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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山魅影

2019-09-10刘景婧

广西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奶奶

刘景婧

花山距城五十里,峭壁中有生成赤色人形,皆裸体,或大或小,或执干戈或骑马。未乱(按:指太平天国时期)之先,色明亮,乱过之后,色稍黯淡。又按沿江一路两岸,石壁如此类者多。

——清光绪九年(1883年)修《宁明州志》

一、孟卡祭画

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有晦暗的天际涌动着滚滚乌云,苍茫远山化为若有若无的一线墨绿。平日与世无争的明江也在暴雨的撕咬下,陡然膨胀了自己的身体;滔滔黄浆打着漩涡,冲决狭窄的河堤,捣毁一座又一座村庄,漫过大片大片的稻田,把整个世界淹成一片泽国。

孟卡身穿黑衣,背对汪洋,仰头注视着眼前的赭红壁画。

天光晦暗,黄昏般的光线轻轻洒在石壁上。这是一幅巨大的剪影,位居中心的是一个大型赤色人形,孟卡的腰间佩带一把环首长刀,像一只巨大的青蛙,半蹲而立,双臂前伸折举,五指张开,仿佛在仰天呐喊。他的正前方,是一只藏獒般的巨犬,四肢着地,尾巴上扬。围绕着他们的,是一群较小的赤色人形,他们有的侧身仰头、长发垂地,有的相互拥抱、热情如火,有的高举一个铜锣样子的星状圆环载歌载舞;另一面的石壁上,众多面目模糊的赤色人形佩刀饰剑,正簇拥着一个首领般的大人物奔向前方,而前方壁面斑驳,几条灰黑色的雨水渗流痕迹把战争的硝烟截断在历史的空蒙中……赤色的剪影如同流动的火焰,灼灼燃烧,映亮了孟卡身后的浑浊洪水。大河从上至下奔流涌动,赤红与暗黄缠斗不休,天地碎裂成板结的滞重泥块,孟卡肃穆的一袭黑衣成为世间唯一的喘息。

“孟卡——孟卡——”一声声凄绝的呼喊由远而近,那股熟悉的人间气息让孟卡陡然一震。母亲呵!孟卡看见雨中那个佝偻的灰色剪影,仿佛是被雨水从壁画上冲下来的生灵,她正颤抖着在瓢泼大雨中哭喊,四处寻找孟卡的踪迹。

“孩子,你在哪里?姆妈错了,你跟姆妈回家吧……”

孟卡隐藏在雨中,隐藏在母亲凄绝的声音里。一片宁静而漫长的秋日时光忽而穿过滂沱大雨,朝他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那时,孟卡还是个青年。一餐可以吃掉六十斤米饭,一甩手可以把一块巨石从北宁掷到板驮,三四十里的路程对他来说如同儿戏。最神奇的是有一年秋收,母亲请了几个帮工在田里割稻,让孟卡负责担稻把。秋天的田野金灿灿的,像一片纯色的黄金从天而下,给世界镀上一层层炫目的色彩。田埂上,一束束割好的稻把憨憨地排成幾列,像极了撑着雨伞排队等待回家的娃娃。土地炽烈,热烘烘地冒着一股沉醉的泥腥气。孟卡躺在刚割过的稻田里,悠然地嚼一根稻秸,望着水洗似的蓝天上不时飞过一排大雁,自在极了。

“喂,孟卡!还不快起来担稻把,天都快黑了!”母亲急急忙忙地冲过来,对着孟卡的屁股就是一脚。

“急什么,就去。”

孟卡拍了拍衣服,慢悠悠地起身,钻进附近的树林,徒手掰倒一棵大树,找了一根可以用来做房梁横条的大木当作扁担,又抽了几根竹篾当作绳索,把帮工们割了一天的稻把全部捆成一担,正要走,忽而看见立在田边惊得目瞪口呆的几个帮工。孟卡憨憨一笑,冲他们喊:“来吧,坐在稻把上,我一肩挑你们回家!”

