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老柳树

时兆娟

我的童年里，长着两棵柳树。

我记事的时候，老柳树已经很粗很粗了，粗得我和小姑奶、锐姐我们三个拉着手也抱不住那一大棵。小点的那棵，我们三个努力地伸开臂膀，指尖勉强碰着指尖，在无忧无虑的笑声中才算给它量了量腰围。两棵柳树肩并肩站在那个三角形的水坑周围。它们的旁边，是几棵构树、桑树的弱苗苗。夏季多暴雨，水在村子中间的土路上汇成泥流，浩浩荡荡直下东南，在村子边上沉淀下几个天然的坑塘，三角坑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雨过天晴，浑浊的雨水渐渐清澈下来，波平如镜，照得见天空中轻白的云絮，倒映着水面上方飞过的轻捷的鸟儿，还有老柳树蓬乱的枝条。有风吹过，柳树的枝条轻扬，两排整齐的柳叶拂过水面。水塘东边的芳姑正在给自己准备嫁妆，我们站在她旁边，看她在绣花的间隙抬头，手绢束着的长发猛地向后一甩，大眼睛里便扑闪了笑。在作文课上，我便不知道该将芳姑的黑发比作青青的柳枝，还是将拖曳的枝条比成芳姑垂到腰际的长发。

三角坑是我家的宅基地。虽然不规则的形状和不大的面积不够用来修房盖屋，但从产权上来说毋庸置疑。父亲说，那年队里把村边这一片的边角地按照人口多少割成块块溜溜，补给了宅基地相对较少的几家。为了确定边界，爷爷顺手从村外古井旁的柳树上砍下了几根大的树枝，插在了两家的分界线上，这从古人折柳相送，插柳成荫的雅传沿袭而来的浪漫与信任，是农村人确立边界的习惯性做法。树活着，便是证据，邻里之间便产生不了纠纷。几棵柳枝也争气，萌出新芽长成了绿油油的一排柳树，就在你追我赶的成长中，这两棵树明显出类拔萃起来，高过粗过壮过了其他的几棵，也更得天独厚地吸收了更多的阳光和养分。俗话说：树下难以为树。其他几棵被笼罩在它俩的荫凉里，慢慢瘦弱甚至枯萎了，直到有一天，那些桑树、构树的幼芽慢慢钻出地面，乱蓬蓬地长满了三角坑的周围。

这棵树给我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乐趣。虽然瘦小，虽然双臂伸开远远不能合围树干，但并不妨碍我以猴子的速度敏捷地爬上树去。春来柳树刚刚发出嫩叶，枝条的外皮微微泛出青白色，我便在黄鹂细嫩而婉转的歌声中爬上树去。双腿稳稳地踏着树杈，折下细细的小树枝扔给树下翘首仰望的锐姐们。柳枝柔韧得轻易便能打成弯，几根树枝一弯一绕便盘成一顶柳枝帽，戴在头上，两根指头含在嘴里，呼啸声划破了春天的雾岚，哧哧溜溜便滑下了树。树下的人们正小心地掰掉小碎的柳叶，轻轻一拧，外皮与里边白色的木芯便分离开来，抽出芯子，指甲在一端刮掉一点外皮，咬在嘴里“啧啧”两下，便是一个小小的柳笛了。为什么在吹响柳笛之前要“啧啧”两下，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也许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但我们一直这样做。可能我们都是小孩子，习惯了跟着大人模仿，却没有养成思考“为什么”的习惯，就像天亮了要起床，布谷鸟叫了麦子熟了要收割一样自然。

清明的时候各家都要折取柳枝制作柳枝茶，据说这天制作的茶叶具有药用的功效，喝了败火，明目。于是，清明的早晨，整个村庄的柳树上都爬上了人。两棵大柳树上爬上去的不止我一個，三五个甚至半大的孩子都上了树。凡是能够折得下来的树枝都被折断扔了下来，树下的人们忙着又捡又拾。等到人群散去，太阳光照散了麦苗上滚圆而晶莹的露珠，柳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树上被折断的茬子裸露在空空的风中，只剩下最高处无法折住的两根粗树枝上，还保留着柔软而秀美的柳枝。母亲的笑脸就在捡拾树枝的人们中间：“折吧折吧，等等就又长出来了。”果然，后来有伤痕的枝条上不久便又长出了长可拂地的柳枝。这时候，田野金黄一片，热浪滚滚拂过脸颊，人们提着沏好的柳枝茶去收割麦子，喝下一杯，清凉便驱散了繁重劳动带来的燥热。

