被奉为座上宾的他,两年后会因为2万元的欠款出现在法院被告席上。
那是无人店最耀眼的时期。 2016年底,亚马逊在西雅图总部大楼开启了全球首家无人商店Amazon GO的测试,虽然仅对员工开放,但牵动了全球零售业人士的心。在中国,Amazon GO成为众多无人零售从业者道路上的指路明灯。
据IT桔子统计,2017年共有93起无人零售事件获得融资,占新零售领域全年获投事件的半数以上。张博也是在这一时期投身无人店,2017年10月,张博的无人店项目拿到了天使轮融资,3个月后拿到了A轮融资。
当时的无人零售,属于风口中的风口。“刚开始是自己做,然后技术成熟后开放加盟,有整套的技术方案和营销平台,听上去是一个很好的故事。”张博回忆,当时行业内都是按照这个路子走的,VC也很兴奋。
缤果盒子前高管王建回忆当时的情形,“2017年8月,我手下一个业务员每天的未接来电最多有350多个,根本打不进来,电话都没停过,那是最火的时候。”
王建列出了一连串数字,两个月接待了6729个客户,来自全国93%的县城。这里面有5729家具有传统零售背景,大的有销售过百亿元的区域零售巨头,小的只有几家或者十几家店。
缤果盒子想要成为政府友好型企业,以此降低新进入一个区域的“身份”门槛。根据公开报道,缤果盒子先后与天津市、成都、大连等37个市、区政府达成战略合作。
城市代理商要求自带政府和市场资源,是缤果盒子深入各个区域的触手,也是达成5000家门店目标的主要动力。代理某个城市后,代理商可以通过不同层级的加盟将盒子的铺设权利加盟出去,缤果盒子的铺设速度由此加快。
招商加盟的热线被打爆,但被寄予厚望的城市代理商,并没有帮助缤果盒子完成5000家门店的目标,反而带来新的难题,让无人店的商业模式漏洞彻底暴露出来。
你觉得呢?
2018年年中,东莞地区的一些个人加盟商发现,已经投资的盒子并未交付。据广东电视台公共频道报道,有加盟商在7、8月份,以70多万元投资了三台缤果盒子,但三个月后,在合同约定日前并未落地。另外有加盟商发现,已落地的盒子内部货物被清空多时。在总部推脱多次后,个人加盟商发现东莞的城市代理总部已经停止运营了。
上述加盟商表示,在他们的维权群里,这样的案例涉及70多个加盟商。东莞的城市总代理解释称,当时是非常看好这个产品才拿下代理,但后来运营过程中发现想得太美好了,不达预期,而且资金越来越紧张。
当时,缤果盒子铺设的网点只有小部分是直营,后期主要通过城市代理商来推进,“当时全国招了快50个代理商,光代理费就收了近4000万,东莞的城市代理费大概有100万。”
2018年6月,距离宣布一年内达成5000家门店过了一年时间,但缤果盒子在全国仅有约400家。王建向记者透露,前期盒子的落地情况还可以,但是前端产出不行,“在社区里放盒子,它从本质上来说不是零售属性,消费频率太低,根本不能覆盖成本,财务模型不成立。”
早期无人便利店最为醒目的噱头就是,面积小相应租金低,无人带来人力成本降低,从而使得盈利变得容易实现。这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现实并非如此。
“没有收入,成本再低也不成立啊!”易达所在的公司是北京较早从事无人货架和无人店的,在2016年就开始切入无人市场。
他分析表示,无人店在社区一般开设在地面一层,但是用户一旦下楼,选择就很多,夫妻店、超市、便利店都有。而无人值守并没有带来明显的成本下降,“一瓶水两三元,但是为了消费者自助结账,这瓶水身上贴的RFID标签就至少要三毛钱一个,RFID不适合低客单价的场景,虽然省去了店内的工作人员,但贴标签和补货也需要人力啊。”
不管是从品类丰富度还是价格上,无人店在社区的竞争力都不如传统业态。传统零售商物美也开了一家试验性质的无人店。物美便利店总经理董岗坦言,“(流水)非常一般,开业时营业额上1000元,但维持了不到一周,现在每天也就五六百元吧。”
这家无人店于2017年12月开业,位于物美总部慧科大厦楼下,一个3m×6m的盒子。当记者问及其盈利情况时,董岗大笑道:“你觉得呢?”
