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呓语乡村(上)

2019-09-12韩向阳

躬耕 2019年8期
关键词:枫杨卫国桃红

韩向阳

1 听说

那件事是听小蛋说的。听说之后我决定回家。

是的,我得回家去看看。

2 回家

这时候,我就站在我家那道院子的门口。院子里是一片粘稠的混沌与黑暗,像是掉进了百年老井,想看清楚那个熟悉的地方却怎么也做不到。但我心里知道那就是我家的那个小院子。所有的门都紧闭着,像是很久以前就锈死了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怎样走进了那个熟悉的房间,我和桃红的卧室……一张带着雕花床栏的白色大床,就是我们结婚时买的那张婚床,桃红同马卫国,两个一丝不挂的身体,像两条闪着莹光的鳗鱼纠缠在一起,两张脸上有着同样的表情,满不在乎,嬉皮笑脸。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心情,胸腔里一下子就涨满了怒气,我大叫一声扑了过去,死死地掐住馬卫国的脖子。但是每逢这样的时候,双手总像是突然间患了麻痹症,我拼命地用力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居然看见桃红跳了起来,赤裸着身子,从后面抱住我,像草原上撕扯腐尸的鬣狗一样啃咬我的身体,同时叽叽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睁开了眼睛。没有桃红,也没有马卫国,是小蛋抓住我的胳膊使劲摇晃着,“大成哥!大成哥!”他一边摇一边尖叫,声音野猫般古怪而难听。床上的被子和衣裳全滑落在地上。我折身坐了起来,看着小蛋,满身的臭汗像黏糊糊的面汤。小蛋递给我一根烟,点着,然后陪我坐在床上吞云吐雾……

我在上海一家名叫鸿运的物流公司打工。我在这里已经干了将近五年了。半月前吊运货物的钢丝绳突然滑脱,一个两吨重的货柜从半空掉下来,不偏不斜正好砸在一个工人身上。他的安全帽和脑袋被砸得稀碎,上半身成了一大块肉饼。人还没拉到火葬场呢,老板就摆摆手把我喊到跟前,问我能不能在一天之内找一个工人填补那个突然空缺的岗位。我给小蛋打了电话。第二天小蛋就到上海了。我去火车站接他时,两脚还没迈出火车站出口就听小蛋说:“大成哥,有件事我得给你透个气。”说这话时他脸上的表情既紧张又兴奋。我正帮他把随身带来的行李往肩上扛,听他这样说又把行李放了下来。“嫂子,啊,那个婆娘,肯定跟马卫国有一腿啦。”小蛋也索性把背在身上的尼龙袋子也放到地上,用袖子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就在那天晚上,啊,农历八月十五,那天还下着雨,县城的天狮网吧斜对面,御花园大酒店,十一点多了,不,或许是十二点多了,马卫国搀着一个婆娘从酒店里走出来,就这样,那个婆娘搂着他的脖子,马卫国搂着那个婆娘的腰,就这样,这样……”小蛋边说边比划出一种勾肩搭背的姿势。“那个婆娘就是桃红!”他大概以为自己还是在家乡的庄稼地里说话呢,声音响亮又亢奋,引得四周的行人一齐盯着我们看。我赶忙抓起行李包朝前跑去,小蛋提起尼龙袋子追上我。“大成哥,我要是说一句瞎话就让火车轧死……”小蛋说着还腾出手指了一下那列正轰轰隆隆驶离站台的火车。

后来那些天,小蛋时常像受惊的兔子,半夜里突然折身从床上坐起来。“大成哥,你得抽个空回家看看!”他将被子从头到脚裹在身上,只有被窗外货场里的灯光照亮的那双眼睛闪闪烁烁地露在外面。

“我又做了个梦……你把马卫国杀了……”

年年我都是过了春节才来上海的。今年离家来上海时,专门请小蛋喝了一场酒。村里有一帮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比较起来小蛋是唯一靠得住的,所以那件事只能对他说说。“小蛋,我这一出去又得一整年,家里的事……”我一开口他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大成哥,你放心,那个婆娘要是真的干啥对不起你的事儿,他妈的……”说这话时他还凶巴巴地捶了一下桌子。但是我心里清楚,小蛋只是在喝点酒时豪气冲天,酒一醒就成软蛋了。我跟他交待那些话,充其量也就是让他多点心眼,在我不在家时替我照看着点,有什么情况及时给我透个信儿。这一点小蛋倒是做到了。小蛋来上海还不到三天,加上在火车站那一次,“抽空回家看看”这句话已经对我说了不下十次了。

我就这样坐在床上,接连深吸了几口烟。“小蛋,你跟哥说实话,那天晚上真的有人看见桃红跟马卫国在一起?”我感到身体像是刚得过一场大病一样极度虚弱。小蛋半天没有说话,突然间又挺直了身子。“要不然,你回去问问张老二,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3 夜色深处游荡

说不定一场雨雪马上就会到来。棉絮般的黑云块挂在树枝上,枫杨村像是掉进了海水深处。一时间我觉得自己仍在睡梦中。夜间九点半在县城火车站下了火车,进村时已经十点多了。因为火车班次的缘故,这些年每次回到家里差不多都是在这个时候。

四周邻居只有一家的灯亮着,灯光黄纸般贴在窗玻璃上。是大头家。大头家的灯总是彻夜亮着。大头的老婆患了肾病,肾衰竭,熬了好几年,都快成鬼了。五年前就听张老二说过,她熬不出年底就该上西天了。张老二,十多年前患了失眠症,整夜整夜瞪着一双大眼,村里村外地到处游荡。那天夜里张老二游荡到枫杨河边,看见大头老婆像一张旧报纸在她家的萝卜地上空飘来飘去……那是大头老婆的鬼魂。只要看见哪个活着的人的鬼魂,张老二就能预测出那个人死亡的时间。张老二得了失眠症后居然能看见鬼魂了,不但能看见已经死去的那些人的鬼魂,还能看见将死之人的鬼魂(有时候我也能看见鬼魂,但我只能看见父亲的鬼魂)。那天晚上他看见那张飘在半空中的“旧报纸”后,第二天就对大头说:“你老婆活不到年底……”可是,这一次张老二失算了,大头的老婆现在还活着,只是每周都得到医院去做血液透析。“妈呀,妈呀……”他老婆没明没夜地浑身疼痛,没明没夜地嚎叫。不过张老二解释说,其实她已经死了,因为她的魂灵已经变成了一张旧报纸离开她的身体了。

“妈呀……”

接着是大头嚎叫的声音:“叫命啊?!求你啦,别叫行不行?让我睡一会儿吧……”

“妈呀……我的妈呀……”

这些年就是这样,不光是大头的老婆嚎叫,大头也跟着嚎叫,叫得整个枫杨村就像是掉进了鬼窝里。大头侍候老婆整整十年了,侍候得他自己都快死了。大头还不到五十岁,白发满头像是一顶白帽子。

4 野蔷薇随风摇曳

我在铁皮院门外叫了一声,厢房里的灯亮了。我看见父亲站在门口,黑乎乎得像一只挂在树枝上的吊死虫。“不是说过年再回来?”父亲一双突鼓的大眼死巴巴地看着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瞪着眼睛,在我的记忆中,他那双眼睛似乎从来没有眨过。我甚至在夜深人静时溜到他的床边,想搞清楚他在入睡后是否也瞪着眼睛。“咋这个时候回来啦?”父亲这是明知故问,他心里知道为什么我在这个时候回到家里。

父亲是前年春上去世的,村西边不远处是一道自北向南的黄土坡,父亲的坟墓就在半坡上。但是他还时常回到家里来。他人去世了心还留在家里边。有很多事情让他放心不下,他回到家里通常总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马卫国建厂时,把村里的一大半地都买去了。大前年又要搞乡村旅游,把剩余的地也买去了。只有我们家西坡上这块地还保留着。

是的,原来这里是一片茅草地,不,还长着一大片野蔷薇。春天的时候,蔷薇花单薄柔嫩的花瓣随风摇曳,像一大片飞舞的雪花,又如结群翻飞的蝴蝶。记得小时候我还曾经在那片野蔷薇藤架里捡到过一窝有着灰褐色斑点的野鸡蛋。就在那片刺藤旁边,父亲用整整一冬一春的时间挖出了这块地,然后又泼上了大粪,种上红薯、蚕豆、芝麻之类耐旱的作物。父亲的坟地是他活着时自己选定的,去世后就埋在这里,他不信风水,他就信这块地,他的意思是死了也要守着这块地。张老二说,夜里在村里村外转悠的时候,有好几次看见父亲蹲在那里的田埂上吸烟……

我说:“还没睡?”

