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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自在

2019-09-12徐玉向

躬耕 2019年8期
关键词:瓜蔓石榴花芦山

徐玉向

午饭后我带着酒意溜出了农民公寓,江南的春已过了大半。我在院子外面竹篱边站了一小会儿,几根伸出篱笆的豌豆须撩向我的裤脚。

这是一处农舍前的自留地,料主人无心打理。南面是一小段篱笆隔着水泥路,那篱笆仅有膝盖高,东面北面西面都是敞开的,任人及鸡鸭牛羊进出。篱笆边上一株株豌豆秧伸着纤细的脖子,每两片蝴蝶形状的叶片必定簇拥着一枝花蔓,每一枝花蔓必定撑着一朵素雅的花儿,整株豌豆秧的最高处则是细细的须。这须是豌豆的触角,是它的攀援茎蔓,也是它的全部希望。须能攀到什么,攀得多高,直接决定了豌豆生长之路。

这一排豌豆已高过篱笆,每一株都开着花朵,每一株又育着数个花蕾。每一朵豌豆花都尽力撑开,如少女披着白纱婷婷而立。碧绿的花萼之上是两大片如白蝶羽翼一般向外展开的花瓣,嫩黄的叶脉隐布其上。中间的两片花瓣略小,却又向内拢成环状,把花蕊裹在中间,使得整朵花又呈现出将开未开意犹未尽之态。

距篱笆稍远一些的豌豆秧看起来有些乱,它们的须有些攀在细竹做的架子上,有些勾在树枝做的架子上,细竹与树枝高度大小全不相同。豌豆秧有向上伸的,也有横着侧着展的,大大小小的叶,粗细不一的茎蔓,全都混在一处,如一张无序的网,自成了一个混沌世界。豌豆边上还种着许多其他的菜。

最让人心痛的是那些豌豆花,或开或萎,或隐于叶下,或倚于须边,或展于蔓上,少数荡于风中亦左右留连。远远望去,一片青芜之际,点点白花散落,我却以为是酒多眼花的缘故。

菜花开过蚕豆花将萎,谷雨过后便是春天谢幕。赶不上这个百花盛开的季节,这一年怕是完全没了指望。豌豆慌张地撑开一个个花蕾,任游人的目光在春风中缠绕。至少,你可以一起在春天里折叠自己羞涩的憧憬。

在无人管理的荒野里繁殖,在无人浇灌的季节里疯狂,劳豆秧似乎从一出生就不受人待见。

同样是豌豆,因为自给自足野生野长,人们便赋于一个“野”字,继而沦为牛羊的果腹之物。而豌豆不但养在肥沃的菜畦,更能堂而皇之登上人们的餐桌。相对于人们赋予“野豌豆”的称号,它更喜欢劳豆秧或其它名字。

劳豆秧从出生那天起就有自己的打算。它那卵状椭圆形的叶片轻轻荡在温情的春风里,仿佛一管羽毛般轻盈。叶片大的有半扎长,小的仅一公分,叶子的背面布着一层绒毛。有些叶片还没全展开,似一把纸折的小小扇子。它的茎纤弱,仿佛没有骨头的蚂蟥,终日软搭搭地伏着。幸好还有触须,外形像蛇信,似钢叉,却又细又嫩,不能捉身上的虫子,也不能阻挡牛羊的舌头。过不多久,那触须又卷曲起来,似人害羞一般,又或是它内心时刻在纠缠着。

正是有了这些触须,劳豆秧悄悄地向四周织起一张大网。它没有正眼瞧过坝埂草、马齿菜和猪耳朵稞子,也没有认真看过蒲公英和狗尾巴草,但它从没有放过任何灌木及高大草本植物。它的触须搭上了垂下来的稗草的叶子,于是用力箍紧,整株稗草都被它扯得斜着身子。茅草那尖利的叶子也常被它揽在腋下。葎草茎叶号称锯齿边锋,但是一挨上劳豆秧的触须,仍摆脱不了束手就擒的命运。树上掉落的枯枝和低矮的灌木同样躲不过劳豆秧那看似柔弱的触须魔爪。有时它们也会紧紧地挽着同伴们伸过来的手。四面八方,全部网在劳豆秧的纠缠里,全部成了它攀援的支点。它一天一个高度,茎叶逐渐粗壮起来,花苞也从触须另一侧伸出的茎上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膨胀起来。

