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去庆州

2019-09-10晨田

广西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赵老师救护车家属

晨田

1

几年前,我大学毕业,去到东省的一家医院面试。我大学学的专业是护理学,本科,又赶上男护士兴起的热潮,几乎没费多大精力,面试,笔试,操作考试,回学校等了一个多月时间,就接到医院试工的电话通知。我很忐忑地接了电话,人事科科长告诉我,我的考试很不理想,操作刚过及格线,笔试更差,都不到八十分。我听着就觉得没希望了。科长语气却转变了,说不过医院还是决定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明天去试工。我连连点头说好,心里想着是不是我简历后面附着的十几首诗歌起了作用,又觉得不太可能。简单地收拾好行李,跟几个好朋友去学校外面的小饭摊喝了几瓶啤酒就浑浑噩噩地赶火车去报到了。第一个科室是安排在儿科输液室。儿科输液室在医院门诊二楼的左边,整个一楼都是急诊科,再往上三楼四楼五楼六楼是门诊,从头的耳鼻喉到脚关节指甲疼痛按解剖生理分出一个一个诊室,人们从一楼大厅扶梯也从楼梯、电梯络绎不绝地上下,争先挂号、看病、检查、取药、输液、回家或转送病房住院。我在儿科输液室,每天干的活就是在输液室里来回巡看,及时给一两岁的小朋友们换药水、拔针。说是巡看,其实都是来不及的,往往都是孩子的家长在喊:“护士快点啊,我没有了。”“护士,拔针了。”“服务员,换药水了。”“医生,没有了啊。”此类,就像一个小菜市场,我常常在孩子们的哭闹声,大人的呼喊声、争吵声中听到救护车凄厉的鸣叫声戛然而止,每一辆救护车入院都是一个事故。下班后我从二楼往下走,总是瞧着一楼的急诊科,想知道个究竟。没过两周,我就在心里盘算,再在儿科输液室坚持一周吧,我就去护理部要求轮转到别的科室,我待不下去了,不行就回家乡,再找个小点的医院。我受够了哭喊的小孩和愁眉苦脸的家长动不动就生气的喊叫,我被要求得像个机器人,凡事不能生气,病人生气时必须道歉,承认是自己的失误。在没完没了的接药瓶和拔针中,我们几乎没有时间去喝口水上个厕所,直到带教老师喊“小韦,下班吧”,我才像个摁下开关的机器人回复到生活中。在睡觉的时候,我做一些类似给小孩子拔头皮针怎么也撕不下贴着毛发的胶布的噩梦,吓醒过来我总是要花几秒钟才能确定自己是在睡觉。就在我快受不了的时候,第三周的一天,我接到通知,轮转去急诊科。这刚好顺了我的想法,我也不计较是否是因为给孩子的家属吼过几次被投诉的原因,又或许只是工作上的安排。

我就这样去了急诊科。入科第一天,胖胖的护士长拉住我问了一些情况,听说我是本科的,她马上很开心地笑了,本科好啊,有证了吧?可以自己当班了。我心里吓一跳,赶紧回应她说,护士长,我还没有证呢。

那考试过了吧?

过了。

那就得,证很快就下来了。她笑着看我,那你就跟班几天吧。说着她大声地喊一个名字,一个男护士急急地过来,问她,护士长?

这是新来的男仔,跟你上班。你要带好哦,争取早日独立。

他看我一眼,说,我们先认识急诊科环境吧。

我跟着他急急地走,他突然回头问,你是内地来的吧?

老师你好!我叫韦木华,你就叫我小韦,我来自西省。

他还盯着我看,要说什么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你等等。”他边看着手机边闪进一个空的抢救室。我站在廊道上,等着他,断断续续听到他有意压低的声音,许久,他才闪出来。

小韦,我们继续,这是我们的抢救室……这时候他的电话又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了看,皱着眉头又闪进了抢救室。

往后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只要一有空闲,他就打电话,日理万机、心急火燎的那种,直到我离开急诊科,最后一个班对上他,他接着电话,突然对我说,小韦,回去就别选这个护理了,做什么都好。

我看着他笑笑,我还不知道我会去哪里。在急诊科三个多月,我大概知道他的一些故事,2000年的护理本科生,离异,孩子跟了母亲,他一个人过,休息会去摆地摊卖衣服之类的,据说他曾经搞了个门面,后来经营不善,关闭了,一起上班的人都说他很烦躁。她们说到他的时候就会问我,小韦,赵老师怎么样?

