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炖年关

2019-09-10肖念涛

湘江文艺 2019年3期
关键词:年关姆妈砧板

记忆是条狗,总是向我汪汪叫。

我走出故乡的视线越远,我的肉体和灵魂就越警醒,回眸故乡的身影就愈加清晰,投入故乡怀抱的渴望就越是强烈。

我常感觉自己是故乡放飞的一只风筝,风筝越飞越高,没于云际,但牵拽风筝的线始终在故乡的手里。故乡的手,就是那狗时而混浊时而清澈的叫声,时而小桥流水般地低吟,时而天崩地裂地狂吠。

我的故乡是雪峰山脚一个名叫高渡的村庄,当然现在被日益膨胀的洞口县城吞噬了。但就是洞口县城,在中国的版图上,又何尝不是一个洋气的村庄呢?

炖年关,在老家是传之久远的风俗,或者说是烙在心灵的永不磨灭的风景。在故乡成长的二十余年,只是感到炖年关是一件约定俗成的大事,就像中国人把过年当成一件习以为常的大事。但以前零距离受故乡哺育的日子里,并没有感到炖年关有何等超越一切的神圣。感受到炖年关具有至关神圣的仪式感,是在离开故乡后,融于都市的洪流中,特别是陷身滚滚人潮却倍感孤独寂寞的时候。

炖年关,一个炖字,总是让我心潮澎湃,身体也澎湃。

国家安排的春節休假,是从大年三十开始的。可是在我老家,腊月二十九就开始过年了,因为当天晚上就是炖年关。所以我向单位请假时,总是反复强调说,老家腊月二十九就开始过年了,腊月二十九晚上就是炖年关,晚上八点以后就互相不串门了,以免弄坏彩头。单位领导同意我腊月二十八赶回老家,但对我反复强调的腊月二十九晚上炖年关并不在意,甚至有点茫然。

炖年关,一个炖字,境界全出。朴拙而敦厚,安静而响亮。

约定俗成的炖年关,就是鼎罐里装满腊猪肘、腊猪腿和萝卜,还有井水,放到灶塘上。用柴火烧,烧得滚沸,烧得鼎罐盖噼噼啪啪地跳而不荡,溢出的热气袅袅娜娜,混合着萝卜的天籁般的清香,腊猪肘、腊猪腿醉人的浓香。

如果说小时候的饥饿像刀刃一样锋利,尖叫着切割物质匮乏的岁月,炖年关便有着现实针对性,那么后来特别是近些年来,仍然在进行的炖年关,在我们的意识里基本上就只是一个概念了。

腊月二十九下午,二哥将一个腊猪肘、两条腊猪腿洗干净,放在塑料盆里。我看到腊猪肘、腊猪腿在阳光下散溢出古铜色的光芒。

二哥又将几棵自家种的大萝卜切掉叶子和叶梗,扯掉胡须,洗干净,装在另一个塑料盆里。萝卜白嫩白嫩的身子闪烁着清澈而爽朗的光泽。

这次腊月二十九做晚餐用的是电炉子、高压锅,有点城里的味道,但是晚上八点以后的炖年关就完全不同了,用的是柴火,墨七八黑的鼎罐。

在我的印象里,炖年关一直用的是柴火。如今城市边缘的柴火饭庄大行其道,炙手可热,确有点“农村包围城市”的架势。柴火烧的饭菜就是好吃些。实际上自人类发明火种以后,一直用柴火煮熟食物。也许柴火本身,就是尊重自然规律的道法自然。柴火烧出来的锅巴,有一股让精致的高压锅望尘莫及的香味。

当然,我小时候,父母煮饭炒菜一直用柴火。我的两个哥哥经常带着我上山捡柴。我在一边玩,他们就在捡那些跌落地上的枯枝败叶,印象里最多的是松针,被阳光染黄而萎落在地的松针。最结实的要数枞木,木质紧密,握上去特别有分量,当然在灶塘里燃烧的火也最结实。