终于有一天,一场雨后,劳豆秧的花露出了笑脸。裹着紫色的细纱,似一个个轻盈精灵的花,悠然自豪地开在天地之间。

我停下腳步,贪婪地猛吸了一口饱含着花香的空气。再举目四望,山野中到处是一团团雪堆云涌。微风拂过,花枝应风而动。远看宛如一位圣洁的仙子,玉骨冰肌,素洁淡雅,周身全无一点红尘中的气息。梨花没有牡丹的娇贵和海棠的妩媚,它所呈现的灿烂仅仅是最朴素最纯真的美。也正因为梨花的这种美,所以得到了历代高雅之士的喜爱和赞美。

我几步便跨到最近的一株梨花下,仰首细品时却惊讶地发现一个个细小的枝头竟挤着好几朵怒放的梨花,而每一朵的姿势又各不相同。翠绿的花萼托着五片洁白的花瓣,浅黄色的花蕊赫然从中间伸了出来。蕊丝娇嫩无比,似一根根富有弹力的水晶软管。蕊丝的顶上是鹅黄色花药。蕊丝顶着花药如同梨花的触手,迎着春风微微颤动。椭圆形的花瓣雨伞一般张开,每一片花瓣似白玉一般晶莹无暇。

最动人的要数梨花那羞涩含苞的花蕾了。每一个花蕾便是一个圣洁的处子,每一个花蕾都蕴含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它娇嫩的身子微微从花萼中探出,任风吹来,雨淋过,它就静静地立在枝头。任前后左右同伴,或绽放或睁开睡眼伸出两三瓣儿,它一点也不着急,就那么静静地立着。

此时,从寒冬里苏醒来的不仅仅是五片小小花瓣,而是整个千山。它的根扎在千山的脉搏上,它吮着千山的血和乳,它也最明白千山的心思。它们一定要等到最生机盎然的那一刻才会成片成片地吐出骨子里的冰清玉洁,“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梨花蕾全部绽开之日,便是千山一年中最美之时。

老宅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自我记事起,它的树干已粗过我的腰围。槐树仅高过厢房,遮在院子南面的瓦房顶上。一层又一层的树杈撑起一个巨大的树冠。树冠约有一间房子大小,堂伯家的一大群鸽子常在里面栖身。更多的时候是从树上掉下洋辣子,那是芦花鸡的美餐,却也是我们小孩儿的恶梦。黑黝黝的槐树皮,皴开时如猫猴子的嘴一般狰狞。我总是怀疑,丑陋无比的槐树怎么会开出如此素雅的花来。每逢天色暗下来,槐树底下便是一片漆黑,从墙角猛然蹿出的黄鼠狼会让人直打激灵,于是耸着汗毛大声喊着往堂屋里跑。

槐花开在每年的四五月间。起初仅是一个个碎玉般乳白色的小花蕾,整齐地隐在翠叶中间。一场雨后,洁白的花蕾渐渐舒展开来,透出层层叠叠的绿叶,在阳光下在清风中轻轻摆动,惹得蜜蜂来回奔忙。整个院子便一改往日的沉寂,焕发出勃勃生机。

找一根长竹竿,绑上铁钩,再搬一把椅子,便可尽情收割快乐。在物质生活较为贫乏的童年,槐花算是不错的美味了。常常等不到槐花饭熟,早已把刚摘下的新鲜槐花填饱了肚子。

从村子到中学,一路上伴着无数的槐树,每天看着数不尽的槐花进入教室。这槐树也真是厉害,什么地方都能存活。房前屋后,田边地头,连荒凉的黄泥山上也到处都是,遇到土就把根狠狠扎进去,无论风霜雪雨,日晒雨淋,向上、向上,向着太阳挺起胸膛茁壮成长。