挺好的,他工作认真负责,我跟他学习到很多东西。

她们笑笑,又不问你他工作的事,他工作怎样,我们不知道嘛!

我尴尬地笑笑。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往后的生命中,遇上的都是这样那样被人们称为失败的人。人们谈起这些人,总是站在一个高处,摇头说,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好像人生有很多选择,而他们偏走了歧路。我也是慢慢地,接受了自己成为失败的人。

我跟着赵老师一起上了一个多月的班,一个多月后我就自己上班了。护士长对我说,自己上班就可以领工资了,高兴吧?我点点头,她变得严肃,盯着我说,好好工作,别学你赵老师那些。我又点了点头。我说,护士长,我会努力工作的。

急诊科突发的事情很多,我们最担心的是出诊,去接病人,也送病人,八辆救护车拥挤着停泊在急诊科门口左侧的一小块斑驳坑洼的草地上。有一半填了水泥,一半长着稀拉的草。跟班时,每次赵老师出诊,我就被安排跟另外的老师上班。后来我自己上班了,护士长说,小韦,男孩子哦,可以出诊了吧。我点点头,说,可以。赵老师在一边,看著我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我有些心慌,不过我相信自己能做得好的。后来我想,如果没有那趟出诊庆州,我现在,也许还是在东省吧。

在那之前,我也忐忑地随着出诊了几次。出诊配置一名医生、一名护士、一名司机。司机只管开车,坐在驾驶位置上,凡属于病人的事一律不管。医生也常常坐在副驾驶座上,遇上急危重症的病人,才坐到后车厢。只有护士坐在车厢后,一路随着护理病人应付家属。这不算什么,出诊最难搞的事情是病人在七楼、八楼的家里,医院所在的区域是老城区,很多楼房都是没有电梯的,楼梯又矮又窄,一家一户就住着个老太太老头子,没见几个年轻人,不管是白天夜班,都是找不到人帮忙抬担架,有时候只能把病人背下来。我就背过几次,背到救护车上,满身大汗,腰酸腿痛。老太太颤巍地看着我把老头子放到车床上躺下,生怕慢一秒一样,颤巍去拉着医生的手说谢谢。遇上好几次,我想不明白,明明是我背的病人,我测量的血压,我给的氧气,我输上的液体,我安置的体位,为什么他们去感谢沉默得像含着黄金的医生,而不看我一眼呢?

有一天上班时,赵老师出诊回来,处理好病人刚好没别的事情,我就问他,赵老师,你出诊背过很多病人吧?

赵老师转头看我,他反问我,你背过几个了?

有几个了。

你傻啊!他简直就指着我了,为什么要背?我们护士出诊又不是去背病人的。

可是没有人抬啊!

没有人就找人啊,打110,你他妈的是卖苦力的吗?

我有点尴尬了,旁边一个老师说,得了小赵,你不也一样背吗?跟小韦撒什么野?有本事找院长说去。

赵老师转身,看都不看我就走了。

2

第三个月的一天早上,还没有交班,护士长就过来跟我说,小韦,今天有个长途出诊,你去吧。

什么病人?是接还是送呢?去到哪里呢?

是送回去的,护士长说,你先去准备救护车。

救护车上配备很多抢救物品药品,大到呼吸机小至一枚穿刺针。一般都从急救方面考虑,其一是保持呼吸道的通畅,其二是建立静脉通路。围绕这两种配备的急救物品药品占了大部分,每一个出诊护士都要熟练掌握它们的位置、数量、使用及性能。我跟赵老师上班时,他带我检查过车上的物品、药品。我后来听一些同事说,赵老师有跟救护车说话的习惯,他坐在车上,一边检查一边跟着检查的物品喃喃自语,一个老师过去找他时,被吓到了。当时我不怎么相信,后来我检查救护车时,也喃喃自语着,不知不觉就念偏了,像跟一个人默默地说心里话。

物品药品检查好后,护士长就把出诊单给我,我问,医生呢?

哦,这×院领导的亲戚,已经放弃治疗了,他说不用医生,送到家就行了。

那人还是活的吗?我赶紧问。

活着,上着呼吸机呢,他们病房已经准备好了,你联系司机推车上去接病人就走。

救护车开到病房楼下,我把担架车放下车,推到病房去。在护士站我刚开口,一个医生就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你是急诊科来接病人的吧?

我说是啊,病人在哪一床呢?

