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面油圈
2019-09-10李方
进入十月,各级各类培训就多了起来,这可以看作是近年来的一个新现象新特点吧。倒不是全无必要,但起码有一多半是生拉硬拽、胡乱拼凑的。过去,胡吃海喝的事情太多,进入十月之后,各单位经费吃紧啊。想想,吃喝就像一场接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从年头打到年尾,弹药消耗殆尽,都开始哭穷,要求计划外拨款,追加经费投入。现在不行了,没人敢明火执仗地吃喝了,年初拨下来的钱,有一些安静地躺在单位的账户上,像养尊处优的女人。看看年底,再不想办法花掉,只能睁着圆眼被财政上收回去。不但如此,细究起来,还有怠政的罪责不能逃脱。
怎么花钱,当然是个艺术活儿。唯一正当的理由,是办各种各样的培训班,把大家召集起来,请上几个这一领域挂得上号的主管、领导,按照专家、教授的标准付给讲课费。大家坐在下面,领导坐在上面,但不是讲话而是讲课,领导在满足了平常的权力欲之外,也很高兴有别样的自豪感和满足感,不时学者一样抹抹头发、扶扶眼镜;台下坐着的下属,也不像平常那样拘谨和腼腆,是听课而不是挨训,自卑感减少了许多。大家的心情是舒畅的,神情是愉悦的,会场气氛也是融洽的。就是吃饭,也很有年夜饭和国外派对的情调,自助餐嘛,端着盤子四处游走,碰上对劲儿的人,还要站在餐桌边绅士般交谈几分钟,真是不亦乐乎,皆大欢喜。
我就是在这样的一次年末培训会上,见到女人的。
自然,培训也有严格的规定和要求,既不能安排到风景名胜区,也不能食宿在星级宾馆里。这次,主办方将培训班安插到一个四周荒凉、飞鸟绝少的新建培训机构里。这里不通公交车辆,就连出租车司机也摸不清方向。因此等我赶到时天上的星星都已出齐,晚饭早已结束。我在报到处领取了培训材料和房卡,进入房间后,身心俱疲,也没了食欲。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就翻看培训人员名单。女人的名字非常突然、非常刺眼、非常触心地跳了出来,使我一骨碌从床上翻了起来。
抑制住心的狂跳,仔细地打量安静地泊在表格方框内的那三个汉字,那个很女性化的名字,不能确定就是她。这世上有几十亿人,中国就有十几亿,汉字就那么几个,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就像《中国青年报》的李方,经常为我赢得莫大的荣耀。再看工作单位一栏,是一家演艺集团。这倒是极有可能是她。联系方式一栏内是一串数字,是个手机号码,还有她住宿的房间号。
差不多过去15年了。
15年前,我虽然已经结婚,但还不像现在这样老,当时从事着一种既写本子又兼导演的工作。这个女人(我想当然地认为她已经结婚成家了)还是个女孩子,刚从艺术学校毕业,待在家里找工作。我导演一台话剧,需要大量的、受过艺术训练的演员,她就来了。她像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话多,语速快。但是录用的程序很简单,看简历,面试,录用。确定了她饰演一名雏妓。
“你能行吗?”
“行。绝对行。”
“对这个角色?”
“没问题导演,演什么都行。不会我可以学嘛,我喜欢挑战。”
让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女孩子演雏妓,这相当残忍,但非常具有挑战性。她不认为是残忍的安排,也愿意接受挑战。
一切游戏都有规则,包括规则下面的规则,如同静水流深,河床上却遍布深坑大石。事情过后,知道她不是初夜,我心理上的压力轻了许多。
她可真是一个既开朗又开放的姑娘。此后一个多月紧张排练,女孩子的艺术水准无可挑剔,唯一让我感到有点儿不舒服的是这女孩子的话太多。所有空闲的时间,都能听到她麻雀一样,喳喳喳,喳喳喳。这期间我们也有过几次,我了解到她的父亲离婚另娶,母亲改嫁远走,从小她就跟着奶奶生活,奶奶有糖尿病,一直吃荞面。
一个月后演出,无所谓成功不成功,就是做完了一件事情,各方面都有个交代,面子上能说得过去而已。
回到固原,全体作鸟兽散,只剩下女孩子和我。
女孩子说:“饿了,要吃。”
“吃什么?”
“吃荞面油圈子。”
“这叫什么吃呀?吃个面都不好意思。最差也得吃个火锅、手抓羊肉什么的,吃荞面油圈算什么呀?”
“就吃荞面油圈,再啥都不吃。”竟有些新婚娇妻的恃宠撒娇。
荞面油圈是小吃,只有柳树巷子里有卖。
荞麦不含糖,属小杂粮。用荞面制作的油圈,油而不腻,酥,软,中间空,像淡灰玉环,如黑红手镯。
卖荞面油圈的大妈见怪不惊,或许在心中暗喜,能够遇到这样的顾主,只问价,不讲价,不确定数目,吃多少算多少。女孩子不矫揉造作,拿起来就吃,皱着鼻子,两粒雀斑欢快地跳跃。吃过两个,女孩子的鼻翼上就沁出了淡淡的汗渍,拿捏油圈的三根手指头也像出了汗一样,她就把手指放到嘴里去吮吸。夏日强烈的阳光穿透柳树巷两旁的树叶,把细碎的光斑投射到她的头发上、脸庞上和手里举着的荞面油圈上,油画一样刻在我的脑海里。
不多不少,共吃了18个。女孩子8个,我10个。总共花费9元。
“以后多联系,有新剧目的话,记得联系我哦。”女孩子掏出纸巾擦着手上的油渍蹦蹦跳跳地出了柳树巷。
我知道手机是手雷。我害怕输入女孩子特别女性化的名字让老婆发现,想到刚才吃的荞面油圈,就将女孩子的手机号码姓名标注为“荞面油圈”。这样,假如她以后打来电话让老婆看见,我就有理由说去医院检查过有糖尿病,医嘱要多吃荞面,并且真的买了一包荞面油圈带回去。话说回来,荞面油圈,也确实好吃。
那天晚上,我强忍着糖尿病带给我的痛苦,没有和她联系。按理说,她也有培训花名册,如果她还有记忆,那么应该知道我也在某个房间里安睡。她没有动静,我这样的年龄,唐突地给她打电话,就有些太不像话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两人都表情平淡,像是偶然在大街上相遇的一样,走在四散休息的人群中。除了岁月的风尘和俗世的困顿留在额头上的印记外,她没什么大的变化。
在她的眼中,我大概也是如此吧。
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平声静气地说:“那次演出后,奶奶去世了,我就考进了现在的演艺集团,这些年一直都在巡回演出。”
她没有谈及家庭和这十余年生活的细节,也没有质问我为什么没再跟她联系。生活就是这样,会深埋一些事情,如果你不愿意将往事的骨骸挖出来暴晒,就不会有绝望的气息散发。你甚至会恍惚,怀疑那些事真的发生过,还是仅仅在梦境中出现过。
15分钟的休息时间确实很长,我觉得就像过去了15年。如果她还像15年前那样百灵鸟般或麻雀一样叽叽喳喳,时间可能会过得快一点儿。但是,她的话很少了。没有人能逃脱生活的追捕和折磨。
上课时间到,我们重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恰如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中,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当天晚上,我在培训机构周围走了一大圈儿,没有发现有别的宾馆、饭店、商铺,更别提有卖荞面油圈的摊贩了。
我的糖尿病越来越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