父亲说:“睡不着……”

他把最近处那把椅子留给我,自己在靠里边的木椅上坐下,同时把脸扭向一旁。从我生下来时父亲就是这个样子,那双大眼总是躲着我,好像在他的亲儿子面前反而有些害羞似的。

“你说我有啥办法?一连几天不回家……”父亲这是在抱怨他的儿媳妇桃红,他吸烟的滋滋声中有一种狠巴巴的意味。平时父亲从来不同我联系,但是今年有好几次走进我梦中。“你啥时候回来?!”一见面他就这样问我。外出打工这么多年,都是春节前才回家的,就是提前也不过两三天时间。父亲的意思很清楚,是让我赶快回家。我知道父亲的心思。父亲怀疑桃红整天在外边疯跑很不正常,而且他也一定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他的魂灵在枫杨村上空一丈多高的地方飘来飘去,有时候甚至飘到了枫杨河下游那片开阔的河滩上,能有什么事情他不知道呢?更重要的是他想要孙子。我和桃红结婚已经七年了,到现在还没有孩子。父亲把责任一股脑儿推在桃红身上。这也是枫杨村的传统观点:能不能生下孩子,生下什么样的孩子,责任都在女人身上。“黑鸡勤,白鸡笨,花鸡生来光拉粪。”父亲用枫杨村的顺口溜含沙射影地攻击桃红。好在桃红不计较这些,听到了叽叽咯咯笑了起来。“你爹说我是不会下蛋的花母鸡,你说,是我不会下蛋吗?”

5 雨中起舞

同我结婚前桃红曾经怀过孕。那时候她还在县歌舞团。她的男朋友是一个飞行广告公司的广告宣传员,隔三差五地驾着伞翼飞行器,屁股上系着宣传标语,鹞鹰一样在县城上空飞来飞去。那一次飞行器出了问题,从半空掉了下来……这件事全县人都知道。桃红嫁给我以后许多年,只要空中一有飞行器,或者有一只盘旋的鸟儿,她都会仰着脖子朝天上看……后来桃红把肚里的孩子打掉了,结婚那天夜里她告诉我:“是我那个男朋友的孩子……”

当年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我同桃红结婚,还一怒之下把灶台上的锅砸成了碎铁片。砸铁锅也是我们枫杨河人宣示态度和决心的通行做法。但我还是娶了桃红。桃红就是这样的女人,只要你一看到她,不和她结婚就会觉得一天也活不下去。当然,我需要买一口新铁锅。父亲没有拒绝我买的那口新锅,但为我娶了这个女人一直耿耿于怀。“这个女人要不得,图她啥?就图她那张脸蛋儿?!”這样的话父亲差不多说了四年之久,不过第五年头上,他老人家就离去了。

“爹,我得出去一下……”

刚进家门时还想着好好睡上一觉,现在却没有了一丝睡意,一种莫名的兴奋像风中的火焰在大脑中跳跃着。父亲叹了口气,起身把电灯关上。窗户木棂间泄出的灯光像是一下跌进了地缝深处,院子里又沉入一片漆黑。

一方不足两分地的小院子,一正一厢两座房子。上房坐西朝东,是贴了橘红色瓷砖、装着铝合金窗户的两层小楼;厢房坐北朝南,是父亲住过的两间土墙黑瓦房。上下房相接处的那个角落里是早些年修的一个鸡笼,鸡早没了,鸡笼还在那里。鸡笼顶上堆放着一些破旧的鞋子、细绳捆起来的化肥袋、外面捡来的饮料瓶,还有一些做鸡窝用的麦秸和鸡毛。旁边是一辆踏板摩托车,大红色的,那是结婚时我花了一万多块钱给桃红买的,当时是全村最贵的一辆摩托车。早些年桃红骑着这辆摩托车在村里村外宽宽窄窄的道路上跑来跑去,看上去像一朵会飞的石榴花。平时一听见院门外摩托车的响声,我就知道是桃红回来了。“大成,我回来啦!”她的声音像琉璃风铃。我跑过去拉开院门,替她把摩托车推进院子放好。“哎哟,累死我啦……”她拿一条小手绢扇着脸颊,走进上屋,仰躺在沙发上。她喜欢红颜色,那条手绢也是红色的。桃红每次回到家里总说很累,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就像刚喝过酒一样。

后来桃红不骑摩托了。桃红到马卫国的隆鑫公司当上了财务主管兼工会主席,一年过去又由财务主管提拔到了财务副总。以前我以为桃红只有唱歌跳舞的本领,没想到在财务管理上还有一套。当上了财务副总,待遇就不一样了,马卫国给她配了一辆奥迪轿车,经常车接车送的。还是在我去上海之前,就是在农历八月十五那个晚上,天上黑云密布,没有八月十五该有的圆月。已经半夜了桃红还没回家,打电话问她,说是公司来客人了,正陪客人吃饭呢。电话里传来卡拉OK的聒噪声。“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我知道她在那里陪客人唱歌跳舞呢,便骑上摩托车去城里接她。我心里清楚她有车坐,不需要我接,但是我还是去了。刚一出门就下起了大雨,赶到那里时已经是一片汪洋了。娱乐城里的歌舞厅,花花绿绿的灯光像彩色海水一样回旋流淌,晃来晃去的人影犹如色彩斑斓的热带鱼。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好不容易从那些飘忽不定的人影中分辨出桃红的身影。她和马卫国站在一起,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搭在他的肩上。桃红不像在跳舞,像在飞,飘飞的红裙摆让她成了一尾翻转的金鱼。“噢,大成!”马卫国最先看见我,丢下桃红,端起两杯啤酒走了过来。“来,咱弟兄俩碰一杯!”他穿着一身淡黄色西服,系着一条斜纹领带,两眼闪闪烁烁犹如风中的烛火。桃红还在那里跳着,像是一台无法停下来的风轮,两臂像水草一样在空中飘曳摇摆,进,退,旋转,旋转,边跳边叽叽咯咯地笑着……桃红总是这样,总是不停地笑着,直到走出娱乐城她还在叽叽咯咯地笑个不停。“噢,噢,下雨啦!下雨啦……”她举着两臂跳进雨中,身体旋转,腰肢扭动,长发飘飞。马卫国走过来说:“桃红喝醉了,我送她回家……”桃红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地上。马卫国跑过去,搀着她,扶她上车。街灯下那辆黑亮的奔驰轿车飞驰而去,溅起一长串流苏般的水花。我跨上摩托车,跟在后面紧追。雨水斜抽在我的脸颊上,我感到我的车在飞……就是那场雨,让我大病了一场。回到家里就开始发高烧,在医院里躺了一天一夜才清醒过来。而且,那场高烧过后,我总感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好像四周的一切都发生了诡异的变化,又好像是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总之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那辆已经褪了色的大红摩托车就站在那里,一副蔫巴巴的样子。离家十来个月,这方小院有点像是梦境中的地方了。上房的两扇门紧锁着,铁锁的栓条犹如一把冰冷的手枪横在腰间。钥匙藏在鸡窝上一只旧鞋子里。是桃红穿旧的一双高跟皮鞋,也是那种鲜艳的红色。我走到鸡窝边,却没有去拿钥匙,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拉开院门朝院外走去。

“找马卫国?我知道他在哪里,我领你一块儿去……”

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如果你做些什么或想做什么都被另一个人看着,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我感觉得到,父亲跟随着我,有时在我前面,有时在我身后。