他拉着我,我拉着担架车,往病房走去。躺在床上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正在进行呼吸机辅助治疗。我深吸一口气,开始看各种管道,气管插管,胃管,深静脉管,两条腹腔引流管,引流出一些黄色的液体,尿管……我看着那医生,主任,你跟我去吧?

他摇摇头,又拍了我的肩膀,小伙子,小……韦,他低头看着我的胸牌说,小韦,把呼吸囊准备好,我们这就过床,我叫我们护士跟你送下去。

把病人搬运到救护车上,我边接转运呼吸机边问,是送到医院吗?

回家。

那这些管道?

到家后你拔出来吧。

哦,那……

你记得,一定要让呼吸机吹到家里,用呼吸囊也行。

我知道了。我把引流袋固定在担架车边。

那医生说了声谢谢,把一个红包塞到我口袋里,一路平安,他说。

他又喊了一声什么,我抬头起来,原来他说的是一种土话,大概是一种称呼,他朝车下的一个人挥手,那人走上车来。

你跟小韦坐后面,他吩咐道,又对我说,他跟你们回去,路上由他带路。

我看看他已经坐在位置上了,我敲了敲玻璃,问司机,你知道庆州怎么走吗?

庆州吗?大概知道吧。司机说。

坐在车上的男人站起来,对司机说,师傅,在××下高速,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那走了哦。

走了。我坐到座椅上,拉了拉安全带的位置,空的,坏了。

司机鸣响喇叭,驶离医院。

3

车子开走不久,我就有头晕、恶心的感觉,早上吃的早餐在胃里翻滚,在寻找呕吐的可能出口。我的“晕车症”从来没有好过,但是,吐出来就舒服了,这是我的经验。忍受到吐出来,这个经过才是最难受的。我把车窗打开一条细缝,风钻进来直往脸上扑。我看着在抢救台上的监护仪,那屏幕上是一个人的生命体现,血压、心率、脉率、血氧饱和度曲线在曲曲折折地跳动,机器久不久就嘟嘟地叫一两声。坐着的男人就问我,那机子怎么一直响呢?我爸还能回到家吧?

我说机器就是这么响的。机器报警的声响能让我在头晕恶心的感觉里强打精神。躺在车床上的病人,单薄的被单盖在他身上,呼吸机的管路遮盖了他大半个苍黄瘦弱的脸,他的眼睛闭着,头发枯黄。我把注意力放在屏幕数据的变化上,那显示的才是一个人的生命,我们判断一个人的生死,便是依靠这些数据。现在,呼吸机代替他衰竭的肺,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支撑他虚弱的心脏和循环,从心电监护上看,他的生命体征还是好的,足够支撑过三四个小时的路程。也许更久。医学是严肃的科学,谁也不能轻易说出“死亡”二字,只有机器才能判断,心电图一条直线打印出来,白纸黑字,才是死亡。

我反问他,回到庆州要三个小时吧?

他回答我说,是吧,我也好多年没回家了。顿了顿,又说,现在都是高速路了。

我没有說话的兴趣,靠着座椅期待呕吐快点来到。他话匣子却打开了,在后面的座椅上说个不停。上车以后,我没怎么注意他,他是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穿着朴素,躺在车床上的,是他的父亲,那个医生,是他的堂哥。

他说,好好的一个人,是走路进的医院,花了几十万,怎么就这么躺着出来了?

我盯着监护的屏幕,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好像也不是在问我,自说自话地叹气。在那一刻,我也不懂得如何安慰一个人,我也不能告诉他,有的病就是这样的。他又说,他就是肚子痛啊,在老家怎么治都治不好,就上来看,怎么就是癌症呢!

做了手术却这样了。

他断断续续地,我只好打断他,说,你看这路走得对吧?我感觉到他站起来,望向窗外,良久才说,就是这条路,就要下高速了。

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只有车子的声响和监护仪的声响。我心里想,我应该问问,这个老人是个什么病,又没有随车的医生,我也没得看过他的病历,猜测可能是什么癌症,胸腹术后器官衰竭的。

我想着的时候,听到了呼噜声,转头一看,他靠着车窗竟然睡着了,一缕阳光从贴了一半单向膜的玻璃窗上照进来,照着他一小半的头发,大部分是白发,在光线里异常亮眼。我转过头,把车窗的缝隙开大一点,风吹着的劲大了。我看见车窗外快速掠过的风景,矮小的山峦,青油油的庄稼地,电线杆在地里从这边挂到那边。我又转回头,看着监护仪。

我觉得自己要打瞌睡的时候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出来两个半小时了。望向车窗外,也是下了高速,车子在盘山公路上绕着弯,我心里松了口气,心想,应该快到了。我恶心的感觉更强烈了,我继续想,也许,下车了就吐了,赶紧吐吧。这时候司机猛地停下了车,我身子一俯一仰,要吐了。我赶紧拿袋子接着呕吐出来,听到后面的家属问,到了啊?