帮工们将信将疑,陆续爬到稻把上坐好。随着孟卡猛一起身,帮工们惊呼一声,竟眼睁睁地看着八个壮汉将近一千斤的重量被一个小伙子一把拎起,直到回家爬下稻把,还惊疑未定。母亲嗔怪地瞪了孟卡一眼,孟卡知道,这件事又得在四里八乡传上好一阵子了。

那时的孟卡强壮得意,根本不知道人生六苦是什么。

而如今他又知道了什么?

孟卡看到战争骑马而来,似乎是梦中的一具银色盔甲,盔甲沉重、鲜亮,像一道尖锐的白光割破黑夜,又像银亮的鱼鳞沾着身体密密生长,它长着长着,就只剩了两个黝黑的眼眶,里面空无一物,却又深不见底。战争就是这样一个空壳子盔甲,装成人的样子奔腾而来。只有马是真实的。马蹄的声音由远而近,像一声声鼓点击打着大地,大地发出回声,仿佛千万人簇拥呼啸!但是他很快发现,那是一匹只剩下骨架的马,白骨的磷光和盔甲的银色交相辉映,几片残存的马肉还夹着黑色的弹片附在骨头上颤抖,但很快也在硝烟中“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战争之后,就是洪水。洪水由梦里冲到了梦外,世界仿佛被一口吞进了巨兽的体内。孟卡看见无数死尸在血海中沉浮、膨胀、扭曲,黑压压一片。每一具死尸都吐出一口阴气,原始荒蛮的阴气细细密密,慢慢织成一张流动的灰色蛛网,包裹住死尸的灵魂,在巨兽的内脏间横冲直撞。孟卡忽然看见母亲,母亲的脸,在血海中对他微笑,它眉目清晰,每一条皱纹都是孟卡曾经一一抚触过的。孟卡记得它粗糙的触感,是在稻田里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母亲的长发,是花白的模样,母亲常常在干完农活之后用泉水清洗它,还说:“我还没老,头发也没老,等真的老了,我和它就都变成白色了。”孟卡伸出手去想拉住母亲,却只拉住了一束花白的长发。他惊恐地回过头去,却猛然看见巨兽的心脏,变成了险峻的花山,一整颗兽心矗立在汹涌的明江边上,遍布心脏的毛细血管幻化为陡峭岩壁上的赤色人形,母亲的长发就在岩壁上飘摇……

孟卡在惊悸中醒来,举目四望,荒村寂寂。母亲闻声而来,在他床前啜泣。他才记起和母亲都在山里躲避战乱。孟卡拉着母亲瘦骨嶙峋的手,说:“姆妈,放心,我想想办法。”

孟卡把自己一人关在林间小屋里,凭借天生神力,向天神借来神符,用剪刀在神符上裁剪兵马。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孟卡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过了九九八十一天,兵马终于全部裁剪完工。孟卡长嘘一口气,郑重地把神符兵马锁进宝箱,只要到了一百天,这些纸上兵马就可以全部变活,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叱咤风云、平息战乱了。

此时,母亲却忧心不已。有一天趁孟卡熟睡,她偷偷拿了孟卡的钥匙,打开宝箱想要一探究竟。谁知宝箱一开,顿时昏天暗地、电闪雷鸣,无数纸人纸马冲天而出,在村庄上空哀鸣嘶吼、缭绕不去。孟卡被巨大的轰鸣声惊醒,跑出屋外一看,才明白纸人纸马没够一百天,如今法力泄露,是永远不能变活了。孟卡在绝望中望着纷飞的神符兵马在空中不断旋转,慢慢由黄色变成白色,又变成红色,洪水开始泛滥,红色逐渐加深,最后竟成了血色。忽然,它们扭成一股龙卷风,夹带着浑浊的洪水朝明江边的高山峭壁飞去,风到雨至,纸人纸马全部扑到崖壁上,定格成了一片又一片的赤色人形,远远望去,犹如悬崖峭壁上开满了血色花朵。

“原来这就是花山。”——这是孟卡说的最后一句话。

母亲的忏悔声仍然在雨中回响,孟卡却筋疲力尽,再也不能回一句话了。此时大雨渐停,洪水渐止,孟卡感到双脚慢慢僵硬,石头的纹路开始像梦中的鱼鳞,一点点地往上生长。孟卡知道,大梦已来临。