自打我家搬进新房子后,家里才开始用炉灶,去街上煤炭公司买了煤球用板车拖回来。烧蜂窝煤,确实方便很多,而且火力凶猛持久。其实,最重要的是,柴的来源越来越少。而当时,我还以为烧煤是一种身份高贵的象征。因为早些时候姆妈带我去城里人的姨妈家,没见她们烧过柴火,一律用蜂窝煤。根本不像现在,生活上禁用烧煤,一律用燃气灶。而烧柴火,已成为一种奢侈的童话。

但不管怎么说,不管历史怎么演绎,我家的炖年关都是一以贯之,灶塘烧柴火。如果用煤或者天然气,倒是会显得别扭。

我看到二哥将腊猪肘、腊猪腿和白萝卜放在两个塑料盆里,感到自己的心脏格外踏实,就像飞机平稳着陆后一般踏实。大地一般踏实。

这个腊月二十九晚上八点左右,腊猪肘腊猪腿放进鼎罐里,盛上凛冽清澈的压水井的井水。肯定不会用自来水。鼎罐置在火塘上。年近八十的姆妈用铁夹就往火塘里送柴。柴火燃烧的气息,是那种特别温馨的气息。

我坚信柴火是一种神。从我有记忆起,柴火一旦发出笑声,就意味着家里将要来客人。因为屡试不爽,使我本能地认为,柴火是一种神灵。

也就致使我们烧柴火时,有一种下意识的宗教仪式感。

但煤火或者天然气烧的火是否有神灵,我从未听说过,也从未想过。

柴火有神灵的另一个佐证是,我们吃饭用的筷子是一种神灵。那些街道上摆摊卜卦的,总用筷子在水上自由走动,来占卜一些神秘未知的事物,令我震撼,也让我存疑。但我用祖传的独家秘笈,用四根筷子来测算任何一个人的子女,屡试不爽,使我相信木质或者竹子做的筷子是一种神灵。因为确实不能道出个中奥秘,否则就不灵了。如果上升到科学的层次或高度,我只能归之于暗物质世界的理论系统。世界上很多的神秘密码,确实不能用当下的尖端科学知识来解释。不过,用其它材质做的筷子,是否有神灵般的功效,我尚未试过,不得而知。我不是宣传迷信,只是运用实证分析。就像开车的司机不敢轧狗,因为狗是通灵的,怕它以后来找。这就是经验,或者说,生命体验。无数的生命体验。

腊猪肘腊猪腿在鼎罐里沸腾出美妙旋律的时候,二哥把切好的白萝卜片放进鼎罐里。炖一阵后,姆妈将火塘里的柴火由旺火慢慢降为文火。萝卜的清香通透和腊猪肘腊猪腿的浓香氤氲,互相交融。

到这个腊月二十九晚上十二点时,也就是说,鼎罐里的腊猪肘腊猪腿炖了四个小时,后来加进去的鲜嫩欲滴的白萝卜也炖了近三个小时,炖得差不多了。二哥先将腊猪肘腊猪腿起出来放在塑料盆里。这时切下来的肉就叫砧板肉。为什么叫砧板肉,我从来没有去探究。但人到中年,我忽然对砧板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次我特意晚睡,等着吃砧板肉。老家的砧板都是用老树蔸的横断面做的,浑圆结实敦厚沉雄。我想,砧板也是一种神灵,如同筷子是神灵,柴火是神灵。

大哥、大嫂、侄子以及我的儿子都睡了,唯独我留下来吃砧板肉。我已经有很多年不吃砧板肉了,几乎可以说是漫长的时间。自从物质极大丰富以后,我就很少吃砧板肉了。也就是说,我围着火塘炖年关,等着吃砧板肉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不过,炖年关的概念在脑海以及心里却是根深蒂固了。小时候,家里困难,平时一个月也吃不上一餐肉。每年都盼望着过年能吃上肉、鱼、鸡。那才是真正的过年。每年腊月二十九晚上一家人围着火塘炖年关,倾听柴火噼啪噼啪地歌唱,倾听腊猪肘腊猪腿与萝卜白嫩欲滴的身子在鼎罐里颠鸾倒凤。

