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遁
2019-09-10鲁玉梅
雨是一眨眼之间就来的。拐了一个弯后,沿路的树就不见了,两边的山长了很多怪石,山的顶端有几片云。路那端的山上有几座白塔,那就是天门寺。路旁有一块石壁,女人想一定是“天门寺”三字,可实际上那只是一块宣传草原防火的广告牌。石壁前是个大转弯,路斜斜上到半山腰去。脚下这条路就是通往天门寺的。一辆红色夏利车驶过,女人没有在意,是去山上寺院磕头的善男信女罢了。可车子停了下来,女人走到车子旁的时候,红色夏利车的玻璃被摇下,女人看见那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男人说,上来,我捎你。
苏末把自己扔到陌生的寺庙里来,这和她平日的生活相去甚远。
和天问寺一样,天门寺第一个殿宇是释迦牟尼大殿,第二个是财神殿,第三个是观音殿。佛妙相庄严。在天问寺苏末经过很多破损的水泥台阶,把寺院大殿都转了一圈,看见很多人在佛前磕等身长头,她甚至尾随着一家祖孙三代看他们怎么磕头礼佛。他们笃信虔诚地把桑煨进白色的桑炉里面,嘴里念着六字真言,那些真言随着淡蓝色的桑烟飘到天空中去了。
因为下雨,大殿的门从里面扣着,那个载自己上来的男人推了推大殿门,用苏末听不懂的土语说了几句话,大殿门开了。是个龅牙僧人。龅牙僧人显得有些慌乱,他脸上残存着睡意,身上的衣服领子和袖子有很多污垢,显然很久都没洗过。男人说,你去拜佛,我有点事儿就不陪你了。苏末拜了大殿中的释迦牟尼佛,又拜了偏殿中的宗喀巴佛。龅牙的僧人说,上去再拜拜财神殿。苏末点点头,出来去财神殿。同天问寺相比,天门寺实在太小了,它山上似乎没有路。苏末细细看了看,西边有一处石头堆,她就顺着石头堆方向走去。一直走,走到财神殿。财神殿只是一处庙观似的建筑。苏末拜了拜。从斗室里面走出一个人来,苏末吃了一惊,原来就是载她上来的那個男人。男人说,上去拜拜观音吧,她一定保佑你吉祥如意,观音是女的神。苏末没说话,决定去上面观音庙里拜一拜。走了很多路,路很崎岖艰险,有一段用钢管围做了护栏,感觉一晃就会掉到山崖下去。苏末气喘吁吁走了将近半个小时的路,累坏了。她下山时,那个男人已经在车里等她了。苏末有些吃惊,笑了一下。
苏末32岁了,青春很快会像闪电一样消失到天边去,所以她尽量笑,笑能把年轻女人的可爱多留下一些。他们回到山脚下那条水泥路上。你是来求什么的,男人问。苏末说,我不是来求什么的。事实上,苏末也不是来求什么的,她拜佛是因为佛慈悲的面容,而不是另有所求。男人又问,怎么一个人来了。苏末说,我就是想一个人。男人说,现在一个人出来的很少。言外之意就是你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一个女人独自外出,来的且是荒郊野外之地,要么经历了无法想象的劫难,或者有着难与人外道的原由。坐人家的车,很难推之不理,但说,说什么呢?因为苏末自己也不知是什么原由让她产生这次外出的念头。是她的脚带她来的,并且她不想回去。雨很大。雨中一切宛如幕布上的电影一样,如梦如幻,她与这个男人仿佛是电影的主人公,相遇只是一个桥段。男人说,我们抄近道。苏末一下子就慌了,她也怕。她到底是个女人。32岁,经历了一些事,有暴虐的,有温情的,有无奈的,可没有经过的还很多,比如对一个陌生人的信任,可是她不能让他看出她怀有巨大的恐惧,也不能让他看出自己受到的戏谑。苏末点点头。车子完全被水淋着。其实现在应该后悔,可是奇怪的是苏末压根没有后悔。男人说你会在8点到达布兰,我送你到路口,吃了晚饭你搭车去布兰,我往回走。苏末看见路边的标记是今天路过时见过的。苏末说,那怎么好意思。