二、鸡鬼传说

明江涨水的时候,和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没什么区别。她肿胀、变形,呕吐的时候从胃里反酸出无数黑木枯枝,与江面的浊浪一起沉浮回旋。

木帆社紧挨在明江旁边,灰败、幽深的房屋高矮不一地簇拥在一起,犹如一个浸透了水渍的蜂巢。盖着乌篷的木帆船不见了船帆,像一只只濒死的黑鱼,随着涨水的起伏一点点侵蚀着河岸的房屋,几乎要跟着洪水一起涌进社里。对住在江边的人们来说,每年八月暴雨过后,最有意思的事,无非就是趴在驮龙桥头,牢牢盯着一层层回旋扑打河堤的江水,猜她什么时候越过警戒线,涌向木帆社。——这是搬家的讯号,只要木帆社被淹,驮龙也差不多要陷入汪洋了。

从我记事起,木帆社就是一副浸满水渍的样子。

有一位老奶奶,总在木帆社被洪水浸泡之前拄着拐杖来我家,就好像是被洪水冲来的。老奶奶八十多岁了,爬满皱纹的眼睛患了白内障,总是半睁半闭着。洪水来临前的天色阴沉欲雨,她就是趁着这晦暗的天光,拄着一根长长的黑木拐杖,一步一挪地定在我家门前,冲着我奶奶喊:“刘家奶奶!我又来啦!”迷蒙的眼睛却不看向哪里,似乎仅仅是穿透了世间,看见自己而已。

老人们在一起无非聊些家长里短、死去活来的事。但洪水似乎把一些异于寻常的故事冲来了。那一次,老奶奶说完了子女不孝、年老无望后,突然说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很多年前,木帆社还不叫木帆社。叫什么?什么也不叫,就是一群随洪水而来的越南浪人,停在明江边住了下来。那时候,为了自保,也为了防身,他们养了很多鸡鬼。

“鸡鬼是什么样子的?我告诉你,没人见过鸡鬼的样子。命硬的人把鸡鬼豢养在自家后院的一个大水缸里,每月初一、十五把一只活生生的大公鸡扔进水缸,第二天一早,主人就起来收拾只剩下骨头和毛的‘鸡’。鸡鬼就这么年年月月地养着,如果主人有什么仇怨,就差使鸡鬼作祟于仇家。鸡鬼附身可就惨了,它总是喜欢藏身在人的腋下,被附身的人常常眼放异光,胡言乱语,脸色时红时白。如果被雞鬼附身一周不理,那人的五脏六腑都会被鸡鬼日夜蚕食,最后不仅口吐鲜血而死,死者灵魂还被鸡鬼缠绕,再变成鸡鬼。”

“喔喔喔——”一只鸡忽然从隔壁楼上飞扑而下,和楼下的一只流浪狗扭打到一起。我吓了一跳。老奶奶看笑话似的盯住我,又接着说下去:

“那个时候,河里来了一个女人。你问这女人叫什么名字?没有名字,女人只是一副皮囊,哪里有什么名字?这女人撑着一艘木帆船,晃晃悠悠靠了岸。她生得美呀!一双黑眼睛深得像夜空,皮肤又白又嫩,跟豆腐似的。这样美的女人,虽然来历不明,但也招男人喜欢,嫁人自然是容易的,男人宠,公婆捧,也不消说。但是三年之后,女人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这个时候,你就看见人的脸,说变就变了。

“你看,生不出崽的女人,就只是一具皮囊。”

老奶奶说到这里,提起黑木拐棍往地上顿了顿,微微挺直腰身,往涌动着水汽天光的天际望去,一个半明半暗的“水太阳”晃得老人眼泪直流。

“女人的公婆眼见后继无人、子孙无望,就急红了眼,跟男人一商量,说这女人该不会是河妖转世,只能用鸡鬼去镇压。这男人也是个草包,说什么信什么,当真去请了一只鸡鬼,养在家中。女人不懂当地规矩,看见男人每逢初一十五往后院一个大水缸里扔活公鸡也不当一回事。一天又一天,女人像秋后的花,慢慢萎了。冬日里的一天,男人悄没声息地起床,到河边捕了一条鲤鱼,把一个符咒塞进鱼肚,又把鱼扔回河里。女人忽然间躁热难当,把身上的衣服全部扯烂,赤身裸体地往河边跑去。

