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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第一所现代大学之辨

2019-09-10徐春阳

高教学刊 2019年3期

徐春阳

摘  要:中国的现代大学起源于19世纪后半叶,它们的创立者各异,有清政府、北洋军阀政府、西方教会或进步士绅等。这些中国早期大学风格迥异,或崛起于中国传统儒家书院的废墟上,或仿照欧美大学设立,但都成为了推动社会改良的重要力量。由于社会各方力量纷纷投入教育救国的运动中并建立自己的高等教育组织,他们都认为自己建立了中国最早的现代大学。其中,登州文会馆从建校年代的角度看,可能是中国最早的现代高等教育组织。在登州文会馆现代大学属性的认定上,确实需要一套合乎逻辑的系统化标准。此问题的讨论,有利于对19世纪末兴起的中国高等教育组织进行辨析和梳理。同时,对于“第一所现代大学”的讨论,有助于学界更深刻更全面地了解中国高等教育发展史,也必然对今天的高等教育管理有着独特的借鉴作用。

关键词:中国第一所现代大学;教会大学;现代大学;登州文会馆

中图分类号:G64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6-000X(2019)03-0009-03

Abstract: Modern universities in China originated in the second half of the 19th century. Their founders were different, including the Qing government, the northern warlords, the Western church or the progressive gentry. These early Chinese universities were very different in style, or they rose up on the ruin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onfucian academies, or they were modeled after European and American universities, but they all became important forces for social improvement. As the forces of all sectors of society have invested in the campaign to save the country and establish their own higher education organizations, they all believe that they have established the earliest modern university in China. Among them, Tengchou College may be the earliest modern higher education organization in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school age. In the identification of the properties of the modern university in the Tengchou College, a logical set of systematic standards is indeed needed. The discussion of this issue is conducive to the analysis and sorting out of the Chinese higher education organizations that emerged at the end of the 19th century. At the same time, the discussion on “the first modern university” will help the academic community to understand the history of China's higher education more profoundly and comprehensively, and it will certainly have a unique reference for today's higher education management.

Keywords: the First Chinese University; Christian University; modern university; Tengchou College

關于谁是中国第一所现代大学的议题,长期以来学界很难达成一致意见,主要是因为判断标准、衡量角度的不同。当然也有学者认为研究“谁是第一所”意义不大,认为应该把精气神投入到真正的大学教育中来。虽然这个观点有其合理性,但从历史的角度研究中国大学的起源与发展,弄清“第一所的问题”也是颇具积极意义的。

议题中首先需要注意的是 “中国”这个关键词,无论是清政府执政时期还是北洋政府执政时期,要保证我们讨论的大学必须是中国大学而不是外国大学在中国的分校。其次要确定这所大学是“现代大学”而不是旧式书院或保留中国古代学习传统的古典高等教育组织。

在高等教育界,天津大学、北京大学、湖南大学、武汉大学都曾从本校历史的角度论证自己是中国最早学府。如湖南大学强调是在岳麓书院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千年学府”,但古代书院并非现代大学;北京大学认为自己的前身是中国第一所公办大学“京师大学堂”,然而早于它建立的私立大学有很多;天津大学断言其前身“北洋大学”是毫无争议的“第一所”,是由中国人盛宣怀于公元1895年建立的。这个断言也确实被相当多的人接受,所以学界通常认为1895年北洋大学的建立就标志着中国现代大学的诞生。然而19世纪中末期另外一支学术力量——教会大学具有更为悠久的历史,不过基督教会大学是否应该参与“中国第一所”的“竞争”,它们是否具备现代大学的属性,是否算是中国的大学,值得商榷与争论。

即在研究中国高等教育发展史时,不得不关注中国早期高等教育组织中一个特殊且重要的组成部分:教会大学。因为西方教会支持和举办的各类带有现代特色的教育组织早在19世纪初就开始了,比中国自己创办的现代教育机构要早很多。站在中国“西学东渐”最前列的,是一群手持《圣经》的传教士,他们把“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基督教道德价值观践行到教育领域,认为人人有学习知识的权利。同时,他们致力于发展教育,教会开办的西式学堂在当时也是最活跃的高等教育组织。那么,在审思中国最早现代大学这一议题时,是否要把教会开办的教育组织纳入讨论范围呢?如果纳入,那么学界就真的需要从新视角出发,重新考虑“第一所”的问题了。因此,必须要形成特定逻辑用以衡量教会大学是不是“中国的大学”,是不是“现代大学”。