男人看了看女人,叹了口气,仿佛在说总算这个女人和正常女人一样虚情假意起来。他笑了笑。路况不好,车子有些颠簸,男人大大的肚子像只调皮的皮球随着车子的颠簸而跳来跳去。他喜欢咂嘴,像是吃了一种很好吃的东西后禁不住赞叹一样,他还喜欢用手背擦嘴,仿佛真的吃了什么忌讳的东西急于掩藏一样。他说他觉得开车是件累人的事情。男人没话找话。陌生人之间除了没话找话这游戏,再没有可玩的了。苏末说,是吗?这时她突然想起自己的老公。她的老公身体很棒,从来不说累。苏末出来这些天第一次想到她老公。她想老公是爱她的,同时也爱着另外一个女人。有一次她看见老公的脖颈留着被红蜘蛛叮咬了般的红印记。当她知道有她的存在的时候,她把自己弄得跟个疯子似的。但很快她发现自己在跟两个疑问较劲,她想一个人怎么会同时爱上两个人,还有她老公怎么像个演员一样那么善于表演。如果那次他不百密一疏泄露了秘密,不知还要表演多久。苏末很快感到累了,觉得这样做很没意义,于是她就不闹了。老公表示以后不再与那个女人纠葛了。苏末试图把这件事不当事儿,可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洒脱。这件事情促成了这样一次旅程吗,苏末也没能给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男人说加个微信,还说当苏末想说话的时候就可以找他,现在不说不代表以后不说,再说以后想来这里时还可以找他。男人的肚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激动得蹦来蹦去。苏末没有表态。这个时候男人的手机响了一下,他拿起来看。苏末很不地道地瞄了一下,头贴是个漂亮姑娘。这个世界上谁又能逃得过庸俗的生活,苏末是,这个男人也一样。阵阵倦意袭来,她闭上眼睛。
那是一头奔腾而起的牛,它犀利的角挑衅般抵着头顶的天,全身的力量凝聚在角尖上。尽管深陷黑暗,但丝毫掩饰不住它的躯体在一瞬之间爆发出来的那种惊心动魄的意味。它似乎要用角挑破这笼罩四周的黑,要让光明像河流一样倾泻而下,要让春天以及与春天紧密相连的所有美好都降临在四野。也就在刚才,苏末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心脏还在怦怦狂眺。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深度睡眠。也就是说很多年来,沉睡的只是苏末的肉体,她的灵魂并没有同肉体一起放松下来过。这种情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这样的结果是晚上但凡有一丁点的响动,她就惊醒,然后脑子开始清晰起来,彻底失去睡觉的欲望。
多少次她像个幽灵一样徘徊在书房门口。书房那张小床上睡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是余兆贤。好几次,苏末要抓住书房门的把手了,可就像被谁冷不丁泼了一盆开水一样缩了回去。
那晚似乎有东西在她屋子的窗棂前叫唤了一声就急速藏进黑暗中。那也许是只寻找配偶发情的流浪猫,也许是一只正在捕鼠的猫头鹰。乡村的夜晚通常是另外一些生命的天堂。没开灯,披上衣衫,就在黑暗中苏末走到院子里,然后就在黑暗中她看见了那头奔腾而起的牛。苏末甚至听见牛“呼哧”的喘息声,只这一声再也听不到什么了,仿佛随着牛奔腾而起,那呼哧声被牛用力甩到半空中了。过了好久传来“磕磕”声,苏末几乎要断定是树叶。可是再仔细一听,磕磕作响的不是树叶,因为树被砍伐卖光了,房屋周围没有一棵树。作响的是苏末的牙齿。深秋的夜气已经很凉了,她只披着一件单衣站在院子里。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让她产生这种生理反应的不是秋天的天气。