“那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哪,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纷纷往河边聚,连卖菜的老太婆都扔下自己的活计,跑到河边围观。小孩子们拍着手,跳着笑着,追着女人跑。

“女人两眼血红,已完全疯了。她只看见长长的明江高高浮起,呼啸着卷成一条白绸缎,天上地下紧紧缠着她的肚子,而河里有一条巨大无比的鱼,鱼嘴一张一合,鱼腥味揉成一道猩红的血线,牢牢勒住她的脖子。女人只能一手抱住空空的肚子,一手痛苦地抓住自己的脖子,以奇异的姿势沿河狂奔,鱼游往哪里,人就跑向哪里。

“也是女人命不该绝。木帆社这时来了一个巫仙。她一身黑衣,满头白发,神情肃穆。巫仙让几个年轻后生拿绳索捆住疯女人,径自来到女人家中,手仗剑,卜起交,口中咒驱鬼词,以符水起油锅,放炮仗驱鬼。这时后院的大水缸莫名震动,疯女人口吐白沫倒地,巫仙迅速以咒语截断鬼路。此时水缸里冒出一股黑烟,一条血色鲤鱼翻白眼而出,巫仙手起刀落剖开鱼腹,一道鸡鬼符咒赫然显现。此时,女人的丈夫和公婆吓得软下膝盖在巫仙面前缩成一团。巫仙冷眼看着,迅速将符咒烧了。”

“后来呢?”

“后来,女人的丈夫和公婆连夜逃离村社,流离他乡。明江河神勃然大怒,连发数次洪水淹没两岸,将养鸡鬼的人家卷入河底永不超生。女人醒来,保住了命,却也灰了心,听说后来继承了巫仙的衣钵,从此随巫仙去了。木帆社的人们心有余悸,怕河神再次发怒,更怕女人用巫术来寻仇,从此不再养鸡鬼。

“当然,现在这只是一个故事。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人们从来不会记得,也相信再也不会发生。”

雨脚细密,潇潇而至。幽幽雨光中,老奶奶佝偻的身子忽而模糊了,一个裸体的女人幻化成一条口吐血丝的鲤鱼,漂浮在老人苍老的皮囊之上,老奶奶的眼睛和鱼的眼睛慢慢合二为一,难言的忧伤沉静得像长长的明江,又轻又柔地缠绕住整座小城。那些年,这个诡异的形象时常造访我的梦境,关于鸡鬼的奇诡想象把小城的空气煎熬得灼热浓稠,家家户户的爱恨情仇、生老病死都在这股灼热的空气中流转不已。对小城的人来说,鉴赏他人的悲喜犹如围观那个沿河奔跑的疯女人,隐私是不存在的,赤裸才是唯一的真相。就像老奶奶说的,最终,只有故事成为故事之后,世界才会渐渐远成一个剪影。

老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看看屋外,洪水已经漫到了阶梯下。我们要送她,她摆了摆手,拄着拐杖,头也不回地走下阶梯,慢慢往前走去。而不远处,木帆社的人们已经把家什都搬上高处,在洪水泛滥的明江边开始了自己的烟火人生。

三、奶奶与巫

奶奶说,那天,她差点“过”了。

在我们老家,“过”就是“死”的意思。奶奶说,那天没什么特别的,很普通的一天,她喝了一口水,突然就呛住了,身边的父亲立刻冲上前扶住她,拍了好久的背才顺过气来。奶奶说,死真难受呀,像一块大石头从天而降,强压胸口,老虎外婆突然间掉进沸水坑里就是这样吧……所以你一定要回来。

奶奶说这句话时,我正坐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我从小喜欢玩奶奶的手。奶奶的手僵硬、粗糙、指节粗大,跟她矮小的身材很不相称,但是她手背上的皮柔软、松弛,可以扯得很高。奶奶说,人老了,皮和肉会分得越来越开。奶奶是对的。此时,一条条褐色的老人斑,像一只只蠕动的虫子,爬满了奶奶的手,向手臂、身体延展而去,把丰盈的皮肉吸干,只剩了一张褐色的人皮,松松地罩在峭楞楞的骨架之上。

“奶奶,你怕吗?”