一、教会大学是否属于中国大学

如上文所述,必须首先认同西方基督教会在中国建立的大学也属于中国大学,才有必要重新审视“第一所”的问题。那么教会大学到底算不算“中国大学”呢?为弄清这个问题,需要从高等教育哲学的角度,使用一系列的标准来界定教会大学的属性:

(一)教会大学的招生主体是否是中国学生

教会大学虽然由西方教会组织创办,但其招生主体却是中国公民。这些教会大学仿照西方高等教育机构而建立,宗旨之一是使学生能够信仰基督教,在他们毕业后能扩大基督教在中国的影响(许美德,2000),同时也传授现代科学知识,间接促进了中国现代化进程。教会大学或学院不仅以招收中国学生为主,许多教会学院甚至率先招收了中国女学生,这是后来的很多中国人自己建立的大学也做不到的。如1911年,上海成立了一所天主教女子学校——震旦女子学院(李子迟,2010)。教会大学不但主要招收中国学生,教师队伍中也有大量中国籍的教师,他们中大部分人曾在西方留学,能进行全英语教学。因此,从教学主体来判断,教会大学是服务中国、立足中国的。从这点来看,教会高等教育组织的存在是具备一定合法性和合理性的。

(二)很多教会大学逐渐演化为中国政府所属大学

多数教会大学立足于中国、传教于中国,同时服务于中国,其发展过程中不断融入中国元素,适应中国国情,最终发展融合成为由中国政府管理的大学。如华北协和女子大学、通州协和大学和汇文大学就是著名教会学府燕京大学的前身,也是今天北京大学的最重要源头(李子迟,2010)。1888年成立的南京汇文书院发展成为金陵大学,这也是今天的南京大学、南京师范大学、南京农业大学的源头。同年美国教会在广州创立岭南学院,几经辗转,成为香港岭南大学和广州中山大学的前身(李子迟,2010)。如此情形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中国十分常见,许多教会大学在发展过程中逐渐完成了中国化的过程,当然也应该被看作是中国的大学。

(三)思考教会大学存在的合法性时,需要关注中国在19世纪末的特殊国情

19世纪末的中国内忧外患,战乱不断,政府频繁更迭。特殊国情使教会大学很难在中国获得官方的办学许可或资质。如1879年建立的圣约翰大学,早在1892年在中国设立大学课程,但它是在美国华盛顿特区注册,并非在中国政府注册,那么否是能就此判断它是一所美国大学了呢?或者说它只是外国大学在中国的分校?中国的教会大学主要在中国从事教学研究,在国外并沒有所谓总部或总校,所以也不能说它们是外国大学在中国的分校。教会大学的创办者是西方国家的传教士们,虽然他们是尾随“坚船利炮”而来,受不平等条约的保护,但也不能由此认定他们就是侵略者。基督教(包含天主教、东正教和新教)是带有普世思想的宗教,“拯救全人类”是基督教的基本口号,一直贯穿于西方文明(钱乘旦,2015)。传教士们奉“神召”来到东方,这些人在中国发展医疗、创办工厂实业、大力兴办教育,无论主观还是客观都确实是立足中国、发展中国、为中国服务的(郭大松、杜学霞,2012)。

二、哪所大学是中国最早的教会大学

一些教会大学的建立时间早于1895年,也就是中国人自己的第一所现代大学——北洋大学的创办时间。如1879年在上海创办的、教会大学中最著名的圣约翰书院就要早于北洋大学和京师大学堂。然而圣约翰书院(后来改名为圣约翰大学)也并非是最早的一所由教会支持的、具有现代大学雏形的高等学府。据史料记载,中国境内最早设立的、具有高等教育组织性质、教授大学难度课程的机构是登州文会馆。登州文会馆前身是1864年创立的登州蒙养学堂(Tengchow Boy's Boarding School),创办人为狄考文夫妇,建校之初是寄宿制中学,1877年1月,学校更名为“登州文会馆”(Tengchow College),根据英文校名,此时的文会馆已经是学院了。1881年又更名为山东书院(The College of Shandong)。登州文会馆于1904年与英国浸礼会开办的广德书院的大学部合并,更名广文学堂(郭大松、杜学霞,2012),随后又在此基础上成立山东基督新教大学(Shantung Protestant University)。这也是齐鲁大学的源头,最终成为今天山东大学的重要源头(郭大松、杜学霞,2012)。由此可见,1877年很可能是中国现代大学诞生的第一个年头。那么登州文会馆到底算不算大学?是一般的高等教育机构还是现代大学?确实需要有一套逻辑作为衡量的标准。