6 秋天的狼

一条向南的两米来宽的水泥路,土蛇一样向夜色深处爬去。这条路是马卫国前些年搞乡村旅游时投资修建的。马卫国的隆鑫公司本来是搞矿业的,采矿、选矿、卖矿砂。三年前马卫国突然又注册了个“春暖花开乡村旅游开发公司”,说是要搞什么乡村旅游。桃红告诉我,山上的矿石资源枯竭了,隆鑫公司欠了一屁股贷款,快活不下去了,马卫国搞这个旅游公司是在钻空子,想在即将到来的绝境中寻找一条生路。有人不是说矿山污染环境吗?乡村旅游可是又时髦又环保,政府自然而然就会支持了。但是乡村旅游搞了一半就停下了,说白了是银行的贷款贷不出来了,资金出现了问题……夜色像陈年尘絮,絮絮绺绺地垂挂在那些光秃秃的树枝上。一缕缕飘浮在半空中的微弱的天光粉尘般飘落下来,水泥路面上反射出一层银亮的灰白。路两边田地里那些玉米林早该砍掉了,却因为它们的主人像我一样到外面打工去了,玉米棵腐烂在地里也没人管了。夜风中玉米林发出的干枯的响声像是一个老妇人在说梦话。当然,也可能是某种动物,比如野兔、黄鼠狼或野猫野狗逃蹿奔跑的声音。现在,这样的小动物已经很少了,或者说差不多已经绝迹了。与其说那些声音可能是那些小动物发出的,倒不如说是儿时的记忆留在耳边的回响。记得有年秋天,父亲一大早带着我到地里掰摘玉米时就看到过一只狼。一只衰老的瘸腿母狼,不知从哪家的猪圈里叼来一只十来斤重的小猪在玉米林子深处啃着。露水打湿了母狼的皮毛。遇到我们它竟然没有跑开的意思,只是抬起头,用一双衰老的乞怜的眼睛从远处看着我们。它肯定是饿得没有办法,又没有力量叼起猪崽逃掉。当时我还以为那是一只老狗呢。但是父亲知道那是只什么动物,他只要叫上一声就可以把那只狼吓跑,但是大概是他觉得那只狼太过衰老瘦弱了,动了恻隐之心,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后便拉着我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这时候应该是夜晚十一点钟,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蔽着,但它渗漏出的微光仍然映照着水泥路面和枫杨河两边宽广的田地。除了撂荒在那里的稀稀拉拉的玉米地,还有那些深绿色的麦田,以扇面的格局向南边、向朦朦胧胧的夜色深处延伸过去,一直延伸到一道黑色的铁铸般的山岭脚下。那道山岭叫黑石岭,夜色下如同一溜镶在天边的黑色云雾。黑石岭下是一片灯光,被阴沉的天空挤压着,像是睡意中拼命睁大的眼睛。那里是马卫国的铁矿选厂,或者叫隆鑫矿业开发有限公司,啊,不,应该叫隆鑫集团公司。我想我已经走近那座山岭了,走近那片在黑夜中挣扎的灯光了,走近那正在疲备不堪地吼叫着的电动机、粉碎机、球磨机了。大约六年前,我就是从这里离开我的家乡枫杨村的,就像深秋时节的枫杨树叶,被风吹向远方,又被风吹回来,感觉像在做梦一样。我是在做梦吗?

7 失眠

从山腰矿洞里运出的铁矿石经过人工碎成拳头大小的石块,用铲车填进碎石机后又被球磨机咀嚼成了粉沫……那时候我还在马卫国的矿上当铲车司机。那天上午,我看见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马卫国来到石料场,他穿着蓝色工作服,头上那顶浅黄色安全帽像一颗新鲜的橘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朝我摆摆手,把我叫到跟前。“是你写的吧?”他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纸,在我眼前哗哗啦啦地抖了抖。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那是一份給县政府的上访信。信是我写的,但是署名的上访人是张老二。张老二患上了失眠症,在多数人都进入梦乡的时候,他却像死鱼一样通宵达旦地瞪着眼睛。过去张老二可不是这样,睡眠好极了,正走路呢就睡着了。小时候,有一次我们去邻村看露天电影,回来的路上他忽然站着不动了,我们几个伙伴回过头来叫他时却听见他在打呼噜……他说他睡不着觉是马卫国给害的。马卫国矿上的机器黑夜白天闷雷般地响个不停,震得屋顶上的尘屑直往下掉。那天张老二跑到马卫国家里大吵大闹,要马卫国赔偿他五十万元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马卫国倒也没拒绝,掏出五千块钱塞了过去。“五十万!五十万!……”张老二甩手把钱扔在地上,抄起一把水果刀扑了过去。要不是那几个保安冲上来将他按在地上,说不定那把水果刀就插进马卫国的胸口上了……第二天,张老二找到我,让我帮他写上访信。我说我不能写,写了马卫国就不让我在矿上干活了。张老二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砸自己的脑袋,一股污血从他的头顶淌到脸颊上。没办法,我只能替他写了。没想到那封信转了一圈又落到了马卫国手里。我说:“张老二这几年没睡过一个觉,都快疯啦!”马卫国再一次将那两张纸抖得哗哗作响。“你问问张老二,他爹当矿长那会儿机器响不响?”我说:“卫国,你别提他爹的事,提了更麻烦……”马卫国笑了,“更麻烦?你是说,是我把他爹害死了,是吧?”他一甩手把那封信扔到我身上。“我拼上老命把公司救活了,让你们来干活挣钱,钱挣美了你们就打我的黑枪,还要良心不要?!”说完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过身指着我,“下午你就不要来上班了,呆在家里替张老二写告状信吧!”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在说气话呢,没想到下午我再去矿上时那台铲车就换成另外一个司机了。就是在丢了这份工作后,我才去了上海的……

后来马卫国也患上了失眠症,时常整夜整夜地瞪着两眼,像只受到惊吓的眼镜猴。“整天担惊受怕、惊恐万状的。”有一次桃红同我说起马卫国的失眠症,“也不知道是咋了,现在这人就和兔子一样……”我曾经看过一个资料,说兔子是世界上最惊恐的动物,每分钟都要受惊十几次。不过马卫国跟张老二不一样,马卫国有钱,去很多大城市的医院治疗过,花了上百万还照样睡不着觉。桃红说他到中医院做针灸时,头上一下子扎了三十多根银针,看上去就像一只闪闪发光的金属刺猬。据说这针灸疗法还有些效果,虽然还是睡不着觉,但头痛的症状减轻了不少。时间久了,马卫国自己也学会了扎银针,一有时间就在自家客厅里给自己做针灸。在离矿区不远处的一道山坳里,马卫国建了一座别墅。是那种有着哥特式柱廊和花边窗户的欧式建筑。我隐隐约约感到是父亲在前面把我引到那栋楼前。这时候别墅里还亮着灯光。马卫国穿着酱红色睡衣,脑袋上满是闪闪发光的银针,瞪着两眼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不过直到我站到了跟前他才看见我。他从沙发上跳起来,很夸张地尖叫着:“啊,啊,回来啦?!啥时间回来的?”他还想说什么,好像大脑突然被卡住了,只拿眼睛瞪着我看。“啊,啊,这个这个……”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做了一个让座的手势,转身走进套间里又走了出来,一只手拿着一只酒瓶,另一只手的指缝里夹着两只玻璃杯。那只瓶子差不多有一尺多高,是那种几乎不透明的酱红色玻璃瓶。“好长时间不见了。”他把玻璃杯放在那张米黄色大理石茶几上,咕嘟咕嘟地往杯里倒酒。“法国红酒,卓米尔。”他的手指纤细而惨白,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着。一部分酒水洒到了茶几上。他惊叫了一声,朝我笑了笑,拿起其中的一杯递给我。“干一杯?”他好像渴得难受似的,抓起另一杯往嘴里倒。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嘴角溢出的酒水像两只红蚯蚓爬到脖子上。

8 弹簧刀

几个苹果堆放在茶几上的果盘里,一把水果刀横在上面。是那种带着一节橙色牛皮刀鞘、钢制刀片可以伸缩自如的弹簧刀。灯光露珠般在刀刃上滚来滚去。那次张老二就是抓起这把刀朝马卫国扑过去……我把酒杯放在茶几上,伸手拿起那把弹簧刀,随着拇指按动刀柄上的一个小机关,刀片缩了回去又弹了出来。我,还有张老二,身上也装着这样一把小刀。我告诉他,这么晚了,桃红还没回去。他好像没听懂我说的话,仍像眼镜猴那样看着我。我开始用那把小刀削苹果。刀片划到左手食指上,血淌了出来。我把食指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吮吸了几下,继续削苹果。父亲肯定还没离去,他就蹲在我身后,或者也紧贴着我坐在沙发上。我感觉得到有一双大眼一刻不离地盯着我。马卫国把停在半空中的空杯放回茶几,慢慢坐回沙发上看着我。“睡不着呀!”他这样说着,开始一根一根地拔头上的银针,“他妈的!”每拔一根他都要骂一声。

“那件事对不起你啦!”马卫国拔掉最后一根银针扔在茶几上。他说的是把我从矿上撵走的事。不过我倒不在乎这些,我现在在上海那个物流公司,好坏也算得上一个中层干部,挣的钱比在矿上时多好几倍。我心想,还得感谢他把我赶出隆鑫公司呢。

“不过,你得理解,办企业真不容易……老天爷,难死啦!钢厂都在压产能,有的干脆关门了——他妈的——铁粉价格一个劲儿地下跌,都跌进沟底了还在跌——他妈的——睡不着啊……”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的两只眼珠开始像蜥蜴一样湿漉漉的发亮。“你说,人活着有啥意思?”他朝我摊开两手,刚刚拔出的那几根银针随之跌落在地上。“银行还在催要贷款,法院还要执行,我……睡不着觉呀!”