“我想你回来。”奶奶拍了拍我的手,停了好久,又说,“后来,我又去看巫仙了。”

奶奶说的巫仙,也叫巫婆、仙婆,我小时候曾经跟她去看过。

巫仙的家在村里。沿着弯弯曲曲的村路,绕过几个明晃晃的水塘,远远的,就看到了一棵高大的龙眼树。龙眼树已经很老了,伞状的枝叶撑起无数墨绿的叶子,一串串黄色的龙眼在枝叶与阳光的缝隙间若隐若现,浓烈的甜香不仅招惹来许多蜂蝶小虫,也逗引得几个顽皮的村童整日叉坐在老树的枝丫上,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龙眼。更小的孩子爬不了树,只能眼巴巴地在树下仰头望着,不停地吞咽口水。距离老龙眼树几十米的地方,就是一个农家小院,竹篱笆围着,三进砖瓦房,倒也安静宽敞。

我们还没进屋,就听得树上一个尖锐的童声朝屋里喊着:“阿婆!有人来做仙啦!”我看着奶奶手里拎着的鸡鸭和大包小包的供品,不禁对树上孩子的眼力暗暗称奇。

这时,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胖奶奶笑呵呵地迎了出来,几个村童立刻抢上前,一个接过我奶奶手中的供品,一个牵着奶奶到堂屋坐好,一个忙着倒茶,其余几个则跳到一边叽叽喳喳看热闹。胖奶奶接到我奶奶,问清楚来意之后,示意几个孩子到屋后和大人们一起料理供品,自己则走进房间,准备做仙。

我坐在奶奶身边,看着大人们陆陆续续把蒸熟的鸡、煎好的鱼、新鲜的水果放在一个个大盘子里端上来,直到供桌上鱼肉纸钱、三茶五酒供品齐全,众神像和祖宗牌位在香烛缭绕中若隐若现,他们才一个个退到屋后。接着,几个年轻些的奶奶也陆续来到堂屋,绕着堂屋中央的太师椅围坐成一圈,听说她们是巫仙的徒弟,专程来为巫仙护法的。

不知过了多久,巫仙才推开房门,从房间里款款而出。只见她身穿一套黑色的壮族交领大襟衣,头戴一个色彩缤纷的五角形头饰,上面以壮锦彩绣绘制巫仙供奉图,并用五颜六色的珠玉亮片模仿星星花朵做点缀,头饰两端,两个银光闪闪的小铃铛丁零作响,流光溢彩,十分美丽。

奇异的法衣似乎把日常生活远远地隔在了人身之外。这时的巫仙没有了刚才笑容满面的样子,她神情肃穆,手持一把样式古朴的天琴,背靠太师椅,端坐在堂屋中央。只见她眼神一挑,离她最近的一个徒弟点头会意,立刻拿出一串银光闪闪的手铃,晃动着九颗攒成一圈的银铃铛,让环环相扣的长串银圈在环佩叮当中响起,作为天琴的伴奏拉开了请神的序幕。

巫仙沉下脸,闭上眼睛,左手轻摁住细长琴竿上的琴弦,右手抚在扁圆形琴筒的三根弦上,时疾时徐地拨弄着,口中念念有词,喃唱请神。古褐色的龙马琴头线条如水流畅,不时闪现幽冥微光,把巫仙的脸映出无限的诡秘。

这真是一种奇异的乐曲,单调、回环、曲曲折折、绵绵不尽,世界忽然在琴声里陷入了一个远古的沼泽,所有熟悉的日常纷纷在沼泽中陷落,只剩下一片荒蛮的寂静。这时,壮族的古神从氤氲的沼泽深处升起,面目狰狞,无所用心。巫仙匍匐跪拜,细细述说求仙者的困苦,乞求古神指引解脱之路。古神冷脸听完,指示巫仙前进路径。巫仙跪谢,在人神对答中不断重复古神的指示,手上的天琴铮铮,闪着幽光的龙马形状的琴头忽而幻化为一匹龙头马身的神物,诸多小神在龙马的指引下,簇拥着巫仙往前疾驰而去。