雨水持续不断地冲刷两棵老柳树的根部，渐渐便有一些红色的须根裸露在褐色的土壤外。稍小的那棵柳树逐渐向水岸另一侧歪去，淘气的孩子们便爬上了倾斜的树身，站在上面使劲地跺，摇晃，抱着老柳树树干分叉处的大疙瘩，编成顺口溜大声唱：“瘿疙瘩，树疙瘩，一气跑到海顺家……”，海顺的姥姥脖子里长着个大“瘿”，听见歌声发了怒，拾起坷垃甩手砸过去，坷垃落在水面上，惊得从容悠定的“水拖车”（水面上一种动物）细长的腿一用力，眨眼间已经找不到它的影子，只看到一只蝌蚪黑头朝下，向着水底钻去。

农村的孩子风刮日晒，大人们忙于活计，随着他们土里成长。小弟弟尿尿特别黄，捂着裆部总闹疼。妈妈打发了我，去抠些柳树的须根回来沏茶给他喝，弟弟也听话，大口大口地喝，三两次下来，便又风一样地去逮蚂蚱、烧豆虫吃了，脸被晒得黑红，只是头大脸圆，壮实得像麦场上装满的麦布袋。

多少年以后我经常在梦里梦见这两棵大柳树，梦见我们围坐在树下，用废弃的小碗把细土扣成一个个圆圆的“蒸馍”，一边仰望蓝天白云，口里唱着“飞机飞机落落，给你扣个蒸馍”，心里期待着正好有一架飞机“嗡嗡”飞过我们头顶，能看得见飞机的两个翅膀和拖着的长长云尾巴;梦见我们把水坑边的泥土抠下一大块，在土窝里反反复复地摔，直到泥质坚瓷，我们摔成了很多长方形的、正方形的泥块块，组成一辆威武的“泥坦克”，车头上有着朝向前方的长长的炮筒，车身上放置着圆泥巴蛋蛋做成的“炮弹”;梦见自己沿着弯柳树走到对岸，在柳树“忽悠忽悠”的晃动中猛地跳下，树枝“呼”地弹了几弹，树干却巍然不动，只在三角坑的其中一个角落处传出几声低沉的蛙鸣，能够判断：这是一只“气肚”蛤蟆，就藏在坑边那个小洞里。据说有“气肚”蛤蟆的洞里会有蛇，所以我们如果捉到了它，就会用力敲击它的背，看着它的肚子明显地鼓起来，鼓到能看见它雪白的肚子，我们想看看它最大能鼓多大，是不是真的能被气死，它却向前走了。那它是不是回去搬救兵，让那条蛇来咬我了，于是我大叫一声，从梦里醒了来……

这样的梦境反反复复地出现，以致我分不清是梦里梦见了梦，还是白天想成了病。于是当我在城市周围最大的园林公园里看到那棵老柳树时，我疑惑自己是在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混沌里。它就栽种在这个城市新修建的最大的游乐场旁边，幽静的园林公园里曲曲弯弯的鹅卵石路旁。当我努力摇了摇头，使劲收拢思绪时，我真的看到了痛苦万状的它。它身上所有的树枝都被锯断，蓝色的塑料布紧紧捆缚它痛苦不堪的躯体，那些触目惊心的刀口像是它呼喊不出声音、干渴裂口的嘴巴，空洞无望地向天发出无用的呐喊与质问。它死了！那些包裹着塑料布的地方，没能够发出一线新芽，它的树干还不曾朽烂，也许自以为是的人们对它还抱有一丝希望，期待它枯木逢春，期待它起死回生。毕竟，从僻远的农村找到它，移植它，是要付出金钱的代价的。但它，终究是无力顺应人们的期望，倒在了挣扎之后的绝望里。我再向远处看，这不是我魂牵梦萦里的那两棵树，这是一片死寂的林，许许多多的柳树、柿树、核桃树、木瓜树，无一例外树干粗壮，因为刀锯斧砍，所以断腿缺臂，因为离开了脚下相伴的土地，头顶的星空，旷野的风云，它们无一例外地艰难活着或彻底死亡。

我潸然泪下，为死去的老柳树们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