这次腊月二十九,我特意在下午睡得充足,就是为了晚上驱走瞌睡虫的侵扰,真正重温一下炖年关的实质内容,咀嚼砧板肉的弹性十足的绵长敦厚。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幼年时代一家人围坐火塘炖年关的庄重场面。总是忆起当年生产队死了一头牛,那头牛名叫贵州佬,许是从贵州过来的一头牛吧。这头牛因病寿终正寝,生产队用刀放了一次血,用开水浇了拔了毛,砍了,分给各家各户。我们家由于政治成分不好,属于地主崽子,因此只分得了一些牛筋。本来牛筋也是分不到的,但姆妈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嫁给了地主的后代,也就是我的爸爸。生產队格外开恩,给我们家这“半边户”施舍了一点牛筋。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就围着火塘,切碎了的牛筋在锅里歌唱,没有油,只放了点盐,牛筋滋滋滋滋地歌唱,香透一生。就像我生日时,姆妈给我蒸了一坨一两重的瘦肉,香透我的一生。当时吃牛筋,尽管说是平时,我们全家却像都在过隆重的生日。尽管说在当年的平日里,牛筋在我们锋利的牙齿的切割下喷出穿透屋顶的浓香,真的像是炖年关时才有的浓香。尽管说在当年的平时,牛筋在锋利如刀刃的饥饿恶魔的饕餮淫威下,发出老鼠般东突西窜般的哀鸣或者尖叫。

这次腊月二十九,我特意晚睡,就是要咀嚼炖年关的味道。咀嚼逝去的日子。逝去的日子宛如塑料纸糊着的窗子上流血的裂口。

这次腊月二十九,我沉静如处子,想沐浴一场仪式。沐浴平日里那次全家围坐火塘咀嚼没有放油的“贵州佬”牛筋时口角喷溅的涎沫,宛如炖年关的盛大场面。沐浴记忆之狗的汪汪声,我幼时生日咀嚼那两肉,胜过世界上任何最昂贵的蛋糕,宛如炖年关。沐浴铭心刻骨的炖年关的孤寂而盛大的喧嚣。沐浴炖年关的神灵般的云蒸霞蔚,期待生命羁旅的醍醐灌顶。

这个腊月二十九,我凝视着正在凝视我的鼎罐,炖年关的鼎罐。我相信这只铁制的鼎罐在我们家呆了至少三十年,也许更久,也许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就已呆在我们家当时破落狭窄的泥巴房里。或许在我们举家靠红薯果腹的年代就已经呆在我们家了。那时我这一辈三弟兄,我最小,爸爸姆妈煮一鼎罐红薯,红薯中间蒸一小碗白米饭,白米饭就是为我准备的。当时我看到红薯身上冒出嫉妒的蒸汽,围猎香喷喷的白米饭,就像两个哥哥弥漫着雾气的眼睛围猎着白米饭。现在街边小摊卖烤红薯,两个哥哥一看到就直想呕吐,而今天的小孩拽着爸妈的衣服,要求买烤红薯吃,享尽奢侈的浪漫。真是时移境迁,现在轮到白米饭围猎烤红薯了。就像过去时代的戏子,当今摇身一变,成为拥有粉丝千万的当红明星。

这个腊月二十九,我凝视着正在凝视我的鼎罐。这只凝结着厚重历史的铁鼎罐。在最困难的年代,加上之前连红薯也匮乏的年代,这只当时尚属年轻的鼎罐就凝视着我们家的沧桑风云,凝视着家里五口人仅有的一张床,下雨时外面下大雨床上下小雨,凝视着我家的床是风雨飘摇中一叶开不动的小舟。

这个腊月二十九,我凝视着正在凝视我的鼎罐。我看到他黝黑深邃的眼睛,穿透历史的眼睛,阅尽沧桑却依然宽容宽厚的眼睛。家庭联产承包到户后,鼎罐里餐餐是白米饭,红薯成了猪食。我家也修了新屋,爸爸姆妈却舍不得这只鼎罐,将其搬进了新屋。新屋翻修成三层洋房,爸爸已去世,姆妈还是舍不得这只鼎罐。