去年6月,苏末的父亲还在省二医院照顾住院的舅舅。其实也说不上照顾,就是父亲陪舅舅唠嗑。人和人之间是很奇怪的。除了舅舅大儿子出车祸伤了脚不便走路,二儿子因为是智障照顾不了病人这个原因之外,第二个原因就是舅舅愿意和父亲说话。很少有人愿意和父亲说话,即使是作为他女儿的苏末。
和父亲说话是很吃力的,因为他总不理会别人,按照自己的思路来。与他通电话的时候,这种沟通障碍更明显,因为你在强调自己意图之时,他那边早断了电话。在和父亲寥寥无几的通话中,苏末发现和他通话时间最长的也就两分零六秒,其他都在一分钟之内。平常苏末有事儿总是给母亲打,极少给父亲打电话。苏末的哥哥也是一样,喜欢给母亲打电话,不太给父亲打。由此,这种沟通障碍很快把父亲排除在他们的生活之外。也许这种状况从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比如在苏末兄妹小的时候,或者比这个还要早的时候,只是所有人还没有意识到过这一点。后来随着这种状况的不断加剧,才让人有所警觉罢了。刚搬到省城新房之后,由于有夜里抽烟的习惯,父亲和嫂子起了矛盾,嫂子嫌父亲抽烟把房给熏坏了。于是父亲白天都在外面吸烟,到了晚上就跑到楼梯口去吸。本来这个不算是坏习惯的习惯没什么大不了,就像一个人嗜辣、一个人嗜酒一样平凡。不幸的是有天晚上他去吸烟的时候,家里进了贼,把鞋柜抽屉里的一千多块钱弄走了。可想而知这件事情引发的后果。如果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小毛贼,而是个穷凶极恶的罪犯的话,就不是简简单单丢一千多块钱的事情了。后来父亲买了些糖果试着戒烟,就把烟给戒了。苏末想父亲这次是下了决心的。再后来父亲去离海湖新区不远的一家停车场看大门,并且在那里养了一只狗。为了照顾那只狗,父亲每天都到一个面食馆端剩饭。母亲忍无可忍,因为父亲每条裤子上都是星星点点的油渍,并且停车场旁正在修通往湟中的高速公路,父亲粘着油渍的裤子和鞋子总是被一层尘土包裹着。起初家里人还不知道他养了一只狗,后来这件事情终于被获悉了,并且知道了父亲又开始吸烟了,于是他出来守停车场的目的就变味了,那就是为了避开眼目吸烟。母亲再也不愿意洗那些脏兮兮的衣服和鞋子了,她的腰以前受过伤,到现在还在痛,所以每天她几乎是在咬紧牙关照顾两个小孙子的起居饮食,而父亲却在外面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那只狗。母亲让父亲回来,而这次父亲却破天荒地违背了母亲,他愿意待在那个脏兮兮的地方。对此母亲除了抱怨也别无他法,她嫌那里脏,就不去那个停车场看他了。到了休息日,她会从对面的刘家寨市场买够父亲吃三天的面条,回停车场的时候让父亲拎走。和父亲一起守停车场的还有一对也是从农村来的老夫妻,那个男的姓索。那个老索问父亲怎么不见你老婆子来,父亲回答自己的老婆子去世了。再没见老索问过。后来母亲因为有些事情去了一次父亲那里,刚好父亲又去饭馆端剩饭去了。听到狗叫,那个老索来到父亲的屋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母亲,拐弯抹角问了她一大堆问题。后来母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大为光火。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对别人说她死了,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苏末的嫂子,而嫂子把这件事儿当一个巨大的笑话讲给苏末听。