三、对“登州文会馆”现代大学身份的认定

关于现代大学的特征,涉及很多高等教育哲学的基本问题,诸如“大学是什么”、“大学的职责是什么”、“现代大学的理念和特征是什么”等学界关注的本体论问题。大学组织有其鲜明的、特殊的组织特征,使之区别于普通教育组织。要判断哪所大学是中国的第一所现代大学,就必须要充分考虑这些特征。

(一)现代大学要有稳定的科系设置和职业训练

如果以西方大学的基本构架为参照,从当今高等教育界的视角来考量,现代大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稳定的科系、专业设置(张楚廷,2010)。欧洲中世纪大学虽然延续了古希腊的“七艺”课程,提倡博雅学习(包括:文法、修辞、辩证法、算术、几何、音乐和天文),但是与此同时,也建立了文学、法学、神学和医学四大专门学院(张磊,2010),开创职业教育和专业训练。11世纪最早建立的两所大学博洛尼亚大学和巴黎大学也是有专业划分的,从那时起,分科设系就成为现代大学的必备特征,也是大学区别于其他高等教育组织的一个显著特色。上文史料中记载的登州文会馆在建立之初就设置了五个系:中国语言文学系(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自然科学系(Department of the National Science)、哲学与历史系(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and History)、数学科学系(Department of Mathematical Science)和宗教教育系(Department of Religious Instruction)(郭大松、杜学霞,2012)。除了各系的专业课程,文会馆还拥有中国最早的博雅课程体系,这也是现代大学精神的一种体现。因此登州文会馆在科系设置上是和现代大学一般无二的。

(二)现代大学可以授予文凭

现代大学可以授予学员文凭和学位,增加学生就业的竞争力。这也是大学区别于类似中古古代书院、太学、古希腊学园等一般高等教育组织的特征之一。登州文会馆在建立之初即可以授予学员中英文对照的文凭,原文如下(郭大松、杜学霞,2012):

“登郡文会学馆设于城内,以备详教文理算数格致各种学问。今有某人,已按本馆之课程学完考准。其所读讲,所学习者,即四书五经、数学、代数学、形学及圆锥曲线、八线学、诸形量法、量地法、航海法、格物算学、代形合参、微积学、省身指掌、地石学、天道引证、中国史记、万国通鉴、格物学、化学、天文学、是非学、富国策、并优于文章。造就若此、实堪敬重,无愧称为有学之士矣。故本馆主特赏文凭,奖表示众。”由此可见,登州文会馆有别于普通书院或私塾,是可以向学生颁发正式文凭的。

毕业文凭增加了登州文会馆毕业生的就业竞争力。1894年其47名毕业生中有11人受到其他高等教育组织认可,担任教习。京师大学堂也曾聘任登州文会馆12名毕业生作为西学教员。

(三)从大学职能来衡量

大学在中世纪的欧洲出现以后,教学作为传递知识的形式成为了大学最早的职能。大学出现六百年之后,科学研究也逐渐成为了大学又一重要职能,这在一定程度上巩固了大学的社会地位,也改变了大学的生存状态,使大学成为促进经济发展、增强民族国家实力的重要力量。此后又出现了“威斯康星”理念,服务社会也成为大学的重要职能之一(张楚廷,2012)。教学、科研、服务社会这三大职能也是大学区别于一般教育组织的重要特征。如中国古代的书院可以开馆授课,却没有正式的科研和服务职能,更没有专业的划分,所以不被认为是大学组织。