这个腊月二十九,我凝视着正在凝视我的鼎罐。我看到他黑得深沉,黑得豪迈,黑得老态龙钟,黑得依然焕发着老树新芽般的青春。我觉得我们家现在这座三层的小洋房,有了他的蹲守,就像有了神灵的守望和佑护。

这个腊月二十九,我凝视着正在凝视我的黑不溜秋的鼎罐。这是炖年关的必不可少的道具。试想,用不锈钢高压锅来快速炖年关,那只能显得炖年关的浅薄,缺乏慢的韵味,慢的厚重,甚至缺乏对自然的敬畏。在我的眼里,不锈钢高压锅是没有生命的,或者说是没有根基的。只有这朴拙得深沉、黑得深沉的铁鼎罐才是有生命的。这生命是岁月赋予的。甚至可以说,是亘古的岁月赋予的。历朝历代供祭祀用的鼎罐,就是铁鼎罐。尽管铁鼎罐会锈迹斑斑,那也是岁月的足迹,生命的足迹。

这个腊月二十九,我凝视着正在凝视我的黑不溜秋的鼎罐。也许是鼎罐在仰视我,至少也是在平视我,绝没有在俯瞰我,更没有君临一切地蔑视我。这鼎罐就像土地般无私,土地般朴素,土地般膏腴。尽管我们的土地在被人类的高楼大厦的水泥丛林所吞噬,而不是蚕食,土地依然任劳任怨。就像鼎罐的家族,正被不锈钢锅以飞快的速度取代,但鼎罐依然默默无闻,尽管黑着脸膛,脸膛里却依然沸腾着深沉的血液。在我的眼里,鼎罐在,村庄就在;鼎罐在,故乡就在;鼎罐在,炖得红红火火、自自然然、慢慢细细的年关就在。

这个腊月二十九,我凝视着正在凝视我的黑不溜秋的鼎罐。鼎罐的皮肤有点粗糙,是柴火们众星捧月般捧出来的,是岁月的风霜之剑犁出来的,是父母辈们的泪水和欢笑雕刻出来的。而不锈钢锅子,是工厂里的生产流水线速成的,插上电和不插上电都是以白皙的身子示人,岁月在其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迹。不锈钢锅子,只和电激吻,全然没有鼎罐那份黑不溜秋的羞涩,一辈子绵长至深的羞涩。

这个腊月二十九,我凝视着正在凝视我的黑不溜秋的鼎罐。鼎罐的腰身有点臃肿,但柴火的火焰之舌会亘古不变地在其腰身上甚至头颅上缠绵袅娜。只有这种缠绵袅娜和鼎罐腹中或者说生命深处的老农情结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才能煮出或者炖出原生态的津甜纯香非转基因的食品。当然,有时鼎罐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也煮过转基因的东西,但我宁愿相信鼎罐肯定不适,抵抗,或者无奈地哭泣。因为,早就可能进入历史垃圾桶的鼎罐,不卑不亢的一辈子中基本不沾边转基因之洪水猛兽。

我享受着砧板肉。腊猪肘腊猪腿上割下的肉浓香醇厚、富于弹性,令人满口生津、味蕾爆炸。关键是尝到了童年时的味道,土猪肉的味道。现在在省城,到超市买的肉,炒了,嘴里嚼半天还不知道肉味。我想,如果用省城的猪肘猪腿熏腊后炖年关,肯定是大煞风景的。平时公司搞活动,就是提前到城郊偏僻的农村里预订一头吃着草自然生长的土猪,而不是吃“催猪不吹牛”饲料快速出栏的猪。公司去搞活动,垂钓,打牌,杀土猪,每人分得七八斤土猪肉回家。这算是公司的福利,凝聚人心的福利。