槐花开时,站在村口可以看到山坡上琼花林立。站在山坡上又可以望见整个村子宛如人间仙境,那层层叠叠的槐花紧紧包裹着村落,密得没有一丝缝隙,于红墙灰瓦绿树间白的那么晶莹、那么庄严。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山顶可以远眺淮河。眼前的槐花、坡下被槐花拥抱着的村落、远处茫茫奔流的淮河,这是多么奇妙壮观的景色啊。

小时候农村有“瓜菜半年粮”的说法,老家的方瓜就是一种可以当粮食的瓜。

方瓜自小便展现出不凡。别的菜籽播进田里时,须睡足十天半月才肯醒来,而方瓜则等不到一周就趁着一场风雨拱出嫩芽儿来。两三片稍大些的叶子,叶片边缘披着一层细密的白毛,叶表上的绿色有些粗犷,仿佛是经历风沙磨砺一般,灰白的叶脉紧紧趴在上面。每一片叶子就是一只张开的手掌,贪婪地抓向太阳的光热。几片初生的叶子密实地卷在中间,仅仅露出一点点毛绒绒的尖儿。

自从方瓜秧探出了瓜蔓之后,叶片后面陆续伸出细细柔柔的触须。瓜蔓稍稍伸展,骨节之上又分蘖出新的叶片和瓜蔓、触须。那瓜蔓如洪荒之物,不辨方向任意伸去,触须攀住西红柿架子就往上窜,揪住高大草茎就向草那边挤,再不济,抓牢田埂上的泥土尽力爬去。节上生蔓,蔓上蘖须,没有哪一截蔓是直的,也分不清哪一节才是主蔓,这些瓜蔓在宽大的方瓜叶掩藏下,在温热多雨的夏季,就这么铺天盖地地疯狂掠夺着身边每一寸生存空间。栽在菜地边缘的方瓜,不但挤占三分之一的菜园,还越过邻居家的整条土埂,压倒一片辣椒秧。

新长出的瓜蔓、触须不断向前延伸,后面的瓜蔓次第绽开一枚枚花蕾。每一朵方瓜花将开之时似筒钟,完全展开如喇叭,合拢时又似绸扇子。条形的花冠裂片上也披着一层绒毛。橘黄色的方瓜花,任由藤蔓驮着,直至它们能到达的每一个角落里。

方瓜总在不经意间由青到黄,从花萼后的一丁点突起,像气球膨胀起来结出一个浑圆敦厚的果实来。有的结成枕头状,有的如一个不规则的葫芦,表面无一不布满深深的纹理,朴素得如一个寻常乡下的老汉。

待我们采摘时才发现,成熟的方瓜或隐于叶下,或枕于埂上,或挂于架上,更多的就那么赤裸裸、无拘无束地仰在天地之间。

老宅的那丛石榴树是何人栽下的呢,也许是父亲,也许是祖父,我不得而知。我只记得每年初夏,碎石砌成的花台上,怒放的石榴花让整座院子生机勃勃。

翠叶丛中的石榴花如夜空中闪烁的星星,一点点,一串串,大大小小参差不齐,无一不向外喷放着火苗,这使得整丛石榴有些火树银花的味道。所以唐代白居易在他的《题山石榴花》诗中写道“一丛千朵压阑干,翦碎红绡却作团”。待你走近时,每一朵石榴花都如一位西部奔放的红衣女郎,含着露珠,闪着金光,在风中起舞。有三四个花苞连成一体的,恰似同宗姐妹,花挨花,心连心。单株的石榴花,便占住枝顶或叶腋,独放异彩。肉质钟形的花萼光滑得仿佛涂了一层蜡,它的前端有6个裂片分向四周。一朵石榴花的花瓣大约在七八片左右,嫩黄的花蕊掩在其中。