“都半夜了……”我将啃光的苹果核扔在地上,用那把弹簧刀梆梆当当地敲打着沙发扶手。“桃红还没回去……”我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知道,那是父亲的手。

“啊,桃红?”他好像是在突然间听懂了我说的话,“在公司食堂大饭厅那儿排练节目哪!县里要举办职工文艺会演,要我们也出一台节目,我把这事交给桃红去办啦!桃红可是个文艺专家,能歌善舞,啊,工作又很积极,你娶了个好老婆呀!”

还没到大饭厅那里就听见那些喧闹的音乐声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叫喊声。“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大饭厅里的桌椅被拉在一旁,腾出了一大片空地。一台电脑连着一个大音箱放在几张拼在一起的桌子上。那种叫做低音炮的音箱持续不断地发出震人肺腑的响声。一群男女青年成双成对地牵着手,正扭扭歪歪地跳着哥哥和妹妹谈情说爱的舞蹈。桃红是这次演出的组织者,还是导演。这时候她站在那几个青年男女前面,一会儿舞臂扭腰做示范,一会儿又拍手叫停,用调门不同的声音严厉地呵斥着。“咋搞的?又忘了不是?感觉,韵律,对,感觉韵律,就这样,看,就这样……”她那件红色羊绒大衣搭在一张椅背上,上身是一件紧身的纯白色毛衣,脸颊上浸透出醉酒般的红晕。桃红有歌舞排练方面的经验,看上去她的作派就像一个资深导演。看见我站在门口她愣了一下,然后猶犹豫豫地跑了过来。她肯定没想到我会突然从上海回来,并且在这个时候来到公司。

“你,咋回来啦?!”

“有点事。”我说,“还得多长时间?”

她好像没听清我的话,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混合着脂粉香气的汗腥味像几只蚊虫在我的鼻尖前飞来绕去。我看见白绒线毛衣下的胸脯随着呼吸起起伏伏。“明天老板就要审节目。”她像是突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叫了起来,“今晚上我们……得加班。”

“我是说,你还得多长时间?”

“你回吧,回吧,明天审了节目我就回去。”说话间她又转过身去,指着那几个年轻人大声叫喊,“继续继续……”

“你们不休息?我有事儿要给你说……”不知道桃红听见没有,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休息?咋休息?回吧,你先回吧。”

话没说完她又转身跑向那群年轻人。“来,这一节,从头再来,再来一遍……”

9 初春的歌舞

离开隆鑫公司,走进枫杨河滩,身后那片灯光突然暗了下去,疲惫不堪的机器长叹一声停止了吼叫。是电业公司在压负荷了,每年都这样,到了年底就要压负荷。灯光熄灭了,天光反而突显出来。是午夜时分那种珠贝般的光亮,弥散而沉静。沿着河边通向村子的那条水泥路两边是布满鹅卵石的河滩,慢慢地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散发着隐约可见的荧光。河水是墨色的,听得见低幽的流淌声。电停了,桃红们的排练也该结束了吧?我以为可以在这里等到她,燃了一根烟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四周的景物如显影液里的照片慢慢地呈现在视网膜上。可以看见河水在光滑的石头上碰出的浪花,像是银色小鱼跳跃的影子。桃红喜欢唱歌跳舞,又有天赋,天生就是唱歌跳舞的料。与我结婚前她是县歌舞团的歌舞演员。当初她上的是幼教学校,毕业后本来该到幼儿园当老师,可是她却选择了去歌舞团。那时候马卫国的隆鑫矿业公司正在兴盛时期,生意如火如荼,高兴起来马卫国就把外面的剧团歌舞团什么的请到枫杨村唱大戏演节目。那年初春,马卫国把县歌舞团请来了。那是一个早来的暖春,我们家院子里那棵桃树花团锦簇,一场春风细雨过后,飘落的花瓣浓浓淡淡,像是溅洒在地上的胭脂。舞台就搭在离我们家不远的井台边的空场上。我掂着一个小凳子正准备去看演出呢,院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个身穿玫瑰红长裙、化着戏妆的姑娘跳了进来,看见我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叽叽咯咯地笑了起来,“不好意思,我能折一枝桃花吗?我们演出用的。”她朝我走过来,指了指那棵花朵正艳的桃树。她的鼻翼上挂着一颗闪亮的汗珠,V形领口低开着,露在外面的脖颈让人想到海水深处那种透明的鱼。她的长裙也是桃红色的。“啊……可以……”我一下子慌乱起来。她看了我一眼,叽叽咯咯地笑着,提起裙摆朝树跟前跑去。她奔跑的姿势像一只跳跃的小鸟……

从那以后,那串叽叽咯咯的笑声便时不时地回响在我耳边。在整个演出过程中,我一直盯着那团玫瑰色的身影。她肯定是个骨干演员,差不多一大半节目都有她出场。“喂,喂,你看,你看!”坐在我身边的张老二指着舞台上跳舞的那些姑娘叫了起来,“你看那个姑娘,中间穿红裙子那个……”

那天演出到很晚才结束。那一群唱歌跳舞的年轻人在舞台上一字排开,马卫国走上台去同他们握手致意,据说结束后还要请他们到公司用餐并领取红包。张老二扯了一下我的胳膊。“你看,马卫国是不是也看上那个姑娘啦?”这时候马卫国正站在那个红裙子姑娘面前,拉着她的手说着什么,还伸出另一只手去拍她的肩膀。张老二把嘴巴贴到我的耳朵上,“哎,你说,要是把她睡了,能判几年刑?”他的嘴巴里发出一股浓重的生萝卜味。我突然感到怒火中烧,“判几年刑?枪毙!”张老二笑了起来,一巴掌拍在我的脊背上,“他奶奶的,枪毙了也值!”

啊,那个春天的晚上,天气好像也是这样阴沉沉的,偶尔有一两点冰凉的雨星落在脸颊上。河边枫杨树淡绿色花穗的略带苦味的芬芳弥漫在似有若无的夜风中。那时候村南边这条道还是土路,路面坑坑洼洼,路沿上野草绽放出黄色的、紫色的、白色的细碎的花朵,像是散落在草丛中的萤火虫。就在南村、距离井台大概二十来米远的地方,那些顾不上卸妆的演员们,在团长和马卫国的指挥下吵吵嚷嚷地挤上了一辆面包车。我站在井台边那棵高大的枫杨树后面,透过夜色寻找着那袭红裙子。一片混乱的身影搅在一起,像是一群跳动不止的小动物。就在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那些乱嘈嘈的人声中传出一串叽叽咯咯的笑声……面包车启动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跟在面包车后面奔跑着,直到车灯的最后一缕光亮消失在枫杨河边的雾霭深处……

父亲说:“你们得要个孩子。你看看,枫杨村哪一家像你们,到现在了还没个孩子。”

10 挂在树上的衣裳

偶尔有一两点亮光,像是海底漂浮的水母,在夜色深处闪闪烁烁。在我往时的记忆中,枫杨村的夜晚时常有这样一些明明灭灭的光团,在黑沉沉的旷野间飘来飘去。偶尔还会听到一些声音,有的像是一只钻在地洞里的鸟在憨笑,有的则像是一个夜行人在半空中吹口哨……河边的滩涂上还留有几块没有拔去的萝卜,一个人影在其中的一块萝卜地中间晃来晃去。我咳了一声,那个身影先是一动不动,接着便朝我跑了过来。“大成?”是张老二。他拿着一根萝卜,正在使劲扭去上面的青秧。“我就知道你要回来的……”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我已经回到村里很长时间了。“烧心,吃个萝卜降降火……睡不着呀……”他啃着萝卜,嘴巴里发出响亮的持续不断的咀嚼声。

我走近他,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老二,我想问你个事儿。”

“是说桃红和马卫国的事儿吧?”他笑了一下,露出一排长长短短的白牙,“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听谁说的?”