司机转过头,敲着玻璃窗,他问,喂,是这条路吗?

男人站起来,望向车窗外,良久不回答。我也吐完了,就打开车门,对他说,你下车看看吧。

男人从我身边走下车。我看了一眼病人,又看了一眼监护,把呕吐袋扔到垃圾桶里,我也走下车,吸一口新鲜空气。男人在公路上走了几步,东张西望。我们在一个山腰上,树木葱郁,远处几块地种有玉米,周围没有人家,远处的一些小山头种满了速生桉。

是这个方向吗?司机问他。

是吧,男家属犹豫着,我也很多年不回家了,我上次坐车回去,也是走高速公路的,这是旧路,就是这条了。

是庆州吗?

是庆州啊。

要到了吗?

就到了。男人回答道。司机示意他上车,坐到驾驶室带路。我也走上车,嘭地关上车门,车里的空气恢复到沉闷,恶心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喉咙。救护车缓慢启动,在盘山公路上继续走。过了半个小时,我又听见司机问,要到了吗?

就到了。男人说。

我望向窗外,重峦叠嶂,没有人烟的感觉。

要到了吗?我站起来,敲着玻璃窗问。

就到了。

大概还要多少时间?

半个小时吧。

过了半个小时,司机猛地把车停了,问男人,是这条路吗?

家属说,是去庆州的路啊。

那是这条路吗?

是这条路,从高速下来,就是这条路去庆州啊。

你不是说两个半小时就到吗?现在都四个小时了,你家在哪里啊?

男人挠着头发下车,东张西望地看着远处,说,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那你带什么路啊?你的家都不知道往哪走了吗?

我回家坐客车,都走高速路的。

为什么你不带我们走高速呢!司机生气了。

男家属跳上车,点了一支烟给司机,讨好地说,我也太久不走这条路,应该就是这条路,再走走就到了。

司机发动车子,我感觉到车速变慢了,呼吸机的氧气好像也用得差不多了,我朝着前面问,还有多久到呢?

就到了。男人赔着笑脸,回头看我。我对司机说,看看找个人家问一下啊。

车子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也没见路边有个人家,司机的脸越来越黑,他朝带路的男人吼,你到底认不认得路啊!

男人唯唯诺诺地终于承认,他也不知道路是不是走对了。

×你妈的。司机骂道,他之前当过兵,性格火暴。他把车停下来,蹲到路边抽烟。我看了病人一眼,看了监护仪一眼,也走下车了,我对男人说,你打电话问问看吧。

男人拿出手机,拨出号码,用土话说着什么,然后,他把电话递给我,说,他跟你说,我看着他说,给司机听,司机开车,懂得路。

司机看了我一眼,接过电话,没出几秒,就听到他吼道,我他妈的怎么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呢?他把电话递回给男人。男人接过电话,用家乡话说着什么,一脸着急。我回头看车上一眼,问司机,现在怎么办?

你们的车怎么没有导航呢?男人突然问。

为什么没有导航呢?我也跟着男人问司机。

司机没好气地回答我,回去你问院长吧。

我們蹲在路边。过了良久,司机决定掉头,原路返回。

4

下了高速路之后,司机知道大概往庆州的方向,一个县城里的小山村,就凭着经验走。而跟车的男人也不知道路是怎么走的,在高速路通往他们家之前,旧的公路盘山绕土,分岔进一个乡村又一个乡村,也没什么标识,而且现在几乎没什么车子走了,男人很多年前坐着客运车经过,哪能记得具体的方向?在路程上是比高速路短,花的时间却比走高速路的多。家属应该是觉得走高速路路程长了,出诊的路费就多,再加上高速收费,会多几百块钱,这是回来后,我才想到的。

救护车掉头往回开,我就知道氧气会不够用,氧气不够,呼吸机就不能吹了,病人的血氧就会往下掉,缺氧会让他本来就无能力跳动泵血的心肌停止工作。我虽然也背过应急预案,在这荒山野岭,我还是有些慌张,我试着把氧浓度调低,看看病人的耐受。根本不行,我敲着窗玻璃,把家属喊到后车厢来。我觉得我应该跟他坦白讲一下面临的情况。

司机停下车,男人从驾驶室下来,走上后车厢,问我,怎么了?