桃花的红,是明艳美丽;玫瑰的红,是透彻无垢;而石榴花的红,是富贵热情。也有人说石榴花象征多子多福,儿孙满堂。

祖父去世后,老宅的院子里仍然很热闹。每日清早,一群鸡从圈里扑腾出来,吃尽祖母撒下的稻糠之后就奔到石榴树下转上一圈,看看有没有夜不归宿的虫子。日头稍热后,它们再从院子外面跑到石榴树下,奋力挠一个浅坑,轻松地张着膀子卧下。

家里的牛偷跑到院子,啃掉花坛里的蝴蝶兰后盯着石榴树突然不动,接着猛地用角顶向树干。待牛被牵回,空留了一地落花。

我在石榴树的东面圈了个小小园子,里面种了两棵辣椒,并挖了一个半尺深的洞。从北塘底下捉了只大红钳子塞到洞里,再澆了水。第二天去看时,大红钳子竟然不知去向,难道土遁不成?

待我赶到梅园时,已错过梅花盛开的季节。

来之前我便听说伊芦山景区里有个中国最大最美的梅园。一提到梅花,我的眼前就浮现出它那傲雪独放的身姿;一提到梅花,我的鼻尖就传来它那沁人肺腑的幽香。“梅花香自苦寒来”,梅花象征坚韧不拔,不屈不挠,奋勇当先,自强不息的精神,它是我们中华民族最有品格、最有灵魂、最有骨气的花!

乍进梅园,迎面进入眼帘的便是传说中的梅王。那是一株高大的红梅树,立在鲜花盛开、绿草丰茂的花坛中间。深色的虬干仰天伸张,梅王恰似一尊不屈的战神耸立在天地之间。梅王的顶部忽又抽出若干细枝嫩叶。细细看那些枝叶,却又无一例外地向上向着阳光。是呀,梅王的羽翼又怎会太过寻常呢?就连它的枝杈上托着的旧巢也同样出人意料。若干枯枝落叶盘成一个巢穴,却又不见住客的踪迹。究竟是何方神圣住在这呢?

这梅王会不会就是3500年前归隐伊芦山的伊尹亲手所植?那这巢里的住客会不会也是当年伊尹大人的那只白鹤?应该是了,伊尹大人驾鹤神游至今未归,独留这株梅树孤苦伶仃地守在伊芦山间。梅王托着这巢便是留着一份希望,倘若有一天白鹤回来依旧还是有归宿的。梅王守在这伊芦山便是一份希望,你看那漫山的梅花,红的是梅的热血,白的是鹤的影子,倘若有一天伊尹大人回来,那将是何等的宽慰。

站在这棵梅王跟前,我仿佛变成了梅王根部底下的花坛里的一株微不足道的小草,须仰视着眼前的一切。任这3500年的世间何等变幻,白雪来临之时便是梅花绽放枝头之日。当伊芦山安稳地沉睡在东夷的冬天,沉睡在白雪覆盖着的泰岳之南时,唯有一树梅花执着地骄傲地用那心底的花、生命的精华向天地间宣告,它是一个叫伊尹的人亲手所植。连同它的子孙。当年的那株普通的梅,在这伊芦山一守千年,成了梅王。直到两年前,伊芦山下的百姓建了一个园子,说是为了纪念伊尹大人的归隐,于是梅王动心了,于是它举家迁到山下,于是这个园子便有了名字:梅园。

迁居在梅园的梅王,每天一睁眼便能望见伊芦山。它经常偷偷地笑,莫明其妙地笑。它的笑压在心底、抿在嘴角、散在风里,从没有让任何人发现过,包括梅后。它笑这个地方来对了,可以看到整个的伊芦山。它笑以前在山上的时候觉得伊芦山之上便是天,伊芦山之下的一切都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可是现在,伊芦山也不过就是那么点高嘛,最多比园子的墙顶高上那么一点点罢了。它笑自己走之后伊芦山上仍然还有吸引人的颜色,难道你们没看见吗?山下的人已在山上植了许许多多的枫树。只不过现在的枫树红在山腰,而梅王自己则选择在人间绽放了。

在梅王跟前沉默许久,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我沿着小路,穿林过径,临水寻桥,放眼满园清芬,侧耳欢声笑语。我的鼻尖竟然不时飘过若有若无的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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