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年,穿白衣(组诗)
2019-09-10张杰
张杰
湄公河上的梦
在湄公河上,是傍晚。
明月还在来的路上。
左臂靠着船弦,我睡着了。
梦有两层:
里面一层发生在陆地上。
外面一层,挨着水面。
中南半岛
这一次 我们去中南半岛吧。
当一个语言的猎人。
行李是来自中原的词语。
期待纬度之南的历史和大海古城。
给我还原一件童年的项链。
姥姥给我的玛瑙 玉石。
穿山越岭 再度回到我的胸前。
在老挝大皇宫,
我看见king 和queen,
在照片里一点都不开心。
过于隆重了。
他们不像主人倒更像历史的人质。
皇室的血液稀释成普通的臣民,
在大街上生活。
大概上二年级的小学生,
穿着白衬衣校服,正在院墙内伸出一只手,
买一块甜食,滋润童年。
河流与大海相比更接近泥土。
享受 快乐是少的,暴走 迷茫是多的
我们去找美食、大餐 ,是少的;
普通食物,是多的——
路边的小青柑 小花篮的菜叶 雪白的米粉。
女人们在路边卖花,
孩童在她们身边长大,长成又一个,
热带人民。
播种
正月初二日,在河边等船。
上岸了進村,找路通向湖。
湖里有大雪。麦田里农人在劳作。
住在旱季的湖里,播种新的一年。
“这里曾经是一个镇,镇上有个集。”
集市上曾经住着我姥姥和她的家。
1950年代,整个镇,被人工挖成了湖。
我姥姥和她的弟兄,成了远方的亲戚。
一年走一次。一场亲戚就够走50年吧。
2018年,我三舅去世,
湖对岸的他老表,来了最后一次。
找谁
这里曾住着我少年时代的一位朋友。
我们一起读中学一起回家。
她父亲是乡政府秘书。
站在很多个周六下午里,神情严肃。
她有双胞胎弟弟。一人一辆单车。
在童年里呼啸。
秘书不久得了病去世。
我和友人一年年放假开学。终于长期不回家。
姐弟在我想不起来的时候已经长大。
如今朋友全家在郑州。
腊月二十九。我经过这里,乡政府大院。
跳下车。假期里只剩一个人
苍老的眼神问我:找谁?
春运
我不喜欢拥挤、排队、嘈杂。
但春运那么壮观,我爱看。
因为那些在路上的人
不是因为功名利禄奔走。
而是为了
卸下防备进入休息
为了家人和少年时散步过的
纯真的黄昏。
冬天
一年四季,
冬天最盛大。
一个个节日像烟花。
一簇一簇,照亮凡人的脸。
到了一月,冷还是冷
但不嚣张。
它孕育的春天
已在深夜里谋反。
发烧
先是冷。
侵略性的,深敌意的冷。
然后是热。
很嚣张但很假的热。
继而冷热交加,外热内冷。
世界的主题只剩冷与热。
身体与灵魂错位。
一个在下沉,一个在上升。
后者带不动前者。
用一个深夜,把冷赶跑,
把热变正常。
从左臂到右臂,从小腿到脚。
一点一点,破碎,得以复原。
天亮了。
两个学生
在西南大学里走。
踩着深秋周末的上午。
旧书摊上有鲁迅、圣经,弗洛伊德。
阳光里荡漾着年轻人崭新的脸,经冬不凋。
全世界范围,美好的校园里
都有两个学生:
一个叫读书,
一个叫爱情。
我妈
我妈是小学教师,
站在1980年代的黑板前,
教数学。回家批改
红色蘸水笔写的对或错,亮丽又大气
“1988年教师节纪念”是学校发的一把雨伞
“法制世界”“妇女生活”是她订阅的两本杂志
我活在童年,从春到秋,奔跑欢笑。
天凉时咳嗽得厉害,总体安然无忧。
1989年,弟弟出生。因计划生育政策,
她被开除公职。坐在冬夜,灯影寒瘦。
平原风紧。蘸水写下的字,瞬间笔枯。
平安夜之前
傍晚经过恩光堂,
骑车遇见一轮红日。
在一条马路边等我,
安安静静 温柔恒久。
这是永不过时 永不落空的赴约。
城市的黄昏里有创世的洁净。
小少年,穿白衣,在童年里浑然不觉。
少女与狗 在水果店边玩耍,
伟大的平民生活,祝你平安。
丹戎槟榔
它是民丹岛的首府。房子小,颜色饱和。
走出来男学生,女学生,
一袭纯红,纯蓝或纯黄。
每人穿一整块的颜色,站成一列青春。
欧美人白天躺在印度洋的眉头上看书。
你顺着街道向南走,看到华人第三代聚集区。
潮汕人正在认真煮鱼汤,批发小商品。
活出下南洋的甘苦 平静而恒久。
大海不歇工,
吞吐不间断的早晨与黄昏。
替我在画里永恒地待着
在杜甫草堂采访,
午休时我去逛了一圈美术馆。
中国水墨画,我最爱的还是山水,
我不是要看物,我要看的是无物。
永远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下雨,下雪,傍晚,黄昏,
溪水潺潺邊江上独垂钓,
或正骑驴进深山 马上要不见。
真好。
他们替我在画里永恒地待着。
我出去,继续工作。
延河
小城有水 名叫延河 初夏水枯。
人们走在河底 穿越左方与右方。
宝塔与清凉。
晚自习下课的中学生 行色匆匆,
走在自己的青春里。
教科书里读的革命
就在空气里
——也就隔了几十年。
甜
如果,
冬天没有霾,没有堵车,
没有沉重的工作任务
那么,北京就是甜的。
如果,
你在秋天能寻得一个假期,
坐火车爬秦岭 ,深夜遇长江,
早晨跑向巍峨的钟山,
那么,南京就是甜的。
如果,
一座城里,住着一个好少年
干净,努力,就够甜了。
芦苇
早上身体不适,很怕。
默默祈祷,出去走走,
到陌生的涪江边。
雨飘着,还想邀请雪
但雪久久不来。
我想要更多地靠近水
想要一点明亮的安慰
但一直走不到水边。
一转头
发现芦苇在瑟瑟地等我
护送我。我想,
它们,是,爱我的。
南京城
夜读看到了南京城。
巍峨中山陵,玲珑美龄宫。
白先勇笔下的描述,
跟我今年秋天去时的印象,严丝合缝。
沿着他的字,我又回到了那个黄昏。
再踏上比童话还童话的梧桐树道路。
走进她的卧室,餐桌,书房,祈祷室。
她在过12月里的圣诞节。
1940,2018,来回穿梭,不辨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