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请收
2019-09-10张远伦
母女湖
一个湖泊需要一个山窝,两个湖泊串联起来
需要两个错落的山窝。那么一丁点落差
制造了山顶的水声,轻柔地,把湖泊之间的母女关系
说了出来。上一个湖泊满了,就把水送到
下一个湖泊里,像在某一个缺口
对上了口吻。在这里,高处的山窝
对低处的山窝,交代的方式,被称为倾泻
母亲湖对女儿湖的馈赠,顺势而为
被称为天赋。所以山之巅,水无端而来
绕道去鸿恩寺
绕道去鸿恩寺,像是踩着这座山的软肋上去
我们走此道,彼道就会滑开去
在节骨眼处又鬼使神差地靠过来
鸿恩寺的两侧有很多这样的岔道,可让我迷途
女儿喜欢有落叶的那一条
看上去最清凈。玉兰花开的那一条
看上去最繁忙。女儿和我一样
从小就那么在乎独享,即便享用的
是幽暗。草木有敌意,她需要独自应对
而当她顺利绕过枯藤和残枝
她就会朝自由的道路走得更久。我远远地
几乎屏住了呼吸,仿佛鸿恩寺
就住在人心孤寂的尽头
一块倾斜的草坪
草皮是倾斜的,帐篷是倾斜的
睡姿是倾斜的,小女儿的步点是倾斜的
阳光大好,而浅草细弱到没有影子
只有草尖还在和炽烈的光芒对撞
她俯下身去,拨弄其中一茎
其他万茎草都嫉妒地倾斜下去
她手下的草,饮水的动作多么羞涩
低头、卷心、收敛起细纹
与我女儿一样,俯瞰着她们的方寸之间
像是获得了一种辽阔。这个黄昏
我看见万茎草彼此拉开距离
让黑夜渗透进去,连成更辽阔的一片
关于花朵的命名
我想告诉女儿,对于父亲的三月来说
花朵最做作,而这几乎就是这个世界
对她美的启蒙。颜色的启蒙。乃至于
语言的启蒙。当她最先开始叫出“哇”
我就知道她是看见花了。同样的韵
相似的口形,突兀出来的惊喜
她是把“花”叫成“哇”了,如此清晰地
暴露了自己对这世界的好感
今天在鸿恩寺,面对婴儿脸一般的玉兰
母亲红一般的山茶,竟然没有发出
那神谕般的音调。她沉默
不,是沉吟。我看见她嘴唇有微动
对盛大的美,已然无法命名
嗯,我们教给她的所谓花,是一小朵
不是大面积地盛开。那委身于某个角落
贫寒的花朵,才配得上一声
幼儿的“哇”,才契合那突如其来的一颤
海拔四百一十八米的春天
我的记忆里有十平方公里的
以面积来计算的三月
女儿的面前则是四百一十八米的
以海拔来计算的三月
我在懵懂中只需要打开眼皮
烟岚就会净收,野花就会贴过来
女儿则需要通过不断攀爬
才能获得连绵不断的喜悦。她的春意
是层叠的,一点一点增高
最后以鸿恩寺的飞檐翘瓦,作为顶层
静止的阁楼,不断地摇晃
仿佛活着的生灵,古老的钟声如脏器在跳动
新生与古意
古人把踏青这个词语传给我们
仿佛满地青草都是他们的遗作
小女儿在草地上不断折返
如同我在挪来挪去的字符里获得满足
她甚至故意摔倒,脸颊亲近绒毛
像是进入了写满汉语的光滑页面
我老了,喜欢那些经过诗歌压缩的名字
而女儿只对瞳孔放大的颜色感兴趣
住在纸张上,轻盈而又稀薄的感觉
是怎样的?嗯,就像你躺在惠风里
找到嫩芽和露珠的细节。你的老父亲
如此软弱,如此不堪一击
一片暮光,就会让我形同枯草
低迷地定住脚步,动弹不得
坠落的小飞虫
她突然间在草地上找到一具
小飞虫的尸骸。看了一眼,迅捷地
丢掉。她有一丝惊惶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天空中的生灵
化成碎片跌落在地面
静静地,像某一片草叶的阴影
它死也展示着细弱的薄翼
她捉住的,恰好是它身体里打开的部分
只有这小片近乎透明的骨质
无限脆弱的骨质,意味着飞行
而笨拙的肉质意味着坠落
她会越来越多地遇见这样的天空之翼
向这个幼儿,带来高处的讯息
而她需要用一生,去邂逅那些
比春光,更柔韧的天意
石头落入小潭
石头落入小潭,洗自己的碎骨
我的影子落入小潭,洗自己的虚像
更多的石头相互洗涤石头。有一部分石头
划着水去了。接下来参与了瀑布的落成
更多的我相互洗涤着我。有一部分我
划着水去了。没有一条河承认我从它的源头
而来
我拾起潭中一枚鹅卵石,老树上的喜鹊
嚷着说我拾起了她的小肾脏
好小的一枚石头啊。我交给女儿,她握了一下
旋即敏感地丢掉。水有凉意,石头让她吃惊
石头再次落入小潭,洗新来的石头
女儿的影子落入小潭,洗我的影子
水的消失
女儿试图奔向水,水试图占据更高的天空
我看见黑暗被携带着紫光的水
稀释掉了一部分。水花乱溅后
寂静重新成为女儿的表情
水花消失,光芒消失
女儿停下蹒跚的脚步,像是突然被定住了
她正在习惯每一种过渡感
或者转换感。这水,让她接收到了消失的力量
她来到人间,又增加了新的神态了
不是失落,不是诧异,仿佛什么都不是
仿佛在埋怨天空,喝掉了她看见的所有水
→ 张远伦 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著有诗集《那卡》《两个字》等。获得2018年度《人民文学》奖、《诗刊》2016年度陈子昂青年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银河之星诗歌奖、诗同仁2017年度诗人奖。出席全国第七届青创会,参加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重庆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