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那壶小磨油
2019-09-12王清阁
王清阁
“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的肩头,父亲是儿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都说养儿能防老,可你再苦再累也不张口……”每当我听到《父亲》这首如泣如诉的歌,思念父亲的泪便会不知不觉如泉而涌……
父亲离我们而去已经有13年。每当想起他“临走”时说的话和他生前对子女的爱,就会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永远也忘不了2005年的那个冬夜。那是一个不眠之夜。夜色寂静,寂静得让我心里有点不安。正值周五的晚上,刚忙完工作,准备休息。突然手机铃声响了,在这白天喧嚣过后稍静的晚上,突然听到这声响显得十分突兀,是弟媳伟的电话,电话那头声音急促略带了些慌张:“姐,咱爹住院了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咯噔一沉,像被一个闷锤重重地砸了一下。立刻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知道你工作忙,怕你担心,一直没敢和你说。”也许这就是一个教师家人的支持理解与厚爱吧。我心里自责无比,父亲病倒住院,这么大的事,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立刻穿好外套要赶去医院,可当时的我,住在市区没有私家车,公交末班车也已停运。弟媳安慰我,有弟弟他们在那里照顾让我放心,等明天再去也安全一些。
挂了电话,我脑海里一片空白,一时茫然,竟不知所措……前几天听大弟弟说父亲感冒了,时轻时重。原本想着趁周末回家看他,怎么会一下子就住院了呢?这病一定不轻,无数个想法在我脑海里翻腾,但我还希望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希望父亲的病能尽快好起来。
一夜辗转反侧,一夜胡思乱想,一夜默默祈祷,多希望时间能走得快些,让我早点去医院陪在父亲的身边。在煎熬与漫长的等待中,终于在公交车站看到了头班车,我站在车上请求师傅开得稍快点。我的亲人正在被病魔侵蚀着,叫我如何不焦急万分?
下了车,几乎是一路小跑,匆匆赶到医院直奔7楼父亲的病房,一进门,看到那张熟悉而又慈祥的脸,竟有些陌生。不过二十几天没见,父亲怎么就瘦得脱相了,我拉着父亲的手感觉微微颤抖而且发烫,我安慰几句掖好被角。背着父亲转过身,我已泣不成声,无尽的愧疚涌上心头。
我和弟媳去到洗手间,无法控制情绪的我任由眼泪尽情地流淌。问及病情,弟媳说:“现在还不能确定病情原因,要等到医生们上班后检查结果出来才能知道。” 8点多钟检查结果出来了,白血病加淋巴癌,曾一度胡思乱想,一度虔诚祈祷,当噩耗传来,一瞬间仍如晴天霹雳,打破了所有美好的幻想,仿佛天即刻坍塌。我们姊妹们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强忍悲痛,我们要求医生用我们的骨髓给父亲做骨髓移植,只要能救活父亲我们做什么都愿意,可医生告诉我们癌细胞已经扩散,已经无回天之力。只能靠输血、输液维持着。我们听从主治医生的嘱咐,按照他们的治疗方案,输液、输血、吃药。
输完液,父亲稍微有点力气,也有些精神同我们说话了,我安慰他道:“爹,等你病好点了,去我那里住一段时间吧?”不爱给人添麻烦、从没有住过儿女家的父亲这次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嘴里还念叨着:“等我好了,明年春天把东坡那几亩地全耕了种上芝麻,等到芝麻成熟了,榨成油,给你们每家两壶小磨油,自己家榨的油不掺假,比外边卖的纯净……”听完这话,我忍不住又一阵心酸难忍。我的父亲我的亲人已经病成这样了,满脑子里还想着儿女,想着可以为儿女留下点什么,他怎知道,病魔随时都会把他带走。
说起小磨油我们姊妹们每年秋天,都会吃到父亲亲手种的芝麻榨成的油。他等芝麻成熟了,割完捆绑成一小捆一小捆(小捆便于倒芝麻),背回家放在平房上,先用塑料布盖上捂两天,再揭开塑料布,在阳光下一晒,晒干的芝麻都張开了笑脸,然后手拿芝麻捆,朝下倒,那小芝麻粒蹦蹦跳跳争先恐后地从芝麻上脱落,在芝麻堆上沐浴阳光。倒净后的芝麻摊在房顶上翻晒,晒干的芝麻还要用簸箕把脏叶簸出去,才能装袋。如果不晒干就放在那里会发霉的,再好的芝麻也就白费力气了。父亲把芝麻背到油坊榨成油装在壶里挑回家,等我们回去时让我们带走。父亲不会骑车,每做一样工序都是肩挑背扛,但他为了儿女,不惜一切代价,再苦再累他都感觉是快乐的。我们老家地少,除了种常用的水稻、红薯、玉米外,芝麻花生种得不多,尽管不多的地种了不多的芝麻,打下的芝麻榨成的油,父亲自己都舍不得吃,全送给我们姊妹们。每当我们回想起父亲为我们这些倾心付出,心里是多么的难过,每次在他的坟墓前我们都会无声地泪流满面。
一辈子勤勤恳恳默默无闻的父亲,对乡邻善良宽厚,对子女慈爱温和,从没大声训斥过我们。每次回到家里,都会忙着给我们弄一些新鲜的蔬菜,白菜、韭菜、北瓜、萝卜、山野菜……还有大米、玉米糁、红薯等。他常说这是他自己种的粮食和蔬菜,没打药,没有污染,我们吃着舒心他就开心。这就是山高水深的父爱,只愿付出不求回报!