忽而来到地府,目犍连尊者受佛陀所托,引领巫仙游览幽冥界。只见漫漫血池之中,铁柱林立,血光与剑光交相辉映,众多女人长枷扭手,被铁枷铁锁紧紧困在铁柱上,披头散发,一日三餐被鬼王逼迫饮血,不从者被铁棒捶打,惨叫连连。巫仙不忍目睹,求目犍连尊者命女鬼附上己身,索求女人受苦根源,以脫离苦海。于是一长发女鬼跪拜巫仙,泪眼婆娑,和巫仙合二为一。此时巫仙突然身心震动,天眼大开,看见女人在生产之时,血露污触地神,将污秽衣裳洗濯于溪河之中,污血流溢弥漫。有善信之众汲水烹饪供奉祖先神明之时,食物供品不洁不净,导致神明震怒,遂降罪于女人。“神明呀!这是多么让人寒心的原因呀!”巫仙忽然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和女人一起细细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说到年少无忧、天真美丽,说到嫁为人妇、操持家务,说到十月怀胎、生产不易,说到养育儿女、事无巨细,说到临终死去,仍对儿女忧心挂怀……说着说着,巫仙突然泪流满面,乞求目犍连尊者和幽冥界众鬼王开恩放行,得以解脱升天。

就这样,巫仙为了探寻困苦根源,必须从最底层的地神开始,步步朝前,层层请愿,兜兜转转,细细询问各路神仙,帮助解决人间疑难。

此时的奶奶,抱膝坐着,仰头望着巫仙颤抖怪异的脸在午后昏黄的光线中忽明忽暗,沉醉的眼神随着巫仙的每一句唱词起伏动荡,甚至因为巫仙突然爆发的痉挛而抽搐不已,泪目涟涟。即使求仙的最后“上天入地求之遍,两处茫茫皆不见”,奶奶也会紧紧拉住巫仙的手,感念巫仙带她一遍又一遍地经历人鬼神三界。

年幼的我看到这种场景自然是害怕的,但也感受到某种人与自然界身心交融的神秘触动。后来,我翻看清光绪九年(1883年)的《宁明州志》,里面对巫仙的记载有:“女巫,俗名魓婆……以交鬼神为名,以‘匏’为乐器,状如胡琴,其名曰‘鼎’……凡患病之众,延其作法,则手弹其所谓‘鼎’者而口唱其鄙俚之词。”问起奶奶详情,她常常不置可否,但是,每当遇到难解之事,她总想去求一求巫仙,问一问吉凶。

奶奶说,她一生养育了五个儿女,也算是母慈子孝,但晚年仍然感到无比寂寞。人生是多么的长,长到每一个过往都历历在目:她仍然记得年少婚嫁的那天,一个有仇怨的亲戚,拿着一把黑伞送到她的婚宴,那是多么不吉利的事呀!婚后爷爷长年在外求学工作,她一个人在老家含辛茹苦,伺候老人,养育儿女,但仍然被不怀好意的亲戚欺负,至今想起那些年人心的黑暗,她仍然夜不能寐……人生又是多么的短,一眨眼,什么恩怨情仇都成了过往,甚至那个送她黑伞的亲戚,都已经入了黄土。而巫仙,这么多年的巫仙,竟然一直都在。难过的时候去求求巫仙,把人世艰险再经历一遍,也算是求个心安,求个太平罢了。

窗外阳光猛烈,和多年前我和奶奶一起进村求仙的那个日子一般无二。时间也许真的从来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人的皮囊,就像巫仙代代相传,改变的是人,不变的却是永远的世道人心。我无法判定奶奶对巫仙的情感是信仰抑或迷信,我只知道,老一辈的人,他们相信一切我们不相信的,如今,他们理解一切我们不理解的。仅此而已。

四、那觉山

那觉山是一座坟山。我的曾祖母就睡在那里。

阳光猛烈,灼热的空气如同凝固的岩浆,排空而来。南方的初秋和盛夏没有丝毫区别,浓烈的草木气息仍旧劈头盖脸倾泻而下,知了仍旧用一声声长长的鸣叫撕扯着热浪。正午的流光把那觉山围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墨绿的山体在秋日光影中恍如远古时代被一滴巨大树脂凝结而成的琥珀。