“大头,是大头跟我说的。”

“老二……”我把小蛋给我讲的那件事讲了一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意思是告诉他,小蛋说那件事是从他那里听到的。“老二……”

“小蛋记错了,那天晚上我没去网吧,是大头他们在那里吧,是大头告诉我的。谁知道呢,我是听大头说的。不过马卫国那家伙反正不是个好东西——我睡不着觉,都是他害的。”

他将吃剩下的半截萝卜塞进裤兜,从腰里摸出一把短刀。还是那种带牛皮套的弹簧刀。他一伸胳膊攀住我的脖子,将那把弹簧刀在我眼前晃了晃。“马卫国活不了多久了,早晚我要戳了他!”然后他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前天夜里在枫杨河滩上的树林子里看见马卫国了,不过他看见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影子。他说他看见那个影子在那里转来转去,大声咳了一下,那个影子就忽然间一动不动了,走过去看时,是一件衣裳挂在树枝上——是马卫国的衣裳,西服,米黄色的。后来那衣裳像纸片一样飘起来,飘到了半空中,然后又一悠一悠地飘到了林子深处……他说那是马卫国的鬼魂。马卫国的魂灵已经离开他的身体了,因此他活不了多久了。

说来也怪,我好像也做过这样一个梦。梦中有一件米黄色的西服挂在树枝上——是马卫国的衣服。但是我只想知道那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又拍了拍他的肩头,做出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不自在的更加亲昵的样子。“老二,你说……

“说什么呢?桃红长得跟仙女一样,整天跟着马卫国跑来跑去,马卫国能饶了她?”张老二又掏出萝卜啃了起来,“明摆着的事儿嘛。”

那张嘴巴发出的咀嚼声叫人想到一头饥饿的野猪。听到他这样说话我不由得心生厌恶。张老二就是这样一个家伙,说起什么事来就口无遮拦。我正想离开,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

“啊,最近听没听到我老婆有啥信儿?”

张老二说的是那个外号叫“小凤仙”的女人。我明白了,其实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题。但是我心里很清楚,关于他老婆的事我什么都不能说。“啊,回家睡觉吧。”一个长长的哈欠从胸腔深处涌了上来,我故意把那个哈欠拖得又长又响。“睡觉?你知道我不睡觉。”他那张满是萝卜味的嘴巴又朝我贴过来,“有件事你不知道,我爹是马卫国害死的。”我笑了一下,从他抓紧的手中挣开。这话他已经对别人说过多少次了,但是他的那些话对全村人来说都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调查了好几年,总算把这件事查清了。”他再一次抓住我的胳膊,“矿山是我爹建的,让他马卫国给夺去了,你说,我能咽下这口气?”张老二说这话时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我。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松开了我的胳膊。“算了,不说了,我走了。”

张老二走路时就像一片随风飘浮的枯树叶,几乎听不见脚步声,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就像掉进水里一样消失在黑暗中。父亲的声音又在我身后响起来:“别听他胡说,你没看出来,这娃子快要疯了!”

11 漂亮的“小凤仙”

起初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张老二的老婆“小凤仙”在上海一个超市里当店员。

“小凤仙”脸蛋长得好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忽闪闪地瞟着,再加上那圆圆的水蜜桃一样的屁股蛋,蜜蜂一样的小细腰,就有了几分妖气。她当然不叫“小凤仙”,她的真名叫王小凤,那年村里放电影《知音》,电影里的“小凤仙”一出来,村里人说像王小凤,后来便都把王小凤喊成“小凤仙”了。站在人堆里看电影的张老二,眼睛一直盯着前面的“小凤仙”,一步一步地挤了过去,贴着身子在那个水蜜桃般的屁股蛋儿上蹭,被“小凤仙”扭过身来扇了一嘴巴……可是再后来两人就好上了,第二年春上就结婚了。那时候张老二的父亲张大嘴还在矿上当总经理,起初那几年,矿上的状况还算不错,张大嘴家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全县有名的富裕户。张老二买了辆大阳摩托车在村里村外呼呼呼地到处乱跑,动不动就请我们这群往日的小伙伴到县城吃大餐、洗桑拿、做足疗、唱卡拉OK。“小凤仙”也跟着风光得鲜花怒放,红嘴唇蓝眼皮全抹上了,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闪闪发光,把村里的其他女人晃得两眼流水,脑袋乱转,直到那年夏天矿洞塌方,张大嘴被埋进了几十米深的地底下……张大嘴死后,张家的家运就败落了,全县有名的富裕户眨眨眼就变成了穷家。又过了三四年,“小凤仙”就去外边打工了。她去外边已经七八年了吧,七八年间一次也没回过家,连过春节也沒回过。有人说她在那里根本不是当什么店员,而是在一个足疗店里干足疗工。其实也不是足疗工,是那种出卖身体的勾当。听说有一次让警察扫黄时抓住了,关了几天,还罚了款。开始时说她在广州,也有人说是在深圳。张老二去那边找过她,可是连影子也没见到。倒是有一次我在上海很偶然地遇见她了。我们那个物流公司旁边不远处有个足疗店,那天歇班,我和班上几个工友拿着老板给的足疗优惠券跑过去了。店后面拐角处有一个隐密的小房间,门开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了进来——不是别人,正是“小凤仙”!她肯定也看见我了,我还没来得及跑掉呢,她一转身跑出去了……奇怪的是马卫国好像也知道一些“小凤仙”的情况。有一次县信访局的人来矿上做调查,马卫国就把“小凤仙”的事给撂出来了。他拍着桌子对县里干部说,张老二睡不着觉与矿上的机器轰鸣毫无关系,是她老婆把他气成那样的,他老婆根本不是在外地打工而是在干违法的事,应该把他老婆抓起来……后来这事先是传遍全村,又传到张老二耳朵里了。后来就出了那件事:有一次张老二到县城的足疗店,把人家小姐给打了……后来马卫国逢人就说:“你看张老二多没意思,你打人家干啥……”马卫国的外甥在公安上干协警,这事的根根秧秧他都一清二楚。

12 坍塌

最初矿山的老板不是马卫国,是张老二的父亲张大嘴。

张大嘴拥有一张特大号嘴巴,嘴角稍稍一咧就扯到耳朵根了。他是枫杨村第一个投资办企业的人。那时候到处都在大办乡镇企业。早在明朝的时候人们就知道,枫杨村南边的黑石岭上有品位很高的铁矿石。当时还在乡里供销社当主任的张大嘴就辞了公职,把自家的房产作抵押从银行贷了款,办起了黑石岭铁选厂。但是铁选厂总共红火了三年就开始一天天地走下坡路了。表面上看是因为矿山打不出好矿石了,其实是张大嘴的气数尽了。企业赔了,家里的房产也被法院拍卖了,张大嘴一家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当初马卫国也很穷。他父亲早些年卖血时染上了病,家里所有的收入全用来治病了。马卫国喜欢音乐,还有点天赋,高中毕业那年本来是要报考音乐学院的,可是就在高考即将到来时父亲去世了。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债主们三天两头登门讨要,母亲愁得天天啪啪打自己的耳光。没多久他母亲也去世了,家里的一大堆债务就落到了马卫国身上。有一天,来了一大帮人,把马卫国拉到枫杨河边,两个小伙子按住他的脑袋在河水里浸他……后来马卫国就突然从枫杨村消失了。人们都说他是逃债去了。可是五年后的一天,马卫国又突然出现在枫杨村。这时候马卫国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是一辆亮闪闪的小轿车将马卫国送到家门口的,枫杨村的人都看见了,马卫国西装革履,挂在脖子上的金项链足有指头那么粗,带在指头上的金戒指足有核桃那么大。他手里掂着大哥大,一个挨一个地给债主打电话,一天之内把往日欠下的债全部还清了。然后他就把两眼盯向了张大嘴的矿山,瞅准张大嘴资金危机揭不开锅的时候借给了他一百万,一年过去这一百万就变成了二百万,又过了不到半年这二百万又变成了三百万。没办法,张大嘴只得答应了马卫国的要求,把那三百万债务变成了四百万股份,也就是说马卫国只用一年多的时间便成了黑石岭矿业开发公司的大股东。又隔了不到一年时间,就发生了那桩著名的矿洞坍塌事故——当时,张大嘴在指挥炮手们排除两个哑炮,突然间炮就响了,矿洞瞬间塌了一大截,张大嘴被埋到几十米深的碎石下边了……