父亲懂一些中医偏方,我们给他的零花钱他从来不买吃的,全买一些常用药,自己也挖一些草药,乡邻们谁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他,他每次都是有求必应,再忙都要放下手中的活,问明病情,给别人配药。他还会嫁接果树,无论给谁家嫁接树再晚都要回家,从不在别人家吃饭。当村邻们感谢他请他吃饭或拿礼物送他,他都会婉言谢绝,他常说:“邻里之间这是应该做的事。” 这就是父亲只愿付出不求回报的耿直性格。
记得有一次,我胃痛的厉害,让医生开了药,吃了两周也不见好转,就想到回家让父亲用偏方治可能会好得快些。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地里到处一片白茫茫的,树上的叶子都快落光了。回到家父亲正在吃早饭,听我说打不上来嗝,胃里堵得慌。父亲说这是寒止气,他立刻放下手里的碗,到里屋找了些药立即升火煎熬,饭也忘记吃了。经过父亲两天的精心调理,我的胃病康复了。
我在家的那些天,每天都有村上的邻居来寻医问药,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满足他们,甚至正在吃饭时,谁来问病他也会放下手中的碗给人找药,药配齐了饭也凉了。有时候我们也担心他给人的药会不会不对症,可父亲总是很有把握地说绝对没事。说起来也真神奇,父亲靠自己的自学和实践得出的经验,给街坊邻里们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
常言说医不自治,因为他懂得点医学方面的知识,感冒了自己配点草药熬喝,或者在村里的卫生所输点液,就感觉没问题了,从而忽略了自己。
回过神来,医生又在下病危通知,而且不让我们都守在病房里,我们姊妹都央求医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父亲出院,最后还是院长亲自出面询问病情,讨论治疗方案,让父亲安心留下来继续治疗。我们要求医生给父亲用最好的药,因为之前父亲的身体非常结实,从未住过院,从没有给儿女们添过任何负担,这次突然间病成这样,我们都猝不及防,感到万分愧疚,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我们当时的心情。唯有恳请医生,留父亲在医院里用最有效的药,让他的生命多停留在这个有亲情、有温暖、有天伦之乐的世界里,让我们少留一点遗憾,多尽一点孝心。
尽管住在医院里,尽管不停地输液,我们还用上了物理退烧疗法——毛巾敷头、擦身子,可父亲40度的高烧还是无法退去,大汗淋漓衣服全湿透了,内衣换了湿,湿了又换……我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都束手无策。懂中医常识的父亲让我们喊来了医生,用微弱的声音说着药方,医生一一记下,经医生同意,照着方子买了这些草药。熬好喂父亲喝下,一连喝了两天中草药,高烧慢慢降下去了,我们的心里也有了些许的宽慰。
由于病人太多,医院床位紧张,没扩建前的医院病房又十分狭窄,三张病床把病房挤得满满的,更别提加床了。晚上我趴在父亲的病床边,父亲怕我着凉非让我坐在他脚头被窝里,我怕父亲再着凉,腿放在外面的床沿上,同病房家在邓州的阿姨看到了,让她儿子把她们的被子盖在我的身上。那层病房住的都是白血病较重的患者,尽管心情都很沉重,但人与人互相之间纯真的美好、善良与关爱如春风飘进病房,溢满房间,暖暖地融进每个人的心田!