苏末除了颜面扫地,就是怀疑父亲的神经不太正常。后来那只狗死了。狗死亡的原因竟然是胃肠炎,罪魁祸首就是那些调料味很重的餐厨垃圾。父亲回家来了。在戒了一个月零三天烟以后,他依旧是那个半夜里去吸烟的幽灵,不声不响,却风雨无阻。只不过出门的时候不会再让房门大开,他轻轻拉上房门,在楼梯口消灭完三根劣质香烟以后,像一个刚刚接受完洗礼的圣徒一样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然后又心满意足地睡着了。父亲的事,家里人都知道了。见他不听劝,索性都不再劝。于是在家里他仿佛就是一个角落里的幽灵,偶尔和小孙子说说话,嫂子就会说爷爷别把你土里土气的家乡话教给孩子。父亲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但不一会儿就恢复原貌了。不过这加重了他觉得在别人家里一样的不自在感。放贼进来偷走一千多块钱、重新吸烟这两件事情使他在儿媳面前已经颜面扫地,更何况宿命一样,他这个儿媳与妻子一样性格刚强,儿子每月交2500块钱的生活费外,家里所有的收入都由这个儿媳管理,也就是说老头要烟钱都要看儿媳的脸色。没过一段时间,父亲就去二医院打扫卫生,当然这次又是瞒着哥哥和嫂子。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在医院打扫了二十来天就被辞退回家。父亲要苏末去二医院财务室去结那二十来天的工资的时候,她才知道了此事。被二医院辞退之后,他再也没有提出去工作,那时哥哥已经知道父亲去医院打扫卫生的事情,他甚至都没敢告诉他的妻子,害怕老父亲又会受一场责难,然后他答应每月给他两百元的烟资。彻底住到家里的父亲开始一心一意为家着想了。苏末出生的这个地方有萨满教遗风,人人相信万物有灵。母亲因为嫂子当初怀不上而无数次地在神位前忏悔过,后来即使是西京医院治好了嫂子的不孕症,母亲却毫不遮蔽地把这记到了家神的功劳簿上:她认为自己的虔诚感动了家神,是神灵给她送了两个孙子。所以每到一个重要节日都要敬神礼佛。每次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苏末的父母都会去。后来因为哥哥嫂子工作忙脱不开身无暇顾及两个孩子,回家敬神礼佛的事情就由父亲一个人来完成。没有人能够体会站在那地方的那种感觉,而你的根,你身上所流淌的血都和这个荒凉的地方有关系。那个时候你就会觉得悲从中来,不由自主又莫名其妙。有一次父亲没有打到车,就给苏末打电话来接他到老家去。苏末开车把父亲放到家门口,眼前的景象就像身处在一片荒冢之上。打开门,那座被雨水浸出白盐花的木头的房子冒出絲丝的鬼气,洞开的炕洞里有具黑猫的尸体,一眼就能知道是死了很久的。苏末很抗拒这样一所房子;一座充满诡异味道的房子居然就是她度过童年时光的居所。父亲用一根长锁链把正屋门锁得密不透风。推开正屋门的瞬间,腐烂空气的气味迎面扑来。父亲的家神就在那个腐烂空气里面,在一张红纸上。后来父亲就把家神从老家搬到省城的房子里面。与此同时与那个看不见的神衹一同搬来的还有老家院子当中的那个宝葫芦。这件事情就连母亲都不知道。原来父亲听母亲说过嫂子几乎每个月吃零食都花3000块钱,还有每次买衣服不是成千,就是上万。父亲想这怎么了得,就算家里有座金山有天也会花没的。后来他想了想,问题还是在房子上。房子能有什么问题?房子里没有聚敛财气的宝葫芦,所以这边到手的钱,一翻手就没了。他不能让他儿子在某一天变成穷光蛋,所以他把埋在老家院子当中的宝葫芦给挖了出来,带进城里的这个家里。不顾母亲的劝阻,他叫来一个搞装潢的人,准备要把宝葫芦埋进电视柜底的地板里面。