登州文会馆在教学上面向中国学生,不但有宗教学科,也有中国文学、历史与哲学,还有與当时世界接轨的应用学科。同时,文会馆无论在自然科学领域还是社会科学领域都展开了科学研究活动,教师们在建立之初就从美国本地收集了很多科学器材带回中国。同时文会馆拥有水学器、气学器、声学器、蒸汽机、磁学器等先进科研设备,甚至还建立了天文馆,供师生科学研究之用,由此可见科研真正成为登州文会馆的职能之一(郭大松、杜学霞,2012)。此外,文会馆的毕业生是中国最早一批拥有西学技能的青年,他们除了进入当时中国新型的实业机构,还进入圣约翰大学、山东大学堂、山西大学堂等高等教育机构担任教习。所以登州文会馆确实服务了当时的中国社会,它践行了大学的三个重要职能(教学、科研和服务),应算作是符合现代大学的特征。

(四)从是否具有大学精神的角度来判断

大学,不管其创立者是谁,是需要有精神和灵魂的。学界对于大学精神的研究颇多,虽略有差异,但共同之处很多,主要集中在:普世主义价值观、独立性和相当程度的自由。大学之“大”就体现在对普世价值的追寻上,大学是为全社会而不是个别人群或利益集团服务。为了实现这种普世主义价值观,大学必须有一定的独立性和自由度,就是所谓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19世纪初的宗教大学享有比较充分的学术自由和独立管理权,它们既没有彻底倒向侵略者,也没有倒向中国晚清政府和民国政府。除了传教,它们也向中国学生传授现代科学技术、一定程度的中国传统文化,甚至民主共和思想。同时,战乱时期中国政府的管理缺位,使大学获得了非常宽松的政治环境,拥有较高的自由度,可以站在全人类的立场而非单纯国家的立场上传授知识和培养人才。

在践行大学精神方面,登州文会馆把宗教的普世价值和大学的济世情怀结合在一起,1864年建立之初的第一批学生是6名穷苦孩子,他们可以得到免费食宿、书籍和文化用品。1869年学堂扩建时,向30名学生免费提供饮食、医药、回家路费等(郭大松、杜学霞,2012)。这就体现了文会馆的普世情怀,而这种宗教(尤其是基督新教)中的普世情怀和大学的普世情怀是相似的,都要兼济天下,都关心人的价值和福祉。文会馆在管理上参考西方教会大学的模式,没有受制于当时的中国政府,拥有较高的自由度。因此,文会馆在独立性、自由度和对普世价值的坚守上,在当时的中国是比较突出的。

(五)登州文会馆有中国最早的博雅教学

大学在中世纪的欧洲诞生,从一开始就设立了严肃而认真的人文课程。在文、法、神、医四大学院中,人文学院是所有学生入校之初的共同修习场所,只有修完人文课程才有资格进入其他三大学院(张磊,2010)。既然大学是站在普世主义的立场服务社会,那么以人为本的人文课程就必然是现代大学教学活动的核心。一所现代大学最重要的核心竞争力之一,就是其博雅教育的水平,而博雅课程就是以人文课程为核心(张楚廷,2010)。以登州文会馆为例,除了宗教课程外,还开设了国文、道学、经学、史学、国学典籍(孟子、中庸、诗文、论语、诗经、礼记)等中国文化基础课,同时还有数学、音乐、地理、天文等科学素养课程。这种博雅教育是非功利性的,旨在培养有判断力的、理性的青年学生,培养全面自由发展的人。同时这些课程具有相当的难度,属于高等教育领域的高深学问。从这一点来说,登州文会馆具备现代大学的特征。

四、结束语

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中国大地上崛起的教会大学,不但具备了分科系教学、颁发文凭等现代大学特征,也立足中国本土,结合中国国情,促进了当时中国社会的发展,使之在一定程度上融入了国际社会。其中,登州文会馆在这些教会大学中建立时间最早,于1864年开始招生,到1877年的13年间逐步具备了大学特征。因此,当人们追寻中国第一所现代大学的起源时,不仅不能忽视这所立足于中国的西式学院,而且从某个新的视角审视,它才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所现代大学。

参考文献:

[1][加]许美德.中国大学1895-1995:一个文化冲突的世纪[M].教育科学出版社,2000.

[2]张磊.欧洲中世纪大学[M].商务印书馆,2010.

[3]张楚廷.高等教育哲学通论[M].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4]张楚廷.高等教育学导论[M].人民教育出版社,2010.

[5]郭大松,杜学霞.登州文会馆[M].山东人民出版社,2012.

[6]李子迟.晚清民国大学之旅[M].中国致公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