一向不食肉类的父亲,什么也吃不下,我们姊妹们变着法哄他吃,给他买了各类食品、水果……任何美味都没用,此时的父亲什么也吃不下去。那天,他突然说想吃烤红薯,我们都喜出望外,立马去到街上买了拿回病房,可父亲只吃了几口又放下了,此刻真正体会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的深刻内涵。我们时刻期盼奇迹出现,希望父亲能有更多的时间停留在这个有阳光温暖,有亲人陪伴的温馨世界里。
元月2号,孩子们都来看望他老人家。他教育孩子们怎样刻苦学习,怎样爱国遵纪守法,怎样孝敬老人,怎样做人……还给孩子们零用钱。病成这样的他还一心想着下一代人的健康成长。
我只有元旦加周末三天守候在父亲身边,到了第二周的周末,再去医院,看到父亲已无力说话。亲戚和乡邻越是来看他的人多,他越感到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但坚强的父亲从未呻吟一声,更没愁眉不展,始终都是以祥和的表情展现在我们面前,以减少我们的悲伤。
尽管医生们用最好的治疗方案,用最有效的药,最后还是无回天之术,医生们劝我们早点出院,让我们回家准备后事。而且早年失明的伯父在老家哭着要见父亲,父亲也哭着想见到他小时候相依为命的哥哥,我们姊妹们商量只得依了父亲的心愿,买了好多药,哥哥弟弟開车接父亲出院回家了。
家里没有暖气,电热毯、电暖气片、电暖扇一起用也仍然解决不了他身体的冷。他体内的白细胞猛升,红细胞骤减,盖了两床被子,父亲还是瑟瑟发抖,我们只得替换搂住他,以减少他身体的难受。
终于等到了期末考试结束,我也终于可以回家守在父亲身边安心照顾他老人家了。看到哥和大弟弟在给父亲喂药,看到父亲的气色比在医院好多了,我心里非常欣慰,想着父亲眼前的状况是能熬过春节的。母亲说,春节所有人都回家过团圆年,全家几十口人团聚,其乐融融,那该是多么热闹幸福的事啊。
父亲虽然气色好转,但略有些咳嗽,母亲和我急忙用小磨油和蜂蜜炸梨丝,他吃不下梨丝,只给他喂了几汤匙蜂蜜梨油,咳嗽虽然减轻了却惹得父亲晚上几次起床想拉肚子,我暗暗责备自己,不该让父亲喝这么多蜂蜜梨油。晚饭后给他烧了热水,擦了他的身体,把他的手脚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又剪了指甲,父亲看上去很是开心。我依偎在父亲身边,正像小时候他抚慰我们一样。他想坐起来,我和大弟弟抱着他坐起,父亲背后虽然靠有被子,但没有丝毫力气的身体依然坐不好,我用左胳膊揽着父亲,右手轻轻地用梳子给他梳头,只想让他多享受一点人间的亲情。他用断断续续的语气谈了很多,谈了为人处事,与人为善吃亏是福,谈了怎样教育孩子,谈他早年从事林业工作,他主动请求回到林场的荒山上植树造林,谈了怎样踏实工作,谈了不舍的亲情。我为了安慰他说:“爹,你的病好了,明年春天还干活吗?”父亲说:“还想干,就是种芝麻,东坡的地里种上芝麻,让你们每家都吃上我亲手种的芝麻榨成的油……”说着说着他已经有气无力了。眼睛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我既想让他安静休息一会儿,又生怕他闭上了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我用手轻轻地挠他的头,让他舒服一些清醒一会儿,希望他多留一些话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后来我又轻轻地拍着他,慢慢地他睡着了。
冬天的山村没了布谷鸟的长鸣,没了蝉的高歌、蛙的喧闹,更没有蟋蟀的低嘻,唯有风吹窗棂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我没有丝毫睡意,思索着父亲的话,看着眼前无法医治的父亲,肝肠寸断!
天亮后,亲戚和邻里都来看他,他可能一时高兴,也许是回光返照。还会同来人打招呼,并示意我们搬凳子倒茶递烟。上午10点左右,父亲的生命定格在了75岁。父亲就这样安详地走了。他像一盏油灯,把光亮留给了别人,耗尽了全部,放心地走了。只有他念念不忘的那壶小磨油成了他的遗憾。
悲痛淹没了整个山村,天下起了鹅毛大雪,风在为父亲哭泣,雪在为父亲铺设灵堂,一生心系他人,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父亲,感动了天地,天也在哀悼父亲。我抚摸着他那布满老茧的手,再没有往日的温度,慢慢的已成冰凉,现实告诉了我,父亲已离我们而去,他去了另一个世界。留给了我们无尽的思念……
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漫天飞舞的雪花都在哭泣,万物皆有灵性,大地也在为一个正直无私奉献了一生的老人默哀,雪整整下了三天两夜,整个山川大地银装素裹都陷入了沉痛的哀悼中。
悲伤中往事历历涌上心头,从小失去父母的父亲自立自强,十多岁学会犁地种植,学会嫁接果树,周围村里的果树都是经他手嫁接的……他曾是县林业局的技术人员,工作踏实认真,主动申请回到林场开荒植树造林。由于他为人忠厚,做事任劳任怨、踏实认真,曾多次被评为劳动模范。
父亲从住院到回家不过二十几天便溘然长逝,让我们扼腕叹息,我们都感到无尽的悲伤、思念、遗憾和痛苦。最让我不能释怀的是,父亲病情那么重但却从来不提起自己的病情,不呻吟不叫苦,脸上始终挂着安祥的微笑,还时时叨念着儿女子孙,还一心想着为儿女做些什么。
我们每年都吃了父亲用汗水凝成的小磨油。我们亏欠父亲的太多这辈子无以为报,只愿来世还做他的儿女。父亲的那壶小磨油是甘甜醇香的,是血浓于水深深的父爱,是浓浓的亲情,它早已化作了涓涓细流,融入了我们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