那些天哥哥在外地出差,母亲就给远在外地的嫂子打电话来阻止父亲。嫂子赶紧坐了飞机回来。嫂子一进门,父亲就愣在那里了,醒过神来的他把那个搞装潢的人给弄走了。这件事情在整个小区里面弄到人人皆知的地步了,有人开始怀疑父亲的精神有了问题,那些平常和父亲问长问短的人远远看见父亲就避开了,而有的则靠前,故意问些使坏的问题。就这样父亲越来越融不进那个家,甚至是整个小区了。发生所有事情后,就连平常包庇他的母亲都不愿意为他说情了。她常说和一个人生活一辈子,到老还是摸不着这个人的脉气。苏末怎么也没有弄明白忍让了一辈子的父亲怎么会来一个老来俏,让强势了一辈子的母亲大跌眼镜,让自己处于这样一个不容乐观的环境之中。苏末查过属蛇人的个性,四个字神秘莫测,具有周密的思考力,立定志愿后必勇往迈进,表面坦诚,其实神经质,猜疑心的人,智能高,具有审美感,是个艺术天才。这些文字附在父亲身上,表面看起来离有十万八千里,可屏息凝视之后,这怎么不是父亲个性最好的写照呢?谁也没有真正走进过父亲的世界,在他近乎荒唐的举止背后,谁又能知道他真实的想法?
自从那些事情发生之后,苏末基本不再给父亲打电话,但她在打电话给母亲的时候比以前更多地询问父亲的近况。母亲说,你的父亲脾气越来越像那个时候的爷爷了。苏末记得有一天,放牧回来的爷爷怒气冲冲地把一副马绊子丢过来,砸碎了一片窗户玻璃。好像是赌气一样,父亲没管那扇失去玻璃的窗子,母亲也没有。那扇缺了玻璃的窗户呼呼地往家里灌着冷风。连母亲都尽量不和父亲说话了,父亲在家里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由此去照顾生病住院的舅舅,父亲简直有点雀跃地接受了这项任务。父亲是人,是人也就会感到孤单,就想找个人来说说话,聊聊天,更何况舅舅是一个最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呢。
那天,苏末到二医院看望舅舅的时候,父亲披着卡其布中山装,背对着病房门坐在舅舅病床旁,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对于那天的情形,苏末记得太清晰了:病房被刚刚升起的太阳照得金黄一片,和过往的每一个平凡而美好的早晨毫无二致。只是屋内药物、刚刚吃完的早饭、病人身上特殊的气味等诸多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很倒人的胃口。坐在病床上穿条纹病服的舅舅看上去和健康人毫无二致;他花白的头发钢针似的扎在头皮上,黝黑的皮肤深邃的眼睛,长相有点像已故去的伟大的南非总统曼德拉。一坐下,舅舅就向苏末嚷嚷要出院,苏末说病还没治好,不能出院。舅舅说就疼一点点儿,没疼到不能挨。旁边的父亲说再住几天,把病治好了,就不用再来医院。舅舅就唉了一声。当过兵的舅舅脾气刚直,走路喜欢目不斜视、端打直上,不肯听别人的话,但唯有父亲说什么就依什么。对于这一点连母亲都感到奇怪。在苏末出生的这个地方郎舅妹夫这层关系是很微妙的,很多人很难处理好这层关系,多半的时候,郎舅辖制妹夫,妹妹在婆家受到不公正待遇,做哥哥的会毫无顾忌地让妹夫尝尝拳头的滋味。这并不是说母亲在这个家里过得如何如意,而是父亲把本应该属于他的那部分权力暗暗移交给了母亲。姐妹众多的母亲又有着强势的个性,掩盖了本属于父亲的那点可怜巴巴的光辉。于是,很多人都绕过父亲去找母亲商量事儿。很多人发现父亲不是按自个的思路说下去,就是喜欢用戏谑的语言来说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久而久之,父亲便萎缩了下去。