后来张大嘴的坟就埋在那座矿山上,因为尸体没有办法挖出来,埋下去的只是一副空棺材,里面装的是他的几身衣裳和身份证……

马卫国顺理成章地接任了矿山董事长兼总经理,把铁选厂的名字也变成了隆鑫矿业开发公司。采矿行业赚不赚钱关键看能不能挖到好矿石。马卫国运气好,一接手就遇到了高品位的矿脉。不到一年时间企业就翻了身,外地的客商提着现金在矿上等着要货,用枫杨村人的话说,那几年马卫国都赚疯了。但是好运气都不会太长久,最近这几年情况就开始发生变化了。好矿石开始枯竭了,好不容易挖出点矿石,品位低得要命,不生产不行,生产了更不行。公司的账面上开始出现负数,而且这些负数一天一个样,越变越大。但是马卫国不是张大嘴,在自己的命运之途上总能绝处逢生。他把开发公司变成了集团公司,又成立一个“春暖花开乡村旅游公司”,从政府那里拿到批文,又从银行争取到了贷款,把枫杨河两岸的地全部买去了。五年前的那个春天,刚刚过了春节,马卫国就把隆鑫公司的一幢小楼腾了出来,敲锣打鼓地挂上了“春暖花开乡村旅游公司筹建处”,有模有样地准备开发乡村旅游了。

“看看,枫杨村人老几辈种的地,马卫国说拿去就拿去了。”父亲又在我耳边嘟囔,“旅游公司是干啥?不种庄稼,吃啥子?算了,我回去歇了。”我听见父亲离去的声音,像是一阵微弱的小风。他说回去,就是回到西坡他躺的那个地方,那个被野茉莉刺藤覆盖的地方。

13 父亲是一棵庄稼

父亲种了一辈子庄稼,把自己也种成一棵庄稼了,根扎在枫杨村的庄稼地里,长在枫杨村的庄稼地里,最后又埋在枫杨村的庄稼地里。当初马卫国搞乡村旅游开发时,村里反对的人不在少数。那些平时各怀心机甚至冷眼相对的人们因为土地一下子就结成了铁板一块,专门同马卫国的“春暖花开旅游公司”对着干。但是马卫国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他看准了几个平时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专门打架斗殴的年轻人,又是给他们塞钱又是请他们喝酒,硬是让这些人欢欢喜喜地在征地协议上签了字,并且转而成了他马卫国的得力干将。紧跟着又有一部分人向马卫国让步了。兑付补偿款的时候,马卫国故意在村南头的井台边上支起一张桌子,把成捆的钞票用几条尼龙袋装着堆放在桌子上,然后派人敲锣打鼓地把钱送到签了字的那些人家里。第一批接到补偿款的人看见成捆成捆的钞票,竟然咧着嘴巴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其中封猫娃儿更糟糕,一看见钱两股鲜血就从鼻孔里窜了出来……不到两天时间,除了父亲,全村人都在征地协议上把字签了。后来父亲去世了,我也在征地协议上签上了我的名字……

其实那些还留有玉米棵的田地只有少数几块,多半是像我一样在外打工,家里又没有其他劳力的家庭留下的,更多更宽阔的地块是麦田。本来这些田地已经被马卫国买去了,因为项目资金问题,乡村旅游项目中途停下了,村里人趁着这当间又抢着种了几年。这其中也有我们家的麦田,我从上海给桃红打电话,让她请人帮忙把麦子种上,可是都到立冬时节了,那块地还在荒着。父亲三番五次走进我梦中,瞪着那双死巴巴的大眼大吼大叫。再给桃红打电话时,她就在电话里叽叽咯咯地笑。“你爹真是,人都走這么些年了还想着那些庄稼地!会不会算账呀,请人种地花的钱,比收的麦子还要贵!”我知道请人种庄稼赔钱,但是为了父亲,赔钱也得种。我给小蛋打了电话,寄给他五百块种子钱、化肥钱、人工费,让他替我把麦子种上了……在这个时节里,已经开始变冷的土层下边,麦粒已经开始扎根发芽了。是那种雪白的小根须,黄嫩的细芽。小时候我将那些雪白的麦根噙到嘴里慢慢咀嚼,有一种甜甜的涩涩的味道。还有那些嫩绿的麦芽,针尖般从泥土中钻出来,挂在叶尖上的露珠在晨雾弥漫的清晨眨着天真的眼睛……有一次大头家的两头猪从圈里跑出来,不知跳进谁家的麦地里撩起长嘴又拱又啃,正好路过地边的父亲撞见了,顺手捡起块石头朝猪扔过去。父亲肯定是随便扔的,只是为了吓唬一下那头猪,谁知竟不偏不斜正好砸在猪的后腿上,把那头猪砸成瘸子了。那时候大头的老婆还没得病,为她家受伤的猪还一蹦三跳地同父亲大吵了一架……

我看见西坡上有一点亮光,萤火虫般明明灭灭。听张老二说,他有好几次在夜里看见我父亲蹲在那块地的边垄上吸烟。现在那点亮光会不会就是父亲在吸烟呢?那丛野茉莉还在,如果父亲现在正在吸烟,应该是坐在野蔷薇藤架旁边的那块青石头上。我知道那里有块青石头,是父亲开荒那年特意从枫杨河滩上捡来的。宽阔的枫杨河滩上散满了这样的青石头。他把那块石头当作一个小板凳,干活累了就坐在上面吸袋烟。

父亲是枫杨村唯一还在吸旱烟锅的人。烟锅上在沉沉夜色中明明灭灭的火光像是时光之夜中闪闪烁烁的星辰。

14 桃红的梦

正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小蛋给我打来了电话。“大成哥,你啥时候回来呀?”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是小蛋催我回家的,刚一到家他又催我回上海。“事情办完了吗?要是办完了你就马上回来——是老板催你回来的。昨天下午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让我实话告诉他,你是不是不愿在这儿干了。我说你家里有点事,事情办完了就回来。老板非要让我给你打个电话,催催你。还让我告诉你,说你在公司干得不错,回来就给你涨工资,还要提拔你当人事部部长……”老板说的这是实话,他早该提拔我了,提拔了自然也会加薪。不过眼下我的事情还没办好,怎么能顾得了上海那边的事?我说:“我刚回来,事还没办,办好了就回去。小蛋,我再问你一遍,那件事你到底是听谁说的?”小蛋几乎是在大喊大叫:“我还能说瞎话吗?就是张老二。他还说,他要是你,早就把马卫国给杀了。”

“可张老二说他是听大头说的……”

“是吗?反正我是听他说的……”

后来,我把上海老板的意思跟桃红说了。桃红的双眼小猫一样眯起来。“能不能把你那个上海老板引到我们这里来?”我有些迷惑地看着她,她的两眼闪闪烁烁地看了看我,然后又像小猫那样眯起来。“为啥老是去给别人打工?能让上海老板来我们这里投资,我们真的可以把枫杨河的乡村旅游搞起来……”

“你是说,让我把上海老板引来给马卫国投资?你可真是替马卫国操心操到家啦!”

我自己都感觉得到我的话里那些酸溜溜的味道。桃红又像平时那样叽叽咯咯地笑起来。“不是给马卫国投资,是我们自己干!”

桃红的话真让我吃惊不小。“乡村旅游?马卫国都干不了,我们能干?!”