我对二哥说,好吃,好吃,肉质爽口,很有嚼味。

二哥对我说,你也是多年腊月二十九不吃砧板肉了,以前每次都是早早睡觉了。

我说,是啊,只知道腊月二十九晚上炖年关,小时候围在一起炖年关,吃砧板肉,大了,工作了,只剩下腊月二十九晚上炖年关这个概念了。

我说,很想吃个猪蹄子,上面的肉最有弹性,最有嚼味。

二哥马上说,那可不行,这是抓钱手,大年三十早上吃的。

我就嗬嗬地笑,点点头,表示认可。

打我记事以来,我们老家对大年三十、正月初一早上两顿饭是非常重视的。很小的时候,家里穷,每年都盼望着过年,盼的是大年三十早上有鸡呷、正月初一早上有鱼呷。“鸡”通“吉”,“鱼”通“余”,都有着美好的寓意。现在不一样了,大年三十、正月初一早上都有鸡和鱼。平时经常呷鸡和鱼。过年只剩下象征的意义,就是团聚。而平时就像昔日的过年。

燉年关,其实炖的就是一种年味,浓浓的年味,中国年的味道。都说城里的年味淡,乡村的年味浓。一到过年,城市就变成了空城,而乡村熙熙攘攘。乡土中国,乡土中国,中国的母体是乡村,当然乡村也是乡愁发酵的母体。

这么说来,炖年关其实炖的也是一种乡愁。

绵延几千年的乡愁,是一条长河。而乡愁的长河是一条鞭子,时常在我们的头顶甩响。炖年关的柴火的火焰的舌头,舌绽莲花的脆响,与鞭响契合着,呼应着。

享受砧板肉后,我又吃了一小碗炖年关的萝卜。这萝卜是二哥亲自种的。自然生长的萝卜。不是那种大棚里的反季节蔬菜。这自然生长的萝卜就是有着天然的鲜甜,能让人想起童年的鲜甜。那种反季节种植的萝卜,没法让人找到童年的味道。可是我们的后代,他们的童年和他们的未来将是一个味道,没有天然鲜甜的味道,而是充斥转基因的味道。

我咀嚼着炖年关炖出的萝卜,鲜甜津甜的萝卜,土地里按季节规律生长出来的萝卜,没有违背生命繁衍规律的萝卜。我自己有个论调,凡是违背自然规律的动植物,作为食品都不敢恭维,而遵循自然规律生长的动植物,才能让人类咀嚼出童年的味道。

我的肠胃蠕动着。萝卜的碎屑和猪肘猪腿肉的碎屑混合着在我的肠壁上胃壁上爬行。我的肠胃里的火塘鼎罐也在炖年关。这么说来,炖年关炖的是过去一年的精华,朴朴实实的精华,也是炖的对来年的向往,朴朴实实的向往,结结实实的向往。

炖年关,炖的过去,炖的未来,将过去与未来炖在一起!

炖年关,有着祭祀般的庄重。炖年关,有着祭祀般的宏大。炖年关,有着中国传统书法的“致广大而尽精微”“技进乎道”的“道法自然”。“道法自然”是中国书法的最高境界。“天人合一”又是老祖宗所崇尚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天人合一”与“道法自然”在炖年关这一风俗上,则是异曲同工。

大年三十,我带着炖年关的气息,走在县城的街道上。县城出现前所未有的拥堵。前几年,我就听说县里当年净增私家车6000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很明显的一点是,以前国庆假我睡在老家,要盖被子,而如今国庆假睡在老家,却感到酷热,出汗。也许,任何事情都有它的两面性。私家车的增多,本身是一把双刃剑。北京的雾霾猛如虎,许多地方的雾霾猛如虎,这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私家车功不可没。它们排放的尾气,和数以万计的污染企业排放的有毒气体众志成城,吞噬着国人“天人合一”的梦想。