过了几天苏末给母亲打电话询问舅舅的病情,才知道舅舅已出院,父亲却住院了。苏末有些惊讶,问母亲父亲是什么病,母亲说你父亲胃痛。苏末记得小时候父亲不喜欢吃刚刚蒸出来的热馒头,不吃炒鸡蛋,吃不了辣,还有让她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吃完饭后必定会打饭嗝,一声接一声,像家里的牛羊在安静时候的反刍一样。苏末还是没有给父亲打电话,而是打给哥哥,询问父亲的病情。哥哥说,诊断书下来了,是胃癌早期。苏末一下子被打蒙了。胃癌,怎么回事,我们的家族从来都没有人得过类似的病。哥哥说父亲的胃里共有三个肿瘤,两个离血管远,一个离血管近,还有考虑到父亲心率过缓,医院建议先调心率,再动手术。苏末说他们没搞错吧。哥哥似乎生了妹妹的气,说怎么会,那里有成千上万的人来看病。苏末“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事实。那是个正午,街上人来人往,一股看不见的风让街柳在人的头顶婆娑微舞起来,人行道被各种各样的脚占据了,穿小白鞋的,穿皮鞋的,穿布鞋的,穿凉鞋的,这些脚匆忙地落在人行道的地砖上,像各种各样被风刮着向前走的树叶子。苏末跟着这些树叶子走了好久,走到身上的力量全都用完用尽了,来到公园坐在人工湖旁边的椅子上,两只眼睛酸涩地在眼眶里咕噜咕噜转。她想她现在要做什么呢?做什么呢?做什么都沒有用。她打开包拿出电话,突然想给那个人打一个电话。电话拨通了,只听见父亲的一声“喂”,苏末便挂断了电话。她残忍地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对这个人产生过一丝温情,有的是陌生,甚至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这件事情看起来都那么的荒唐和可笑。现在,即使是得到这样一个消息,也没有改变这个人在她内心深处这样一个虚无的存在方式。
听母亲说舅舅回家没两天,便疼得受不了,就嚷嚷医院的那帮是庸医,明明是胃痛,却说是胰脏的问题,他对这个医院已经失去信心了。并且从那个时候起,他在等父亲的电话,因为父亲在照顾他的时候,吹嘘西安的西京医院如何如何了得。父亲之所以对这家医院这么有好感,是因为这家医院治好了苏末嫂子的不孕之症。父亲的吹嘘和出于对生的渴望,使舅舅出院后变卖了家里的两头牛和六只山羊筹措好了去西安看病的钱。等不着父亲的电话,舅舅就给父亲打电话说他已经把牛和羊变卖了,就等着去西安。这个时候父亲已经住院,并且他也已经知道了舅舅患的是不治之症。接了舅舅的电话,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搪塞几句匆匆就挂断了。后来苏末听说舅舅当时气得哼哼了几句就什么也没说。之后再也没有打过父亲的电话。指望不上父亲,舅舅叫他大儿子把他送到西安去。当然这个要求又遭到无理的搪塞,一个星期后舅舅就去世了。这个皮肤黝黑,表情严肃,长相酷似曼德拉的老头,在最后的时刻怀着对父亲的仇恨和鄙夷隐遁于世了。让一个濒临死亡绝境的人心怀仇恨,是不怎么光彩的事情,为了这件事,苏末的表哥对父亲颇有微词。
哥哥请来的专家用胃镜瞧了父亲的胃囊以后说,手术要一个星期后才能动。哥哥和他的妻弟,不如说是苏末的嫂子和她弟弟决定让父亲去西安西京医院住院治疗。苏末发现自己的哥哥除了长相没遗传父亲外,他绵软、含混、没有主见都酷似父亲。