据董岗介绍,盒子的安防设施主要依赖大厦本身的摄像头,因此租金和监控基本是零成本,盒子造价大概6万元,店内24小时营业的电费、一台用以陈列冷藏饮料的OPEN柜和自助收银机带来的电费,每天大概100多元。
由于靠近大厦内部的物美便利店,补货成本几乎忽略不计。“总体来讲,这家店位置比较特殊,几乎没有盗损,没有使用RFID标签,各项成本也低,如果按照每天1000元的销售,25%的毛利,一个月就刚刚打平而已。”
距离这个无人店不远,进入大厦就可以看到一家传统的物美便利店,这家店日常营业额通常在七八千元。董岗认为两者的差别在生鲜食品,曾经尝试将便利店卖得比较好的包子放在无人店销售,但是结果并不如意,“包子机器,客人在操作时特别容易被蒸气烫伤,后来就撤掉了,盒饭需要加微波炉,效果也不好。”
后来,董岗在店内提供开水供消费者泡面使用,但其实泡面卖得也不多。无人店卖得好的品类仅仅是饮料、水和饼干,还有一些应急类商品,比如袜子、口罩、创可贴等等。“严格意义上,作为一项创新业务,可能就停在这里了。”
事情开始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裁员、欠薪、撤出部分城市的消息陆续传出,缤果盒子对外回复称,公司在2018年进行了一次比较大的战略调整,优化了不少不合适的员工,但同时也在招新人。之前几百人的规模是超配,目前100多人的团队是跟业务需求匹配的。
记者从缤果盒子曾合作的华东地区某生产商处了解到,2019年1月份之后,再没有接到缤果盒子的订单。此前,该生产商主要为其生产十七八平方米左右的盒子,起订价每台9.8万元,今年初完成最后一笔30多个盒子的订单,便再也没有合作,“听说他们资金链出了问题。”
缤果盒子对外公布的两轮融资达到6亿元,距离上一轮融资才刚过一年。谈到钱的问题,王建沉默了一下,“我对真实性融资情况不太了解。”
亚马逊在纽约开设的首家Amazon Go无人零售店
“缤果盒子”无人超市
找一条地上走的路
风口已过,无人店需要找到一条可以在地上走的路。
盒子形式的无人便利店面临诸多问题,身份、点位、成本、运营,至今没有一个合理的平衡的解决模型。易达坚持认为,单纯的无人店在商业逻辑上是不成立的,但是可以作为生态中的一环存在。
他所在的公司,2017年开出第一家无人店,到现在也只有3家,如果没有合适的位置,坚决不开店。易达运营的无人店更重要的功能是为附近的无人货架补货,同时开放了前端零售,零售只是提升坪效的一个附加功能。以店仓一体来考虑的话,易达认为,成本更容易平衡。
张博的无人店摒弃了盒子形式,以传统门店为基础,避免了上述问题,采用视觉技术驱动,通过摄像头和感应器,追踪消费购物路径,无需扫码支付,拿了就走。
在开出三家门店后,张博也及时踩下刹车。他的无人店和7-11同在一条街上,虽然日销都在7000多元左右,但品牌溢价和谈判能力比不了,房租是7-11的三倍,无人节省下的成本还不够支付房租。而此时,投资人突然都不看不投了。IT桔子统计调查显示,2018年,创业公司新增融资比去年下降了23%,获投人民币总额出现了2013年以来的首次下降。
易达感觉到周边的同行越来越少。2017年杀入无人零售赛道的选手,等到2018年,95%以上都倒闭了,只剩下三四家。
张博不得已回收战线,关掉门店,开始复盘并试图找到出路。无人店和传统便利店一样,依然是遵循532的原则,50%取决于位置,30%取决于商品,20%取决于运营,而好位置必然伴随着高租金。
张博复盘时认为,开便利店本身就是技术活儿,零售的区域扩展非常慢,又要叠加先进的技术,这就更难了,创业企业很难同时兼顾好零售与技术研发。张博决定,停掉C端门店运营,转向B端门店赋能,只做技术,而且只做三五十平米的小店无人技术,这样的技术相对来说更成熟,更容易向外推广。
这个决定的前提是,无人依然是有意义并且有市场需求的,问题是如何低成本地实现。
张博将阵地下沉到布满小镇青年和老人儿童的三四线城市,目前所服务的客户本就是当地零售商,有成熟的供应链资源和门店点位资源。而对他们来说,增设无人店是密集布局、提高供应链效率的一种方式。
王建也选择了在传统便利店之上做无人赋能,但是另外一种思路。
在缤果盒子最火热时,上门咨询加盟的5000多名客户中,绝大多数并不想和缤果一起做盒子,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如何把无人解决方案应用到现有的传统门店上。这倒给他一个启示:传统零售下行,利润空间被极致压缩,只能转向成本效率化,而人力是唯一可以改善的成本。“无人店是伪命题,无人技术的应用是对的,但是不能追求噱头。”
王建目前在深圳创业的便利店融合线上平台和无人技术,线上平台采取预售模式,作为便利店的品类补充,无人技术则在夜间发挥功能,3元以上的商品贴上磁条用以防盗,这种磁条成本只要七分钱一个,后端一人监控四家门店。
“对于用户来讲,白天是消费频次比较高的时段,需要有人提供服务;到了晚上,只要有一个地方可以让用户买到东西,其实他对服务的要求是降低的。夜间也不好招人。”
在他看来,“白天有人,晚上无人”的形式虽然不够炫酷,但是更务实、可复制性强。
这样的形式台湾7-11早已尝试,董岗在北京也进行过试验。他发现,夜班值守人员如果撤出来,唯一节省的就是人工成本,但是业绩也下降了。
今年4月份,董岗挑选了一家物美便利店进行测试,结果晚上无人状态的销售额下降了三分之一。对于这家门店而言,一天中22%的销售来自于夜间,晚上可以贡献1500元的销售,但是无人情况下只有500元,而请人从夜间11点值班到次日早上7点的工资成本才200多元。
显然,无人店的商业逻辑和顾客需求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但张博依然乐观,“等数据跑出来,一样会有人来投我们,再过半年时间,我就把市场打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