我们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是吗?

男人犹豫了一下,望着车窗外,点点头,他说,等下过村庄的时候,问问人家,应该很快就到的。

氧气很快没有了,我指了指躺在车床边的两个氧气瓶。这山里也找不到医院补充。

不是有两个吗?

一个用完了,一个也用得差不多了。

那怎么办?我爸能熬到家吗?

我也没有把握。我说,车上有呼吸囊,也有抢救药,你们要求不带医生,我是个护士,我没有处方权……

我不想我爸死在路上,要死也到家才死。男人俯下身体,伸进被单里握着他父亲的手喊着土话。我听不明白,我能感觉到他的绝望。

我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氧气没有了,我们只能用呼吸囊,如果他的心跳也停止了,那我们只能按压心脏了,可是我们的人手不够……我打算告诉他,万一心跳停止了,他该如何配合我抢救。

男人说,我听你的,只要我爸还有一口气到家就行。

他叹了口气,说,我堂哥早上说得好好的,能到家的。

救护车都出来六个小时了,我看着他说,现在我们还搞不懂往哪个方向走呢。我感觉到自己也要生气了。

他不说话,转眼呼吸机发出刺耳的报警声。氧气真的没有了,监护仪也随着叫了起来。我从座位上起身,蹲到车床前,顺手关了呼吸机,接上呼吸囊,一挤一松,一挤一松……

男人朝我问,医生,要我帮忙什么吗?

氧气没有了,我告诉他。

男人望着我,我也看着他,我觉得我不能露出丁点的虚弱。这不是我的错,如果路走得对,病人早早就送到了,我也是在返回的路上了。可是我现在还得忍着反胃、恶心,坐在一个将死之人的面前,摁着呼吸囊。我听到监护仪还在报警,我知道肯定是血氧在往下掉,我没有办法。

我知道,他就要死了。

心率往下掉的时候,我在想我要不要用阿托品要不要用肾上腺素。还有好长的路程,我该怎么办?我要告诉这个沉默的男人说,你的父亲死了,他熬不到家了!我需要这样吗?

我对男人说,打电话给你哥。

他拨通了电话,我示意他过来挤压呼吸囊,我要跟那个医生说说现在的情况。电话接通了,他说的是土话。

我是小韦,我说,氧气没有了,现在是用呼吸囊辅助呼吸。

电话那边停顿了一下,显然他知道怎么回事了,他说,还是抢救一下吧。

还有很长的路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呢。

那边又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那没了就没了吧,就摁着呼吸囊回去吧,不要告诉我弟,说他爸没有了,知道吗?一定等到家了再说!

那要按压吗?

那边又停顿了一下,不按了,就推肾上腺素,用呼吸囊吹着吧。

我没有说话,电话那边又说道,小韦,辛苦你了。我跟我弟说几句。我默默地把电话递到摁着呼吸囊的男人的耳朵边,我看着监护仪,心率四十次每分钟。过一会儿,男家属说,我哥说了,他告诉你用抢救药,会坚持到家的。我在心里骂了一句,站直身体把监护仪的报警声音都关了。我觉得我要吐了,我把车窗打开一巴掌大的缝隙,看到急速掠过的树木的影子,远处的庄稼地安静地往后退,群山安静,后退的速度没有那么明显,它们知道一个人要死掉了吗?

我回头时心电监护显示的心率已经掉到二十三次了,我打开药箱,默默地抽取肾上腺素。

男人问,用抢救药是吗?

我没有回答他,肾上腺素只有一盒,十支,五分钟推一支,可以推一个小时。推完肾上腺素,我看到监护仪上的曲线变直了,五点十一分,条件反射一样我掀开被单,想要按压心脏。

医生,我爸怎么了?男人打断我。

我想到医生刚才的那个决定,凭我的经验,这样的病人也是按压不回来的,只会折腾着,经过心肺复苏的半个小时,然后宣布死亡。

没什么,我看看引流。

他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扣子扣了两颗,白色的敷料包扎在腹壁上,渗出一点点暗黄的颜色,那是手术的部位吧,要是摁压,会不会开裂呢?

我没有想下去,我给他盖上被单,我对家属说,我们要轮流摁这个呼吸囊。一刻都不能停。我从他手里拿过呼吸囊,侧身摁着,我不想看监护仪了。大概五分钟,我就推一支肾上腺素。

男人没有说什么。我依然感觉到恶心、胸闷,头上、身上全是汗水。我只能坚持着,在我觉得快不行的时候,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原来是经过一个有人居住的小山村。我听见司机在问,庆州是走这边吗?