大年三十,我在县城徜徉。这个曾经洋溢着村庄气息的昔日的“村姑”,如今涂脂抹粉,散发着都市的脂粉气,往“洋妞”的气息靠,就连别墅也是欧式风格。但在我眼里,她始终就是个“村姑”。因为我在这个县城,或者说这个村庄长到快二十岁才走出去。包括我复读两年,三次参加高考才走出县城,捧上了“铁饭碗”。尽管我的家境不怎么样,但家里人有着深厚的读书情结。我的大哥快读完小学时,面临十字路口。因为爸爸的阶级成分不好,在田里做工的生产队队员们唉声叹气,叹的是大哥成绩优异却不能被推荐上初中。这时,中央来了政策,废除推荐制,入学凭考,而且不讲阶级成分了。大哥因此顺利考入县城九中读初中。中学里,一场黄疸型肝炎,耽误了大哥的学业。我清楚地记得,姆妈背着身子单薄的大哥来往于医院和家里的泥巴房之间。当时为了改善大哥的生活条件,姆妈买了一蔸卷心包菜。香油炒卷心包菜的香味如今依然飘荡在我的脑海心间,萦绕我的鼻翼,引爆我的味蕾,因为当时我也尝了两口。大哥因病,应届没有考上大学。爸爸姆妈支持他复读。复读三年还是没考上。这时,爸爸原来所在的部队来给他平反昭雪,手续办得差不多时,部队的干事问爸爸还有什么要求,爸爸就提出,希望组织上出面让大哥到省市县重点中学——县城一中复读。部队的干事专门为此出了一封介绍信,大哥才得以进入县城一中进行第四次复读。因为,县城一中的复读班也是有分数线的,之前由于大哥的高考成绩太不理想,没有达到县城一中复读班的复读分数线,而只能在一中复读班的门槛外徘徊,望洋兴叹。幸亏有了部队的介绍信。也就是这一年,复读的第四年,大哥考上了湖南大学邵阳分校。我清楚地记得,爸爸挑着一担谷子,去给大哥办理入学前的手续,还有迁户口。

大年三十,我在县城徜徉。我闻到了肯德基的味道。抬头细看,赫然有着“肯德基”的招牌。在我的印象里,只有省城才有“肯德基”“麦当劳”。县城里啥时引进了“肯德基”,让我惊艳不已。敏感使然,我敢肯定这是县委县政府的一个重大招商引资项目。我看到“肯德基”门窗内人头攒动,大人小孩们撕扯着洋鸡肉洋鸡腿大快朵颐。他们在年关里饕餮着“肯德基”。我不知道“肯德基”是否已经吞食或者吞噬他们的“炖年关”?!

大年三十,我在县城徜徉。看着炙手可热的“肯德基”落户县城——我记忆中的顽固的大村庄,我心头的滋味竟然非常复杂。因为我平常时不时叮嘱老婆,少带孩子去“麦当劳”“肯德基”,少吃这些洋垃圾。我也经常告诫儿子,少吃“麦当劳”“肯德基”。儿子总是问为什么。我说,这些“麦当劳”“肯德基”的原材料都是来自养的洋鸡,速成的鸡,说不定是转基因的鸡,吃了以后生崽不出。儿子一脸茫然。

大年三十,我在县城徜徉。我希望在这里找到村庄的身影。我的眼前交相浮现的是再也没有人敢去游泳的平溪江,人头攒动的“肯德基”的门楼。眼前浮现的是儿子或者其他小孩贪恋“麦当劳”“肯德基”时的津津乐道,父母辈苦口婆心的无奈或者无助。我告诫小孩子们不要喝或者少喝可口可乐、雪碧,会影响以后生宝宝,可他们就是不听。也许是根本无法理解我吧。

大年三十,我在县城徜徉。“肯德基”的繁华,引领着县城的繁华。我却仿佛闻到了繁华的灰烬。这种灰烬和炖年关的灰烬不可同日而语。这里的灰烬是有毒的。而炖年关的灰烬是柴火的灰烬,芬芳而忧郁。

大年三十,我在县城徜徉。越是热闹,却越是感到孤独。有位大诗人说,孤独是一座花园。我想,我的花园是荆棘丛生的。

炖年关,一个炖字,简单而有力量。

炖年关,一个炖字,安静而响亮。

记忆是条狗,土狗?洋狗?它汪汪叫的时候,未来的我们的灵魂和肉体警醒着,让神灵般的鼎罐沸腾,让芬芳而忧郁的炖年关的柴火照耀......

肖念涛,1972年生于湖南省洞口县。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小说、散文、诗歌、评论作品见于《大家》《芙蓉》《创作与评论》《湖南文学》《天津文学》《文艺论坛》等。出版长篇小说《独木桥上》,中篇小说集《冰清玉洁的丰盈》等。现为湖南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湖南散文》执行主编。

责任编辑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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