相比之下,苏末的母亲很果断,在看不到儿子接他们去城里“享福”之后,她就开始想要和苏末生活。她让苏末给她和父亲找些活。在哥哥毕业参加工作的时候,父亲就开始酗酒,开始四处吹嘘他儿子将要把自己接到城里去住。但年复一年也不见哥哥把他接到城里,周围的人开始不断嘲笑他,不断讥讽他。刚刚开始的时候是嘲笑父亲一个人,后来他们连母亲都开始嘲笑了。苏末的母亲是个性格高傲又很敏感的人,她受不了这个,所以她开始向苏末寻求帮助。其实父亲不是在简简单单地酗酒,他想把自己隐遁起来,同时与他隐遁的还有痛苦和狼狈。因为他接受不了自己被抛弃的事实。但是向苏末的寻求失败了,在父亲母亲做主把牛羊变卖想要和苏末去那个丑陋的小县城居住的时候,苏末说这件事要从长计议。这件事情的结果就是母亲撺掇父亲,把新婚不久回娘家的苏末在老公面前暴打了一顿。苏末知道老公看不起自己的父母,连同把她也看不起。
后来,城里的嫂子终于有了孩子,母亲终于看到未来在向他们招手。事实也正是如此。母亲可以高枕无忧了。母亲像以前一样给苏末炒香香的葱炒鸡蛋,母女两个只是比以前客套了。
父亲在西京医院动了手术。这个时候村主任打来电话,说了房子的事情。他说假如不盖新房,那旧房子不能再存在了。母亲决定盖新房。母亲的意思是等他们百年之后,丧事要在亮堂堂的新家里操办。这件事情父亲依旧没有发表意见。但他就在从医院回来不满四个月之后,開始着手新房子的事情。父亲每次回家都让苏末接送。旧房子一点一点从苏末眼中消失了,新房子在那本是一片荒草的地方正一点一点成形。父亲因为要监工,经常住在用帆布搭起来的帐篷里,在帐篷里他可以毫无节制地抽烟,可以毫无规律可言地生活,让冰凉却自由的风吹拂自己。
因为哥哥忙于工作,去社保报销父亲医疗费是苏末去办的。那天社保工作人员对着大厅喊苏光明、苏光明。喊了三遍,苏末才意识到他们叫的是父亲的名字。她翻开父亲的身份证,上面赫然写着这三个字。看着身份证上的这三个字,苏末从来都不知道父亲有着这样一个响亮的名字。一听这三个字的发音,就会让人去想明晃晃的太阳。可实际上这个叫“苏光明”的人总是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活着,不久之后,这个叫苏光明的人会把自己掩藏起来,让这个世界少了这样一个人。苏末想其实谁都没有了解过这个人,这个人对于他们来说还是个陌生人。房子盖好以后,苏末不能保证父亲有一天会悄悄把他自己扔到这里来,就像苏末时常试图把自己从大街上走失,一下子把自己丢到太虚中去。苏末以为那个男人要把她带到很远很黑的地方去。她听说有人把一些女人拐走,把她们囚禁到地窖或者狗笼里,折磨摧残让她们生不如死,可是他没有。
那辆抹茶色班车把她载回了布兰。那时候天空清澈。布兰街头明晃晃的让人猝不及防,就像一个女人最后一块遮羞布被突然一下揭开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样令人慌乱而绝望。苏末这才意识到那头奔跑的牛其实是想要挑破这黑,把自己躲藏到更黑的黑暗中,证明自己是黑暗之子,证明自己如果突然隐遁了,任何人都休想找到它。就像苏末和她父亲一样,曾经想把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一笔涂抹了,可最后她和他都惊人地选择了把自己在人间走丢,父亲选择的是胃癌,而她选择的是意念、幻想,甚至是逃避。在这个家中,其实和父亲最相像的就是苏末她自己。
当她从那辆红色夏利车下来时,那个男人说,要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苏末轻叹了一口气,我想要什么,又能获得什么?
作者简介:鲁玉梅,女,土族,生于青海大通,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发《民族文学》《青海湖》《雪莲》《瀚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