庆州吗?哪里的庆州啊?

我叫家属下车去,他问起来,自然清楚一些。我听到他们用土话交流着,不时夹杂司机的疑问,然后,我听到司机说了谢谢,男人扶着车门,他没有上来,问我,医生,你还行吗?

我抬头看看他,问清楚路怎么走了?

他点点头,司机在驾驶位上转过头,说,上车啊。

我问司机,你要吃点什么吗?

时间已是黄昏,我又晕又餓,我觉得司机也出差不多,司机说,有红牛吗?来两罐红牛吧。

男人小跑着,过一会儿,拎着一袋子的水过来,他把一袋子给了司机,上车后,递给我一罐红牛,还有饼干。

我说,我喝水。

他摁着呼吸囊,我喝了口水,问他,还要几个小时这样?

三个多小时吧。这回不会错了。

晚上回程时,跟司机说话,我才知道,庆州是在两个乡的交界,下了高速后,我们的救护车是往另一个乡跑了。

在我们互换着按压呼吸囊的时候,男人还问我,我爸还行吧?问了几次,我给他解释说,推的这个药,是帮助他心跳的,按压的呼吸囊,是帮助他呼吸的,他的呼吸很小很小,我们用呼吸囊,帮助他,你看,他胸廓还起伏跳动呢。

男家属疑惑地看着他躺在车床上的父亲,任他怎么喊叫,跟以往一样,他也没有反应。他是不明白的,心跳都没有,怎么还有呼吸呢?但他终于不再问了,我们在交接按压呼吸囊转身的时候,我终于吐了。男人看到我吐了,他也跟着吐了。我准备有垃圾袋,当我把头从垃圾袋里抬起来时,看见他拿着垃圾桶在吐。

我伸手去拿呼吸囊挤压。他终于吐完,说,医生,今天辛苦你了。

我不是医生,我说,我只是个护士。

他觉察到我语气不对,又说道,你辛苦了。

我没理会他,继续摁着呼吸囊。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我打开车里的灯,我觉得车子越走越慢,我感觉自己坐在一辆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的救护车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我只好问家属,要到了吗?

男人起身看着窗外,说走对了,就是这条路,要到了,要到了。他说,你休息一下吧,我来挤这个东西。等下我再叫你。

我看着监护仪上一条一条行走的直线,实在是累得不行,我说,我们半个小时换一次吧。男家属点头说好,我就靠在座椅上。一闭上眼睛,我感觉到很多东西在无限地扩大、旋转,好像车子在翻滚着。我只好睁开眼,把窗玻璃开得更开,风灌进来,夜晚已经降临了,灰乎乎的外面,几乎看不见任何事物。

我感到舒服了一些。我对家属说,你到后面位置休息一下,我来摁吧。

他起先不同意,后来还是同意了,我很快就聽到了他的呼噜声。我摁着呼吸囊,没多久,司机却停下车,原来他一个人在前面开车,心里没底,天又黑了,他喊家属到驾驶室去,帮忙看路。他起身下车时,我问他,还要多久呢?

他走下车,辨认了一下,说,还有三十公里吧。

我心里松了口气,终于要到了。

5

小时候,我觉得上学的路是最漫长的,爬着一座座山,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怎么走还是走不到学校。后来,坐三轮车,盘山公路弯弯曲曲,坐到半路就胸闷、恶心、呕吐,随车的人都嫌弃我。再后来,坐客车,坐火车,在车上也是浑浑噩噩的,难受,要吐,吐不出来。我想我是坐不得车的人,我一辈子都是这样的。可是,去庆州回来之后,我不再晕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男人坐到驾驶室后,时间变得更加漫长,我只感觉到车子颠簸。在我用力摁着呼吸囊的时候,气管导管里冒出了黄色分泌物,我把他的头偏向一边。一股气从胃里上来,我又吐了出来。吐完后,我才脚踏吸引器,清理气管导管和嘴巴里的分泌物。

我没有把他当成死人,我还在使用呼吸囊帮助他呼吸。我告诉自己,如果我把他当成死人,我就是跟着一个死人在救护车上在夜色里跑,我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他躺在简易的车床上,他知道他是在回家的路上吗?生养他的山水,他闭着眼睛路过它们,他记得它们的样子,还是像他在外打工的儿子,家乡也变得模糊不清了。他是不是也藏着一口气,回到他的家中,回到他的房子里,他才咽下去?这是他儿子的希望,是他们家族的希望,也是他的希望呢?

