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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抵达小小的村庄(外一篇)

2019-09-12安宁

少年文艺 2019年8期
关键词:草茎沟渠大朵

安宁

起风了。

我坐在一株梧桐树下看天。天空上的云朵在跟着风走,起先是一小朵一小朵的,像春天落在沟渠里的柳絮;风一来,就溜着沟沿走,谁也不搭理谁,谁也不依恋谁。那些细碎的云朵,它们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向。地上的人并不晓得这一朵云和那一朵云的区别,甚至还没有抬起头来看它们一眼,南来北往的风,就将它们全吹散了。后来,云朵就越聚越多,风起云涌,大半个天空很快就被它们占据了。

弟弟起初在树下玩泥巴,风将他皱巴巴的衣服,一次次地吹起,执拗地要寻找一些什么,可是最终连一粒糖也没有找到,于是便无聊地将衣角无数次地掀起,放下,掀起,又放下。弟弟着了迷似的,沉浸在泥塑的坦克大炮中,嘴里发出嘟嘟嘟的机关枪声,还有一连串嘭嘭嘭爆炸的声响。他连一只蚂蚁爬上脚踝都没有注意,更不用说那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的撩拨。

风在此之前已经越过连绵不断的山,吹过空空荡荡的田野,拂过被砍倒在地的玉米,试图带走一枚野果,不能如愿,只好恋恋不舍地将其丢弃,又继续向前,扫荡孕育中的大地。田间的草被风吹得快要枯了,可还是拼尽全力,从泥土里钻出最后的一抹绿。那绿在风里瑟瑟地抖着,左右摇摆,不确定要不要继续向半空里流动。风冷着脸,原本想将这已荒芜的草连根拔起的,却使不上劲,于是便呼哧呼哧地喘著气,沿着一大片草兜兜转转了许久,到底还是觉得无趣,伏下身体,蛇一样嗖嗖地擦着草尖向前。

后来,风就抵达了一片久已无人照管的桑园,看到了坐在梧桐树下的我,还有在自编自导自演的战争中呜呜喊叫不停的弟弟。他的裤子上满是泥,脸上只剩下一双黑亮的眼睛。因为太瘦了,他整个的人就隐匿在衣服里,消失不见。于是风吹过来,只听见衣服绕着一截树桩一样,啪嗒啪嗒地响着。

风一定试图带走我和弟弟,于是它们在这小小的山坡上,逡巡逗留了许久。相比起我卷曲细软的头发,它们显然对弟弟的坚船利炮更感兴趣。它们叉着腰,居高临下地斜睨着弟弟,并将他用草茎做成的旗帜,一次次地拔起。风还在半空里发出怪异的笑声,那笑声长了脚,阴阴地从四下里聚拢来,俯视着再一次将草茎插到船上的弟弟。风当然笑嘻嘻地又吹跑了那无用的旗帜,并在恶作剧后,哗啦一下四散开去。风散开的时候,同时卷走了那根草。于是那草就沿着山坡,一路打着滚,踏上未知的旅程。弟弟生了气,停下激烈的战斗,跑去追赶他的旗帜。风哼着小曲,嘘嘘地笑着,嘲弄着弟弟,并将他的所爱,吹得更远,一直到那根草,落进了沟渠,并打着旋,顺水漂向更远的地方。

弟弟在沟渠旁,站了好久,才垂头丧气地返身回来。他已经没有热情再开始另外一场战争,尽管处处都是草,他完全可以随手扯一根新的草茎,重新投入战斗。他就在一步步朝山坡上走来的时候,忽然间看到了天边风起云涌的壮美景色。五岁的他,迎着风,张着嘴巴,傻子一样呆愣在原地。他的口水顺着唇角流淌下来,好像他在看的不是大朵大朵的云,而是一大锅咕咚咕咚冒着热气的猪头肉。他还不知道“美”是什么,也不知该如何表达,于是他就“啊啊”地朝我叫着,喊着:“姐姐,快看,云要打仗了!”

无数的云聚集在一起,要跟谁打仗呢?当然是风。风浩浩荡荡地在秋天的田野里吹着,以一种收缴一切战利品的骄傲的姿态。这时候的它们,早已将村庄的大道、人家的房顶、迎门墙上剥落了颜色的不老松、庭院里的鸡鸭猪狗,全给扫荡了一遍。风明显不屑于在墙角旮旯里小家子气地兜来转去,它们是有大志向的。它们要有气贯长虹的豪迈,要有吞云吐雾的气势。于是风扭头冲向云霄,开启了一场在遥远天边的战斗。

我和弟弟抬头看着天边的云,直看得脖子都疼了,风还没有散去。风一定也有些累了,在黄昏里慢了下来。凉意自脚踝处,蛇一样一寸一寸地漫溢上来。那是风带来的凉,自更为遥远的北方大地。在更北的北方,有什么呢?森林,沙漠,河流,戈壁,还是荒原?风从那里吹过,要马不停蹄地行经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最终抵达这个小小的村庄?

我在风里,想了许久,终究没有能够明白。

孤独者

我总觉得,一个人发呆的时候,有这样那样的表情与细节,比如啃食指甲,比如蹙眉,比如微微将唇开启,又比如手指搅缠发稍,那么,他一定是在年少的时候,曾经被某一本书,给温柔地浸润过。就像,许多年以前,我还青涩,在没有暖气的乡下房子里,站在封闭不好的窗前,将冰凉的手拢在同样冰凉的棉袄里,读《百年孤独》。这样的一个姿势,在我成年以后的许多个寒冷的冬天,都顽固地保存下来。

其实我已经忘记了《百年孤独》里的许多情节,那是一本过于繁复庞大的书,整个家族在百年间的命运起伏,犹如人漫长的一生。我站在河的此岸,无论如何地努力,都看不到对岸的河水,有怎样动荡曲折的终结。我只记住了那弥漫其中的神秘幽暗的气息,带着诡异的花火,将我不知如何从乡下打拼到城市去的路途照亮。生命如此漫长无边,乡下又那样晦暗孤独,不,我要走出去,一直一直走,将藏匿在某个黑暗角落里的命运的咒语,远远地甩开去。

几年后通过读书,我终于走出了那个在地图上连名字都不存在的村庄,开始学会融入城市光鲜耀眼的生活。我喝咖啡而不是茶水,我吃面包而不是馒头,我乘坐出租而不是骑车,我用电脑且抛弃了纸笔,我将自己在文字里渲染得华丽无比,并因这样的渲染,而觉得轻飘、自由,且志得意满。

后来的某一天,我站在大风呼啸的城市街头,拼命地拦一辆辆出租车,却绝望地发现,在下班的高峰期里,这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我终于不再朝飞驰而过的出租车挥手,转而靠在一个背风的小店旁边,看着拥挤的人群发呆。不知这样过了有多久,听到旁边有人嬉笑,我才茫然地扭头,然后,看到了隔壁店铺的玻璃橱窗里,自己拢着袖口,犹如一个乡下粗糙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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