桃红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半天之后,她像是在自言自语:“马卫国干不了,我桃红干得了。”但是她的语气像石头一样坚硬。

我感到更加吃惊了。我看着她,半天合不上嘴巴。桃红眯起双眼时很像野猫,不,像狐狸。我忽然意识到,这是自认识桃红以来,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15 秋夜玉米林

我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候已经看得见村头井台边上那片黑乎乎的树影了。我经过那片玉米地时,玉米林子深处再次响起一阵哗哗啦啦的声音。一个人站在地边,总觉得夜色中的玉米林子里有许多说不尽的千奇百怪的秘密。记得在儿时的秋天里,玉米林时常是枫杨村里我们那一群小伙伴的青纱帐。我们偷了邻队的西瓜躲在玉米林子里啃,放牛时钻进玉米林中捉迷藏。有一次小蛋还在玉米林子中遇见了一个小鬼。那个小鬼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那么高,却是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看见小蛋时一个劲儿地笑……

噢,玉米林……我想起了和桃红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我做梦都没想到,那个秋天,就在县歌舞团那次演出一年多后的一个夜里,我竟然同桃红身贴身地坐在一起了。刚刚过了八月十五,对面不远处黑石岭上黑魆魆的松树林子后面升起一轮硕大的、冰块一般皎洁的月亮。枫杨河两岸是连成片的稻田,而村西边则是大片的玉米林子。啊,那些玉米林子,舞动着柔软宽大的叶片,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灰蒙蒙的山坡下。夜风欢快地奔跑,像是一大群孩子在田野里欢叫嬉耍。肥大的玉米叶片上月光如水面波光般地跳动着。毛绒绒的青草在地中间铺了一层柔软的地毯。星星点点的露珠悄无声息地爬上了草叶,在连片的草地上结成了银色的雾霭。桃红坐在那里,望着远处,荡漾在眼波中的笑意像是玉米叶上跳动的月光。我们相识快一年了,她已经离开了县歌舞团,到马卫国的隆鑫公司上班了。我背靠着身后的一个小土堆,半躺在她的身边,一只手搂着她的后腰,脑袋枕着另一只胳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星星。她用手指拨拉了一下我的鼻尖,扭头看着我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她的指尖凉凉的。我感到自己的心脏鱼一样跳了一下。我坐了起来,盯着她的眼睛。“想什么?”她没有回答,却把脸扭向一旁。我感觉得到,她在忍着笑。

我扳住她的肩头。啊,一个女人的肩头如此圆润而柔软。“你说,我在想什么?”

她说:“回吧,我们回家吧。”

我说:“不,不回家。”

她不说话了,低下头,揪了一片草叶噙在嘴里。

“你坏!你刚才搂我的时候,手碰到了我……”她在撒娇,嘴唇调皮地紧绷着,说话间挣脱了我的胳膊,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像是在抵御着什么人的侵袭。我心有灵犀,坐了起来,跪在她面前。

“让我看看,好吗?”

我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而且我也相信她也听见了我的心跳。她不再说话了,一脸的胆怯害羞,眼光却像月光一样四处流淌。我朝她撲了过去,扯开了她胸前的衣扣。她突然向后倒去,身体被我压在下边。她没有拒绝我,只是双手握拳从后面捶打我的脊背,持续不断地叽叽咯咯地笑着……

玉米林深处不时地传来秋虫的鸣叫。那是蟋蟀的叫声。说不定它们也在相互求爱呢。桃红直起身子,索性坐在那里。“真好听,是蟋蟀在学着拉小提琴呢。”几绺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庞,那双眼睛在头发后边微笑着。我说:“不,它们在唱情歌。”她又笑了起来。她总是这样叽叽咯咯地笑着,即使后来,直到现在,她笑起来还是那样,铃声一样清脆而响亮……现在,那笑声又在我耳边响起。

有时候我觉得她的笑声欺骗了我。她笑着的时候似乎是一个没心没肺,爱说爱笑的姑娘,但事后回想起来你会觉得,即使在这样的笑中,她也从来没有乱了方寸。她笑的时候,貌似简单透明的她其实比你聪明一百倍。如果她想要做什么,就那样叽叽咯咯笑着就可以做到了。

我好像也成了一件空洞的衣裳,被夜风吹着,沿着村南边那条灰白色的路,悠悠晃晃地向前飘去……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我将自己扔在床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烦闷的心绪中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恐惧和不安。“桃红,桃红……”不知道桃红今晚回来不?我突然觉得想喝点酒。

16 笑话

是桃红的叫声惊醒了我。桃红回来了,睁开眼睛时,我看见她仰躺在沙发上,半闭着眼睛,一条红手绢在微红的脸颊旁撩来撩去。

“几点啦?”我折身坐在床上,看了桃红一眼。脑袋疼得难受,又垂了下去。“三点多了,下午的三点多——你睡了快一天一夜了。”

“排练了一整夜?”

“没有。你走罢没多长时间就结束了。老板安排吃了夜宵。哈,喝多了一点,就在公司睡了一会儿。”她不住地用手绢扇着脸颊。虽然她在叫累,但是两颊像汗珠一样渗出一层兴奋的亮光。我感觉这时候她好像还在排练节目。

“马老板对你们可真好,都到后半夜了还请你们喝酒。”

“马老板还说了,等我们的节目排练好了,还要到县里参加比赛,要是得了奖,县里奖多少,他也奖多少。”

“马老板马老板马老板,全是马老板。”

我突然嚎叫起来,开始飞快地穿衣服。昨天晚上放在床头柜上的酒瓶被抡起来的衣服打落到地上,变成了一摊碎片,难闻的酒气在屋里弥漫开来。“你喝酒啦?”桃红几乎在同时发出了一声尖叫,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一切,叽叽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咋也喝起酒来啦?”她依旧仰躺在沙发上,用手绢扇着脸颊,“笑死我啦!你看,你听我跟你说。”她显然是想起了一件十分好笑的事情。“笑死我啦。”她叽叽咯咯地笑着,讲起那个在她看来极其可笑的事情,“我们公司那个姑娘,你也看到了吧,就是那个小胖妞,腿这么粗,屁股这么大,哎呀,笑死我啦,喝酒的时候马总给我们敬酒,敬到她那里时这姑娘紧张得不得了,刚一站起来,就放了个屁,哎哟,笑死人啦!就这样:呜——就像猫叫,把马总也弄愣了,噢,什么在叫?那个胖姑娘手一哆嗦,酒杯掉进了桌上的汤碗里,她慌忙去捞酒杯呢,又把汤碗给撞洒了……哎哟我的妈,刚端上的热汤,马总刚在办公室里做完针灸,只穿件睡衣,哎哟,把马总烫得……哎哟我的妈呀,你看,就这样,就这样……”她站了起来,表演着一个人被烫的样子,“马总用手拍打着裤裆,跟兔子一样乱蹦,哎哟我的妈,笑死我啦……”桃红笑着,像是笑得没有了力气,又一下子躺倒在沙发上。我说:“不是说今天你们马总要审节目吗?”

“是啊,上午我们去找他,却不见他人。打电话,也不接……”

桃红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像一片坠入地缝深处的羽毛,两只小巧的鼻孔里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在沙发上睡着了。刚才那一阵嬉笑的波纹还留在脸上,似乎那个笑话还没有结束,还在她的梦中持续着。她穿着那件酱红色的韩式绒线半身裙,一条宽松的深色裤子。桃红很会打扮自己,总是又时尚又得体。好像是燥热难受似的,迷迷糊糊中她伸了伸手,扯开上衣领口,露出了雪白的脖颈和半个胸脯。这时候有一部分披肩长发散落在前面,遮住了她的半张面孔,鼻翼偶尔蝉翼般地抖动几下,胸脯微微起伏着。我叫了声:“桃红。”她仍在笑着,是那种深深浅浅的梦笑。“桃红。”我又叫了一声。她睁开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惊住了,左右看了看,猛然坐了起来。大概这个时候她从我脸上看出了怪异的表情。

“问你件事,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八月十五……”她好像想不起来了,“咋啦?”

“是不是那天晚上你同马卫国在一起。”

“八月十五……啊,是啊,那天晚上,我和他一起陪一个钢厂来的客人。咋啦?”

“陪客人?是马卫国搂着你陪客人吧?”

桃红先是瞪大了眼睛,接着又笑了起来。

“搂着我?马卫国搂着我……哈,马卫国搂着我……”

我抓住了她的胳膊,摇晃着,“是不是这样?”

她还在笑着。“或许吧……那天晚上喝醉了,我怎么知道……”她忽然停住了笑。“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她看着我,眼中的笑意水一樣流淌,“是小蛋告诉你的吧?赵小蛋,这个小爬虫!”

“别管是谁告诉我的,有没有这回事儿?”