我在做的是一件这样的事情。

这样想我觉得好受多了,我又敲着窗,一边摁压呼吸囊一边问,要到了吗?

就在前面了。男人的语气变得肯定。司机不说话,我看见车灯白花花地照着前方,车子一颠一跛地前进。

这条路不好走,男人继续说,我们想修好多年了,可是现在都没人愿意修了。他在为最后的路程解释什么。

司机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继续摁着呼吸囊。男人见我们没有回应他,也陷入了沉默。

到了到了!过了良久,我听到家属放大的声音喊,我看着车前方,灯火点点,似乎有人点着火把。

到了,我吐了口气,好像是跟躺在车床上的人说的。车子却猛地一震,车上的东西都弹了起来,我也弹了起来,怎么了?我扶着车床问司机。

司机不说话,他打开驾驶室下车,看见车轮陷到一个泥坑里去了。司机骂道,妈的,到了还发生这种事情。

男人跟着也下车,他用土话朝那边举着火把的人喊,稀稀拉拉地走过来几个人,司机说,先把病人抬下来吧。

我对男人说,多叫几个人来,我们要把他抬回去呢。

男人不好意思地说,没有那么多。他停了一下,又说,我们这里的风俗,这个时候没得几个人能见他的。

我把他喊上车,挤压呼吸囊,我要把车床拉下车。四个举着火把的人走到了车子这边,七嘴八舌地问,他什么病啊?

他怎么样了?

他还活着吗?

需要帮忙吗?

看来是没有了啊?

……

我没有回答他们,我一点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了,男人招着手说,都过来,抬车,抬车。四个人把火把照着车床,在夜里像一朵刺眼的摇曳的花。

我看了一下路面,一条土路,在夜色里也是看见坑坑洼洼,我断了推着车床过去的想法,我说,抓住这个软担架的耳朵抬走。他们依照我的意思,抬起了软担架,我抓着呼吸囊,跟他们走。走了大概三百米,终于见到了房子,一团火烧在小路的中央,从那里走过去,就是他的家吧。一个道公腰缠红布,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拿着一个碗,碗底下还抓着一把青草在唱着跳着。在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们抬着软担架就从火上迈过去,我只能跟着迈过去。道公跳着不明就里的舞蹈,在我们过去的时候,就着碗含了一口水,往火里喷,嘴里又念念有词的,抓住青草沾上碗里的水,往我们身上洒。我本能地躲开,可是我躲不开,我感觉到酒味,又像青草的气息,有几滴落到我的脸上、我的眼镜上,我的视野变得模糊。我想说点什么,但是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随着人们的脚步往前走。又走了两百米,终于迈进了一个看似废弃的房子,昏黄的电灯泡照着,我跟着人们把担架放到地上。

人们围绕着我,问,还有气吗?

我挤压手中的呼吸囊,说,要是不摁这个囊,那就没有气了。

快摁,快摁。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不摁这个就真的断气了。我一边说着一边俯下身体,我把呼吸囊交给一个人,觉得不行,还是蹲了下来。我开始收拾他身上的管道袋子,我把腹腔引流管、尿管、输液管都拔了出来,装到黄色的袋子里,有一些液体从他的皮肤渗出来,用纱布一抹,又渗出一些,我示意一个人过来压住。我说,我要把呼吸囊拿回去了。

人们看着我,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亲人,那个男人放开呼吸囊,站了起来。我蹲下去,把气管导管拔出来,顺着出来一大口液体。旁边有人递上纸巾,我抹了他的嘴巴,感觉还有液体涌上来,我就把他的脑袋偏了一偏,提着软担架和一袋医疗垃圾出门了。

我走出来时,看见有人还提着火把迎面走来,有的火把朝别的方向走去。人们都不说话,在刚才火堆燃烧的地方,火还在烧着,道公不见了,我闪着身子从一边走过。这时候我听见一声爆竹声,紧接着一声,又一声,总共响了三声。我没有回头,我朝救护车走去。几支火把插在地上,司机坐在车里,发动着车子,几个中老年人正努力地扛着一块木头,木头的一端插在救护车下,一、二、三……他们喊着口号发力,还是没有把救护车的轮子从坑里抬起。趁着司机熄火的时候,我把车床和那些垃圾一股脑儿扔到车上。我听到男人在后面喊,医生,你们留下来吃饭再走吧。

我觉得饿了,司机从车里伸出头,问,饭煮好了吗?