山上草木繁盛,坟头或集中或零星地分布着,平常与盘虬的树根、倒错的松柏、比人高的芦草混在一起,只有在每年清明扫墓过后,才会露出一片青灰色的斑驳墓碑。奶奶说,集中的坟头大多是壮族的人家,三月三前后会有白鸟样子的灵幡在墓地猎猎飞舞,极其隆重的样子。我们客家的坟头就分散得很了。客家客家,生前四处浪迹,死后也不讲究固定的葬所,往往是喜欢哪个地方就葬在哪个地方,任性得很。

那觉山山顶的那块坟地,原先是我曾祖父看中的,后来曾祖母先离世,曾祖父就把自己的坟地让给她,自己又另外找了一处靠近村子的坡地,说是方便儿孙们祭拜,不必每年披荆斩棘爬到高山上扫墓。可出乎曾祖父意料之外,我们更喜欢去扫曾祖母的墓,因为清明踏青,跋山涉水更有趣。

清明的那觉山远比现在舒适。

几场春雨过后,草木窸窸窣窣地冒出嫩芽,很快就漫起了一层层深浅不一的绿色。各种昆虫动物也蠢蠢欲动起来。蝴蝶蜜蜂绕着野花纷飞,沿着进山的泥路溜达时,常常可以看见一头小牛,歪着尚未长角的脑袋,瞪圆了黑亮清澈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你。不远处,传来一声悠远的“哞哞”声,是一头黑灰色的母水牛正招呼小牛到池塘里洗澡呢!

那觉山山脚的池塘极多,沿途就可见两三个,最大的那个如同一片蓝色的湖水,那觉山巨大的山体和葱茏的草木影子一齐倒映在水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如同深陷在过往岁月的幽蓝梦境。奶奶说,“觉”在壮话中是“池塘”的意思,“那觉”即为“有池塘的地方”,客家的村子缺水,曾祖父寻到壮族这处流水淙淙的山,定然十分欢喜。

更让我们欢喜的是进山后满山遍野的桐油花。清明时节的桐油花是一年之中最繁盛的。你看一簇簇粉白的花瓣挨挨挤挤地压满枝头,硬生生把枝叶的绿色全挤了下去,只剩下漫天大雪般的白色,层层叠叠地铺满山头、谷底。春天的风雨对它们来说如同儿戏,最多只在山路或小溪上飘洒些小花,那五瓣纤细的丝状花蕊,闪着跳跃的嫩黄色,调皮地在溪水里飘摇,精致如水晶。一些不知名的小鱼儿,摇摆着银光粼粼的细长身躯,互相逗趣地滑过一朵朵在水面打旋的桐油花。青天白云倒映在溪底圆润光滑的鹅卵石上,安静得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我们几个孩子常常忍不住脱了鞋子,直奔小溪玩起水来。溪水由幽深的山涧而来,冰冰凉凉,像小鱼儿的嘴巴一点点地亲在脚丫上,让人禁不住挠痒似的就着溪底的鹅卵石踢踏起水花来,就算把“云在青天水在瓶”般的水墨画意境揉碎了也毫不可惜。

直到现在,我还能听到那些春天的笑声在山谷中荡漾。而昔日的孩子如今已成中年,父亲的脊背也在岁月的碾压下佝偻了些。前些日子,父亲听老家的亲戚说山上的野松和蔓草已侵入了曾祖母的坟地,就想趁着重阳节带我上山,实地察看修整一番。

秋天的那觉山,有一种深邃的寂静。穿过密不透风的流光之墙,热浪和人声一下子被抛到了墙外,销声匿迹得似乎从未在这个世间存在过。山路寂寂,鲜有鸟声,连儿时热闹的池塘、小溪,也突然间岑寂了。父亲一个人挑着祭品,默默地在冗长的山路上走着,秋阳偶尔透过树缝漏下几缕光来,把父亲的影子剪成了满地的碎叶,发出刺耳的“咔咔”声。