“可能有吧。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是马卫国送我回家的……是的,是马卫国送我回家的。他搂没搂我,我不知道,不过那天晚上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一共十来个人呢。啊,想起来了,回到家里时,是马卫国把我搀进屋里的,是的,马卫国搂我了,就这样,咋啦?噢,你就是为这事回家的?我还以为是你想我了。”她站起身,又笑了起来。“我知道村里好多人都在传我的闲话,说我同马卫国都睡到床上了。还说让人抓了现行——有人看见我和马卫国一丝不挂地搂在一起……哎哟妈呀,笑死我啦……”

桃红又笑了起来。她站起身朝外面走去,说是年底了,事情多得很,还要到公司去,明天税务局要来公司查账。她是公司财务主管,得把账做好,不然就要出大问题。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扑了过去抱住她,把她压在身子底下,亲吻她的脖颈、脸颊、嘴唇。她使劲扭着脸躲避着我,像被蜇咬的蚕蛹一样扭动着,挣扎着,同时还是那样抑制不住地叽叽咯咯地大笑着。我感到自己在瞬间变成了一头野兽。我将她抱了起来扔在床上,撕扯她的衣服。她胸前的一个扣子蹦了起来。她的身体,就像我常在梦中看到的那样,通体散射着珠贝般的光泽。“桃红,桃红……”我气喘吁吁地叫喊着。她的笑声戛然而止,身体像一只突然破裂的气球萎泄下去,脸用力扭向一旁,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

17 那个女人走了

大头的老婆咽气了,是昨天晚上咽气的,也有可能是在今天凌晨。就在桃红叽叽咯咯的笑声中,突然就听见外面传来鞭炮声,还有喇叭、电子琴合奏的哀乐声。昨天夜里刚回到村里时,还听见那个女人“妈呀妈呀”地嚎叫,等我从隆鑫公司回来时就再没听到那个声音了——肯定是大头的老婆死了,昨天晚上的嚎叫很可能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叫喊。

到大头家里时天已经黑了。一座两层小楼,外带一个小院。大头家原来的宅子很大,差不多有一亩多,在村南头的边缘上,也在马卫国乡村旅游项目的范围内,大头因此得到了三十多万的补偿款。大头用那笔补偿款在现在这个地方建起了这座小砖房,剩下的钱全花到给老婆治病上了。啊,想起来了,大头家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是他家过去的责任田。大头没有在责任田里种庄稼,却种了一大片南瓜。大头会点木匠手艺,常年在外边做木匠活,那片南瓜其实是大头的老婆侍弄的。大头老婆一辈子邋邋遢遢的,却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她种的南瓜长得好极了,从远处看过去又多又大的南瓜像是一群肥猪躺在绿油油的瓜秧子中间。她用这些南瓜作饲料喂了一大群猪,年底留下一头自家杀了吃,其余的全卖掉了。有段时间,有人夜里摸进地里偷南瓜,大头老婆就在地头搭了个尼龙帐篷,夜里也住在地里照看南瓜。张老二喜欢同她开玩笑,从地边走过时扯着嗓子喊道:“嫂子啊,你一个人晚上住在棚子里,就不怕哪个男人偷偷摸进去,把你给弄啦!”大头的老婆正在弯着腰拔草,听见喊声直起身子,“谁敢来弄我?我先把他给弄啦!”说着大笑起来……

随着第一串鞭炮声响,丧事的程序启动了。大头家的小院子里搭起了一顶尼龙帐篷,篷里挂着两个大灯泡。走进院子里时我看见那两个大灯泡发出刺眼的光芒。灯泡下边那张木桌四周坐着四个乐队吹鼓手,正一摇一晃,前栽后仰地吹着。前来帮忙的邻居或亲戚来来往往,进进出出。虽然是丧事,人们还像平时一块干农活一样,在忙碌的同时又说又笑,一点也不像办丧事的样子。或许大家心里有一个共同的看法:大头老婆早该死了,她现在走了是件好事……只有“指客”,也就是负责组织丧事的总指挥,在院子里吆来喝去,大呼小叫,调度着那些前来帮忙的人们。其实指客也不需要这样大呼小叫,但因为是指客,他就必须做出指客的样子。

封猫娃儿也在这里。越过几个正在淘菜洗碗的女人,我看见封猫娃儿佝偻着矮小的身体。他挥动斧头,在院子南边的一个角落里的锅灶前劈柴烧火。灰烬乘着火焰从灶膛里突出来,飞到空中又慢慢落下,将其中的一部分洒在封猫娃儿的头上,背上。封猫娃儿瘦小力弱,到外面打工没人要,平时只能靠偶尔给别人打个下手,干个小活挣几个小钱。不过他干活特别认真踏实,村里有什么红白事,帮忙填柴烧火的人一定是他。

那年秋天,大头老婆肩头上一左一右扛着两只大南瓜,沿着田间的一条小埂往家走,“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一边走一边还哼哼唧唧地唱着歌呢。刚下过一场秋雨,晨雾弥漫在田野上,橘红色的南瓜表面敷着一层霜。我叫了起来:“恁大的南瓜!”大头老婆加快步伐朝我走来。“是大成吧?你等一下!”她的意思是要送给我一个南瓜,可是正走着突然间身体一仄歪,连人带瓜就掉进了路沿下的小河里……

上房当间的水泥地上铺着一张塑料薄膜,薄膜上面铺着一条褥子,大头老婆脑袋朝外平躺在那里,脸被一张黄巴巴的草纸盖着,只有那片近乎光秃的头顶和两片透明的耳轮露在外面。这个躺在地上的女人昨天夜里还在“妈呀,妈呀”地嚎叫着,现在却安静得像是一棵朽倒的老树。

18 大头

大头一个人蹲在院子西北角上的猪圈门口,看着院子里忙来忙去的人群,旁边的老狗一动不动。猪圈里一头半大的黑猪,瘦骨嶙峋的身体披着一身长毛,被外面不时响起的鞭炮声和乐器声吓坏了,紧贴着墙角直翻白眼。看见我走过去,大头转动了一下眼珠子看着我。他好像被自己老婆的死搞懵了,竟然一时想不起我是谁了。我看见他的眼球布满了粘稠的血丝,像两颗烂樱桃。我抽出一根烟递给他。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赶忙站起身接过烟卷。我按了按他的肩头,让他继续蹲在那里。

“昨天夜里我回来时,还听见嫂子在叫喊。”

“啊,啊,大成,回来啦。”他的脸上显出羞涩的样子,“还没过年就回来啦。就是,我给她喂了止疼药,她还叫。她叫了好几年了,她那是叫命呢。啊,命要走了,你是叫不住的。后来她就不叫了,我还以为她睡着了呢,我自己也迷糊了一会儿。你看,这些年我每天夜里最多能睡半个钟头,差不多就是一眼没眨。昨天夜里算是我这些年睡得最长的一个觉了,我觉着大概有两三个钟头吧。吃过早饭,正预备送她去医院做透析,叫她时,看见她一动不动,一拉手,都凉透了,身体也硬梆梆,也不知道是啥时候咽的气。”

他垂下脑袋。我以为他要放声大哭了,却看见他只是擤了一大把鼻涕,很认真地抹在猪圈的栅栏门上。他没有哭,却咧开满是胡茬的嘴巴笑了笑。

“其實我应该意识到她要走了。头天上午我给她喂药时她忽然对我说:‘大头,这药我不想吃了,吃了也没用。给少强打个电话吧,我想他了。”少强是大头的儿子,上了大学又读了博士,“她整天想少强,可是少强整天忙得很,哪能说回来就回来。”

我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烟吸完了,我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递给他。村里都这样,有了红白事,左邻右舍都要递份子钱。这两年枫杨河村份子钱的标准通常是二百块。我和大头也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伙伴,多拿了三百块。他接过钱,咧开嘴巴笑了一下,接着又闷头吸烟,好像在很费劲地回想很久以前的某一件事情。但是当我起身告辞走到院门口时,他却从后面追上来,用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搓着我刚才塞给他的那五百块钱。“叫你这么破费。”他抓住我胳膊,把我拉到院外边一处角落里。“听说你回来了。要不是你嫂子这事,我还准备去找你呢。”他伸长脖子前后左右看了看,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今天上午张老二来找我,说起桃红同马卫国的事。他说这事是听我说的,好像是我亲眼看见似的。他这是记错了,这事儿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张老二现在脑子有毛病,整天胡扯八道。你回来了怪好,我是听北头的封猫娃儿说的。不过,”他又拉住我朝更僻静的地方挪了挪。“这事儿村里都传遍了。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知道。你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要不是你回来,我一个人也不会说。”

“到底是咋回事儿?”

“这个,我也说不准。”

“八月十五那天夜里是咋回事儿?”

“八月十五?你是说八月十五?啊,听封猫娃儿说,他在和那个谁在县城网吧里玩,看见马卫国从对面酒店里出来,搂着桃红。这事儿有可能是真的。那天晚上,噢,差不多都快十二点了吧,我刚给你嫂子喂罢药,就听见你们家铁院门的响声,我隔着窗户一看,看见有辆小车呜一下开走了——是马卫国的车。噢,封猫娃儿也在这儿帮忙呢,要不我把他叫来,你直接问问他?”我看了一眼正在那个灶台前填柴烧火、灰头灰脸的封猫娃儿说:“改天吧,改天抽空我找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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