就煮好了。

司机说,大家先帮忙把车轮抬上来吧。

男人加入了抬車的队伍,我也走过去,加入他们。当我伸手去抓住木头往肩膀上扛的时候,却一脚踏空,一个趔趄往田里摔去。一个人及时抓住我的衣服,我的左脚还是踩进了什么东西里,湿漉漉的。

没有事吧?有人问道。

我摇摇头说,没事。我感觉我的左脚鞋子里都是水,我动了动脚踝,不痛,只可怜了我的这只白色的李宁牌鞋子,那是我在第二个月花了一半工资买的。

司机又发动了车子,我们吆喝着一二三,抬了五六回,轮子终于抬上来了。司机小心翼翼地调转车头。

男人挽留我们,去坐一下,休息一下,饭马上煮好了,他说,辛苦了,吃碗饭再回去吧。

不吃了。司机对我招手,上车吧。太晚了,我们回去了。

我把左边的鞋子脱下来,踮着脚,我想找个地方把鞋子冲一下,顺便洗洗手,洗洗脸。我看见周围黑乎乎的,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踮着脚上了驾驶室。救护车一颠一簸地慢慢开了。司机问我,累了吧?

我不说话,他说,这里还有红牛呢,喝一罐,等下找个地方吃饭,我们走高速回去。

我伸手拿了一罐红牛,我说,都听你的。

车子过了那段颠簸的小路,又过了一段路,都没有什么集市的样子,司机可能困了,开始跟我说话。我靠在座椅上,迷迷糊糊的,将睡不睡,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他。经过小镇的时候,我们把车窗摇下来,寻找吃饭的地方,我们慢慢开着。过了许久,终于在一个小镇的菜市旁见到了一个粉店开门,只有粉了。我们点了两碗粉,司机问我,喝瓶啤酒吗?

不喝。我说。

吃完粉以后,我上车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两次,然后又睡过去。最后一次醒来,听到车里收音广播,放着情歌,司机说,我们到医院了。

到了啊?我伸展身体,司机已经停车了。等着我下车,去收拾后车厢,我看见车上的时间,一点零五分。我拎起鞋子,湿漉漉地滴着水,我就套了个一次性帽子在脚上,穿上了鞋子。我收拾好东西,把白大褂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扔进洗衣桶,我发现早上医生塞在我口袋里的红包,拆开一看,一张五十的。我把红包扔了,五十块钱揣到牛仔裤的口袋里,回到集体宿舍,小心翼翼地洗了一个澡。我把白色李宁牌鞋子,泡在白色的泡沫里,我想,我连我的鞋子都比不上,我不能这么舒舒服服地泡一个澡。

洗好澡后我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大概是车上睡够了吧。辗转反侧后,我就出门找个夜宵摊坐下,点了一个炒粉,五瓶啤酒,我要把那五十块钱喝完。喝着喝着,我突然就想写诗,于是我打开手机,一边喝酒一边写了一首诗:

死神是一种孤单的物种

有时候,我感觉到死神

并不骄傲,和蛮横。他是一个沉默寡欢的人,坐在我们中间

缺乏生动的表情。有时候,我感觉到

死神是最孤单的物种,他为上天工作吧,为了

瘪下去的胃能够再填满。他足够地厌倦了

人类。有时候,我看着他们痛苦地挣扎,叫喊

命运的不公,我感觉到死神伸出他的手

那么无力。然后他去到某个小地方

孤单地喝酒

6

喝完啤酒,我拖着身体回到集体宿舍,调了一个闹铃就沉沉睡过去了。闹铃按时把我闹醒,洗漱之后,我吃了一粒布洛芬,抑制难受的头疼就去上班。护士长看见我就问昨晚几点回来,我说一点多。她惊讶地喊出来,要那么久啊,为什么啊?我把家属带错路的事情告诉了她,我不知道该不该把一路上的事情都说出来,但是她也没有问我了,她忙着其他的事情去了。那天闲下来的时候,我对赵老师说,我不想在这里干了,我要回去了。

赵老师看着我,回去做什么?回去就不要做护理了,男怕入错行啊,你还有机会。他对我说。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了赵老师,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不想干了。我说,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我只是不想这样上班了。

责任编辑   李路平

猜你喜欢

赵老师救护车家属
为何国外救护车车头上的这个词反着写
赵老师的眼睛
更安全的红绿灯
超级难写的字
救护车
朝韩红十字会商讨离散家属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