到了爬坡的地方,父亲停了下来。秋天的山路干燥、难走,脚下的碎石粒在烈日的暴晒下变得尖锐、灼热,一不小心就滑进鞋里,让人跌倒。满山的蔓草经过一个夏天的疯长,更是扭成了一股股纵横交错的暗红色老藤。父亲把扁担和小部分祭品交给我,让我把扁担当拐棍使,跟在他身后上山。自己拿出镰刀,一边在前面披荆斩棘,一边提着大部分的祭品,费力拨开高过人头的蔓草,砍掉枝叶横生的枯树,硬生生地在漫漫荒山中为我劈开了一条小路。有些老藤坚韧难缠,父亲就缓缓躬下身子,用力把老藤扯低,等我过去之后才又慢慢放开藤蔓,免得我被锋利的藤叶划伤。有时,父亲怕我烦闷,不善言辞的他犹豫了好一阵,才忽然像找到了话题似的对我说:

“你以前没在重阳节扫过墓吧?”

“嗯,也对,如今重阳节扫墓的传统几乎已完全断了。从前我们客家人一年会扫两次墓,清明一次,重阳一次,现在很多年轻人已经完全忘记了。咳,大家都太忙了。”

说完,父亲略显尴尬地挠挠头,又默默转过头去,继续往上山的路走去。我望着父亲艰难攀登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像是为了甩开这莫名的情愫,我借着递水给父亲的时机,没话找话地和父亲聊了一些有关老家的话题。时间在聊天中过得快了些,我们终于登上了山顶,找到了曾祖母被丛丛荆棘掩盖的坟地。

这是一片掩映在松林中的坟地。一棵棵高过人头的野松强韧、繁茂,满地黄色的松针铺成了一层又一层的厚地毯。野松沿着坟地的周边错落有致地生长着,却并不阻挡坟头的方向。父親和我合力把坟地上的荆棘蔓草清理干净之后,才发现曾祖母的安息之地是多么的舒适。也许是因为周围野松众多的缘故,坟地显得宁静而阴凉,每当山风吹过,阵阵松涛如海浪般此起彼伏,似乎伸手可及的流云在蓝天上自在游荡,不时逗弄着几只横飞过天际的大鸟,萧萧风声让松涛声显得更加辽远。

父亲没有像我那样沉醉在诗情画意中,他擦了擦汗,又忙着在清理干净的坟前摆放祭品和纸钱。客家的坟地和壮族的不同,它分成“龙神”和主坟两个,“龙神”意为“厨房”,坟头较小,在主坟正前方,专供主人“饮食”之用;主坟较大,一般呈椭圆形,在“龙神”后方——这才是主人安息的所在。祭祀的时候,一般先供“龙神”,再供主坟。三茶五酒、鸡鸭鱼肉、香烛糯米饭等供品摆好之后,还要将长条形的“黄金”纸钱摆上坟地。摆放纸钱是极讲究的事,先用铁铲沿着主坟的形状铲开一道浅浅的“水道”(方便雨水顺着水道往下流,不至于冲坏坟头),然后由长子或长孙在“水道”旁边的“水堤”上,环绕主坟依次放上十二张“黄金”纸钱,用石头压住,意为一年十二个月,日夜守护祖先英灵,福佑子孙。接着,还要在主坟的坟头和“龙神”的坟头分别放上两张十字交叉的纸钱,用石头压住,如果死者为女性,摆放纸钱时要先横后竖,意为“包头布裹巾”,富裕美丽;如果死者为男性,则要先竖后横,意为“汗巾擦额”,辛劳有偿。

父亲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做着这一切,我则静静地坐在曾祖母的坟边,另烧了一沓纸钱。看燃烧的纸钱幻化为无数黑蝴蝶在火舌上流窜狂舞,忽然间想起了梦里梦外的那些事:你是祭画的孟卡,我是沿河奔跑的女人;你是逃亡的少年,我是巫仙巫道的后人……花山的故事如鬼魅缠绕内心,此刻却随着燃尽的黑蝴蝶消失在天空——只有你和我是真实的。山顶寂静无声,苍穹晶蓝无波,在这个死的坟前,各种生的气息却朝我奔涌而来,它们争先恐后、挤挤攘攘,野草破土而出,老树拔节生长,天空长满稻穗,荒野飘满灵歌。那些已逝的生命,都以各种面貌得到了重生,而恐惧之于安宁,哀痛之于欢喜,都成了无关紧要、来去自由的东西。于是,我在向死而生的那觉山,找到了生命真正的意义。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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